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建新
唐、宋之际,源自《尚书》的“西旅献獒”故事,被艺术家纳入画面,呈现为《旅獒图》《贡獒图》《西旅献獒图》等视觉形象,借以展示“四夷奉琛贽,万国尊王室”的职贡场景,宣扬“王化能柔远,遐琛亦会同”的帝国声威。然而,身当乱离板荡之际的宋人钱选,入元后却也绘有多种《西旅献獒图》。1历代文献著录的钱选“獒图”,有《旅獒图》《贡獒图》《西旅献獒图》《西旅进獒图》《西旅贡獒图》等名称,其图画素材与画面内容基本相同,故本文以《西旅献獒图》统称之。这是他隐居“素志”2钱选《山居图》自题曰:“此余少年时诗。近留湖滨,写《山居图》,追忆旧吟,书于卷末。扬子云‘悔少作’,隐居乃余素志,何悔之有?”可见,尽管钱选曾于南宋景定三年(1262)举乡贡进士,但“隐居”始终是萦绕在心际的人生抉择之一。的艺术再现?还是别有隐情,寓含某种现实关怀?对此问题进行考察,既能使对钱选绘画艺术的认识更加立体,也可丰富对绘画史中“旅獒”类作品蕴涵的理解,还会明晰源自经学的“西旅献獒”故事在文化史中的传播生态,具有多方面价值。鉴于此,本文拟在爬梳钱选《西旅献獒图》文献载录情况、考察遗存图像形貌的基础上,将之置于“西旅献獒”的“语-图”发展脉络中审视,以剖析图像的潜在蕴涵,揭橥其艺术史价值。
钱选《西旅献獒图》在文献中多有记载,流传有序,图像实物,今亦有存。
明初刘基曾题咏钱选《西旅献獒图》,谓图中绘有越重译而献獒的夷人,“毳服耳金鐻,卷毛眼窈洼”,3[明]刘基,《刘伯温集》卷二十《五言古诗》,林家骊点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48 页。样貌与中土人士迥异。顾鼎臣观看钱舜举《西旅贡獒图》,萌生“明王慎德四夷宾,进戒犹勤致主臣”4[明]顾鼎臣,《顾文康公诗文草续稿》卷六,明崇祯十三年(1640)顾氏家刻本。之感慨。欧大任《跋钱舜举〈旅獒图〉后》曰:“‘西旅贡獒,太保用训于王’,斯图殆有意哉?是日,关中李鸣卿邀余同黎惟敬饮园亭上,暑雨初退,乃出是卷,昔张伯雨题为钱舜举作。”5[明]欧大任,《欧虞部文集》卷十九,清刻本。李鸣卿与欧大任同为“竹西二十一子”成员,曾于隆庆三年(1569)三月上巳在广陵“共修禊事”,则约莫隆庆前后,李鸣卿庋藏有钱选《旅獒图》。万历癸丑(1573)二月,袁中道在桃源江进之家中观赏“钱舜举《贡獒图》”,叹其“精绝”。6[明]袁中道,《柯雪斋外集》卷八《游居柿录》,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刻本。
清人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三曰:“里人钟文子有《旅獒图》,索余题之。余曰:‘舜举,宋进士,不肯出仕,归老霅川,以诗画自娱;《旅獒》一图,仿阎立本笔意’”。7[清]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二,余彦焱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6—47 页。钟文子即顺治年间济南府提学道钟性朴,与孙承泽同为崇祯进士,所藏钱选《旅獒图》中有孙承泽跋文,言及此图之画史渊源。彭兆荪有《题钱舜举〈贡獒图〉同张子白作》诗,据其可知:清嘉庆年间,华亭张若采藏有钱选《贡獒图》,摹绘“四尺风㹪称善狗,花鬘貉子双绳手”8[清]彭兆荪,《小谟觞馆诗文集》卷六,清嘉庆二十二年(1817)增修本。等形象。
