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雷
[摘 要] 萧统自称《文选》是文学选本,是对历代作品做“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的工作;但《文选》编纂还有政治宗旨,把《文选》编纂当做是国家的“孝”文化建设,以《文选》编纂大倡孝道。《文选》编纂既是梁代“孝”文化指导下的产物,又有萧统欲弥补“蜡鹅”事件造成的与其父梁武帝的嫌隙、自明孝道的因素。
[关键词] 《文选》;诗分类;孝;“蜡鹅”事件
[中图分类号] I206[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6-2991(2023)03-0045-06
《文选》共收录了周代至六朝七八百年间一百三十个知名作者和少数佚名作者的作品七百余首,各种文体的主要代表作大致具备,是我国现存的编选最早的一部文学总集。萧统有《文选序》[1]1-2,其云:这是编选一部文学选本,文学是所谓“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者,《文选》选录的是历代优秀的文学作品,举例来说,“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并且对历代文学作品进行“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的工作。萧统论述其编选目的或宗旨,完全是从文学尤其是从欣赏方面来谈的。那么,《文选》的编纂是否完全是从作品欣赏来考虑的?一部文学选本的产生,其因素应该是多方面的,如果仅仅从文学性方面来考察《文选》的编纂宗旨,未免太小看萧统,他是具有储君身份的人;萧统为《文选》作序,当然可以只强调编纂宗旨的某一方面,但我们作为文学史研究者,眼光就不能只限于一隅,而应该更广阔点,以求更全面地理解萧统、理解《文选》。传统文化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作为中华文明智慧结晶的《文选》,其编纂宗旨,除了文学一途,还应该有传统文化的其他因素存在,《文选》所录的文章是华夏人民在长期生产生活中积累的宇宙观、天下观、社会观、道德观的某种重要体现。本文着重从“孝”文化以及萧统自身的行为、处境、前程等方面,讨论《文选》的编纂宗旨。
一、從考察《文选》诗的分类排序说起
我们先从《文选》收录的作品及其分类排序来窥探《文选》的编纂宗旨。《文选序》曰:“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这是自称《文选》不录经书,当然也不录《诗经》的作品,但《文选》诗的起首一类是“补亡”,何谓“补亡”?今本《诗经·小雅》中无《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有序无诗,有目无辞,此六篇旧称为“笙诗”。“补亡”,即补这“有其义而亡其辞”的六篇“笙诗”,“有其义”是从诗序中见出的。这就是束皙所作的《补亡》六首[1]272-273。李善注引《补亡诗序》曰:“(束)皙与司业畴人肄修乡饮之礼,然所咏之诗,或有义无辞,音乐取节,阙而不备。于是遥想既往,存思在昔,补著其文,以缀旧制。”虽说束皙是以旧有体制,即《诗经》的原有风韵来补著此六篇的;但我们仍旧可以向萧统《文选》提出这样的疑问:正牌的《诗经》作品不录,而要录“补缀”的《诗经》作品,还要把它列为《文选》诗类之首,这是为什么?
