家庭会议

2023-05-06 04:52翁志刚
阳光 2023年5期
关键词:春生老三老二

安葬完父亲,翁家兄妹最紧迫的问题来了,即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母亲如何安置?在父亲的后事期间,翁家兄弟你说还有这事要办,他说还有那事没处理好,母亲一直由女儿翁丽萍护理,大家也着实忙里偷闲了半年。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的后事料理完毕,老房子也重新装修好了,也该把母亲接回来了。母亲―回家,如何护理母亲,如此棘手的问题又呈现在翁家兄妹面前。

母亲虽说年龄并不算太高,但由于长年受疾病困扰,其帕金森症所引起的阿尔茨海默症越来越严重,且不时伴随着幻听幻觉,只要一出门就迷路。对于这些问题,翁丽萍提议大家必须24小时看护母亲,否则母亲一旦出现什么意外,或者一旦出门走失,谁也承担不了把母亲弄丢了的“罪名”。这“罪名”虽然法律上没有,但在人间情理上,谁也经不起这种“审判”。

于是翁家兄妹就聚集在一起,商讨母亲的照护事宜。

兄妹们聚集在父母老房子的客厅,大家看电视的看电视,剥瓜子的剥瓜子,小孩们嬉嬉闹闹,好一派祥和的氛围。这哪是要议论家庭大事,分明就是一场家庭派对。当然,在这事关家庭重大议题的场合,大家嘻嘻哈哈的原因还在于一个关键人物没有到场。谁?既不是母亲也不是独自护理母亲的翁丽萍,他是老二翁新旺。一家人都心知肚明,父亲去世了,现在如果没有老二到场,家里什么事都白说,因此大家虽说差不多到齐,却是海阔天空,聊些不着边际的话。老大抽着香烟蹲在门口阳台牙子上,瞅着一根被超高“货拉拉”货车扯断的网线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老四翁冬生翘着腿,一边嗑瓜子一边刷抖音;老三扯住他的二胎儿子,一边让儿子小心别摔跤,一边找老四搭茬问老四老板现在给他开多少工资;女儿翁丽萍刚给母亲洗过头,一会儿指使大嫂吴根英拿块毛巾,一会儿吩咐四嫂邵小华拿下吹风机,反正大家谁都不往正题上议。

只是大家为啥要等老二到场?原因在于翁家兄妹中老二在社会上的地位、威信在翁家最高,甚至可以说,翁家兄弟能有眼下安逸的日子与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老大翁春生中年下岗生活拮据,是他出资开了一家洗车场,由老大妻子吴根英与老四媳妇邵小华经营,其收入及店租分文不取,由此改善了两家生活的窘境;老三下岗,他运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将其调入当地风景名胜区做了一名司机也有了稳定的收入;老四无业,他通过关系安排他进了一家投资上亿的工厂做了名电工。如此,虽然翁家兄弟生活水平跻身不了小康,但大家都解决了温饱,而这一切,全仗着老二翁新旺的能量。

翁新旺在家为何有如此的地位?原因翁新旺是县文管局局长,对文物鉴定有着极高的权威。这种权威,由文物的鉴定延伸到了这一大家子的话语权上,当然面对母亲除外。母亲嘛,虽说阿尔茨海默症表现得越来越严重,逻辑思维能力也一天天下降,但母亲是翁氏兄妹的根,是翁家大小十几口人的“精神领袖”,因此母亲的形象不容被人贬损,哪怕是对文物鉴定有专家之称的翁新旺。翁新旺知道这点,因此他在母亲面前总是显得毕恭毕敬,在家人及社会上也给人树立了一种“孝子”的形象。相反,翁氏其他几个儿子对母亲就没那么“认真”了,甚至直戳母亲的病灶或直指母亲是个丧失行为能力的老人,言语中透射出对母亲的不敬或直接指出需对母亲行为能力加以监管,对于这些不负责任的指责,老二及时加以呵斥使得这个家庭才有了目前的和谐环境。

“老二来了!”蹲在门口抽烟的翁春生示意屋内的人,于是屋内的电视关了,吹风机也拿走了,甚至几个小孩都钻进母亲或奶奶的怀里,一个个坐在那里老老实实规规矩矩。

近了,老二走近翁春生身边,但没有止步的意思,而是径直前往大厅,―边问老大:“人都来齐啦?”