可见,明、清之际,有多种题署为钱选的《西旅献獒图》在文士交游活动中传播,诗酒流连之际,衍生出诸多题诗跋文。
除文献载录外,至少有两件题署为钱选的《西旅献獒图》存世:9东京中央拍卖香港有限公司2020年12月拍卖会拍品中,有传为钱选之《摹唐阎立德〈西旅进獒图〉》卷,绘一人前导,手捧珊瑚;一人效犬曳巨索,若力不胜者;一人捧负子獒,踧踖如也;兜鍪堂皇,箕踞胡床,须眉毕现,器宇轩昂,盖王者也;旁有女伎手执杯盘,凝眸睥睨,不敢正视;一人殿后,执胡琴,左提壶浆,仅见背影。钤“钱氏”“舜举之章”“钱选之印”白文印,“翰墨流声”“舜举”朱文印,有“奎章阁”“程伯奋珍藏印”“可庵审定真迹”朱文印。拖尾有三跋文:“余尝闻宣和殿藏唐人《旅獒图》,有其目,今幸观其图,岂非一大快事哉!况便钱氏所摹,诚稀世之宝也。宝历丁丑夏五月廿八日识。洛阳池无名。”“钱霅翁摹阎立德《西旅进獒图》,楮素莹洁,笔法精妙,轻毫淡墨,古朴可爱,不假丹青之饰,益臻神化之境,足与李龙眠《十六应真》雁行方驾、楚珩赵璧,不是过焉。昔武王克商,遂通道于九夷八蛮,西旅进厥獒,太保乃作《旅獒》,用训武王,此图盖出乎是。按:獒,犬类,《尓雅》谓:四尺为獒,周公谨《云烟过眼录》称:司德用进所藏,有阎立本《西旅贡狮子图》,狮子墨色,类熊而猴毛大尾,殊与世俗所谓狮子不同,闻近者外国所贡正此类也。云:文休承《钤山堂书画记》亦有阎立本《西旅献獒图》之目,唐人作画多无名氏,立德画名乃弟所掩,遂以立德为立本所谓狮子也者,固獒之误。霅翁所本,岂周、文二氏之所寓目者耶?今阎工部真迹渺乎其不可得,钱贡士摹本于唐人一尘之隔,可谓买王得羊矣!岁在著雍淹茂余月,古歙程琦。”“宋钱贡士摹唐阎工部《西旅进獒图》,池大雅题,奎章阁珍藏,庚戌秋重装。”池无名即池大雅(1723—1767),日本画家,京都人,擅指画,据其跋文,其于宝历丁丑(1757年)夏初睹此图,谓其为钱选摹唐人者也。“奎章阁”为侨商程琦(1911—1988)斋号,程氏字伯奋,号二石老人,又号可庵,原为安徽歙县人,后奔赴日本,精鉴藏,撰《萱晖堂书画录》,其中即著录此图;其跋文则谓此图为钱选摹阎立德者,然亦无据。此图之獒及使者造型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极似,而酋首又类香港赵氏基金会藏本,加之流传无序,形迹可疑;当为作伪者撮合前二图而为之者,下摹本一等,故本文不做考察。
其一为香港赵氏基金会藏本(图1)。有溥儒题签条:“元钱选《西旅献獒图》。辛酉正月初八日,心畬居士题于戒台寺。”图绘外蕃贡獒形象:本幅自右至左绘三人,起首一人,逸眉虬髯,戴兽首巾帽,着绛红长袍,蹬乌靴,系玉佩革带,双手交握,侧身而立;其后二随从,高鼻深目髡顶,肤黑者牵引巨獒,肤白者抱持幼獒,意欲进献。图后有钱选题识:“唐宰相阎立本作《西旅献獒图》传于世,余早年留毗山石屋得其本。今转瞬四十年,再为之,则老境骎骎矣。”后押“舜举”“希世有”等印。拖尾有天顺四年(1460)七月姑苏滕垲题诗并跋文:
图1 [元]钱选,《西旅献獒图》,纸本设色,纵26.5 厘米,横97 厘米,香港赵氏基金会藏
