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西游记》经过百余年译介历程,终成中国文学异域经典化中的成功案例。本文从经典化的“经济性”“教学性”“学术性”和“社会性”四个维度来考察《西游记》四个主要英译本的经典化历程。研究发现:李提摩太译本属于前经典中的典型,译本虽在百年后通过重版在“经济性”方面取得突破,但仍未成经典;韦利译本经典化属于经济性驱动类型,译本的经济性助推其达成其他经典化条件;余国藩译本属于学术性驱动类型,译本的学术性带动其满足余下经典化条件;蓝诗玲(Julia Lovell)译本属于直接经典化类型,得益于国际书商的护持,译本甫一出版便冠以经典之名。通过考察《西游记》英译本经典化方式可为当下中国文学经典外译提供镜鉴。
关键词:翻译;《西游记》;经典化;中国文学
作者简介:刘海峰,男,华中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领域为文学翻译。
中国经典序列中的一些作品“旅行”至异域,并未受到国外学界的肯认,遑论进入世界文学经典的行列。即使部分作品成功加冕世界文学经典的头衔,其译介历程也充满了曲折与艰辛。对这些作品进行个案研究有利于探寻其域外经典化路径,揭示经典外译成功案例的内在规律,为当下中国经典外译事业积累经验。《西游记》无疑是中国文学异域经典化历程中少数的成功案例:同时被朗文、诺顿和贝德福德三大世界文学选集收录,其阿瑟·韦利(Arthur Waley)译本(以下简称韦译本)和最新的蓝诗玲(Julia Lovell)译本(以下简称蓝译本)皆被收入英语世界经典丛书“企鹅经典”(Penguin Classic)。
近年来,学界对《西游记》经典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韦译本(王斌华 2021;朱明胜、许文胜 2023),缺乏对《西游记》其他经典译本的关照,也未提出全面的经典化标准。曾有学者将《西游记》作为案例探讨中国文学外译经典化问题,但仅截取其经典化历程中一段,甚至出现信息失真的情况,如将翟理斯《佛国记》译本(A Record of the Buddhistic Kingdoms)错当成《西游记》译本(厉平 12),因而准确而全面的个案分析非常必要。鉴于此,本文将探究文本作品经典化条件,并基于此基础上描绘四个主要译本的经典化历程,分析不同译本的经典化方式,以为当下中国文学经典外译提供镜鉴。
一、文学作品经典化的特性与衡量标准
从词源学上考察,经典(canon)一词来源于希腊语中的Kanon,指“一把尺子”,有“标准”之意。后被古希腊图书馆内学者使用,指代一系列具有典范意义的罗马名著。张隆溪(29)认为“经典”一开始就与教育相关,是为年轻学子提供的“代表某一文学和文化传统中最高价值的标准著作”,因此他提出“文学经典是文学传统当中最有价值、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文学作品的“经典化”既可以指是非经典作品进入经典序列的动态化过程,也可以指经典作品内的次要经典向主要经典的晋升过程。“经典化”的动态性与层次性是文学作品经典化的主要特性。动态性表明文学作品的经典化过程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迟滞与曲折是经典化过程中常见的特征。由于社会历史语境变迁等原因,经典作品有时会退出经典行列,主要经典有时也会降级为次要经典。“经典化”本身也具有层次性,表现为非经典与经典的区隔以及经典内部层次的划分。相比于传统的二层体系,达姆罗什(David Damrosch)(44-45)提出了经典的三层体系:超经典(hypercanon),对等经典(countercanon)和影子经典(shadow canon)。超经典指虽身处传统经典序列,但不会受到冲击的一类,对等经典则指来自“非主流文学传统”或“使用非主流语言创作”的经典作品,而影子经典指的是旧传统中逐渐隐身退去的经典作品。
