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秦论》:以赋体写史论的经典

2023-04-06 06:34周嘉寅
学语文 2023年1期
关键词:过秦论赋体贾谊

□周嘉寅

《过秦论》作为古文经典,是多本语文教科书的入选篇目。例如,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三将《过秦论》与《寡人之于国也》《劝学》《师说》四篇文章整合为一个单元,重视其议论的特点。

不同于之前“一纲多本”时期的教科书将《过秦论》的教学重点放在“论”的分析和议论方法的学习与掌握上,统编版高中语文教科书在《过秦论》的学习提示中指出了其文体特点:“《过秦论》以赋体写史论,多用夸张、对比,通篇一气贯注,气势充沛,铺张扬厉。”

如果按照现代议论文的写作要求分析《过秦论》,只是将其作为议论文写作的范本和学习对象,一方面忽视了《过秦论》作为文言文具有的文体特点,另一方面会发现文章存在立论有偏颇,论证有疏漏,逻辑不严密等不足之处。然而,《过秦论》论证上的问题并没有影响其经典地位,因此从文体学的角度出发,《过秦论》的经典性和贾谊议论之精妙能被更好地理解。

一、文体之辨:“论”体的创新

《过秦论》最早见于《新书》,仅有“过秦”二字,但文章研究秦朝的历史,探求秦朝灭亡的原因,正符合了刘勰对“论”体的描述,“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追于无形,钻坚求通,钩深取极”[1]218。同时,无论是按照文体分类的古文选本,还是在文学批评等其他著作中,《过秦论》都被归为“论”体一类,并被后人于题末加上“论”字。梁萧统将其放于《文选》“论”体首篇,清姚鼐《古文辞类纂》将其选入论辩类并置于首篇。刘勰《文心雕龙·论说》提出,“陆机《辨亡》,效《过秦》而不及”,也是将《过秦论》放在“论”体一类中讨论。宋代高承的《事物纪原》把其作为“论”体文章之始。[2]143既然如此,教科书中的学习提示又为何会出现“赋体”一词呢?项安《项氏家说》指出:“予尝谓贾谊之《过秦》,陆机之《辨亡》皆赋体也。”钱锺书也提出:“贾生作论而似赋”[2]143。在阅读《阿房宫赋》时,又会产生与《过秦论》相似之感。赋在形体方面,以设辞问答和韵散配合为两大基本要素,使之区别于诗文成为独立的体裁,在手法上善用铺陈、夸张、渲染等,善于营造恢弘气势[3]8-20。“体”在古代有多种意义,文学语境下,多指作品的“体裁”或是“风格”。《过秦论》在体裁上没有与赋相近之处,但是不难发现,在行文中运用了许多“赋”体的代表性手法,如铺陈、夸张等,使全文气势充沛,因此,“以赋体写史论”中的“体”应是侧重于风格而不是体裁。贾谊又善赋,在汉赋的发展上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开创了用骚体写辞赋的先河,并为汉大赋的成熟奠定了基础。贾谊在辞赋上的成就让他在撰写史论时可以熟练地运用赋体的写作手法。

《过秦论》在文体上的突破影响了后世文人的创作。一般说来,从战国到西汉再到东汉,文风凡三变:战国文雄奇,西汉文醇厚,东汉文徘丽。由于贾谊在《过秦论》中充分发挥了赋家的长处,使该文既有战国文的雄奇,又有西汉文的醇厚,同时也露出徘丽的端倪,开一代创作的先河。[4]24西晋文学家陆机所作的《辩亡论》有着明显模仿《过秦论》的痕迹,但是仍未超越贾谊。

二、气势雄劲:“赋”体手法与“论”体内容相结合

在对《过秦论》的众多评点中,都强调了“雄”。明孙鑛评价此文“立义雄伟”;清储欣评价此文“叙事雄浑”;清姚鼐评价此文“雄骏宏肆”;清唐文治评价此文“文气雄骏”[5]359-361。那么,文章的气势之雄是如何形成的?赋体的写作手法又是如何在其中发挥作用的?