立本丹青世所珍,钱公摹之更精神。旅獒却贡良由奭,肇启周基八百春。昔唐贞观中,四夷咸宾,毕献方物,太宗乃命阎立本图其衣冠状貌,以夸唐室之盛,而附以有图。越裳氏之雉、西旅之獒并为一图,留传人间几百年矣。霅溪钱舜举素擅丹青之妙,早年寓毗山石屋,得其本而摹之。又将百年,梅溪金君邻升氏得之,装潢成卷,索予题。予曰:相传既久,舜举摹之,惜乎不得其全。虽然,匪徒为玩好之具也。愿金氏云仍睹此图,咏此诗,当知召公作书以戒武王之意云。
钤“经史余闲”“进德修业”印。据其文可知,钱氏此图,系摹仿阎立本《越裳献雉西旅献獒图》而作。元、明之际,此图为梅溪金邻升所得,然止存“西旅献獒”部分,金氏装裱成卷,并延请滕垲题跋。据徐石麟《南廱志》卷六、冯桂芬《(同治)苏州府志》卷六十二载,滕垲于景泰五年(1454)任国子监六堂学录,则钱氏之图,在明正统、正德年间,为滕氏所得,后入藏清宫,复经景剑泉、斐景福、溥儒等递藏,终辗转流传至香港。
其二为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图2)。此本曾入藏清乾清宫,为《石渠宝笈》著录。图自右至左画六位持物贡使,样貌衣着有别,神态举止各异,或髠顶,或戴帽,或虬髯,或微须,皆着长袍,蹬筒靴,抱珊瑚、象牙、幼獒诸物;第七人牵一巨獒,色青而类狮,其后有绛袍蓝带者,冠服类侯王。款署“霅溪钱选画”,钤“舜举”朱文方印,有“石渠宝笈”等鉴藏玺。拖尾有款署“俞和”之跋文:
图2 《西旅献獒图》,绢本设色,纵27.3 厘米,横99.6 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
右《西旅贡獒图》,乃霅川钱舜举作。昔武王克商,遂通道于九夷八蛮。西旅贡厥獒,太保作《旅獒》,用训武王,此图盖出于是。按,獒,犬类,能知人意。《尔雅》谓:“四尺为獒。”今所画狮青色而首尾则犬类,使者共八人,其前者特伟丽,被服类王者,后七人各有所执。不知舜举何所本作。按,古云:“阎立本有《贡獒图》,神妙莫比。”岂其源流者欤?
俞和为元末法书名家,冲澹安恬,隐居不仕,志趣颇类舜举。他在跋文中点明钱选此画所绘之本事,描摹图中贡獒与使臣形象,并对其与阎立本《贡獒图》之关系作出推测。这些叙述为人们理解钱选之图提供了参照。
由宋入元后,钱选画名大盛,以致艺坛有“三绝”之雅称,如明人陈循等纂修《寰宇通志》曰:“论者以选画、赵孟頫字、冯应科笔为‘吴兴三绝’。”10[明]陈循等,《寰宇通志》卷二十五,明景泰刻本。徐维起《徐氏笔精》卷七、谢肇淛《西吴枝乘》、王珣等《(弘治)湖州府志》卷二十、朱同《覆缻集》卷六等亦有此类记载。盛名之下,不少别署“钱选”的伪作赝本遂应运而生,赵孟頫曾感慨此类画作“有东家捧心之弊”。鉴于此,钱选将其画作题款“改为‘霅溪翁’”,以示区别,“庶使作伪之人知所愧焉”,且自言“凡无此跋皆假作也”,11刘九庵,《朱檀墓出土画卷的几个问题》,载《文物》1972年第8 期,第64 页。试图为人们辨析其作真伪提供凭借,这也成为考订其画作时限的凭据。
香港赵氏基金会藏本中钱选自跋有“今转瞬四十年,再为之”语,12据钱选款识可知,他曾多次摹阎立本《西旅献獒图》,此本乃是他在留毗山石屋见到阎立本图“四十年”后所摹者,故“老境骎骎”;滕垲跋文中以为此本为舜举早年寓毗山石屋时之摹本,当非。则图当作于舜举晚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中有款署“霅溪钱选画”,明其为舜举后期作品。则此二图皆作于元际,其时舜举已然“捐弃箧笥仇诗书”,闲中消日月,于幽林深处听潺湲;然其所作《西旅献獒图》,在画史上却颇有渊源。