学界内一般将文学作品是否被广泛阅读与接受视为经典化条件,张隆溪(30)则认为,相较于畅销度,文学价值是作品经典化中更重要的因素,并提出了“文学作品要成为经典,必定是文学研究的成果”。从张隆溪的言辞中可以看出,“學术性”是其最为看重的经典化条件。韦努蒂(Lawrence Venuti)(37)则对进入经典行列的文学作品的特质进行了更细致的界定,认为经典作品的特质包括“ 学术性(成为学界研究的对象)、教学性(被纳入学校课本)、经济性(获得重印再版,并通过学术和商业出版社而得以营销)和社会性(成为教育成就和阶层地位的标志)”。韦氏提出的四个特质也可看作文学作品经典化过程中的衡量标准,考虑也更加全面,且给予具体的审视视角,故本文会从韦氏提出的四个维度来考察《西游记》译本在英语世界经典化过程。具体而言,《西游记》译本的“ 经济性” 可以通过译本的再版次数、商业出版社的运营方式、网络购书平台的评论数量等方式进行考察。“ 学术性” 可以观察精英读者在学术媒体上对译本的评价,“ 教学性” 则可关注译本在文学史或文学选集中的收录情况。“ 社会性” 侧重译本对西方社会存在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如入选能够被读者大范围阅读的读本或系列以及改编戏剧或影视作品的情况。
译本选择方面,除收入企鹅经典系列的韦译本与蓝译本外,本文还关注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译本与余国藩译本。前者是《西游记》英译史上第一个单行本,具有开创之功,后者则是第一个全译本。
二、前经典的登场:李提摩太译本的演变
1913 年,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译本《出使天国》(A Mission to Heaven)(以下简称李译本)于上海出版。译本保留了原作的百回本体制,但实际上译者仅完整译出其中数回,余下章回大多是缩译故事梗概,并基于自身宗教意识形态大量删缩,并改写了部分情节。译者的不当处理以及别有用心的翻译目的造成“ 译本可读性差、文学趣味以及美感缺失等问题”(刘珍珍 46)。
这一时期,几乎都是以李提摩太为代表的传教士将《西游记》译成英文,除李氏外大都是片段式翻译。译文或收录在故事集中,或发表于在华英文报刊上。译者翻译动机都与作品宗教性主题相关,认为这部以朝圣为主题的小说与西方的《天路历程》相似,大多借翻译来了解当时中国人的宗教观念和思维模式以到传教的目的。由于李译本对原著进行纯粹的宗教性解读,且未在英语国家本土出版,传播力极其有限,未能被异国读者大量阅读。
2012 年,李译本由塔托出版社(Tuttle Publishing)再版发行。出版社对原译本进行重新编辑,包括更换封面,邀请澳大利亚汉学家康丹(Daniel Kane)教授作序推荐,将译本名从A Mission to Heaven 改为The Monkey Kings Amazing Adventures(《猴王的奇妙冒险》),整合缩译章回,更换文中蕴涵基督教意味的译词。该译本时隔近百年重现于读者面前,意外收获好评。究其原因,主要是出版社的编辑工作使文本更适合当代读者的阅读习惯,同时早期传教士译本的重版也迎合了读者的猎奇心理。购书网站上的评价情况可作为观察作品“ 经济性” 维度的窗口,新译本在国外亚马逊网站评价人数达506 人,评分高达4.6 分①,可以看出重版的李译本在国外市场取得不错的销量成绩,也积累了一定数量的读者群。李译本的新版跨越百年后在“ 经济性” 方面取得突破,实在令人惊喜。遗憾的是,新版李译本由于译文质量等原因未能引起学术界注意,也未进入任何文学史集,只能将其看作市场上的“新奇”译本,该译本虽最终未能成功实现经典化,但观其演变历史便可得知经典化历程之曲折,仍具启发意义。
三、 经济性驱动:韦利译本的经典化
1942年,英国汉学家阿瑟·韦利的节译本《猴》(Monkey)由乔治·艾伦与昂温出版社(George Allen& Unwin Ltd.)于英国出版,而后《猴》又由庄台出版社(The John Day Company)在美国出版。韦译本将《西游记》百回本删减为30回,美国版译本由胡适作序推荐。胡适(5)在序中指出,《西游记》可以分成“猴王故事”(1-7回),“取经缘由”(8-12回)和“取经路上的经历”(13-100回)。韦利基本保留第一和第二部分的内容,但是对第三部分仅译出“乌鸡国”“车迟国”“通天河”三个取经故事,避免了原作取经路上故事情节重复的缺点。与之前译本有大量缩译不同的是韦利基本保留所译章节的内容,并自己编写简单易懂的章节标题代替原作回目,如“猴王故事(1-7回)”“观音的任务(第8回)”等,读者阅读时很容易理解故事情节。此外,韦利删除原作中大量韵文,并淡化其中宗教元素。在韦利的译笔下,译本被处理成以猴王悟空为主角的西行历险故事。韦译本一反前译的纯宗教性阐释,更多着墨于作品的趣味性和故事性,在美版译本封面更是直接标注Chinese Folk Novel(中国民间小说),从而成为《西游记》通俗性译本的典范。
