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茸茸
从明人笔记中可知,如同今日一般,晚明时期的杭州是最热门的旅游目的地之一。杭州不仅有西湖湖山甲天下,又有“东南佛国”之称,韵友香客,络绎不绝。张岱笔下“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1[明]张岱,《西湖七月半》,见张岱撰、马兴荣点校,《陶庵梦忆》卷七,中华书局,2015年,第84 页。的情形,绝非虚言。彼时的杭州,旅游产业已然是民生经济中不容忽视的一环。2“西湖业已为游地,则细民所借为利,日不止千金。”见[明]王士性撰、周振鹤点校,《广志绎》卷四,中华书局,2006年,第265 页。与此同时,作为城中另一项重要的文化产业,书籍的刊刻出版也正在蓬勃发展。3以往学者在讨论明代私人刻书的相关问题时,多将杭州视为书籍贸易的中心,而认为其在刻书业的地位较之前有明显的下降。不过,已有学者明确指出,明代杭州虽丧失了领导地位,但仍不失为全国的刻书重地之一。据章宏伟不完全统计,有明一代,杭州府的私人刻书机构至少在229 家以上。参见章宏伟,《明代杭州私人刻书机构的新考察》,载《浙江学刊》2012年第1 期,第31—36 页。如火如荼的旅游消费直接导致了相关书籍产量的提升及品类的增加,路程书、旅游手册、游记汇编、地志专书等多种非官方的、面向市场的坊刻书籍纷纷出现,可被视为“因旅游而衍生的文化商品”。4马孟晶,《名胜志或旅游书:明〈西湖游览志〉的出版历程与杭州旅游文化》,载《新史学》第24 卷第4 期,2013年12月,第99 页。
此时,身处杭州的夷白堂主人杨尔曾“宏搜天下山川图说,汇为一帙”5[明]方庆来,《海内奇观题语》,见《新镌海内奇观》,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第13 页。该书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本(书号:16107)影印出版,下文中涉及《新镌海内奇观》的相关内容皆出自此,如无特殊情况,不再赘列,仅标页码。十卷《新镌海内奇观》:五岳居首,白岳附五岳卷中;继录孔林及两直隶名胜;卷三至卷六为浙江,以西湖图说开篇,续吴山图说、天目山图说、天台山图说、雁宕山图说、两越名山及普陀洛伽山图说,又附咏西湖十景、钱塘十胜、五云六景,一景一词一图;卷七载武夷山、九鲤湖、滕王阁、麻姑山;卷八多涉楚蜀,载黄鹤楼、岳阳楼、峨眉山、三峡、四川栈道等,兼及河南、河北,皆作图说,附咏潇湘八景,一景一诗一图;卷九为太和山图说;卷十远及五台山、桂海、七星岩,云南鸡足山、九鼎山、点苍山亦在其中;卷末附十大洞天、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及海上名山、海上十渚。
皇皇巨著,名山大川尽收眼底,足见编刻者的雄心。陈邦瞻在序文中开宗明义,指出这部新书的独特之处即在于,“首标华夷之巨畛,指掌五岳之真形。灵山异境,略存仿佛;福地洞天,尽入形容。万象缩之毫端,千嶂叠之尺幅。”6[明]陈邦瞻,《海内奇观引》,见《新镌海内奇观》,第3 页。显然,数量庞大、形式多样、镌刻精巧的插图版画是此书的亮点,亦是不少学者研究的焦点。7李晓愚,《论晚明的旅游与出版风尚:以[明]杨尔曾〈新镌海内奇观〉为例》,载《南方文坛》2018年第6期,第26—31页。Li-chiang,Lin.“A Study of the Xinjuan hainei qiguan,a Ming Dynasty Book of Famous Sites.” in Silbergeld,Jerome,Ching,Dora C.Y.,Smith,Judith G.and Murck,Alfreda (ed.),Bridges to Heaven:Essays on East Asian Art in Honor of Professor Wen C.Fong.Volume II,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1,pp.779-812.