“都到了,就等你!”翁春生回答,尾随老二进了厅堂。

老二翁新旺进了厅堂,用高度近视的目光环视了屋内,见大家一个个脸上都挂着冰凌似的凝重,忍不住说:“这是干嘛?一個家庭会议搞得像一个‘文物鉴定会似的!”老二话没说完,一向乖巧的老四翁冬生老婆邵小华不失时机端起一杯水,喊:“二哥!”递给了他。老二接过水放在茶几上,突然一拍脑袋,说:“对,这就是场‘文物鉴定会,老娘就是古董,古董就是‘文物,我们聚集在一起就是讨论该‘文物的价值及保护措施,没错!”说着露出一口锈满烟垢的黄牙,把脸拉出几道深深的皱纹,笑了起来。

正对老二的老三翁建平见老二打出这么一个比方,不失一本正经地微微点点头,说:“这比方形象,不愧为局长,有水平!”见有人附和,翁新旺更是得意,于是走近几步,凑到木讷呆痴的母亲身边,俯身对母亲说:“妈,您就是翁家的‘文物‘古董,这些人都把您当宝贝。”

智力已经严重下降的母亲,面对儿子凑上前来,甚至几乎无法判定她拿对方是当儿子还是当邻舍友人,也仅仅是出于礼节性本能地点点头:“嗯,‘文物,‘文物就是古董,我家老二就是古董!”

厅堂里的人见痴呆的母亲虽说词不达意,却又歪打正着,“将”了老二一军,惹得厅堂里顿时笑声一片……

老二呢,毕竟大场合过来的人,遭家里人一通哄笑,却面不改色,抢上前一步,趴在母亲耳根道:“妈,这些人都把您看成‘文物,说要好好保护。”

母亲这时似乎明白了老二的话,脸上漾起三分笑脸,附和:“‘文物‘文物,要好好保护!”

老二不无得意,回头对刚才还嬉笑的兄弟喊:“你们笑个屁,看,妈都承认自己属于国家‘文物啦!”

然而就在老二教训嬉笑兄弟极不“严肃”对待他的提议时,母亲扯了一下老二的袖子,说:“说谁是‘文物?”

于是,老二又回头对母亲解释,说:“妈,这些人要把您当‘文物好好保护起来。”

“我不是‘文物!”听到这,母亲坚持地说,“‘文物是没有生命的,我现在还活着,谁说我是‘文物?”

母亲刚才漾起的那三分笑容收了回去,老二顿时觉得母亲的巴掌要打过来,老二是个鬼精的人,幼年时就凭着一身泥鳅似的溜滑本领逃过了母亲不少的竹鞭,此时单凭母亲那句不温不火的话老二就觉察出了一些不妙,于是扶了一下近视眼镜,于眼镜背后的一对眼睛则带着幼年溜滑的惯性扫了老大翁春生一眼,说:“妈,他说的,他又准备写故事了,他把您比喻成我们家的‘文物。”

母亲的脸上写满愠怒,说:“你说春生说的?”

翁新旺眼看自己又一次于母亲的“竹鞭”下溜脱,接过母亲的话,点头:“嗯,不知他脑壳成天想什么,把您想成老‘文物!”

“叫春生过来!”母亲机械地摆了一下手示意。

翁新旺用余光看了一下藏在吊扇阴影下的翁春生,说:“妈叫你过去。”

一向沉默寡言但却故装深沉的翁春生,见老二示意,身子顺从地由吊扇的阴影下滑过来,而后俯身在母亲面前,说:“妈,您叫我?”

母亲说:“你把妈比喻成‘文物?”

“嗯!”翁春生像是生怕母亲不去惩罚他而是继续揖拿背后的“凶手”似的,果断答应:“妈,是我说的!”