在钱选之前,阎立本已绘有《西旅献獒图》。据张丑《清河书画舫》载:明人韩世能藏有阎立本《西旅献獒图》卷,绢本设色,“其画沉着痛快”,张氏定为“真迹”;13[明]张丑,《清河书画舫》,徐德明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7 页。然顾复又因图中“人物非中土,衣冠而简朴,獒则犬身狮尾”,认为“相传为阎令真迹,大抵宋人为近”,14[明]顾复,《平生壮观》,林虞生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19 页。乃是宋人摹本。
文徵明有《跋仇实父〈西旅献獒图〉》文,先确认仇英之图取材于《尚书》“西旅献獒”故事,又引前人之语“阎立本有《贡獒图》,神妙莫比”,15张毅、陈翔编,《明代著名诗人书画评论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741 页。推定仇英在图像结构上对阎立本有所效法。
明人曾爟作有《〈西旅献獒图〉为居止善赋》诗,其中言及“武王戎衣定天下,西旅献来名更隆……阎公状物妙入神,龙眠效之尤逼真。玉堂松雪善模拟,三贤造车同一轮”;16朱蕊,《沐昂沧海遗珠注》,云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47 页。平显于《西旅献獒图》诗末自注曰:“图旧阎立本所作,李伯时曾以海藤纸临之。元大德间,赵子昂复临寄钱唐崔进之,后自题云:‘是日大雨檐声如涧’。”17王国平编,《杭州文献集成》,杭州出版社,2014年,第17 册,第31 页。据此可知:阎立本作有《西旅献獒图》;至宋时,李公麟有摹本;元大德年间,赵孟頫又有摹李公麟之本,其中图绘有“非熊非貙声豪雄,蹄高四尺行追风”之獒,并有孟頫“铁画银钩”之法书,图初赠其姻亲崔晋,18马顺平,《谁是崔晋?辨赵孟頫书札中的“晋之”与“进之”》,载《紫禁城》2017年第11 期,第115 页。其后辗转至云南,为平复所得。
由此可见,明、清以来,尽管对韩世能所藏阎图是否为真迹尚存争议,然阎令作有《西旅献獒图》,却是公认的。
不过,唐、宋文献中多记阎立本有《贡狮图》,而甚少作《贡獒图》者,19宋人许月卿《先天集》卷六载《旅獒图》诗曰:“戒獒式燕紫阳诗,展画如观作训时。我道非唐无此笔,宋人那解析豪厘。”据“非唐无此笔”语推知,其以为所题咏之《旅獒图》当出唐人手笔,或为立本之作,俟考。如《宣和画谱》卷一载阎立本有《职贡狮子图》,周密《云烟过眼录》卷二载:“阎立本《西旅贡狮子图》,狮子墨色,类熊而猴帽,大尾,殊与今时狮子不同。闻近者外国所贡,正此类也。”卷三载宋高宗题签“阎立本《职贡狮子图》”,其中绘有“大狮二,小狮数枚,虎首而熊身,色黄而褐,神采粲然”。20[宋]周密,《云烟过眼录》卷三,民国景明宝颜堂秘籍本。以此论之,则宋人所见阎立本《贡狮图》中之狮,多为杂取狮、熊、猴、虎等动物的不同特征,经由艺术加工而成者,并非写实性的图像呈现,故与平素所见之狮差异甚大。而前文所录钱选《贡獒图》中之獒,却“画狮青色而首尾则犬类”,与狮颇类,且今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赵孟頫《贡獒图》(图3)、佚名《元人贡獒图》(图4),故宫博物院藏明《西旅献獒图》(图5),以及天津博物馆藏清缂丝《贡獒图》(图6),其中所绘之獒,亦多为狮形。