或许从分析《补亡》的内容可以看出一些端倪。《补亡》六首其一为《南陔》,《毛诗序》曰:“南陔,孝子相戒以养也。”束皙之作以南陔采兰起兴而作,称孝子寻求珍异之物以早晚供养父母,切“孝子相戒以养也”之意。诗分为三章,首章、次章相叠,以“循彼南陔,言采其兰”“循彼南陔,厥草油油”起首,比兴颇具韵味,与以下“眷恋庭闱,心不遑安。彼居之子,罔或游盘”供养父母的内容,不即不离又相得益彰;章末“馨尔夕膳,絜尔晨餐”二句,献上香喷喷的晚餐,奉上干干净净的早膳,落实到孝敬父母的具体作法。第三章,诗末以獭“噬鲂捕鲤”与林乌“受哺于子”作比,以“勖增尔虔,以介丕祉”的祝福结尾,所谓勉励增进虔诚之心,以获得更多的福分。《补亡》六首其二为《白华》,《毛诗序》曰:“白华,孝子之 白也。”“白华”与“ 白”同义,《毛诗序》加上“孝子”以示状态的属有者,称赏孝子的情操圣洁如白色的花。《白华》依韵可分为三章,三章相叠。全诗以白华喻孝子,颇具韵味,但章末落实到孝行的具体行为,如“终晨三省,匪惰其恪”之类,即每日三省自己的言行,不敢懈怠而始终恭敬父母。萧统把讲孝道的《补亡》之作,列为《文选》诗的首类首作,是否刻意为之?如果是,那当然体现出其崇尚孝道、“明孝道”的用意。
《文选》诗的第二类为“述德”,录谢灵运《述祖德》二首[1]273-274。李善注引其序,曰:“太元中,王父龛定淮南,负荷世业,尊主隆人。逮贤相徂谢,君子道消,拂衣蕃岳,考卜东山。事同乐生之时,志期范蠡之举。”序中首述其祖东晋谢玄抵抗苻秦安定淮南之事,次述其祖之叔东晋谢安,虽曾为宰相,但一旦逝世,其祖无所依靠,事业受到打击,拂衣离职退隐,再次述其祖彼时的行为。《述祖德》其一,首二句“达人贵自我,高情属云天”统领全诗,指其祖具有超脱世俗的高尚情操,以下便叙述先秦时期段干木、展季(柳下惠)、弦高、鲁仲连立功而“临组乍不绁,对圭宁可分”的事迹,以典故证其祖只为立功而不恋官位;接着又述遥遥千载之下其祖嗣前哲“清尘”,“委讲缀道论,改服康世屯”,改文从武,抗拒敌军,平定世难,“尊主隆斯民”,既对朝廷负责,又对百姓负责。《述祖德》其二,前半部分详述其祖建功立业的经过,先说时代丧乱,再述“横流赖君子”,颂扬其祖挽救了危局。后半部分述“贤相谢世运,远图因事止”,淝水之战胜利后,谢玄乘胜出击,收复徐、兖、青、豫等州;谢安上疏请求北伐,混一文轨,受到主持朝政的会稽王司马道子的排挤,于是出镇广陵;谢玄也还镇淮阴,后改任散骑常侍、左将军、会稽内史,以山水自娱。北伐收复失地的大业未能继续下去,谢安只好退隐山林,这就是诗中所说的“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里;随山疏浚潭,傍岩艺枌梓;遗情舍尘物,贞观丘壑美”。
“述德”即“述祖德”,表达的是对祖先、对家族事业的仰慕,接下来就是继承与发扬光大,所谓要后继有人。“述祖德”对于萧统的意义是什么?就是歌颂自己的家族,而首要就是歌颂梁武帝。古代俗话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广义来说,“孝”就是有无后人能把家族的事业继承下来,这里也是个能否“明孝道”的问题。
《文选》诗第三类为“劝励”,录诗两首。一是韦孟《讽谏》[1]274-275,四言。诗前有:“(韦)孟为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孙王戊,戊荒淫不遵道,作诗风谏曰。”此本为《汉书·韦贤传》叙述此诗的背景的文字,《文选》录此诗时以这段文字为序。诗作起首叙述作者家世发展兴衰及祖宗德业:“肃肃我祖,国自豕韦。黼衣朱黻,四牡龙旗。彤弓斯征,抚宁避荒。总齐群邦,以翼大商。迭彼大彭,勋绩惟光。至于有周,历世会同。王赧听谮,实绝我邦。我邦既绝,厥政斯逸。赏罚之行,非由王室。庶尹群后,靡扶靡卫。五服崩离,宗周以坠。我祖斯微,迁于彭城。在予小子,勤唉厥生。厄此嫚秦,耒耜斯耕。”意思是:我们的祖先伟大庄严,从豕韦氏开始建国,穿戴着饰有斧形图案的黼衣和饰有“亚”字图案的朱绂,驾驭着四匹马拉的战车,上插龙旗。被赐予彤弓,专司征伐,安抚边远地的人民,总管众多邦国,辅佐大商朝。到了大彭时期,也是功勋卓著。周朝时,我们位列诸侯,参与会盟。后来周赧王听信谗言,削夺了我们的爵位。我们与周朝断绝关系,周朝的政令就不再施行,赏功罚罪自己作主。朝廷大臣和诸侯王都不再辅佐、护卫周朝;京城周围五服的地区,都分崩离析,宗周便这样瓦解了。我们的祖先也衰微了,迁徙到彭城居住。到了我们这一辈,那生活真是清苦之极啊。遭遇了强秦欺侮的灾祸,先王只好亲自到田野中耕种土地。这既是“述祖德”之意,也是表达“明孝道”之意。