韦译本在“经济性”方面大获成功,受到大众读者的喜爱。译本初版一经发行便受到读者欢迎,有学者统计,仅仅乔治·艾伦与昂温出版社就在1942年至1965年间重印过六次(骆雯雁 84)。夏志清曾赞赏韦译本“一经推出,其生动活泼的文笔,引人入胜的情节马上得到书评界的热切赞赏,更激起读者对全译本的迫切期待”(Hsia, Hsia on Chinese Literature 9)。该译本先后由英美著名书商庄台出版社(Grove Press)、企鹅出版社再版发行,更是在1961年被“企鹅经典丛书”(Penguin Classics)收录。该丛书系列在英语世界极具权威性,对异域普通读者的阅读具有指导作用。“企鹅经典”的收录在进一步扩大韦译本影响力的同时,也反映出商业出版社对韦译本的肯定。韦译本在Amazon购书网站上有832位读者参与评分,最终评分为4.5分,无论是评分人数还是最终评分均领先于同类书籍。西方大众书评网站上的数据也可侧面印证译本的“经济性”。韦译本在Goodreads书评网站上6657位读者参与评分,最终评分为4.03分。由此观之,余译本已积累了相当数量的读者群,为出版社赢得了不菲的经济效益。
商业性上的成功意味着韦译本在大众读者群体中的广泛传播与流通。相比之下,学术圈中精英读者对韦译本的态度则显得冷淡许多,学术媒体上对韦译的评价寥寥。韦译的“学术性”与“教学性”更多的体现在西方中国文学史集的收录上。20世纪中后期,美国出于国家利益的需要,给相关研究机构提供资金进行亚洲尤其是东亚研究,大学也纷纷设立与之相关的研究科系,汉学研究中心逐渐从欧洲转向美国。在这一背景下,应用于大学课堂教学的中国文学史集大量出版。有代表性的中国文学史集大多出版在美国。1961 年,美国波莫纳学院教授陈受颐所编的《中国文学史述》(ChineseLiterature: A Historical Introduction)于纽约出版。陈著在第25 章“ 從话本到白话小说”中介绍了《西游记》的作者、创作背景、故事情节等基本内容,称其“ 叙述生动,情节紧凑,小说中的八十一难无一重复”(Chen 485)。同时,陈氏还节选了韦译本中的一段来展示小说中的“ 幽默”。1964 年美国华裔学者黎明编著的《中国文学史》(A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于伦敦出版。这是这一时期少数出版在英国的中国文学史集。著者在第13 章“ 明代小说” 中对《西游记》进行了介绍,重点对其创作来源、故事内容、人物情节进行说明。著者也节选了韦译本第七回来展现主角猴王的形象。由印第安纳大学教授柳无忌编写,并于1966 年在美出版的《中国文学概论》无疑是这一时期学术分量更重的一部文学史著作。柳无忌在其著作中第16 章“ 无名作家的伟大小说” 中对《西游记》成书特点,主题内容等进行介绍,认为其旅途经历“ 与同类作品《天路历程》《堂吉诃德》相比,更加惊心动魄、妙趣横生、丰富多彩”,并称《西游记》“ 必须被当作文学作品来阅读和鉴赏”(Liu 234-235)。书中也三度引用韦译本来佐证观点。
需要说明的是,韦译并非受到同时期出版的所有中国文学选集的青睐。1965 年,汉学家白之(Cyril Birch)编选的《中国文学选集:从早期到14 世纪》便是其中代表。白之在选集中的“ 明代部分” 收录了由作者本人与夏志清合译的第23 回“ 四圣试禅心”的故事。白之对文集中的选文要求严格,表示选集中不会选用“ 无生命力的英文所译的作品或是被无生命力的学术所损害的译作”(Cyril xxv)。值得注意的是,介绍部分虽提到了韦译本,但选文来自韦译本没有译出的第23 回,由编者白之与汉学家夏志清共同翻译。1968 年,夏志清的《中国古典小说史论》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发行。夏著探讨了包括《西游记》在内的六部中国古典小说,并对作品版本、作者、人物形象等都作了比较深入的探讨,并提出不少新论。他将《西游记》称为“ 建立在现实观察和哲学睿智基础上的讽刺性幻想小说”(Hsia, The Classical Chinese Novel 107),这与其他学者对其的定位都不同。夏氏在书中数度引用原著,小部分片段引自韦译本,大部分引文皆为自译。韦译本经典化的“ 教学性” 与“ 学术性” 主要体现在20 世纪60 年代几本中国文学史的引用上,但这一时期的文学选集因韦译本学术性不足而未作节录。70 年代后更是出现了余国藩的学术性译本,学术圈内精英读者的目光则更多聚集在余译本上。