不过,更令人好奇的是,这样一部图文并茂、包罗万象的旅游书究竟为何而刊?当书籍由非营利的“玩”转变为直面市场的文化商品,出版者无可避免地需要回应消费者的兴趣。8关于这一点,李娜(晓愚)在《〈湖山胜概〉与晚明文人艺术趣味研究》第五章“作为艺术品的书籍与作为商品的书籍”中有精彩的论述。《〈湖山胜概〉与晚明文人艺术趣味研究》,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3年,第145-178 页。正因如此,厘清《新镌海内奇观》的刊刻过程,探析编辑者杨尔曾的出版事业,或能为我们勾勒出晚明旅游书籍出版与销售的大致轮廓。
对《新镌海内奇观》版本问题考察最详尽者为中国台湾地区的学者林丽江,她将寓目的各版本情况列于文后,并进行简单说明,对刊印时间做以下判断:杨尔曾自撰的序言作于万历巳酉菊月(万历三十七年,1609),表明他当时已完成了编辑工作,日本国家档案馆藏本(书号:史197-0018)中所有序言均不晚于1609年,是为初印;大约一年后,杨尔曾对该书进行修订,并延请方庆来作《海内奇观题语》,文后属“万历三十八年岁次庚戌六月毂旦,新安游五岳人方庆来善先氏题”,卷一页一补刻“新安游五岳人方庆来校”,即1610年修订本,如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本(书号:16107);后又将方庆来序言删去,将卷一页一改同初版,如日本东洋文库藏本(书号:xi-3-a-b-154);另有一种据修订本所作翻刻本,尺寸略有差异,且质量稍逊一筹,如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本(书号:T 3041 4218)。9Li-chiang,Lin.同注7,p.804。
笔者未见上述日藏本,不知林氏所言是否属实。现由中华古籍资源库得见国家图书馆本与哈佛燕京本,以及国家图书馆所藏其他两个版本,依此作进一步研判。
据表1,四个版本均存陈邦瞻《海内奇观引》、葛寅亮《海内奇观叙》、方庆来《海内奇观题语》、杨尔曾《叙刻海内奇观》四篇序文,前后顺序稍有差别,均可以方庆来《题语》为限,定其出版时间不早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从版本特征来看,国图郑振铎旧藏本(16107)与国图陶湘旧藏本(08864)属同一刻版,郑本稍早于陶本;哈佛燕京本与国图万卷楼藏本(19500)为同一刻版,燕京本较早。尤须拈出的是,后两本卷四叶六缺印“咏钱塘十胜、五云六景”两行题名,应是刻板者的疏忽。
表1
此外,国图郑振铎旧藏本(16107)与其他三本有两处明显的不同:其一,《叙刻海内奇观》属“万历巳酉菊月,钱唐卧游道人杨尔曾字圣鲁撰并书”,而另三本均为“万历巳酉菊月,钱唐卧游道人杨尔曾字圣鲁自叙”。显然,杨尔曾在细节上做过一次挖改。其二,各卷首页均属“钱唐卧游道人杨尔曾辑”,仅卷一首页加“新安游五岳人方庆来校”一行十字,而另三本皆不见此行。在《海内奇观题语》中,方庆来明确提到,“因杨君属余校雠之役,余举生平所目击者相印证”,10见《新镌海内奇观》,第15 页。其参与校书应确有其事。至于杨尔曾为何改变主意,在正文中隐去方庆来校订之功,仍待查究。
结合林丽江的记录,可将现存所见《新镌海内奇观》梳理为四种:
一、无方庆来序言本,刊刻时间为万历三十七年(1609)前后。11当然,我们不能仅凭此判定日本国家档案馆藏本即为初印本。在古籍的流转中,部分书页缺失后重新装订,使人误判已窥全貌的情况经常发生,所以该本也有可能只是缺了方庆来序言的残本。
二、有方庆来序言、杨尔曾“撰并书”《叙》、卷一首页有“方庆来校”本,刊刻时间为万历三十八年(1610)前后。暂将此本定为修订本1。
三、有方庆来序言、杨尔曾“自叙”、卷一首页无“方庆来校”本,刊刻时间为万历三十八年(1610)前后。暂定为修订本2。
四、修订本2 的翻刻本,卷四叶六缺印“咏钱塘十胜、五云六景”两行。
这样看来,《新镌海内奇观》的刊刻前后持续两年,期间调整细节、几经修订,后又翻刻。我们甚至可以大胆猜测,它是一部边校边印、边印边售,印数较大、持续销卖的畅销书。
