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耀清
在当前语文课程改革进入深水领域的特殊时期,五彩斑斓、五颜六色甚至是五花八门的理念层出不穷,它很大程度上干扰了一线语文老师的教学视线,因此,这里很有必要重提语文究竟怎样教、怎样学的问题。只有牢牢深扎传统语文教学的根基,吸取几千年语文教学的营养,摒弃一些浮华的形式,去掉一些功利性的色彩,语文这棵承载着传统文化的大树才会枝繁叶茂。如《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里,就有语文传统教育中“教”与“学”实践的成功范例。细读“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中香菱学诗的全过程,不禁惊叹于林黛玉的深厚学养和高超的教育艺术,也深深地为香菱的好学善思、专心苦学所感动。林黛玉不愧为饱读诗书、深谙教艺的“好老师”,香菱也不愧为聪颖灵秀、一隅三反的“好学生”;她们在《红楼梦》的相遇中,演绎了一曲语文“教”与“学”的绝世乐章。
林黛玉可谓是践行孔子“有教无类”思想的表率。
香菱在大观园里是没有地位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其地位比丫环实在好不了多少;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时代,香菱读书简直是一种奢望!可一旦机会来了,香菱又岂能错过?于是便来到了潇湘馆感受一下书卷的情调和气息,以至于不自觉地想融进她们的圈子,跟她们学诗便是自然融入的第一步了。当香菱向身边诗才并不弱于林黛玉的薛宝钗求教时,宝钗毫不留情地给她的幻想打了一个零分,讥讽她这是“得陇望蜀”;倒是黛玉饶有兴致地承担起了老师的责任。即便是后来跟黛玉学诗,宝钗也一直是在讽刺、挖苦、打击香菱:“这个人定要疯了。”而黛玉则恰恰相反,她说:“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1]这主动、率真、自信的乐为人师的情态溢于言表。黛玉用言行诠释了孔子“有教无类”的教育思想,这是一位有着怎样的教育情怀的好老师啊,香菱遇到了她,最是她的好运气了。从某种程度看反观当今物质文明充足丰裕的教育新时代,教育的变态已经达到史无前例的状态。家长择校固然还有情可原,但义务教育学段学校对新生挑肥拣瘦、掐尖选优的录取实在不可取!不少老师为了提高自己所带班级的平均成绩,对后进学生百般排斥、打压、歧视,恨不得把后进生都塞给其他的班级,自己只教优秀生。究其原因,还是他们的个人功利之心掩盖了师生之间应有的致尚情怀;这种做法不仅有悖于孔子的有教无类的教育思想,更破坏了教育的生态平衡,加剧了教育的不公平!为什么不能把投靠到自己羽翼下的“苦孩子”当作上天赐给的一块待琢的宝玉呢?为什么不可以把这种“相遇”看作今生难得的师生缘分呢?
红楼十二钗的才学各不相同。若以管理方面才能考量,王熙凤第一;以绘画能力考量,惜春应算第一;而单从做老师来说,第一非黛玉莫属!天资、教育、家学等无一不眷顾这个纯情的少女,上天给予她无尽的偏爱:父母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单是父母遗传的基因、天资本来就让她站在了人生起跑线的最前沿,其先天性兰心蕙质本已令人仰止;更兼具江南的风情秀水的文化氛围,也为林黛玉阅读生活提供了耳濡目染的外部环境,于是她出脱成一个婉情才女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那林黛玉的知识水准到底配得上当一名优秀的语文老师吗?