在场的弟妹,其实都明白大哥是在为老二顶包,当然,老大翁春生也知道自己是为老二顶包,只是老大为啥这么做?原因是他把为老二顶包受罚看成是自己对老二唯一的“贡献”。为啥?成年后的老大翁春生埋头写作,试图以成为作家来改变其人生,然而现实非常残酷,数十年下来,他非但没有出人头地,相反,一家三口基本生活都难以维继,先是老婆吴根英在副食品公司商业化个人承包的机制中“待岗”(待岗就是没有岗位,公司所有的商业行为皆被出租或拍卖承包给个人,剩余的人员美其名曰“优化”,而实际就是“待岗”),自己所在的农业生产资料公司,来得更加干脆,大刀阔斧改革,以期“减员增效”,最终以700元一年的价格买断工龄,成了一名“灵活就业者”。最初翁春生见老婆“待岗”而哭哭啼啼还可以安慰老婆:“‘待岗就‘待岗吧,还有我,只要我工作不丢也饿不死你们娘儿俩!”然而翁春生做梦也没想到,时隔一年,自己也没了工作。那会儿,他领着到手的一万元,想到背后“待岗”的妻子和眼看就要上初中的儿子,茫然不知所措。这时,老二出现在他身边,开办了一个洗车场安排大嫂就业,并且在当地旅游景点为他找到了一份门卫兼代销售纪念品的工作,这才得以维持基本生活。眼下你说这多大点事儿啊,让老大顶包,他还有啥话说?这活儿,他接了。

然而让老二翁新旺没想到的是,母亲面对“罪犯”所表现的态度却令人出乎意料,母亲抬眼看了老大一眼,安静地说了一句:“你说妈是‘文物,妈信,当然真要是你把妈比成‘文物,妈就是‘文物!”

厅堂又是一阵哄笑。

坐在母亲身边一直沉默寡言的老四翁冬生,见母亲不照常理出牌,瞪大了眼睛,且有点不嫌事大地提醒母亲:“妈,您怎么承认自己是‘文物?打他,您手上没有棍子?”说着从身后抓来拐棍递给母亲。

母亲接过拐杖,迟缓的目光投向老四﹕“妈不是‘文物你是‘文物?”尔后一拐杖打向老四,说,“你还想欺负妈没有大脑?打,就打你!”老四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拐杖磕到了自己身上,他老婆邵小华笑岔了气,喊:“打得好,打得好,妈妈打他。”

“我打他,就是警告他!”母亲说,“维护团结知道不?!”

老大一心想顶包,未曾想顶包未成,自己的话却被母親坦然接受,甚至她不为老四蛊惑,居然以“团结”为重,翁春生急眼了,说:“老四说得对,我该打,我不能把妈比成‘文物,您不要打错了人,话是我说的!”

“是你说的怎么样?”母亲笑出了声,“你说妈是‘文物说明妈在你心里分量重,妈打你干嘛?妈打你岂不是让一家儿女说妈不分好坏地惩罚人?!”

老大有些哭笑不得,他没想到如此千载难逢“报答”老二的机会居然黄了,不单如此,母亲对他把她比喻成“文物”的人竟视为“孝忠”之子,这如何是好?母亲不惩罚他,他也不能去拿拐杖往自己身上抽呀?

与此同时,更哭笑不得的还数老二翁新旺,一开始他自认为母亲又要生气,于是迅速找来一个人顶包,可最终结果是母亲非但没有处罚“出言不逊”的人,反而大大地夸奖了其“孝忠”。

翁新旺嘻嘻哈哈跟老三翁建平要来一根烟点燃,说:“高,还是妈高!”

老二在厅内点烟,其他人碍于他的威信不便干涉,然而有一个人就不同意了,这人就是他老婆周爱香。之初,周爱香随丈夫一同进屋,见大家嘻嘻笑笑,她也插不上嘴,这时见丈夫叼起香烟,上去就把香烟夺下,说﹕“要抽上外面抽,屋里有老人孩子,你不顾自己的健康,也让他们跟着你吸二手烟?去去去,要抽到外面抽!”

“你让县文馆局局长站路口抽烟?”老二伸手跟老婆要烟,说,“让孩子出去玩!”

周爱香说:“你让妈也出去?!”