随着韦译本的热销,译作也从不同途径对西方社会产生影响,达到了文学作品经典化中最难企及的“ 社会性” 标准。韦译本的“ 社会化” 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韦译的多模态改编促使异国民众通过不同形式接触与了解这部作品。有声读物也称为译本新的改编方式与传播渠道。英国雨云唱片公司(Nimbus Records)于2008 年推出了由著名喜剧演员肯尼思· 威廉姆斯(Kenneth Williams)朗读的有声读物Monkey,韦译本借此机会让更多异国受众所熟知。其次,以韦译《西游记》为首的节缩本一再复写“ 猴王” 英雄传记式叙事,反映出西方读者对东方猴王的冒险故事的钟爱。“ 猴王”这一形象的成功塑造也启发了不少作家对这一形象进行重构与改写,如杰拉尔德· 维兹诺(Gerald)的《忧伤者:一个美国猴王在中国》(Griever: An American Monkey King in China)、汤婷婷的《孙行者》(Tripmaster Monkey: His Fake Book)赵惠纯的《猴王》(Monkey King)和毛翔青的《猴王》(The Monkey King)。特别是汤婷婷和毛翔青的作品分别荣获美国西部国际笔会奖和杰弗里费伯纪念奖(Geoffrey Faber Memorial Prize),愈加吸引西方社会的关注。以华裔作家为首的创作内容,将“西游”故事和“猴王”形象广泛传播,逐步成为一种文化符号,铭刻于西方民众记忆之中。最后,世界文学选集对《西游记》韦译本的收录促进译本在西方社会的传播。2002年出版的《诺顿世界文学选集》(The Norton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以下简称诺选)第四卷与2003年出版的《贝德福德世界文学选集》(The Bedford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均收录了韦译本部分章节。世界文学选集的收录让《西游记》跻身于世界经典文学之列,西方社会中对异域文学有兴趣的读者皆有机会阅读“西游”故事。
韦译本经典化历程源于其出版后的热销,这与当时的社会历史语境、出版社的运作、译者声誉与独具匠心的翻译相关。20世纪20到50年代,因赛珍珠(Pearl S. Buck)荣获诺贝尔奖与林语堂作品的畅销,西方图书市场对中国题材表现出欢迎的态度。庄台出版社邀请胡适与林语堂分别为译作撰写序言与封底语,名人效应促动译本热销。韦利汉学家身份与丰硕的译著成果积累了丰厚的文化资本,为译本质量提供保证,无形之中赢得读者青睐。译者对原作的节选、小说主题的重新定位与对文本中宗教元素的淡化策略迎合了西方读者的口味。韦译本的热销使其满足经典化“经济性”条件,也带动“教学性”“学术性”条件的达成。但由于译本本身学术性不足导致与后出现的余国藩译本的竞争中落于下风,未能入选新出版的中国文学史集。韦译本的持续性热销也促进文本改编与作家创作,络续对西方社会产生影响,最终达成经典化“社会性”标准。
四、学术性驱动:余国藩译本的经典化
1977年,芝加哥大学余国藩教授历经七载译成的《西游记》(The Journey to the West)第一卷发行,余下三卷陆续出版,最终于1983年推出译本最后一卷(第四卷)。余国藩译本(以下称余译本)是名副其实的学术性全译本。译者本人便是《西游記》研究的大家,在出版第一卷译本之前,就已经发表了数篇《西游记》的研究文章,引起学界热议。与一般译本相异,余译本导言便长达62页。在导言中,余氏对作品的本源、版本、作者、诗歌、宗教主题和寓言功能进行探讨,梳理前人观点的同时也提出自己的创见。导言的学术价值不弱于任何一篇研究文章。
作为译者,余氏明确表达了对韦利译本的不满,特别是韦利对原作叙述结构的改动与诗歌韵文的忽视(Yu x)。此外,余氏主张从冒险传奇、佛教故事、心性与丹道寓言等多重角度解读《西游记》,认为这部作品是“世界文学中最具深见的文学寓言奥义的作品之一”(Yu ix)。这不仅是对五四时期鲁迅、胡适等学者提出的《西游记》主题“游戏说”“幽默讽刺说”的反拨,也反映出余氏意欲重塑当时西方《西游记》文学形象。当时所流行的韦译本仅截显了原著“ 冒险传奇” 的一面,胡适(5)则在译本序中称其“ 仅是一部充满了绝妙的幽默、深刻的胡言、善意的讽刺,用以娱乐的小说”。韦译本对原著的故事重构与推介者的引导消除了英语世界中《西游记》作为经典的多重阐释性,而余氏则力图改变这一现状。秉承着这样的目的,译者在翻译时采用以异化为主的翻译策略,对原作中的诗词韵文,宗教文化均进行翻译。不仅如此,译者也力图译出原作中所有修辞以完全展现原著风采,包括抗译性较高的双关、用典等修辞。余译本一经推出便得到学界交口称誉,众多学者纷纷撰写书评盛赞译本质量与学术价值。