林黛玉是大观园里最富诗人气质的少女。她将一生的心血都寄托在她的诗稿中了。林黛玉一共写了二十五首诗词,所涉及到的诗歌体裁达八种之多。她是抒情诗的高手,其内心的情感或露于字里行间、或隐于墨香柔帛;她的“咏菊诗”诗社夺魁;“葬花诗”荡气回肠;“鲛鮹诗”情深似海,这些充分体现了林黛玉的诗情才华[2]。她喜欢用诗词抒写内心的绝望、痛苦、悲愤,用诗词诠释内心对命运弄人的无助和对世俗专制的抗争,单就这一点来说,古代的很多文人墨客都是无与比及的。她不仅会作诗,而且还会论诗,有很深的遣词造句的功底,俨然是一个品文论诗的专家。她推崇的“作诗立意要紧、意趣要真,不以词害意、成趣天然”,这也正是她指导香菱一步一步前行并最终写成“新巧而有意趣”的咏月诗的智慧法宝。
人们常说,教给学生一碗水,教师要有一缸水,甚至一江水,这是为人师最基本的知识水准;学生遇到这样的老师,如同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这样才有可能不至于输在起跑线上。
1.法乎其上最高妙
黛玉也知道,作诗是要遵循起承转合、平仄相对等要求的。但她更懂得教无定法,贵在得法,她深深知道自我习得、自主探究是成诗的必由之路。因此,她最初只用几句浅短论诗的话,轻描淡写地把作诗的小规矩先交代给香菱,然后放手让她自己去自学王维、陶渊明等名家的诗目,让她在多次自学自悟、苦思冥想后初步感受到诗歌的纯美意境时,让她在领略一点点滋味却陷入读诗解诗的难以自拔的困境时,才微微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如此反复历练,使香菱前期历经千回万转的磨难过程,并最终得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茅塞顿开。这个学诗的过程,其实不就是建立在“深度自主学习”基础之上的“有效合作探究”吗?
想想时下很多的语文老师,平时不注意学生的预习与习得的过程,不舍得放手让学生去广泛地阅读、深入地参悟,课堂上也很少给学生阅读文本、发现问题的机会,还假惺惺地和学生一起“合作探究”,其实他们“探究”出的无非都是教参或网络上多少年约定俗成的一些固化的答案或知识点而已!倒是有一些“香菱式”的语文老师,他们必然会在教学一篇新课之前先让学生独立裸读课文、自我发现问题,然后带着问题进课堂,这才是语文教学的正道啊。
2.提点挈领谙门道
细读香菱学诗的过程,我们不能不为黛玉的提按引领的教学方法而叹服。
林黛玉深谙教学的艺术,对香菱诱导而不牵拉,劝勉而不强制;指导学习的门径,而不把答案直接告诉她,却让她自我思考、顿悟。至于检查反馈、交流讨论,也都是用于全面提高香菱的解读、领会能力,也就是诗歌的核心素养,而不是单纯的“应试力”。香菱写好第一首诗之后,自我感觉良好,可黛玉给她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同时,帮助她找出败笔的原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并积极引导她要敢于创新,放开思维;香菱第二首诗写成后,黛玉还是深感惋惜,心说“自然算难为他了”,但要求更加严格:“过于穿凿、还得另作。”[3]这宽严相济、褒奖有度短短几句话的点评,充分体现了一位优秀教师的足够耐心和教育慧质。至于“怎样另作”,黛玉还给了她很大的自由发挥的空间,并不给她圈定固定的模式,而是让她自己去领悟、通塞,直至她最后写出新巧而有意趣的佳作来。黛玉的这种指导方式对苦志作诗的香菱来说最是合适,最能培养创新精神和实践能力。苦心于学诗的香菱终于在黛玉的诲人不倦的启发、引领、诱导下,终于在梦中得到了一首意境、情感、文法等俱佳的上作。
黛玉没有过分地强调作文的技法,没有框囿于写作具体内容的指向,没有给她任何的压力,甚至也没有亲自将她带进花前月下去感受情境,只是轻轻一点、娓娓一说、随意一引便收到了神奇的效果,这不仅仅是因为香菱的聪慧等灵性的内因,更得益于黛玉高妙的“提按引领”。《礼记》曰:“故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道而弗牵则和,强而弗抑则易,开而弗达则思;和易以思,可谓善喻矣。”这里,黛玉已经把老祖宗留下的这一“教”的原则把玩得出神入化了。
当今的青少年面临日新月异的社会风景,充满着对事物天生就有的好奇心和兴趣,只不过各自的习惯、情绪的掌控、心里的持续需求存在差异而已;这就像激情澎湃的流水,一旦遇到山川土石的阻遏,就会出现迟滞、回环、甚至倒流,如何顺应并及时、正确地引领兴趣的导向,这是教师们应该关注的问题。这一点上,林黛玉不厌其烦、循序善诱的做法值得借鉴。