上述《文选》诗的前三类的特点都是小众诗类,在汉魏六朝的创作并不多,世人对它们也不甚关注;而萧统的观点则不同,列其为前三类,以其引领整个《文选》诗篇,其用意应该是在向社会表达《文选》编纂宗旨有“明孝道”之意。
二、文化政策与梁武帝“明孝道”
萧统之父梁武帝重礼崇文,与南朝梁对立的北朝高欢言:“江东复有一吴儿老翁萧衍者,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2]347史称梁武帝曰:“及据图录,多历岁年,制造礼乐,敦崇儒雅,自江左以来,年逾二百,文物之盛,独美于兹。”[3]225-226梁武帝崇尚文化建设的行动之一,即主持编纂过多种著作,属总集者如《历代赋》十卷、《梁武帝制旨连珠》十卷,等等;他还组织人力、物力,编撰了许多大型图书,据柏俊才统计有《通史》六百二十卷、《寿光书苑》二百卷、《华林遍略》七百卷、《小说》三十卷、《梁律》二十卷、《梁令》三十卷、《梁科》四十卷、《十八州谱》七百一十卷、《百家谱集抄》十五卷、《东南谱集抄》十卷、《五礼仪注》一千一百七十六卷、《七录》[4]86-89等。梁武帝崇尚文学,诸皇子纷纷效仿则是可以想见的,如《梁书·昭明太子传》载:“(萧统)所著文集二十卷;又撰古今典诰文言,为《正序》十卷;五言诗之善者,为《文章英华》二十卷;《文选》三十卷。”[5]171
梁武帝文化建设的内核之一,即“明孝道”。《隋书·经籍志》载:梁武帝有《孝经义疏》十八卷,梁有皇太子讲《孝经义》三卷,天监八年皇太子讲《孝经义》一卷,梁简文《孝经义疏》五卷,萧子显《孝经义疏》一卷,梁吏部尚书萧子显撰《孝经敬爱义》一卷,梁扬州文学从事太史叔明撰《孝经义》一卷,历代《孝经》注疏,梁代为最。又,《梁书·文学传·丘迟》载:“时高祖著《连珠》,诏群臣继作者数十人,(丘)迟文最美。”[5]687此《连珠》的主题是什么?其子萧绎《金楼子》卷一《兴王篇》云:“(梁武帝)即位五十年,至于安上治民,移风易俗,度越终古,无得而称焉。又作《联珠》五十首,以明孝道云。伏寻我皇之为孝也,四运推移,不以荣落迁贸;五德更用,不以贵贱革心。”[6]209
梁武帝自己还写过《孝思赋》[7]2948-2949,“孝思”,即孝亲之思,出自《诗经·大雅·下武》:“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毛传曰:“则其先人也。”郑玄笺:“长我孝心之所思。所思者其维则三后之所行。子孙以顺祖考为孝。”[8]525“孝心之所思”者,一是孝敬父母的日常生活,二是想着、顺着父母的心意做事。《孝思赋序》曰:“每读《孝子传》,未尝不终轴辍书悲恨,拊心鸣咽。年未髫龀,内失所恃,余喘竛竮,奶媪相长,齿过弱冠,外失所怙。限职荆蛮,致阙晨昏,江途辽夐,家无指信,仿佛行路,先君体有不安,昼则辍食,夜则废寝,方寸烦乱,容身无所,便投刺解职,以遵归路。”回顾小时候的经历,叙写父母对自己的恩情以及自己去探望父亲的情况。其后又写道:“父母之恩,云何可报,慈如河海,孝若涓尘,今日为天下主,而不及供养,譬犹荒年而有七宝,饥不可食,寒不可衣,永慕长号,何解悲思。乃于钟山下建大爱敬寺,于青溪侧造大智度寺,以表罔极之情,达追远之心。不能遗蓼莪之哀,复于宫内起至敬殿,竭工匠之巧,尽世俗之奇,水石周流,芳树杂沓,限以国事,亦复不能得朝夕侍食,唯有朔望亲奉馈奠,虽复荐珍羞,而无所瞻仰,内心崩溃,如焚如灼,情切于衷,事形于言,乃作《孝思赋》云尔。”说如今已身为皇帝,但“不及供养”,并建大爱敬寺悼念其父萧顺之,建大智度寺悼念其母张尚柔,以寄托自己的哀思、孝思,并写下《孝思赋》。《孝思赋》中铺陈历史上的孝子孝行,最后说:“灵蛇衔珠以酬德,慈乌反哺以报亲。在虫鸟其尚尔,况三才之令人。治本归于三大,生民穷于五孝。置天地而德盈,横四海而不挠。履斯道而不行,吁孔门其何教。”既叙说自己的“孝思”,又把“孝”立为治国之本。