(一)适当铺陈,详略得当,展现史的恢弘

《过秦论》通过描写秦国从一统天下到极短时间分崩离析的历史进程,议论秦朝在政治统治上的过失。在历史叙述中,贾谊善用铺陈,对秦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到秦始皇这一完整历史脉络都有所涉及,体现出了秦朝历史的恢弘。

将其间150多年的历史浓缩在千字以内,却没有给人以罗列堆砌、零散破碎之感,原因在于贾谊没有完全照搬赋的铺陈手法,将历史的方方面面都事无巨细地写出,而是有所重点地进行铺陈,详略得当,不显冗长。在前四段中,每一段都对能体现“攻守之势”的重要史实,使用并列式铺陈逐一说明,如秦孝公时期的商鞅变法,六国与秦合纵连横的斗争,秦始皇的集权政策,历史的厚度增强了文章的气势。中间孝文王和庄襄王在位时间较短则适时略写,一带而过。在第二段中,贾谊用“蒙故业,因遗策”六字就总结了惠文王、武王、昭襄王的政策,将重点聚焦于秦国与六国的对抗之中,通过“南取”“西举”“东割”“北收”陈述秦国版图的扩张,体现秦国强悍的战斗力;通过罗列人名,体现六国人才之多。同时,这些人名和地名对汉人来说并不陌生,很容易便能联想到文章中未展开描写的数次战争交锋。贾谊将历史的许多细节藏匿其中,看似简短的语句实则暗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底蕴,从而充实了文章内容。

(二)递进铺陈,反衬夸张,塑造秦的雄厚

贾谊在描写秦国时极力塑造其国力雄厚的形象,为文章造势,如此帝国的轰然倒塌才能给执政者以警醒。

秦孝公继位前,秦国经历了多次政治动荡,国力削弱严重。秦孝公继位后,重用商鞅,变法图强,国力逐渐增强。贾谊于孝公时期开始着笔,让秦国在文章初始便展示出了强国气势,从“取西河之外”到“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再到“天下已定”采用递进式铺陈,秦国国力逐渐增强达到顶峰,使读者对秦国的国力在每一段都有认知的突破。为了让这种递进更加明显,贾谊在历史事件的选取和组织上进行了艺术化的处理。例如,将秦国惠文王、武王、昭襄王与其他诸侯之间的数场战事放于一处描写,体现秦扩张的迅速;对秦在扩张中的失利或伤亡惨重的战争避而不谈,塑造其战无不胜的形象;把庄襄王继位前秦朝因帝王的轮番更替而形成的混乱局面和庄襄王的政治贡献用“国家无事”遮掩过去,为描写始皇之强积蓄力量;甚至将庄襄王打败东周,推翻周王室作为始皇的战果。

仅有这种线性的递进式铺陈还不够,贾谊还多次运用叠写,对某个点进行集中多次渲染,不断加深固化秦国的强者印象,连用“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荒”四个意义相同的词语刻画秦孝公的野心,可见野心之大一个词语不足以表达;连用“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四个意义相同的语句强调秦始皇的强大,可见一句句子无法概括形容始皇之强;在“践华为城,因河为池”后紧接着用“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再次突出秦国地势险固,点明其占据地理位置上的优势。除了以上对秦的直接描写,贾谊还通过赞美六国的人才济济来反衬秦的强大,让秦强大的形象更加立体。

同时,在战争描写中大量使用夸张的手法渲染氛围,如“拱手”“无亡矢遗镞之费”“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等,而夸张这种手法的自觉运用和广泛发挥是由赋的创作首先实现的[3]407。贾谊将其运用到“论”体文的写作中,使文章气势更盛。

(三)行文流畅,对比形成冲突,结句点破主旨

贾谊多用赋体所擅长的排比和对偶,行文节奏如秦国统一天下般,势如破竹。在顺畅的叙述中,贾谊暗藏了许多对比,使行文同时具有了张力。首先是秦强盛时和六国的对比,六国联合的实力并不弱,却在抗秦时犹豫不决,秦国信念坚定,“开关延敌”,毫不畏惧,最终战胜六国;其次是秦灭亡时和陈涉的对比,陈涉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却动摇了一个王朝的统治;再次是六国和陈涉的对比,陈涉在地位、武器、士兵和谋略方面都不如六国却能做到六国所不能做到的事情;最后是秦兴亡的对比,秦发奋百年才统一天下,相比之下,从权力的制高点跌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这些对比为最后矛盾的爆发积蓄力量。随着秦朝的气势达到顶峰,对秦灭亡原因的疑惑也积压到顶点。“然”字之后急转直下,如大厦轰然崩塌,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清林纾认为最后一段“似有百倍之神力,从积压在万钧之下,忽然以扛鼎之力,打挺而起。”[5]361“且夫”之后宕开一笔,总结收尾,使用排比和设问,引人思考,稍有舒缓的气势又重新上升,最后以“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一锤定音,将前文积压下的秦如此之强却难逃灭亡的疑惑点破,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四)用词得体,渲染氛围,文势雄肆奔放