老二嬉皮笑脸地说:“可以,你陪妈出去走走,一根烟,一根烟工夫,等我跟老大老三老四把事情商量一下,就一根烟工夫,不过带妈出去要小心,她是我们家的高级‘文物。”

“神经病!”无奈,周爱香只好将香烟塞还给丈夫,嗔怪地骂了一句,转身去搀扶母亲,说,“妈,我陪您上外面散散步!”和翁丽萍把母亲半拉半拽牵着出了门。

老二探头朝门外看了看,见母亲已走出十几步远,于是回头说:“开会!”尔后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妈这两年确实问题越来越严重了,身体,思维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退化,如同一尊‘文物,不好意思,我又把妈比喻成‘文物了,当然我把妈比喻成‘文物倒不是说妈说的那种不敬的意思,我把妈比喻成‘文物,完全是出于职业习惯,其实这种比喻也更好大家理解,其实现如今的母亲,还真如一尊让人棘手的‘文物,其价值兄妹几个都有目共睹,大家是既爱又怕摔碎,怎么办?现在大家都看到了,母亲自主行为能力几近丧失,行为方式连我这个与古董打了十几年交道的人都捉摸不透,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我想其中原因有二,一是妈对自己的身体的过度护理,自打母亲退休后,每每一上医院检查,但凡发现点毛病就吃药,这二十多年来,妈发现自己身上不少病,因而药也吃得不少,你们嗅嗅这屋里,我刚进屋,明白的人知道我是回家,不明白的人还以为我是进了医院药房,你们说一个人怎能经得住长年累月被药物刺激?药物是这样,刚开始的病症也许有效,然而时间一长,药物也会疲惫,如今药物在母亲身上几乎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因此导致母亲行动能力迟缓,行为方式怪异,这是我们必须引起重视的;二是母亲的痴呆症状越来越严重,甚至经常出现幻听幻觉,这撇开药物的关系,当然也有父亲在世对母亲的影响,父亲在世时性格易暴、态度强硬,从而导致母亲与父亲生活数十年里没有自己的性格与人格,父亲在世时她基本上唯父亲马首是瞻,一直唯唯诺诺,这也就在左右邻居眼里母亲是贤妻良母的印象,这也就是说,为什么父亲一走母亲痴呆症越发严重?打个比方吧,母亲就像一个常年生活在石板缝中的一株小草,而一旦旁边那块石板被人搬走,小草的命运则堪忧……”说着,他捉着香烟屁股想找地方扔。

“老二的比方形象!”老大的老婆吴根英看到这儿,她适时地递上手里的空矿泉水瓶,拧开盖子让老二把烟屁股扔了进去,并连声附和道,“老二有水平,当官的说话就是有水平!”

坐在吴根英身边的老四听了这话,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挪走,瞄了一眼老二,嬉皮笑脸地说:“二哥是什么当官的,就管几个破瓶子,破罐子!”

老二听了,显得几分尴尬,但又不好说老四说错了啥,于是说:“我刚才说到哪了?”

老四老婆小邵显然觉察出二哥翁新旺被丈夫呛住,伸手在丈夫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说:“就你当官的,管一桌子电器电烙铁,管一背包墙钉老虎钳,人家管几只破瓶子破罐子你有吗?那些破瓶子破罐子随便拿一个给你,你买得起吗?你闭嘴,有你说话的份儿啊!”说着转而对老二说,“二哥,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你刚才说到哪了,说到妈像长在石缝里的小草!”

老二扶了扶眼镜,说:“我跟他一样,他自小人家就称他‘老猛,爸在世都怵他几分,我说妈像石头缝里的小草,这‘老猛就是妈身边的石头!”说着嘻笑地过去拍了拍老四的肩膀,说:“‘老猛,妈这株‘小草托付给你看护怎么样?”

然而就在老二一拍老四的肩膀,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老四手里的手机本身没抓牢,这一拍把老四的手机摔在地上了,顿时老四一激灵,动作夸张地去拾手机,手机捡回来,屏幕裂了一道纹,把老四气得不行,说:“我是老大?妈也轮不到我看护,动手动脚的,看,手机摔坏了。”

翁新旺脸也一下僵住了,说:“你是不是要我赔你手机?”

旁边的老四老婆邵小华感觉气氛不对,赶紧上前一把夺过丈夫的手机,说:“摔坏就摔坏了,一个烂手机,谁让你开会时看手机?”

老二听到这,给弟媳竖上大拇指,说:“觉悟高,亏他还好意思说,手机摔坏?哪个会议上允许参会人员看手机?在会场上看手机是对领导最大的冒犯!”

