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胜,陆美含
(西安外国语大学,陕西西安 710128)
张爱玲生于1920 年的上海,从其成名作《沉香屑·第一炉香》开始,她的文学创作就几乎没有停止过。她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独具魅力的作家,其作品中的艺术特征超越了她所处的时代。她一生的创作涉及小说、散文、剧本评论。她的小说无论是选材、立意,还是人物塑造、叙事结构和语言技巧无不突显其个人特色,取得了较为突出的成就;她的小说无论是超越雅俗,还是对边缘化小人物的深入描写,都是20 世纪40 年代的其他作家无法比拟的。海外的华人学者对张爱玲的研究影响最大的是美国华人学者夏志清(Hsia,Chih-tsing)。1961 年,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一书中,专章论述了张爱玲的创作,并评价她“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1],这是继20 世纪40 年代傅雷和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评论之后,再次从专业阅读的角度肯定了张爱玲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的地位。
张爱玲的文学地位在国内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肯定,尽管她在1956 年离开了中国,并很快成为美国公民,然而她前期作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地位使得中国读者和文学研究者仍旧将她看成中国作家。反观国外对她作品的译介研究,多聚焦英、美、西班牙等国,如许石君、韩江洪的《张爱玲小说在英语世界的传播现状探究》、王琳的《走向经典:美国汉学视域下的张爱玲研究——以夏志清、李欧梵、王德威为考察对象》、王秋睿的《张爱玲在美国的传播与接受研究》、尤晓欣的《从功能对等视阈看汉西翻译中的减词译法——以张爱玲〈倾城之恋〉的西班牙语译文为例》等。然而,张爱玲在“世界第一翻译出版大国——德国”的译介研究尚未受到国内学界重视,现有成果多是在张爱玲海外传播的整体研究中浅尝辄止,如刘九文的《张爱玲海外散文研究》、柳星的《海外张爱玲研究现状述评》等,而王维江的《20 世纪德国的汉学研究》、顾文艳的《中国现代文学在德语世界传播的历史叙述》、谢淼的《新时期文学在德国的传播与德国的中国形象建构》 都没有提到张爱玲作品在德语国家的译介。可以说,张爱玲的德译作品在德语世界的高接受度与国内相关研究的稀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反观德语世界,张爱玲迄今为止共有4 个单行译本、2 部个人文集、7 篇译文在德语国家出版发行,其德译书籍在德国印行后,德国的各大报,如《时代周报》(Die Zeit)、《镜报周刊》(Der Spiegel)、《法兰克福日报》(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慕尼黑邮报》(Münchener Merkur)、《柏林日报》(Tageszeitung,Berlin)……都有书评推介,一致赞美张爱玲的小说和她的文笔。德国汉学家史蒂曼是《时代周报》的执笔者,他在新闻标题中写道:“不同凡响——如果她在纽约,她早就闻名世界了。张爱玲的小说闪耀着机敏和才华”;《柏林日报》 的评论人苏珊娜·梅斯默(Susanne Messmer)称张爱玲为“吟诗的嘉宝……她的作品终于有了德文本”;《法兰克福日报》的书评者葛南(Steffen Gnam)则以“大都会的苍凉”为题,在他的评述中除了介绍文集里的各篇文章,还特别提到当代中国掀起了“张爱玲热”。
本文依据德国重要汉学期刊与张爱玲研究文献,加之德国国家图书馆、波鸿鲁尔大学卫礼贤翻译中心的数据信息,梳理张爱玲作品在德国的译介历程,概述其接收全貌。