古文中运用排比、对偶、对比并不少见,然而像《过秦论》这样被鲁迅称之为“西汉鸿文”的气势充沛的文章却不多见,所以这些手法不是使文章气盛的决定性因素,只是影响因素之一,行文用词的精确和得体也为文章增势不少。得体即言语得当,在古文中就是遣词造句与文体风格十分契合。首段一个“窥”字显出了秦朝虎视眈眈,觊觎天下已久,使人倍感压迫。随后,“席卷”“包举”“囊括”“并吞”四个动词连用,将秦朝抽象的野心具象化,生动形象地令人感受到秦朝气吞山河的雄心壮志。“内”“外”之举措和“南”“西”“东”“北”之进攻等短语增添了文章的空间感,与文章整体叙述历史的时间感相结合,文章的时空结构更加立体。秦朝,或者说文章的压迫感由点到面,全方位地笼罩着周室、六国乃至读者。第四段描写陈涉时连用“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迁徙之徒”,贬低其身份,不断渲染冲突的氛围,为最后矛盾的爆发持续造势。

(五)句式变化多端,个人写作风格鲜明

与同样是探讨朝代兴衰,提醒统治者避免重蹈覆辙的《六国论》相比,两篇文章虽然都是“论”,但是结构大不相同。《六国论》开篇就直接写出六国破灭的原因,接着围绕观点展开论述。《过秦论》则是先叙后议,并且叙述占据了全文五分之四的篇幅。这与贾谊的赋体写作风格密切相关。《文心雕龙·才略》云:“贾谊才颖,陵轶飞兔,议惬而赋清,岂虚至哉!”刘勰用“议惬而赋清”一语概括贾谊的文体风格,其论述范围兼及贾谊政论文与辞赋等两个方面,它给我们的启示是,贾谊赋发议论的内容与他的政论文是相通的。[6]34贾谊对赋体的探索在这篇文章中也有体现,将“论”与“赋”的特色有机融合。从《吊屈原赋》到《鵩鸟赋》再到《旱云赋》,不难发现句式逐渐呈现散体化的倾向,议论成分大大增加。《过秦论》中句式骈散结合,长短相间,变化多端。短句往往能使行文节奏紧凑,为秦朝的强劲势头增势。至最后一段总结秦朝兴亡原因时则多用长句,舒缓语气,使得君王能理解并接受其观点。

三、借古喻今:叙述直白,立意深刻

秦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封建王朝,对中国历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不可一世的封建大一统皇朝,却仅仅统治了10余年,便二世而亡了。秦皇朝的速兴速亡,汉皇朝的继起而兴,社会历史经历了从秦亡到汉兴的历史巨变。时代要求史学家、思想家们对此作出合理的解释,以为新皇朝的政治统治提供历史借鉴。于是乎,“过秦”便成为汉初这一特定历史时期的思想主题和时代思潮,[7]15贾谊的《过秦论》是这股思潮中的佼佼者。贾谊提出了夺取天下和治理天下需要采用不同策略的政治主张,治理天下时不施仁义是导致秦朝二世而亡的原因,受到司马迁、班固等史学家的推崇。然而,一个朝代的灭亡是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同样是借过秦警醒当朝,杜牧的《阿房宫赋》虽在手法风格上深受贾谊的影响,但是二者的观点却大相径庭。杜牧认为秦朝统治者因骄奢亡国,贾谊却认为是“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贾谊为何只抓住“不施仁义”这一点呢?这与当时的政治环境有着紧密的联系。汉朝刚刚经历了秦末农民战争、楚汉争霸等社会动荡,人民生活受战乱影响苦不堪言,贾谊因此倡导实行仁政。贾谊在论述秦朝灭亡原因时不是绝对客观的,他的出发点是为了解决汉朝的社会问题。杜牧也是同理,主要是借古讽今,针对唐朝统治者的荒淫无度。推广可知,古人在书写此类“论”时的出发点大都为当时当世服务,事例也因此需要进行适当剪裁。所以贾谊需要在秦朝的历史中找到可以佐证观点的材料来借古喻今,向皇帝建言献策,实现其政治主张。但是,单纯地叙述历史并不能引起皇帝的注意,运用“赋”体的写作手法造就的慷慨激昂的陈词才能造就声势,具有真正的感染力,直击人心。《过秦论》中秦朝的前车之鉴促使汉朝决定开始推行休养生息的国策,为汉朝日后的兴盛奠定了基础。

《过秦论》能在众多政论散文中脱颖而出成为不朽的经典,除了因为文章展现出了极强的政治远见外,还因为原本直白的以叙代议经过贾谊精巧的构思和组织后用简短的语句展示了百余年波澜壮阔的历史沉浮,加上“赋”体的恢弘和“论”体的雄辩完美融合,使行文气势磅礴,后人难以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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