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桂珍
《阿Q正传》是鲁迅唯一的一部中篇小说,创作于1921年12月,收入于小说集《呐喊》。小说以辛亥革命前后的中国农村为背景,描写内容是未庄流浪雇农阿Q,虽干起活来“真能干”,却一无所有。在中国几千年传统宗族社会为本的大环境中,阿Q作为一个漂浮不定的符号概念,甚至连“我是谁”“姓何名甚”“从哪来”这些问题都求不到一个确切回答。而关于“到哪去”的探索,阿Q始终是在寻求一种文化结构的认可,即寻求姓氏、传宗接代、被人看得起,这实际是在妄图寻求一种阿Q眼中被他人认可的自我身份定位,他苦苦寻觅,为何却寻来示众杀头的残酷结局呢?这或许与当时中国混乱的社会结构和文化结构有关。而在阅读小说时,笔者试图留意小说的叙事结构,发现可从叙事结构角度揭示小说所彰显的内在文化意蕴和阿Q这一文化符号内涵。
一、“双性同体”的叙述者及其叙述话语
叙事话语包括叙述语(隐含作者或叙述者说的话)和转述语(小说中的人物说的话,通常带引号)。叙事话语是联结叙述者和叙述接收者的重要组成部分,而《阿Q正传》中叙述接收者是潜藏于文本中不易发掘的存在,所以我们主要分析小说“双性同体”叙述者及其混雜的叙述话语。张开焱在《叙事的大型对话和批判的文化现实主义特征——〈阿Q正传〉叙事文化学研究之四》中认为,《阿Q正传》的叙述者具有双性同体的特征,即整部小说是由史观型叙述者(以遵循、模仿传统纪传体文学的外壳进行记述)和游戏型叙述者(以嘲弄、谐笑、讽刺、调侃的文学样式填充纪传体文学的内核)这两种可谓拥有截然相反立场的叙述者合一,进行叙述。这个被称为双性同体的叙述者,也构成了一种叙述上的复调性叙述张力。史观型叙述者为我们预设了一幅“坚硬且威严”的纪传体文学外壳,通过其模仿纪传体文学的体裁样式得以彰显。首先是小说题目的选用——《阿Q正传》,虽然对“阿Q”和“正传”略有存疑,但经过几千年纪传体文学文化浸染,读者也自然倾向于这是一篇纪传体文学的推论,由此国人便对其自然而然产生出一种崇高、庄严、传奇、敬仰的阅读期待。其次是小说模仿英雄主角的故事叙述模式:出身卑微—历经苦难并在其中孕育乐观坚韧、机智勇敢的品质—把握机遇、贵人相助—功成名就大团圆结局,这种叙述模式主要在《阿Q正传》的小标题中得以凸显(“序”“优胜记略”“续优胜记略”“恋爱的悲剧”“生计问题”“从中兴到末路”“革命”“不准革命”“大团圆”)。小标题是对内容的总结概括,如果只看小标题,我们不难发现这完美契合了英雄主角故事模式。此外,在“精神胜利法”身上我们也看到纪传体文学中英雄主人公的影子,邹永常认为,所谓“精神胜利法”是“人面对无可奈何的生存困境时,不妨超脱一下,放弃现实的满足追求而寻求精神上的自我愉悦,在痛苦和无可奈何中给自己找一个自圆其说的借口,用心造的虚拟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好让自己坚强而达观地活下去”。由此,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在一定程度上,“精神胜利法”是人类在现实苦难面前一种必不可少的精神需要,是一种人类生存的智慧。而这种生存智慧在古代许多英雄人物身上我们也可窥之其貌,《留侯论》中苏轼激赏张良在河堤上被老翁轻辱却“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表现;也有忍辱负重著《史记》的司马迁;韩信也曾以超脱之态受胯下之辱。
如果说史诗型叙述者为我们建构了一架辽阔深远的结构框架,并激发了读者庄严崇高的阅读期待,那么与此同时出现的游戏型叙述者又将这种庄严尊崇的叙事结构进行解构,以戏仿的方式将滑稽小丑式的阿Q填充进这副高大庄严的内核。由此一来,外在的强与内在的弱形成戏剧性的反差,造成极大的滑稽感和虚空感,这同时也使得读者与原有的阅读期待背离,产生羞辱、恼怒感,这是隐含作者的二重解构,即解构庞大文化群体的阅读期待。而这种解构本身又是对以纪传体文学为象征的传统文化的解构,隐含作者以“双性同体”的身份潜入传统文化内部,以戏仿嘲讽的方式对传统文化进行分离肢解,在此过程中,隐含作者更是让我们看到以纪传体文学为象征的传统文化的“高”却“空”和时代狭缝中孤独个人的“矮”且“弱”之间的不协调关系,直指时代背景下社会文化结构的混杂及其与个人的背离关系。与此同时,隐含作者也尝试在建构一种混沌的社会价值系统下新文学新文化的新样式。
文本的叙述话语正因其独特的双性同体的叙述者而充满矛盾性和背离感,在这里,有大量古奥难懂或雅洁古朴的文言与通俗易懂的白话文相结合,纯洁高雅的佛家用语、道家用语与污秽低俗的赌场行语、下流污秽脏话被任意混淆,中洋夹生话、官场话语、戏台词全都糅合为一。这些话语全然抛弃话语系统的一致性而以混杂、复调、开放、无厘头的方式得以一一呈现,它们各自携带着自己所处的时代、社会、文化、等级、阶层、职业和利益群体的立场、趣味、愿望、追求和生活态度等的信息在《阿Q正传》中顽强地表现和坚持自己,而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暗指了社会系统内部的混乱和无秩序,正因社会系统的瘫痪,才造成言语的失序和失语,也正因此,这个贫瘠的社会系统才孕育了一个这样贫瘠的猥琐的阿Q。
二、阿Q的寓言性
关于小说文体,上文已说过这是一种仿纪传体文学,但只是戏仿,戏仿的背后是一系列解构与重构。同时,若往后退一步,将小说放回所属时代的版图中,重建文本与历史的关系,我们不难发现“小说是部寓言”“阿Q充满了寓言性”。