或许正是诸家《贡獒图》《贡狮图》中所图绘之兽具有相似性,故明人孙鑛《书画跋跋》续卷三曰:“西旅所献獒,正今西番所贡狮子。狮有九种,獒则其最下者耳。余尝观京师诸古刹壁所绘狮,其首尾毛虽视今西苑所畜者小异,然形状大略不甚远;所云作狮尾大如斗者,似是特创出怪形,非真物也。”21[清]孙鑛,《书画跋跋》续卷三,清乾隆五年(1740)刻本。将獒视为狮之一种,并以为獒图中“尾大如斗”等细节,实为艺术家之变形,不可以与苑囿所蓄之狮形似而求之。这样看来,诸家所谓阎立本《贡獒图》《旅獒图》《西旅献獒图》《西旅贡狮子图》《职贡狮子图》云云,名异而实同。22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二载:“阎立本《西夷贡獒图》,作一狮一獒一羊,四胡人,未必真。”其图式与“贡獒图”多异,当为后人臆为之,故李氏质疑其真实性。也就是说,《尚书》所载西旅所献之“獒”,经师虽训解为“大犬”“犬高四尺”,但在阎立本、钱选等画家笔下,却多表现为狮而又有变形。后世之《贡獒图》,在图式上对此多有承继。23如孙鑛《书画跋跋》续卷三载清李郡《旅獒图》王氏跋文曰:“李郡出所画《旅獒图》索题……所谓旅獒者,大犬也……今乃画作一绿狻猊,大约如近代所贡者,然不作黄色,若佛书所称青狮,则尾大于斗。”王士祯《獒图为牧仲郎中赋》中描绘所见之獒为“目光旸睒生寒毛,重絜系颈气何骜,望之非猃非歇骄”,皆可见出此例。
图3 [元]赵孟頫,《贡獒图》,绢本设色,纵30 厘米,横171.6 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局部)
图4 佚名,《元人贡獒图》,绢本设色,纵71.7 厘米,横86.8 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局部)
图5 [明]佚名,《西旅献獒图》,纸本设色,纵160.4 厘米,横102.5 厘米,故宫博物院
图6 [清]佚名,《贡獒图》,缂丝,纵125.5 厘米,横58.5 厘米,天津博物馆(局部)
至于阎立本绘此图之用意,当与太宗时异域献狮之事有关。贞观九年(635)夏四月,康国献狮子,太宗“嘉其远至,命秘书监虞世南为之赋”,24[五代]刘昫等,《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第5310 页。虞世南在赋中颂扬太宗“洽至道于区中,被仁风于海外”,故“兆庶欣瞻,百僚嘉叹,悦声教之遐宣”,而“绝域之神兽”25[清]董诰等编,《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14 页。狮子被外邦进献,顺文德以呈祥。据《新唐书》载,太宗“与侍臣泛舟春苑池,见异鸟容与波上,悦之,诏坐者赋诗而召立本侔状”,26[宋]欧阳修,《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第3942 页。可见,太宗遇殊景乐事时,常命词臣画师歌咏描绘,以为纪念。虞氏工书,阎氏擅画,二人同侍太宗,尝有《虞世南书孝经卷阎立本画女孝经图》之作行世。以此类之,当是因康国献狮,皇帝下令臣工侈其事以矜远人,世南、九龄等作有赋、赞,而立本亦绘《职贡狮子图》,借以宣扬大唐“四夷宾服、八方来朝”的声威,昭显皇朝的文德与仁教;27亦有认为阎立本作《西旅献獒图》以讽谏者,如明人平显《西旅献獒图》诗中谓:“唐人作图有深意,视古犹今存讽刺”,曾爟《〈西旅献獒图〉为居止善赋》有言曰:“阎公绘画岂无心,欲使当朝防失德。”然就立本作图之时势观之,其当更重于暗示大唐国势显赫而万邦咸服之意蕴,以发挥其宣教风化功能;至于平显、曾爟诸人之论,显示后人或出于时世、或渊承经学传统而为之者。在流传过程中,后人多将其与《尚书》联系起来,遂使阎氏之图名有“獒”或“狮”之差异;而《西旅献獒图》因之也就具有“宣威昭德”的政治隐喻意义。