《梁书·武帝纪》亦载梁武帝萧衍的“淳孝”:“年六岁,献皇太后崩,水浆不入口三日,哭泣哀苦,有过成人,内外亲党,咸加敬异。及丁文皇帝忧,时为齐随王谘议,随府在荆镇,仿佛奉闻,便投劾星驰,不复寝食,倍道就路,愤风惊浪,不暂停止。高祖形容本壮,及还至京都,销毁骨立,亲表士友,不复识焉。望宅奉讳,气绝久之,每哭辄欧血数升。服内不复尝米,惟资大麦,日止二溢。拜扫山陵,涕泪所洒,松草变色。及居帝位,即于钟山造大爱敬寺,青溪边造智度寺,又于臺内立至敬等殿。又立七庙堂,月中再过,设净馔。每至展拜,恒涕泗滂沲,哀动左右。”[5]95-96称梁武帝对父母逝世的哀痛,以及即位后的建寺院、建庙堂以悼念父母。
梁武帝之子萧绎曾神化其父奔丧的孝行,称之为感动上苍,其《金楼子·兴王篇》曰:“永明十年,太祖(萧衍之父萧顺之)登遐。上(萧衍)始承不豫,便即言归。轻舟仍发,州府赠遗,一无所受。齐隋郡王苦留一宿,不许,得单艇,望星上路,犯风冒浪,兼行不息。虽狂飙地发,高浪天涌。船行平正,常若安流,舟中之人,皆称神异。”[6]207-208称上苍保佑萧衍奔丧的船只在大风大浪中航行“平正,常若安流”。
由是可知,前述萧统《文选》以“明孝道”为其编纂宗旨,是有理可据的。
三、太子的职责与萧统“明孝道”的心路历程
作为太子的萧统在政治上没有什么大的作为,据《梁书·昭明太子传》[5]167:“太子自加元服,帝便使省万机,内外百司奏事者填塞于前。”称萧统“省万机”只是概写,没有具体的管事经历,以了解情况为多。另外,只是说“太子明于庶事,纤毫毕晓,每所奏有谬误及巧妄,皆即就辩析,示其可否,徐令改正,未尝弹纠一人。平断法狱,多所全宥,天下皆称仁”,再就是“平断法狱”。在国家大政上,只记载了萧统的一件事:“吴兴郡屡以水灾失收,有上言当漕大渎以泻浙江。中大通二年(530)春,诏遣前交州刺史王弁假节,发吴郡、吴兴、义兴三郡民丁就役。”太子上疏“权停”“漕大渎”,武帝虽“优诏以喻”却不曾采纳;而“东宫礼绝傍亲,书翰并依常仪”的改革,只是限于东宫而已。
但社会认为太子又应该有所作为,这就体现在“立言”上。中国古代一个有名的太子即周灵王太子晋,字子乔,后世又称王子乔。《国语·周语下》载“太子晋谏灵王壅谷水”的“立言”长篇大论,一则是对现实问题的忧虑,二则体现了周王室贵族对历史经验的总结,期望能够运用到现实中。太子晋在讲述历史经验曾提到:“唯有嘉功,以命姓受祀,迄于天下。及其失之也,必有慆淫之心间之。故亡其氏姓,踣毙不振;绝后无主,湮替隶圉。”[9]70所谓王朝的延续,则是“唯有嘉功”所成,历代人们对此津津乐道。史书又载朝廷对太子晋的考察,是以“五称而三穷”形式展开的。“五称而三穷”是一种论辩游戏,即双方各自提出五个问题(“五称”),逼得对方回答不出三个(“三穷”),则为胜。《逸周书·太子晋》载:“晋平公使叔誉于周,见太子晋而与之言。五称而三穷,逡巡而退,其不遂。”晋叔誉与太子晋有“五称而三穷”的论辩,叔誉不胜,返归报告晋平公;师旷自告奋勇,“请使瞑臣往与之言”[10]96。以“五称而三穷”的论辩考察太子,就是考察太子的思维与能力,是否能够担当王朝延续的重任。
当太子没有什么具体事务,就专门心思从事文化建设事业。《梁书·昭明太子传》载,在佛教方面:“太子亦崇信三宝,遍览众经。乃于宫内别立慧义殿,专为法集之所。招引名僧,谈论不绝。太子自立二谛、法身义,并有新意。”在文学方面:“引纳才学之士,赏爱无倦。恒自讨论篇籍,或与学士商榷古今;闲则继以文章著述,率以为常。”[5]166-167于是就有《文选》的编纂。
作为太子,古来认为其受教育的主要内容是礼乐,其工作职责就是孝道。《礼记·文王世子》曰:“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礼乐。乐,所以修内也;礼,所以修外也。”[8]1406春秋时晋之里克对太子的职责有过论述,其曰:“夫帅师,专行谋,誓军旅,君与国政之所图也,非太子之事也。”其理由是:“师在制命而已,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孝,故君之嗣嫡,不可以帅师。”那么,太子的职责是什么?其曰:“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视君膳者也,故曰冢子。”[8]1788也就是说,太子的工作职责就是主管祖宗和相关的祭祀,并奉礼仪;而且还有“朝夕视君膳者”的尽孝。《礼记·文王世子》载周文王当太子时:“文王之为世子,朝于王季日三。”“食上,必在视寒煖之节;食下,问所膳。”[8]1404这是太子朝夕视君膳之仪节,就是说,“明孝道”“行孝道”也是太子的工作职责。