有趣的是,在中华古籍资源库中还有一部被著录为“新镌海内奇观”的书,却与以上各个版本有着全然不同的面貌。将其与国图郑振铎旧藏本(16107)进行对比,便可窥知发行者“豹变斋”的良苦用心(表 2)。
表2
首先,豹变斋改“海内奇观”为“宇内奇观”,并在牌记中高调特告,此书为“陈眉公先生汇辑”“豹变斋发行”。开篇《海内奇观引》文字和版式完全套用夷白堂本,却将文后题属“高安陈邦瞻德远书”挖改为“云间陈继儒书”,并特意加上“眉公”印,以示正宗。后三篇仅存葛寅亮《海内奇观叙》。虽保留《凡例》,却挖去“夷白堂”这个关键词,绘者陈一贯、镌工汪忠信也一并隐去,以免露出马脚。改目录“皇明华夷一统图说”中“华夷”二字为“中夏”,手法
拙劣,一眼便识。各卷首页均加刻一行“云间白石山人陈继儒定”,以求自圆其说。不过,匆忙之事总有疏漏,虽改题“宇内奇观”,版心上方却仍以“海内奇观”统摄全书;原版心下方“夷白堂”被一一挖除,却不慎留下破绽,卷八叶十四《峨眉山图》版心赫然出现“夷白堂”字样,可谓百密一疏。豹变斋种种掩耳盗铃之行是假借当世巨儒之名,对外流的夷白堂书板改头换面,以期鱼目混珠。这种典型的盗版行为在晚明的书籍市场上绝非个例,不少书坊不得不提高警惕、主动出击,常在牌记中强调“各坊不许番刊”,但即便如此,“武林杨衙夷白堂精刻”也未能幸免。这或能从一个侧面说明,在其他出版者眼中,《新镌海内奇观》亦是一部颇具市场潜力的旅游书。
对于编刊这部旅游书的缘起,杨尔曾在自序中深情地回忆道:“余幼爱山水,髫龀从先大夫游于筠楚间,每经行名胜,辄低回不忍去。先大夫顾余曰:会心处政不在远。”13杨尔曾,《叙刻海内奇观》,见《新镌海内奇观》,第20 页。因此,自幼便深知“有尽之天年”难“穷无涯之胜地”的杨尔曾,决定“仿意卧游,以当欣赏”。14《凡例》,见《新镌海内奇观》,第27 页。然而,事实也许并没那么简单。
香港大学的学者龚敏根据詹氏西清堂刊《许真君净明宗教录》(约刊于1604年)前杨尔曾序《纪刻许真君净明宗教录事》中的内容,推其约生于1575年,原名尔真,万历二十二年甲午(1594)改名尔曾,颇为可信。故以龚氏之说为基,进一步考察杨尔曾的刊刻版图:
杨尔曾(约1575—?),浙江钱塘保安坊羊牙荡人,字圣鲁,号雉衡山人、卧游道人等,15另,在《新镌东西晋演义》杨尔曾序文后钤有“雉衡逸史”“六桥三竺主人”印,龚敏亦将二印列入杨尔曾别号中。知见有以堂号草玄居、夷白堂、武林人文聚、泰和堂等编撰刊行书籍多种……目前学术界已经普遍确定杨尔曾是明代钱塘书肆主人,并编著了《仙媛纪事》《图绘宗彝》《海内奇观》《韩湘子全传》《新镌东西晋演义》等书。16龚敏,同注12,第195—230 页。
钱塘杨尔曾成为书肆主人的确切时间我们尚不清楚,而促使他参与书籍编刊的机缘或许与其居住地有关。据《武林坊巷志》所载,“羊牙荡,南通陆家河头,又南即望江门直街,北通永宁阁巷。即慈云寺巷。明之人物有杨尔曾一人”。17丁丙,《武林坊巷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613 页。又有胡应麟记,“凡武林书肆,多在镇海楼之外及涌金门之内,及弼教坊,及清河坊,皆四达衢也。”18[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经籍会通四,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第42 页。杨尔曾所住的羊牙荡在今日杭城的城隍牌楼附近,与镇海楼、清河坊均距离不远,想必他有不少机会流连于各类书肆之中,对热闹非凡的书籍市场怀抱着憧憬。