林黛玉深知想让香菱一学就通是不太可能的,太大的压力会使香菱望而却步;要让她摆脱束缚、主动前行。例如她们一起合作探讨王摩诘“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时候,黛玉始终以香菱为活动的主体,让她始终处于对话和研讨的每一个环节,而自己则是在关键时刻点拨一句。比如香菱说出自己阅读的感受:“据我看来……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并没有直接评判可否,而是笑着追问:“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3]此问一出,便进一步引出了香菱更深刻的理解与感悟;黛玉随机趁热打铁:“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这里黛玉的话句句说得香菱心里痒痒的,处处给她留有对接和思考的余地,一步一步地点燃,促进诗情的燃烧;一层一层地漫溯,滋润心灵的田畴,循循善诱、润物无痕,香菱经历了对话和思维的层层斑驳,学习中尽情享受着豁然开朗的愉悦。
黛玉的教学中的五次善言絮语之“笑”,更是春风化雨般的盈盈笑意。不管是询问、倾听还是交流、引领与点评,黛玉的语言总是知己般的亲和、随性,长者似的温暖、和煦。“共记得多少首了?”“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4]表面看似闲聊,实际上是遵循了从内容的理解到滋味的分享与表达的阅读思维过程及规律,是在帮助香菱对知识的消化与吸收啊。这种轻描淡写的、笑意粲然的考查形式难道不远远胜过当今的严肃而机械地检查与训示吗?
当然,黛玉也并不是一味地、无原则地褒奖香菱,时而表扬,时而轻轻地“敲打”。且看香菱三易其稿的每一次细节:第一稿诗成,黛玉说“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第二稿写成,黛玉又说“这一首过于穿凿,还得另作。”并说“自然算难为她了。”[2]这种边抑边扬、亦褒亦贬的评价方式,既明确的鞭策了她的不足,又保护了她的自尊心、进取心,促使香菱逐步走进了诗歌的理趣境界,欲罢而不能。
《红楼梦》中香菱学诗的故事,再一次诠释了我国传统语文教育的精粹方略,能做像黛玉那样的语文老师,将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林黛玉之所以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语文老师”,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是香菱这样聪慧乐学、善思会学、勤学苦学的好学生成就了她。
香菱出身在江南富贵之地的一个翰墨望族之家,母亲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父亲甄土隐也是个旧知识分子,严正清白,禀性恬淡。香菱自幼聪明伶俐,虽经拐卖、虐待,但骨子里的慧根还是在的,特别是她能做到“举一隅以三隅反”,这也许正是林黛玉愿意教她的主要原因。
香菱虽贱为人妾、没有地位,但非常想用读书填充自己内心的生活,因此她也就有了学诗的强烈愿望,但苦于没有机会,只好自己弄本旧诗,偷空就自学两首,因而她的内心才存有“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的三类诗句。她的学诗目的不同于无聊贵族的闲情逸致和鄙俗之徒的攀风附雅,也并非是为了把它当作改变自己命运的敲门砖;而是一种执著顽强的自我生命理想的寻觅,是一个诗性女子对诗性情怀和诗性人格的美好追求。她一入园就向宝钗求教,表现出积极主动的求学精神,可惜宝钗拒绝了她的恳求,但香菱没有心灰意冷、草率地放弃,而是借薛蟠外出经商的机会主动到潇湘馆来求黛玉教诗,并如愿获得了黛玉的教诲[4]。我们也无法想像她当初求师未果的沮丧和如愿以偿时的欣喜若狂,更无法想像这样一个灵智的女孩如若再次遭到拒绝的心情,或许只有若干年前报刊上的那位“我要读书”的大山中的女孩更能理解香菱此刻的心境。香菱是幸运的,有这么好的老师接纳了她;也正是她聪慧好学、主动求学的精神才成就了她这段人生的诗情画意。
且看香菱来到潇湘馆见到林黛玉的精彩。第一次见面便对黛玉笑道:“我这一进来,也得空儿,好歹教给我做诗,就是我的造化了。”再从黛玉给香菱列的书目来看,至少有上千首经典诗歌,而香菱却还能欣然地接受下来,这对于常人来说是很难做到的;但香菱不仅读了,而且仅用两天时间就读完了,并且还能有新的领悟。难怪当初并不看好她的薛宝钗后来也禁不住地为她点赞:“能够像她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这也正如《论语》所说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当学生们积极主动地学习,并且把学习当作一种生活乐趣的时候,岂有学不成的?!