笔者通过搜集和分析学术期刊上发表的专业书评,来考察余译本在西方学术圈中的接受情况。表1 列出了余译四卷本在推出后学术类书评刊载期刊、作者及发表年份。
学术专业书评登载在各类学术期刊上,作者均为学界内的专家学者,读者对象大多也是各领域的专业人士,书评内容多为学术性评价和批评,能够反映出译本在学术圈内的接受与传播情况。余译《西游记》四卷本在陆续出版过程中,共有18位学者撰写了24篇书评发表在各个学术期刊上,可以说余译本在发行过程中一直在学术圈备受关注。《西游记》隶属中国古典文学,故而其学术书评多出现在研究中国文学的期刊上,如《现代世界文学》(World Literature Today)、《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其次,东方文化与文学研究相关期刊对余译本也相当关注,如《东方与非洲研究学院学刊》(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London)和《美国东方学会会刊》(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此外,《西游记》本身的宗教主题与译者对原著中宗教元素的关照也引得宗教研究类期刊的注意,《宗教杂志》(The Journal of Religion)和《宗教史》(History of Religions)均刊发书评。书评作者群体可划分两类:一类是中国文学研究领域学者,如浦安迪、何谷理、李欧梵、王靖宇等。另一类则为中国宗教研究专家,如欧大年和杜维明。这些精英学者对译本的赞扬主要着眼于余国藩对《西游记》中诗词韵文的全译与佛道宗教文化的诠释,如杜维明谈道 “(译者)被誉为优秀的翻译家。他将大量困难的诗句译成可读的语言,以及他在破译神秘的佛教和道教术语方面的专长……” ②(Tu 177),李欧梵也评价道“(评论家)一致赞扬余氏作为译者的尽责:译出原著所有段落——散文和诗歌,以及深奥的佛教和道教术语……”(Lee 181)。学术领域专业人士的评论拓展了《西游记》作为经典文本的阐释空间,是余译本经典化历程中“学术性”维度的展现。
由于余译本备受学术界中精英读者推崇,故而余译本诞生后,数部中国文学史集著作均收录引用其译文,包括由梅维恒(Victor H. Mair)1994年主编的《哥伦比亚中国传统文学选集》、2001年主编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哈佛大学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和耶鲁大学孙康宜(Kang-I Sun Chang)于2010年共同主编的《剑桥中国文学史》等。《西游记》被收录在梅维恒所编选集的第四部分“虚构文学”中,与之前文学选集中选文为编纂者自译不同的是,该选集的选文来自余国藩译本的第七回,表明编者对余译本质量的肯定。由梅维恒主编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也为《西游记》留有一席之地,在由哈佛大学李惠仪撰写的第三十五章“章回小说”这一章节中,《西游记》与《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其他古典小说并列。虽然史著中并无节选任何译文,但论述中数度引用余译本导言内容(Mair 634)。同样由集体编纂的《剑桥中国文学史》将《西游记》编入第二卷第一章“明代中前期文学”第三部分“中晚明之际的文学(1520-1572)” 中,这部分由孙康宜所撰写。她从“ 英雄主义” 的视角切入同时探讨了《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三部小说,认为《西游记》作者重塑孙悟空形象,“ 加入新的英雄观,使得小说更加富有艺术生命力”(Kang-I 51)。与前一文学史著作相同的是,孙氏也在论述中引用余译本以证观点。