张爱玲作品在德语世界的传播,实际上以一部电影的上映为分界点。在电影《色·戒》上映之前,张爱玲的作品都以合辑的形式刊登在德国汉学家主编的《东亚文学杂志》和《袖珍汉学》这两本杂志上,且都以短篇小说和散文为主,从未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袖珍汉学》[2](minima sinica)是一本介绍中国人文科学的杂志,其1992 年第2 期刊登的《茉莉香片》德语译文是最早的张爱玲德语版译文[3]。此后,直到2001 年和2005 年才分别在当年的第一期刊登张爱玲的散文译作《公寓生活记趣》[4]和《谈音乐》[5]。另一本德国重要汉学期刊《东亚文学杂志》 分别在1997 年第23 期、1998 年第25 期刊登《年青的时候》[6]《封锁》[7],这两篇散文皆是由德国汉学家包惠夫(Baus Wolf)翻译的。《东亚文学杂志》[8](Hefte für ostasiatische Literatur) 创刊于1983 年8月,该杂志以其专业性、权威性、独特性、持久性和影响力堪称翘楚,“作为推广东亚作家作品绝佳的论坛,其知名度甚至比德国其他同类图书更高”[9]。除此之外,出版于1945 年3 月的散文《双声》被德国汉学家马汉茂(Martin Helmut)等主编的《苦涩的梦——中国作家自传》(1993 年)收录[10]。
美籍华人导演李安于2006 年根据张爱玲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色·戒》拍摄完成并于次年上映,同时获得了第64 届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同年12 月,《色·戒》 又获得美国电影金卫星奖的最佳外语片殊荣。这些国际奖项为电影所带来的名气,使得全世界更多的人了解到中国女作家张爱玲,自然也包括德语世界,以前仅在学术界小圈子里的研究,变成了大众的关注,他们开始关注她传奇式的人生和文学作品。
随着电影《色·戒》于2007 年10 月18 日在德国上映,德国两大主要的宗教影评期刊——Filmdienst点评《色·戒》这部电影,说其“形式上并不是特别大胆,但它的拍摄技巧很高,体现了丰富的细微差别和亲密感。这是一部阵容强大的历史电影,也是一部浪漫的且惊心动魄的谍战片,它弥漫着一种双重间谍和阴谋的气息”[11]。电影属于大众传媒的一种,相对于文学更大众化,它更容易传播、普及,在一定程度上会促使大家去阅读原作,增加人们对电影的理解,其实也增加人们对文学的理解。德语版小说《色·戒》的译者汪珏曾写过“这本书(德文版《色·戒》)的催生者其实是李安——李安的电影在欧洲很受欢迎。特别是知识分子认为他的电影除了拍摄的技巧之外,取材的品位尤其独到。所以报载李安将拍摄张爱玲的《色·戒》之后,影片尚未杀青,尚未推出,尚未造成轰动之前,出版社已经筹划要翻译印行《色·戒》了”[12]。
电影《色·戒》上映之后,张爱玲的德译作品多以小说为主。电影拍摄的第二年,德国慕尼黑大学文学博士、汉学家洪素珊(Susanne Hornfeck)将其转译为德文,2008 年由德国克拉森出版社出版,电影同名文集《色·戒》[13]收录了《色·戒》《封锁》《留情》《等》《倾城之恋》共5 篇张爱玲短篇小说,还有译者洪素珊撰写的后记。实际上在中国国内,《倾城之恋》是要比《色·戒》有名得多,但是这本文集却以“色·戒”为名而不是“倾城之恋”,就可见这部电影在国外的影响之大。这5 个短篇小说描绘了20 世纪30 年代和40 年代中国的政治与社会动荡,主要涉及“性别上的错位”、父系社会、阴谋与爱情、冷漠与讽刺。该文集一出版就获得了很多高度的评价,他们认为这位被认为无法进行翻译的女作家的作品现在有了德语版是十分值得庆贺的事情。《新苏黎世报》的评论人卢德格尔·吕特克豪斯赞扬“张爱玲的短篇小说具有极高的思想深度,其写作语言有很强的暗示性。她能够凭借其独一无二的写作风格,使习以为常的暗喻手法变得十分陌生化”。而《时代》评论家提尔曼·施彭勒尔从这部小说集里读出了“从这残破的废墟之中,共产主义的希望正在冉冉升起”背后的含义。《柏林日报》评小说《色·戒》:“在血液,汗水以及泪水中肆意蔓延的危险的两性之战是构成张爱玲作品的重要元素。在美国的英裔地区素有‘诗歌界葛嘉丽·泰宝’之称的张爱玲,其作品对社会的洞察是十分犀利敏锐的。”《色·戒》不仅是张爱玲小说德语译介的开端,也是汉语德译本的典范之作。