萧统本是个“明孝道”之人。萧纲《昭明太子集序》称萧统十四德,其首就称其纯孝之德:“问安寝门之外,视膳东厢之侧,三朝有则,一日弗亏,恭承宸扆,陪赞颜色。化阙梓于商庭,既欣拜梦,望直城而结轨,有悦皇心。此一德也。”[11]248“问安”六句,称萧统在内室门外问候尊长起居,在东厢之侧侍奉双亲进餐,在各种场合都敬奉父母。“化阙梓”二句,周文王妻梦见太子发取周庭之梓树于宫阙,于是取代商朝建立周朝,比拟昭明太子出生带来的好运。“望直城”二句,以汉元帝太子遵守规矩,不敢绝驰道而走直城,皇心大悦,比拟萧统得父皇的欢心。称赞昭明太子纯孝之德,有事实,有比拟。
《南史·昭明太子传》有很多关于萧统“孝”的记载:“性仁孝,自出宫,恒思恋不乐。帝知之,每五日一朝,多便留永福省,或五日三日乃还宫。”这是叙写萧统对父母的依恋。“七年十一月,贵嫔有疾,太子还永福省,朝夕侍疾,衣不解带。及薨,步从丧还宫,至殡,水浆不入口,每哭辄恸绝。”梁武帝屡屡敕劝,“虽屡奉敕劝逼,终丧日止一溢,不尝菜果之味。体素壮,腰带十围,至是减削过半。每入朝,士庶见者莫不下泣”,这是以守丧叙说萧统对母亲丁贵嫔之孝。“太子孝谨天至,每入朝,未五鼓便守城门开。东宫虽燕居内殿,一坐一起,恒向西南面台。宿被召当入,危坐达旦”,这是称说萧统对父皇的“孝谨”。“三年三月,游后池,乘雕文舸摘芙蓉。姬人荡舟,没溺而得出,因动股,恐贻帝忧,深诫不言,以寝疾闻。武帝敕看问,辄自力手书启。及稍笃,左右欲启闻,犹不许,曰:‘云何令至尊知我如此恶。因便呜咽”[3]1308-1311,这是说萧统生病期间,不忍心打搅父皇。
但是,萧统在“明孝道”上亦有失误,《南史·昭明太子传》又载:“初,丁贵嫔薨,太子遣人求得善墓地,将斩草,有卖地者因阉人俞三副求市,若得三百万,许以百万与之。三副密启武帝,言太子所得地不如今所得地于帝吉,帝末年多忌,便命市之。葬毕,有道士善图墓,云‘地不利长子,若厌伏或可申延。乃为蜡鹅及诸物埋墓侧长子位。有宫监鲍邈之、魏雅者,二人初并为太子所爱,邈之晚见疏于雅,密启武帝云:‘雅为太子厌祷。帝密遣检掘,果得鹅等物。大惊,将穷其事。徐勉固谏得止,于是唯诛道士,由是太子迄终以此惭慨,故其嗣不立。”[3]1312-1313萧统听任道士“为蜡鹅及诸物埋于墓侧”为“厌伏”,被父皇所痛恨、厌恶。“蜡鹅”事件,梁武帝认为萧统不孝,司马光评价曰:“君子之于正道,不可少顷离也,不可跬步失也。以昭明太子之仁孝,武帝之慈爱,一染嫌疑之迹,身以忧死,罪及后昆,求吉得凶,不可湔涤,可不戒哉!是以诡诞之士,奇邪之术,君子远之。”[12]4809司马光认定萧统的“仁孝”,于是归罪“蜡鹅”事件为“诡诞之士,奇邪之术”惹的禍,但萧统感到,自己以性纯孝及其孝道行为起始,却因“蜡鹅”事件而令自己的孝道有所亏缺,且不能自明,于是“惭慨”。因此,萧统编纂《文选》以突出并宣扬孝道欲弥补其失误,以“自明”孝道,也是顺理成章的。
萧统以“明孝道”而编纂《文选》,又有为刘孝绰的“不孝”行为挽回一点脸面的意思。本来,萧统与刘孝绰文学关系最好,《梁书·刘孝绰传》载:“太子起乐贤堂,乃使画工先图孝绰焉。太子文章繁富,群才咸欲撰录,太子独使孝绰集而序之。”[5]480《梁书·王筠传》:“昭明太子爱文学士,常与(王)筠及刘孝绰、陆倕、到洽、殷芸等游宴玄圃,太子独执(王)筠袖抚(刘)孝绰肩而言曰:‘所谓左把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其见重如此。”[5]485以古时仙人“浮丘”“洪崖”比王筠、刘孝绰。