后人在评骘钱选《西旅献獒图》时,大都认为其在图式、技法、风格上对阎氏之图有所承继。那么,钱选图绘“西旅献獒”,是否亦如阎令般,旨在“宣威昭德”?对此,尚需结合钱选身世际遇及其作画实践来考察。
钱选为宋理宗景定年间乡贡进士,本欲行兼善天下之志,然元亡宋,令其身心遭受沉重打击,悲痛之下,心意阑珊,遂将著述《论语说》《春秋余论》《易说考》等径行焚去,绝意宦海,寄家国之痛于笔墨丹青中。28宋、元之际,以笔墨丹青来寄托亡国之恨,书写忠于旧朝的衷肠,是诸多遗民的选择,如郑思肖绘“无根兰”以喻失国,龚开图“金陵六桂”以叹国衰,颜辉绘墨鬼而着元军装扮以寓“打鬼复宋”之意,等等;生活在此种环境中的钱选,自不能超然于其外。
在进行艺术创作时,钱选也同郑思肖“闻北语则掩耳走”“坐卧未尝北向,扁其室曰本穴世界”“画兰不画土根”29[清]陆心源,《宋史翼》卷三十四,清光绪刻《潜园总集》本。般,有意识地通过特殊方式,来隐晦表露潜藏于心底的家国情思。
一方面,钱选后期绘画大多仅署姓名,而不题干支、年月,30学界公认为是钱选真迹的《花鸟画三段图》(天津艺术博物馆藏)题署有“至元甲午画于太湖之滨并题,习懒翁钱选舜举”之款识,对此现象,李永强《元代绘画形貌的先锋:钱选绘画问题再考》(上海书画出版社,2018年)以为是时间的慢慢推进使钱选的反元情绪逐渐淡化所致。如《山居图》《浮玉山居图》《秋江待渡图》《烟江待渡图》《归去来辞图》《杨妃上马图》等皆署“吴兴钱选舜举”,《牡丹图》《梨花图》等均题“霅溪翁钱选舜举”,《西湖吟趣图》《石勒问道图》等同署“舜举”,《白莲图》亦仅署“钱选舜举”;等等。钱氏试图通过此种方式,来表达对元政权“革正朔、更年号”的拒斥,否认其政治正统性与合法性,其中暗涵着对宗宋的深切眷恋之情。
另一方面,钱选还直接用文字将自我情思书写于画上,以引导观者准确把握其意旨。其《蹴鞠图》画赵匡胤、赵光义与开国功臣们蹴鞠场景,题写有“若非天人革命,应莫观之,言何画哉”等文辞,追缅宋初先帝之情,深蕴其中;31清人黄慎摹钱选《蹴鞠图》中有跋文“此图画太祖即位之时,海晏河清之际,运同志合,君明臣良”,点明钱选作图之用意。《梨花图》自题诗曰:“寂寞阑干泪满枝,洗妆犹带旧风姿。闭门夜雨空愁思,不似金波欲暗时”,将因眷怀旧朝而生的悲郁之意,附着于梨花枝头;《秋瓜图》中自题“写向小窗酒醉目,东陵闲说故秦侯”之语,既写身世之迹,亦寓王朝鼎革之叹;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样一来,钱选所作图像自身具有的多维意旨与开放性理解之可能,经由文字的指引与固化后,意义指向更为集中明确,易于为观者准确感知。美国学者高居翰在观看钱选《杨贵妃上马图》后,认为这是“向感觉已经麻木的钱选的同代人呼吁,呼吁他们怀念唐朝,这个代表着中华民族国力达到顶峰的朝代”,并以此“维护了元初文人士子的优越的文化财富”,32[美]高居翰,《隔江山色》,宋伟航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19 页。可谓是得舜举之心者也。