这几部中国文学史集无一例外地引用或节选余译本,将其纳入其历史叙述谱系,在认同作品学术价值的同时又从各个角度展开讨论,体现了这一时期余译文经典化的“ 教学性” 特质,巩固余译本在英语世界的经典化地位。
余译本的学术性价值引人瞩目,其产生的经济效益却容易被忽视。作为西方最权威的《西游记》全译本,余译本也得到不少读者的拥趸。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在推出初版余国藩全译本后,于2006 年又推出由译者亲自重译的节选本《猴与僧》(TheMonkey and the Monk),其后又于2012 年推出全译本修订版。迄今,余译本修订版在Amazon 购书网站上有717 人评价,评分高达4.8 分,可见译本在国外有固定的读者群且评价很高。余译本在经典化过程中的“ 社会性” 维度主要在于戏剧改编与世界文学选集的收录。1995 年,亨廷顿剧院公司(Huntington Theatre Company)与伯克利剧院联合推出了基于《西游记》余译本改编的戏剧,并成功在波士顿大学剧院上演。该剧由玛丽· 齐默尔曼执笔改编并担任导演,混合交杂了中美不同的戏剧风格,被认为用娱乐的方式传播佛教哲理(James 354)。《西游记》余译本自诞生起便受到各大世界文学选集编者的垂青,2004 年出版的《朗文世界文学选集》(Longman Anthology ofWorld Literature)和2012 年出版的《诺选》第四卷均收录余译本部分章节。需要提及的是,2012 年版《诺选》是诺顿出版集团新推出版本,与2002 年版相比,新版弃韦译而选录余译本,反映出经典化过程中对译者的筛选,肯定了余译本的学术品质。
纵观余译本经典化历程,译本的学术性特质既是经典化的起点,也是经典化历程的内在动力,驱动着译本达成经典化的其他条件。余译本的学术性促使其进入西方教材编选者的视野,译本的专业性给予出版社信心,从而促使余译屡获重版机会,译本的权威性确保世界文学选集的收录与戏剧改编。
五、直接经典化:蓝诗玲译本经典化的新途径
2021 年汉学家蓝诗玲翻译的节译本《猴王:西游记》(Monkey King: Journey tothe West)由企鹅出版社同时以纸质精装本、Kindle 电子版和有声版的形式出版,发行之后迅速引起关注。该节译本共36 章,前19 章均直接节选原作整回译出,略有删节,剩余章回多是合并原本中多回内容,多有缩译与改写。西方各领域名人皆为蓝译本推荐③,其中包括英美华裔作家李翊云、任璧莲、哈金,翻译家韩斌(Nicky Harman)、闵福德(John Minford)和汉学家柯律格(Craig Clunas)。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该译本在英国亚马逊网站上读者总坚强评分4.6 分,511 人参与评分。这表明蓝诗玲译本(以下简称蓝译本)已收获到部分读者认可并取得不错的销售成绩,已初步符合经典化“ 经济性” 条件。
蓝译本的项目由企鹅出版社策划发起,从联系译者到图书营销均由该国际书商一力承担。蓝译甫一出版就被“企鹅经典”收录,在英国更是被收入闻名国际图书界的“企鹅布纹经典”系列。蓝译本不同上文中提到的经典化途径,而是出版后的直接经典化,这是因为《西游记》前译本为作品积累了良好的口碑,形成原著的象征资本,从而推动国际书商对蓝译本的经典建构。
《西游记》是为数不多成功进入世界文学经典序列的中国作品,其曲折的经典化历程既可以反映中国文学“走出去”之不易,也为当下中国文学外译提供有益參照。本文从经典文学作品的“经济性”“学术性”“教学性”与“社会性”四个维度来考察《西游记》四个主要译本在英语世界的经典化。早期李译本在西方遇冷,虽在百年后的重获出版机会,但仍因译本质量问题未能完成经典化。韦译本通过通俗性译本的定位打开西方市场,俘获异域读者的心。译本的“经济性”助推文本达到经典化的其他条件。余译本因其学术性译本特质,受到学界肯认的同时也产生了一定的经济效益,最终实现经典化。新近蓝译本在国际书商企鹅出版社的运作下一出版便加冕“经典”桂冠,成为最为特殊的经典化方式。《西游记》作为中国文学中的代表在西方接受、传播并成为经典,目前已经到达姆罗什所提出的世界经典体系中对等经典的层次,但离超经典还有一段距离。然而《西游记》是少数同时被三大世界文学选集收录的中国文学作品,同样也是少有的两个译本皆入选闻名国际的“企鹅经典”系列的中国经典,故而仍可作为中国文学“走出去”的成功案例,为中国文学外译提供可借鉴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