关于杨尔曾的堂号,龚敏将“武林人文聚”与“泰和堂”列入,笔者认为并不妥。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金陵九如堂本《新镌绣像韩湘子全传》19国图著录:“新镌出相韩湘子,明天启金陵九如堂刻本,十行二十二字,白口双边”,善本书号:18902。有《韩湘子叙》,属“天启癸亥季夏朔日烟霞外史题于泰和堂”,正文属“钱塘雉衡山人编次,武林泰和仙客评阅”。另,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新镌东西晋演义》20国图著录:“新镌东西晋演义,明泰和堂刻本,十行二十二字,白口单边”,善本书号:18215。有“雉衡山人题”《东西晋演义序》,正文属“武林夷白堂本主人重修,泰和堂主人参订”。雉衡山人、夷白堂主人即杨尔曾无疑,他参与编辑《韩湘子全传》,又重修《东西晋演义》并为之作序,而与其合作密切的泰和堂位于何处,泰和堂主人、泰和仙客又为何人,尚不明确。一股脑儿地将泰和堂主人、泰和仙客,甚至于泰和堂作序的烟霞外史都定为杨尔曾,未免有些草率。再者,孙楷第曾著录:“《韩湘子全传》存天启三年金陵九如堂刊本,图像十六叶,半叶十行,行二十二字;武林人文聚刊本,图十六叶,半叶九行,行二十字。”21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卷五,中华书局,2012年,第126 页。王若经考析后认为,九如堂本是康熙年间据武林人文聚本补刻的,并非明刻本,而人文聚本才是天启癸亥(1623)刊本。22王若,《〈韩湘子全传〉九如堂本疑非明刊》,载《读书》1990年第5 期,第149—150 页。这样一来,“武林人文聚”也成了杨尔曾的书坊,尤失审慎。
此外,因《新镌仙媛纪事》23国图著录:“新镌仙媛纪事,明万历三十年(1602)草玄居刻本,八行二十字,白口单边”,善本书号:11129。卷首属“钱塘雉衡山人杨尔曾辑”,卷末有“万历玄默摄提格仲秋望后七日雉衡山人杨尔曾识”《书仙媛纪事后》,版心镌“草玄居”,故学界普遍认为草玄居是杨尔曾的堂号之一。又因研究明代版画的前辈周芜推测草玄居是杨尔曾在苏州的分号,24周芜的这个判断并未给出依据。见周芜,《徽派版画史论集》,安徽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65 页。后来的研究者便多将《新镌仙媛纪事》著录为万历三十年(1602)苏州杨氏草玄居刊本。25林丽江继承此说。从龚敏所列归于草玄居的《狐媚丛谈》(1602)、《许真君净明宗教录》(1604)、《吴越春秋注》(1601)等书的情况来看,我们仅能推断:杨尔曾与草玄居关系紧密,它有可能是杨氏书坊,亦可能是与杨氏合作频繁的其他书坊,尚未有证据证明草玄居设在苏州。
综合上述,杨尔曾深入参与了《新镌绣像韩湘子全传》《新镌东西晋演义》《新镌仙媛纪事》的编辑,与泰和堂、草玄居均有多次合作,郑振铎先生判断杨尔曾“所辑书不少”,“殆为杭地书肆主人,或代书肆集书者之一人”,26郑振铎,《劫中得书记》,见《西谛书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1998年,第250 页。是客观准确的。这三部书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值得关注:一,均为在旧本或同题材史料的基础上加工而成,原创不多。《仙媛纪事》选取女仙修道成仙的故事进行整合,《东西晋演义》对“旧文稍加润色”,27杨尔曾,《东西晋演义序》,见国图本《新镌东西晋演义》,叶东西晋序五。改编《韩湘子全传》则是“仿模外史,引用方言,编辑成书,扬榷故实”。28烟霞外史,《韩湘子叙》,见国图本《新镌绣像韩湘子全传》,叶叙五。二,都带有浓重的道教色彩。《仙媛纪事》与《韩湘子全传》从题材到内容均是仙家故事,即使在《东西晋演义》中也有多处神怪情节。29参见梁诗烨,《杨尔曾及其编创小说研究》,暨南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硕士论文,2010年,第19 页。三,皆有多幅版画刊出。《韩湘子全传》三十一幅、《东西晋演义》百幅置于卷首,《仙媛纪事》三十三幅则嵌于文中,图文相应,别开生面。四,面向通俗市场。无论是志怪小说(《仙媛纪事》),还是神魔故事(《韩湘子全传》),抑或是历史演义(《东西晋演义》),其目标客户均是文化程度不高的市民阶层。