香菱非常善于学习,她不但能认真地听黛玉讲课,按提出的要求去做,而且注重把老师所教的内容加以整理归纳、及时消化并融会贯通。在学习过程中注重品读、理解和感悟,注重积累和运用。且看香菱是如何悟诗的:“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她除了能悟出诗的滋味和真谛,更能把诗歌意象和生活经验联系起来,让朴素纯真融入到理性生活中去,表现出自己重意轻物、重悟轻解的智慧和思维的取向[4]。读诗、悟诗、论诗之后自然还得作诗,香菱将一首咏月诗写了三次,前两次要么滞涩生硬,要么穿凿单一,但她不灰心丧气,认真总结写作经验,找出自己的不足,终于捕捉到新鲜的意象,并且能写出鲜活的、高规格的诗作来。尤其是诗的嗅觉、灵感到来的时候,她会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她会忘记眼前的俗人、俗世、俗物,全情地投入诗的境界,这也是她学诗所成的关键。
香菱善思会学,还体现在她非常在意抓住核心的、本质的问题并与他人进行合作、交流、分享。比如在听了黛玉介绍格律诗的规则后,她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这就是抓住了问题的根本。还有香菱在读诗后和黛玉交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体验等,也都是鞭辟入里的。什么叫做善思会学?当自己的智慧、灵性赶不上学习节奏的时候,就要多和他人合作、交流,化众人的智慧为自己所有;也只有相互间思维的碰撞,才会有更多的悟出。虽然有些悟性大多是先天性的,程度深浅也各有不同,但如何让这仅有的一点悟性发散、生长,这恐怕最是我们语文老师需要淳告学生的问题。相比看来,目前为了应付考试而进行的格式化、俗套化、集约化的刷题训练,耗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来获取短效的“成绩”,这只会误导学生走入学习的死胡同,越来越不会学语文了。
香菱在学诗的成功不仅仅是依靠聪敏和悟性,更是依靠专注苦学。香菱学面聆听黛玉第一次教诲后,遂按要求借书吟读——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其专心、苦心如此,不能不令人赞叹。当香菱拿到写作诗题后,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她边读边悟边写,现学现卖,但只因措词不雅、声韵生硬、单调滞涩而被要求重写。且看那香菱“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第二次诗作失败后,香菱仍旧忘我地用功,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无旁听、目不他视,简直是到了痴狂的地步。“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这冥思苦索,已近入魔,但终于以自己的专注苦心赢得了天道的青睐;妙手偶得梦中诗的背后,其实是苦心孤诣的多次锤炼。
香菱学诗的过程,再一次印证了古人治学成功必须经过的三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之“悬想”阶段——“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之“苦索”阶段——“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顿悟”阶段[5]。从悬想、苦索到顿悟,这也正是当下课改所倡导的“学法”精粹之所在。
《红楼梦》中香菱学诗的故事,再一次诠释了我国古代传统语文教育的精粹华章。语文教学一直担当着传承中华文化、传承中华美德、传承良好习惯等重任,传统文化、传统美德又都和传统的语文教学方式有着千丝万缕的必然联系。假如没有林黛玉方向性的引领和赏识性的点燃,即使天资聪慧的香菱也不一定想学、好学、会学,浅尝辄止、望而却步、半途而废那都是可以预料到的事;香菱如果没有慧根悟性、没有主动学习的习惯,估计最终也就不可能顺利达成“学业”;如果学诗过程中没有师生之间的心灵的碰撞和语言的互通,如果学诗是一种内卷式的竞争行为……那黛玉教诗必然会心力交瘁、迷惘困惑,教出来的香菱至多只会成为一个知识的容器。至此,语文当该怎样教、怎样学,“香菱学诗”的过程已似乎经给出了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