在今存二本《西旅献獒图》中,钱选也通过有意味的图像语言及别具用心的款识,诉说着怀古感时之幽情。
香港赵氏基金会藏本所绘引獒使者,髡首卷发,高鼻深目,肤色一黑一白,域外特征明显,所着衣物,色素而无装饰,甚为简朴,獒则更类犬,与顾复所见阎立本《西旅献獒图》“人物非中土,衣冠而简朴,獒则犬身狮尾”等特征极其相似,也印证舜举在跋文中所言其图乃是摹自立本之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中,除人物的“非中土”特征仍得以直观表现外,人员数量极大增加,形成使团规模,且衣着服饰甚为华丽,多抱持宝物以为贡献,而獒更有变形,与前者不类。显然,钱选并非只是囿于对阎令“献獒图”的因袭模仿,而是有意识、有选择予以改塑与创造。那么,此种改造是否其来有自?
据元人柯九思《丹邱生集》卷二、清人方睿颐《梦园书画录》卷四载,钱选作有《职贡图》《诸夷职贡图》《西旅职贡图》等多幅图画,意欲在屡屡摹绘“职贡”的过程中,回味“熙淳全盛年,槖驼五百马三千”之景象,慰藉“白发青春犹故我,夕阳幽草自新阡”(钱选《春日即事》)的感伤心绪。倘若将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钱选《西旅献獒图》与阎立本《职贡图》(图7)相较,即可见出,钱图所采取的行伍式之图式,所描绘的抱持珊瑚、玛瑙、象牙等贡使形象,以及人物的多视角示现、姿仪的交相呼应等特征,脱胎于阎图。也就是说,钱选此图,当是在综合模仿阎立本《西旅献獒图》《职贡图》的基础上,将“献獒”置于“四夷咸宾、万方职贡”的背景中,进行具有宏大政治叙事色彩的图像表达。他不计笔墨,弗虑篇幅,细致呈现“献獒”之外的丰富内容,多元展示“献”者行伍之盛、宝物之多等图景,予观者以广阔的想象空间,而这与赵孟頫《贡獒图》、佚名《元人贡獒图》、明《西旅献獒图》、清缂丝《贡獒图》诸图中侧重勾勒“獒”之形貌的呈现方式相较,显然有较大不同。这恰从侧面表明:钱选之图,别寓深意。
图7 [唐]阎立本,《职贡图》,绢本设色,纵61.5 厘米,横191.5 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
当观者目接钱选参佐《职贡图》图式而绘制的《西旅献獒图》时,即为其琳琅满目之物象所感召,思及周、唐盛事,萌生“周王溥威德,四彝咸慕义”(倪宗正《题献獒图》)、“贞观之德来万邦,浩如沧海吞河江”(苏轼《阎立本〈职贡图〉》)的盛世怀想。继而,睹见钱选不题干支、年月的特殊款识,以及入元后改署的“霅溪”之号,不由心生疑虑,在揣测中联系宋元鼎革的历史旧事,思想舜举之身世际遇,遂闻弦歌而知雅意,悟及钱选的真实用心:借图绘“西旅献獒”之事,抒家国情思,写兴亡之感。这种认识的转换,让观者的情感在瞬间产生极大转折,于激烈的对比中衍生出巨大的审美张力,从而使得钱选图中所寓之意,显豁于观者的认知视域中,并由此而生发出情感共鸣。
经由历代观者的回应,钱选隐喻于图像中的“怀古感世”意蕴,被不断识别、确认、阐发,并经由诗文书写及传播,渐次凝定为《西旅献獒图》的一种新蕴涵。