老四呢,手机被老婆拿走本就一脸不高兴,扭身抢回来,顶撞老二说:“我一个水电工开什么会?领导?领导不让我看手机,你看我拿老虎钳夹他手不?!”

众人又笑起来。

老二被老四呛得哑了口,复与大家嬉笑起来,说:“‘老猛啊‘老猛,这觉悟配得上这水电工职业!”

听到这,一直在看护两岁孩子的老三老婆好奇地问:“觉悟还跟职业有关系?”老三老婆是个医务工作者,平时跟病人打交道,话不多,人斯文,遇上病人看病,多是轻言细语地问这问那,也许出于职业关系吧,她觉得哪儿不对劲,把老二当病人询问起来。

“觉悟当然与职业有关系!”老二说,“觉悟这个东西你说有它就有,你说没有它就没有,虽然这跟职业没多大关系,但职业绝对决定着觉悟的高低,比方說,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就比一个社会上灵活就业的人强多了,这从对方说话的语气就能看得出端倪,比如你、那个作家、邮递员都比这‘老猛觉悟高!”老二说着一边点名,一边又伸手叫老三拿烟给他抽。

老三正准备掏香烟,老四一手按住老三,说:“别给他,他口口声声说觉悟高,‘会场允许抽烟吗?还有小孩。”

“是的,这有小孩,抽了一根又一根!”老三本就顾及他两岁的儿子,这会儿有老四的话,于是借坡下驴委婉地提议道,“少抽一个根吧,快,商量一下妈由谁看护,我要回去给孩子洗澡了!”

老二这手僵在半空,说:“你们说妈接下来由谁看护?你?”

老三说:“我怎么看护?我有俩孩子,小的才两岁,洗个澡一个人都搞不定,孩子一放地上就四处乱跑,家门口就是马路,我看护老的,小孩怎么办?”

老三把自己的困难摆上了桌面,老二把目光投向了老大。

小说写多了善于观察的翁春生,当然明白老二目光所表达的意图,这家伙虽说生存能力低,但应对事物的能力则有点类似古人的那句话“大智若愚”,此刻他虽明知老二的意图,却假装忙不迭地于口袋掏出一包劣质香烟抽出一支递上去,老二接过烟,然而这老二毕竟也是与文物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人物,老大这点小伎俩并没有岔开会议主题,老二点燃烟进一步问:“你呢,老大?”

翁春生知道装不过去了,不过就在他掏烟递烟的这工夫,也足以让他思考如何应对了。

翁春生也点燃一根烟,把目光投向妻子吴根英,那意思是在征询老婆,这问题该怎么办?

两人的目光就对上了。

吴根英是个洗车工,凭借多年与脏车打交道的经验,对丈夫投射来的目光如同观察开进店里的车一样,它干净还是脏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于是用话语把老大的目光顶回去了:“你看着我干嘛?你伺候你老娘我有意见吗?家里的事你又不是外星人?我白天除了洗车还要洗衣做饭,晚上要带孙子孙女,我有空吗?伺候老娘你伺候啊,你看着我?你来洗车,你来带孩子做饭,我来护理你老娘?”

翁春生的话还没有出口,就遭了老婆的一通抢白,知趣地把目光挪开。

厅堂里的气氛一下凝固了。

所有人都嗅到了一股稠密的火药味,甚至就连老三翁建平那个两岁的儿子也感觉背后有张血盆大口,他扑进妈妈的怀里,说,我怕,回家,妈妈,我要洗澡!

老二不知是因为他的话没人听,还是老三儿子的话在沉闷的空间造成了会议进程无法延续,翁新旺把头扭过来对孩子大喝道:“洗澡?洗什么澡?奶奶的问题都没落实,谁也不准回家!”

翁建平的儿子被伯伯一吼“哇”地一声哭了,孩子妈见孩子被吓哭了,虽然心里大不高兴,但碍于伯伯的地位,以及她身为一个医务工作者的素养,还是表现得举重若轻地哄着孩子:“没事,快了,会议马上就要结束了,伯伯是跟你开玩笑的,会开完妈妈就带你回家洗澡!”

孩子说:“妈妈,我不想伯伯跟我开玩笑!”

老三媳妇说:“好啦,好啦,伯伯不跟你开玩笑!”