继德语版《色·戒》小说集问世之后,张爱玲的经典长篇小说《秧歌》[14]的德译本于2009 年由德国克拉森出版社出版,该译本由汉学家洪素珊(Susanne Hornfeck)从英译本转译过来,同时又参照了汉语原文,她还参与了对小说原文的二次编译总结的事务及撰写了该书的后记。这本小说涉及农民家庭悲苦命运的主题并不是反映饥饿给人带来的影响,而是反映了在当时时代背景下人与人之间关系上发生的变质。而《新苏黎世报》评论该长篇小说《秧歌》是“依托在‘深刻哀怨情仇’之上的‘冷静现实主义’;作者张爱玲用极为简练的笔法,流露出一种‘同时代作家无法对其进行超越的冷幽默与辛辣讽刺之感’”。随着《秧歌》德语版的发行,原本在美国享有极高声誉的作家张爱玲也能在德国大受欢迎。
《金锁记》[15]的德译小说集出版于2011 年由乌尔施泰因出版社出版,此时,曾被傅雷赞誉颇高并认为是中国现代文学最优秀的中篇小说的《金锁记》才正式与德语读者见面,该小说集收录了张爱玲最为著名的短篇小说——《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桂花蒸阿小悲秋》《第一炉香》《浮花浪蕊》共5 篇短篇小说及洪素珊所撰写的后记,这部小说集是由4 个德国汉学家共同翻译完成的,其中短篇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 由德国汉学家马海默(Marc Hermann)翻译,包惠夫(Baus Wolf)翻译的两篇短篇小说分别是《桂花蒸阿小悲秋》和《第一炉香》,汉学家洪素珊(Susanne Hornfeck) 和汪珏共同翻译的是 《浮花浪蕊》这篇小说。这本小说集所描绘的20 世纪初期生活在上海或香港的中国女性的命运是十分悲惨的。书中反映了在父系社会的枷锁之下,对那些作为妓女或是女佣等艰难度日的女性表达深深的同情,这也是张爱玲所善于描述的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这一点也触动了评论家卡塔琳娜·博查特,在她眼中,“张爱玲这位女作家是伟大的。而她的伟大之处在于她善于描绘人物性格上的转变。在她的笔下,女性为爱所困,为情所伤,最终变得如‘毒针’一般刻薄狠辣”。《书籍文化》评价张爱玲是“注重批判与叙事文学类型的先驱与代表”。从这部小说集中可以看到,在刻画个体心理活动的精微变化上,张爱玲的短篇小说仍以其细腻的笔触远超当下译介的中文作品。
由洪素珊和汪珏共同翻译的德译单行本《同学少年都不贱》[16]于2020 年由德国乌尔施泰因出版社出版,这部中篇小说在某种程度上被看作是带有张爱玲自传色彩的小说,也是迄今在德国面世的最新一部单行译本。书中对20 世纪三四十年代教会女性心理的露骨展示,对20 世纪五六十年代海外知识分子人生选择的逼真刻画,言语间充满张爱玲式一贯的讥诮,人物刻画鲜明、情节铺叙细腻,在轻快的故事节奏里,透着对人生变化无常的沧桑凄凉感。《法兰克福汇报》评价“其内容虽透露出苦涩,但风格却是一如既往地张式风格,她笔下描写的人性入木三分”。《时代》评论家提尔曼·施彭勒尔称“张爱玲这部作品的叙事体现了文学存在主义的一面”。
在此期间除上述单行本外,《袖珍汉学》又在2013年和2014 年的第1 期分别刊登德国汉学家马海默(Marc Hermann)翻译的《年青的时候》[17]《自己的文章》[18]。《东亚文学杂志》在2014 年第56 期刊登张爱玲《天才梦》[19]的德译散文,这篇散文仍是由德国汉学家包惠夫(Baus Wolf)翻译的。张爱玲的文章不管是在刚进入德语国家的20 世纪90 年代还是在21 世纪初期,都在该杂志刊登过,足以见张爱玲的作品在德语国家的影响力可谓是经久不息。
尽管有学者认为“20 世纪90 年代以后,中国现代文学经典几乎无一例外地淡出德国译介视野”,然而张爱玲的德译作品却是此时开始在德国出版、发表,这其中除了文学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之外,应该还有来自政治方面的因素。在此后的30 年间,其主要作品悉数被译到德国,尤以电影《色·戒》上映之后译本数量骤增,体现出电影传播对文学作品传播的影响之大。同时又有包惠夫、洪素珊、马汉茂、马海默等一众深谙中国文学文化的德国汉学家作为其研究的中坚力量,使得张爱玲的作品在德国的解读与阐释较为细致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