据说刘孝绰还参与《文选》的编纂工作,如《文镜秘府论·南卷·集论》:“或曰:晚代铨文者多矣。至如梁昭明太子萧统与刘孝绰等,撰集《文选》,自谓毕乎天地,懸诸日月。”[13]354但刘孝绰曾因“不孝”之事而被免官,史载:“孝绰为廷尉,携妾入官府,其母犹停私宅。(到)洽寻为御史中丞,遣令史案其事,遂劾奏之,云:‘携少姝于华省,弃老母于下宅。高祖为隐其恶,改‘姝为‘妹。坐免官。”[5]480-481何逊为此还作《嘲刘郎诗》的“携妾入官府”:“房栊灭夜火,窗户映朝光。妖女褰帷出,躞蹀初下床。雀钗横晓鬓,蛾眉艳宿妆。稍闻玉钏远,犹怜翠被香。宁知早朝客,差池已雁行。”[14]66调笑刘孝绰贪恋女色而误了早朝。那么,编纂《文选》时增加明孝道的内容,也就有补救刘孝绰之“失”的意味。
综上,《文选》作为文学总集,其最为公开的是文学性编纂宗旨,即进行“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的工作,选取历代优秀的作品以供世人欣赏;但《文选》的编纂宗旨又有政治性的一面,以编纂总集为国家文化建设服务,为弘扬孝道服务;此政治性编纂宗旨中,又含有萧统向梁武帝表达孝道以释嫌疑的个人原因。如此几方面来看《文选》的编纂宗旨,才是较为全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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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莫 华】
The Compilation Purpose of Selected Works of Zhaoming and the “Filial Piety” Culture of the Liang Dynasty
HU Dale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Guangxi 541004,China)
[Abstract] IXiao Tong claimed that Selected Works of Zhaoming is a literary anthology, which is a work of “discarding the dross and selecting the essential” on works of previous dynasties. However, the compilation of Selected Works of Zhaoming still has a political purpose, treating it as a cultural construction of the countrys “filial piety culture” and advocating filial piety with its compilation. The compilation of Selected Works of Zhaoming is not only a product of the “filial piety” culture guidance of the Liang Dynasty, but also a factor of Xiao Tongs desire to make up for the rift with his father, Emperor Wu of Liang, caused by the “wax goose” incident and self proclaimed filial piety.
[Key words] Selected Works of Zhaoming; the classification of poetry; filial piety; “wax goose” incid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