“冲小孩子发什么脾气?有事大家好好商量不就是了。”一旁的老三见儿子哭得伤心,上前扯了一把老二的胳膊,而后蹲下身去哄儿子,“好了,好了,开完会爸爸带你回家!”

孩子在父母的安慰下,哭声像爆裂水管的水源被切断一样渐渐地停了下来。

老二翁新旺原本想耍个威风,没承想呵斥一个两岁侄子还是被老三给喝止了,显得更加郁闷,于是在厅堂里踱来踱去,这时老大翁春生不知是出于老二多年对他生活的关照,还是出于一个类似鉴宝会上的持宝人对专家的崇敬心里,总之,他上去截住了老二,说:“我看不如这样,既然大家都抽不出时间看护妈,不如干脆把妈送往老人颐养中心,这样有人看护,大家又能按照自己的生活轨迹生活,你说这样行不行?”

老二听完老大的话,瞪着两眼,半天从嘴里蹦出一句话:“你再说一遍?!”

“我说既然大家都抽不出时间,可不可以把老妈送老年颐养中心?”翁春生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己这番话将引爆火药桶,补充道,“我想听听你的意……!”

“啪!”老二不等老大嘴里的“思”字说出来,扔拳迎面砸向翁春生,怒吼,“这就是我的意思,败类,把妈送到颐养中心?想都别想。”

老大翁春生没想到自己“善意”的提议居然引起老二如此剧烈的反应,心里一点防备都没有,“扑通”一声被老二打得躺在茶几上,茶几上的茶壶水杯“乒乒乓乓”摔落在地上。

即便是这样,老二似乎仍不解气,一个虎跃骑在老大身上,大骂:“孽畜,妈辛辛苦苦拉扯一大家人,现在她老了,病了,你们不但不照顾,还要把她送到养老院,你说这等没良心的话,看我不揍死你!”

老大翁春生被人骑在身上,终于算是明白挨揍的原因,然而令他感到委屈的是,原本他这番话是看在老二身处尴尬,有意上前解个围,没想一番好意却遭来恶报,心里自然又委屈又气愤,这一挨揍也犟上了嘴﹕“谁孽畜?谁把妈比成‘文物?”

老二骑在老大身上一边扭打一边说﹕“对,妈就是‘文物,你见过颐和园的‘文物自己不保管叫洋鬼子保管吗?你把妈叫别人保管,我就揍你!”说着一拳一拳往老大翁春生脸上扔……

经此这一幕,厅堂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老三那两岁的孩子又“哇”地一声呼叫﹕“妈妈,我怕!爸爸,我怕!”老大的孙女也钻进奶奶的怀里“奶奶,奶奶!”地嚷,老四夫妻见厅堂里扭打成一团,忙不迭地上去拉架或扶厅堂里的物品……

跌倒于茶几上的老大翁春生见自己“平白无故”地被人骑在身上,脸上头上迎着雨点般的拳头,他在地上四处乱抓,抓住了一只于茶几上掉落的钢化杯,挥手就将杯子砸向了老二……厅堂里的声音如同广场舞的音响被人突然切断了电源一样,戛然而止。

这时,老二的媳妇和翁丽萍搀扶着妈妈进了屋。

“妈妈回来了!”老四翁冬生喊。

整个厅堂不知是因为听到了这喊声,还是老大甩向老二的那只钢化杯起的作用,总之,混战立刻结束。整个厅堂里的人,甚至连墙上的空调都屏住了呼吸。

“你们在干什么?”母亲在儿媳及女儿的搀扶下怔怔地立在门口低声说,“你们争什么争?我跟翁丽萍和老二媳婦商量好了,我就跟老二他们过,老二不是说了吗,妈是‘文物,老二对‘文物有保护经验,今后我就跟老二过!”

……听了这话,老二也不作声,手捂着嘴走到母亲身边说了一个字:“好。”

就是这句话,他把手从嘴边移开,却见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随着鲜血里射出的是两颗暗黄色的牙齿,那情景就像祭台上的一束玫瑰夹在一对昏昏昏欲睡的蜡烛里,祭奠着这场家庭会议。

翁志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中国校园文学》《广西文学》《时代文学》《星火》《故事会》等刊物。其中多篇入选年度选本。出版短篇小说集《百年百部经典故事——乡村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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