张旭东将《阿Q正传》视为一部现代寓言,他指出:“如果我们把《阿Q正传》视作中国传统意义系统和价值系统瓦解的寓言,我们就能在作品特殊的诗的强度和作者表意活动的高度创造性里,把‘传统中国的自我瓦解和‘现代中国从寓言中的诞生放在同一个历史叙事和批评实践中考虑。”他认为:“正是在《阿Q正传》这样的寓言作品里,作为意义系统和价值系统的‘旧中国以其内在的自我瓦解,为一种新的道德、新的伦理、新的审美和新的‘人的概念扫清了道路。”通读《阿Q正传》,不难发现这与鲁迅其他作品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它的“表演性”,即阿Q正如滑稽戏中的小丑,以出卖自己的滑稽赢得读者的掌声。因此,在文末,阿Q游行并最终被杀头的那一刻,死亡失去了原有的悲壮色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现代审判的寓言意味。而赖以审判的证明,是前文一章章的病理记录(优胜记略、续优胜记略、恋爱的悲剧、革命、不准革命、从中兴到末路),所以前文的故事章节,重点并不是在叙述事件,也并不构成真正意义上的情节,而是在堆砌一系列供以审判的证明,意义被抽空,只是被抽象化了的“物证”,这些证明抹除了悲剧意味,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狂欢色彩。重建文本与历史的关系之后,小说的寓言性应该是最易为读者感受到的,但由于小说寓言故事结构本身的“病理证明性”,使得这些“病理”如“精神胜利法”、与吴妈的“恋爱悲剧”“这是你的(萝卜)?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掩盖了。因为这种对于奇闻逸事的熟悉阻碍了读者进一步分析文本的可能,它以一个抽象、空洞的阿Q的形象阻碍了细读的通道,阻断了批评本身。正因如此,张旭东提出要将阿Q从林林总总的伪影像中挣脱出来,来读阿Q身上的寓言性意味。据此,通过推断他断言:“阿Q不是一个形象,不是一个人物,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概念——一个由特殊的文学形式生产出来的寓言概念。”阿Q的这种寓言性主要通过“为阿Q命名的困难”和“阿Q为自己正名的困难”得以体现。
为阿Q命名之艰难,表明既有的命名系统已经出现了危机,它瓦解的背后,是这一意义系统和价值系统的瓦解。开篇在“序”中,这个问题就被直言道之,即阿Q無姓、无名、无后。无姓,意味没有家族,没有祖籍,家族的内在流淌着的是血缘,这也就是说阿Q不是内在于未庄这个乡土社会系统中,而是无根草芥式飘零的存在;这也能从他无家族无土地、无房屋(寄居在土谷祠)的状态得以印证。人名,是区别某个人的语言文字符号。而阿Q无名,或者说其名无法寻觅,这一方面意味着阿Q无个性,失去作为个体的个别性存在,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将这种无个性的文化符号泛化理解。而他的无姓和无名进一步加深了他无后的烦恼。这样一种无姓、无名、无后的设定给我们带来一种虚无感,因此我们应以一种寓言表意的方式来理解阿Q这一形象。也正如此,张旭东得出了上述结论,即阿Q是一个符号,一个被符号系统规定的“能指”,他是被一个特定的语言世界和象征秩序所支配和制造出来的。无论阿Q做什么、说什么,都是由这个符号系统和意义系统预先决定的。
阿Q俨然是寓言中的主角,在作传者为其命名之余,他也在努力为自己正名,而他正名的过程又是在证一个社会系统瘫痪之名。这个正名以证姓氏开始(他扬言自己姓赵)、以精神胜利法法则展开,以延续后代(试图找女人生孩子)、建立功名(偷举人家东西;意图搭上革命的快车,以成就伟业)为延伸,但最终结局是被社会系统打回原形,甚至以给自己画了个不够圆的圆为外在形式结束无力被正名的一生。阿Q终其一生在为自己正名,但直到最后也终于失败了,但在他“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之前,他感到有些可怕的眼睛在咬他的灵魂,他的嘴里孕育了“救命”二字,可却再也无法吐出。在这里,作为陈腐的肉体意义上的阿Q的死亡,迸散、酝酿了“救命”二字的雏形,这同时象征了新时期新文学的开启。阿Q的“救命”同狂人的“救救孩子”一样,都标志着一个形而上的文化断裂和历史起点。阿Q最终“没有说”,是因为阿Q并不代表一种新的主题的到来;他并不属于任何新的“人”的概念,但寓言家的文字却把一个未及发出的“新生”记录在案,它是来自“黑暗的闸门”。触发阿Q这种清醒记忆的是四年前被恶狼食肉的恐惧,这也是全篇阿Q唯一的回忆与记忆,而逃脱恶狼逃至未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逃离,而死亡却以残酷的方式力证新生成为一种可能,“救命”成为一粒新生的种子,隐隐地埋在那里,在腐朽之地开出花来。
以文本为意义阐释的出发点,笔者从叙事结构角度对《阿Q正传》进行解读,剖析文本“双性同体”的叙述话语和阿Q的寓言性;在“双性同体”的叙述话语中读出文本混乱的叙事结构,及其叙事结构背后隐喻的混乱的中国文化结构;而分析阿Q身上寄寓的寓言性,既佐证了这种价值系统的瓦解,又使我们得以窥探鲁迅对新时代新文学的思考。
作者单位: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