这些特点在夷白堂所刊书籍中亦有体现。稍早于《新镌海内奇观》的《图绘宗彝》30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书号:T6130 4218。留有牌记“武林杨衙夷白堂精刻,不许番刊”,次有“万历丁未(1607)秋仲之吉钱唐雉衡山人杨尔曾题”《叙图绘宗彝》,叙末题“新安冲寰蔡汝佐绘,玉林黄德宠镌”,正文属“武林杨尔曾字圣鲁辑”,版心下刊“夷白堂”。这部综合画谱共七卷,大多数内容出自周履靖《画薮》(1598),31Li-chiang,Lin.同注7,p.792。实用性强,近似类书,具有广泛的受众,且画刻精细,被视为《新镌海内奇观》的先声。
值得注意的是,龚敏在记录夷白堂刻本时还提到了一部书,《高氏三宴诗集》。汤华泉曾撰文指出:“此书讹误虽多,但基本材料尚与《唐诗纪事》一致,如会宴诸人及诗作排列顺序相同,诗人小传《纪事》有者亦有,缺者亦缺,详者亦详。明代书贾喜剿袭前人著作,或割取,或重编,题以新名,以为奇书秘籍,此即为一例。”32汤华泉,《关于四库收录的〈高氏三宴诗集〉的版本和编者问题》,载《图书馆工作与研究》1996年第1 期,第61 页。若此书卷尾所属的“夷白堂重雕”确指杨尔曾夷白堂,那么汤氏的指控便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当时流行的编刊方式。
同样的,《新镌海内奇观》并非原创,“每一段名山之记都是杨尔曾所写的”,33同注29,《杨尔曾及其编创小说研究》,第12 页。定是夸大之词。事实上,杨尔曾在《凡例》中对编撰的方法和材料做了说明,“图摹名笔,说自臆裁,其间诗词,只借笔名公挥洒,前人佳制,恐蹈指名之讥,概不直书姓字”,“考证志书,搜罗文集,手自排缵,虽属不工,然不敢以杜撰讹传贻笑大方”,34《凡例》,见《新镌海内奇观》,第27 页。也有学者找到了不少该书的内容来源。35龚敏指出,《新镌海内奇观》卷四“咏西湖十景”中有七首诗见于郎瑛的《七修类稿》。龚敏,同注12,第213 页。林丽江发现,《新镌海内奇观》中的不少内容出自业已刊出的《五岳游草》《三才图会》等书,Li-jiang,Lin.同注7,p.783。在景点的选择上,杨尔曾将较大篇幅留给了宗教场所,对太和山各宫观逐一介绍,汇为一卷;又在卷末列十大洞天、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足见其重视度。至此,我们可以大致摸索出夷白堂刊书的取向:依据多年盘桓书肆的经验,杨尔曾深谙书籍市场的规律,他选择实用性强、具有较高群众基础的主题,多方选取前人著述,增删改编,并配以精美的插图,重新包装后推出,以期获利。
当然,要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光有好的选题和图像是远远不够的,杨尔曾想法设法为商业上的成功而努力,邀请颇有威望的文人作序,以名人效应影响读者;36李晓愚,同注7,第27 页。又以奇观“拓耳目所未及”,37《凡例》,见《新镌海内奇观》,第26 页。招揽读者;还为读者设置了两种使用该书的路径:卧游者,“谩劳车马,睹胜景于掌握之中,不出户庭,畅幽情于画图之外”,而“即身游者,可按图穷致山川之奇,不至于湮没于当局矣”。38方庆来,同注5,第15 页。作为一部旅游书,后者也许更能打动读者。于是,杨尔曾特意标出热门景点,以满足“打卡者”的需求,《新镌海内奇观》卷二黄山图中,石门峰侧有一行小字,“此乃黄山之中登眺则诸峰悉归眉睫”(图3),39见《新镌海内奇观》,第159 页。真是尤令人信服的旅行建议!开西湖旅游书新风的田汝成(1503—1557),40[明]田汝成辑《西湖游览志》和《西湖游览志余》,初刻于嘉靖廿六年(1547)。或早已为后世的杭州旅游书籍定下了主基调:“欲讳游冶之事、歌舞之谈,假借雄观,只益浮伪尔。”41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叙》,见《西湖游览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 页。
图3 《新镌海内奇观》卷二 ,叶十九,《黄山图》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