画史中的《西旅献獒图》,本事出于《尚书》。《今文尚书》载“西旅献獒,太保作《旅獒》”事;《古文尚书》又有《旅獒》篇,以“唯克商,遂通道于九夷八蛮,西旅厎贡厥獒,太保乃作《旅獒》,用训于王”诸语,明其原委。在经学阐释领域中,学界多持此种认识:武王克商,华夏既定,开通道路于九夷八蛮,有西戎旅国慕化,致贡其獒。召公见此,遂作《旅獒》篇,因獒而陈道义,训谏王当不以声色使役耳目,常勤于德,矜惜细行,慎终如始,以成德政,世世王天下。汉、唐以来,官宦、文人在政治活动与文学创作中,不断援引、转述“西旅献獒”故事,寄予言外之意,使得“用训于王”观念层累为“献獒”类文字书写的固有寓讬:对于圣主贤君,援引“献獒”之典,以寄训勉之意;至若庸君独夫,则借陈说“献獒”故事,讬之以讽谏,冀其自悟而有所更改。这种言在“西旅献獒”而意在“用训于王”的审美观念,成为文字书写者与阅读者们共同的理解语境。
“西旅献獒”故事的图像化进程,是由阎立本开启的。其于贞观年间,奉旨图绘康国所献之狮,以展现“四方蛮夷、奉琛执贽”的盛世气象。在创作中,他融狮、熊、猴、虎诸兽形象于一体,绘画出具有神秘色彩的变形之狮;而观者在目接图像之际,不能以现实之狮的标准去重识此狮,遂将图画与体现儒家政治理想的“西旅献獒”故事联系牵类勾连,或称之为《献狮图》,或名之曰《贡獒图》,“狮”“獒”相淆,阎立本《职贡狮子图》因之也就成为最早的《西旅献獒图》。因阎氏之图的创作用意在于传递官方意志,彰显“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帝国声威,故“西旅献獒”故事在实现由文字书写向图像呈现之转换的同时,《西旅献獒图》就被赋予了“宣威昭德”的象征意义,成为宣扬国家意志的图像符号,而“宫廷绘画中逐渐把描绘贡獒这样的职贡题材转化成为宣扬国力声威之象征”。33杨德忠,《大元气象:元代皇权意识下的书画活动及其政治意涵》,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254 页。
钱选通过别具意味的形式,丰富了《西旅献獒图》的蕴涵。一方面,他在取法阎立本的基础上,将“献獒”事件安置于“职贡”场景中进行图像表达,以召唤观者对前朝盛世的追想;另一方面,借助于不署干支的题款,以及“霅溪翁”这一特殊字号,隐喻家国情怀。这种艺术表达,既是他在身处逆境时,基于个人信念所能做出的抗争方式,是对民族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所认可的真、善、美的不懈追求和捍卫,34余辉,《遗民意识与南宋遗民绘画》,载《故宫博物院院刊》1994年第4 期,第68 页。也是他对《西旅献獒图》这一艺术题材所进行的改塑与拓新。
经由钱选匠心独运的艺术改造,《西旅献獒图》就在具有阎立本所赋予的“宣威昭德”蕴意外,增殖了“怀古感世”寓涵,实现了由宣扬国家意志的政教功用向表达个体情感的抒情功能的丰富,成为绘画史中屡屡再现的题材,广泛参与士人之精神生活,发挥着成教化、助人伦的重要功能。
钱选《西旅献獒图》将“献獒”置于职贡场景中进行图像呈现,在勾勒贡使行伍盛大、异域方物萃集等形象后,借助别有深意的款识题跋,隐喻眷怀故国之衷情,寄托由宋入元的沧桑之感。图像与文字互补中衍生出的审美张力,能让观者在产生从盛世怀想到家国之思的情感转折后,重识图中所寓之意。画史中的“献獒图”,在具有阎立本所赋予的“宣威昭德”寓意外,亦因此而增殖了“怀古感世”之蕴涵,实现了图像功能由宣扬公共理念到抒写个体情感的拓展,具有更为丰富的画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