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使女的故事》与《证言》是加拿大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针对20世纪70年代后美国右翼势力抬头的反乌托邦小说姊妹篇。两部小说创作的历史跨度为三十五年,却就同一极权主义历史事件形成了两极叙事。前者以单一的主体叙事建构了一种奠基在历史真实性基础上的相对性,而后者以多维度的主体叙事补足了前者围绕极权主义政变事件生產的历史意义。通过拆解一个整体叙事的不同层次,阿特伍德解决的不仅仅是老生常谈的虚构与真实问题,更离析了历史事件的真实性、历史事件的叙事主体性以及叙事主体的复数性,并最终呼吁以一种人与历史之间更为深刻的关系来回应历史绝对论。
关键词:《使女的故事》;《证言》;历史;叙事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创伤叙事与现代性批判”(19FWWB027)。
作者简介:王韵秋,文学博士,杭州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创伤叙事、疾病书写、文学跨学科。
1948年,英国左翼作家乔治·奥威尔出版了小说《1984》,这部小说与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 1932)、扎米亚京的《我们》(We, 1924)并称20世纪反乌托邦小说三部曲,全面揭示了在现代性至盛时期人性、制度、科学、文明、自由的虚幻与堕落,开拓了从批判的历史角度审视过去、现代与未来关系的文学体裁先河。1984年,正直创作生涯中期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ret Atwood)奔赴德国,参观了象征着二战创伤与冷战创伤的柏林墙。这一趟旅行让她对20世纪的重大社会问题产生了深思,并将这些由此产生的思想诉诸于文学写作之上,来年,她发表了与《1984》同属一类的反乌托邦小说《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 1985)。至此,两个“1984”产生了错位接续。尽管多数学者认为这部小说的主题是“女性与生态”(Cooke 114),但是阿特伍德始终坚持“极权主义”是其“最感兴趣的主题”(Ingersoll 144)。这一兴趣并非一时兴起,若将小说置于彼时的社会环境去看,可以说,《使女的故事》就是对彼时欧洲世界仍处于极权焦虑中的一个回应。时隔三十五年,当极权主义的声音在21世纪的美国再次成为一个热议话题的时候,阿特伍德出版了当年被评论界称之为隐喻美国社会现实(Howells 96)的《使女》的续集——《证言》(The Testaments, 2019)来回应美国右翼极权主义的危机。至此,由两个不同视角所描述的宗教极权主义世界产生了时空对接。曾经在《使女》中出现的未来被特朗普时代的现实历史取代(Goggin 159),而如今出现在《证言》中的“证言”却成为极权主义何以构架、运转以及倒塌的历史记录。诚如大多数评论家指出的那样:“两部小说的组合描述了一个理想社会是如何被编纂并标准化的”(Dvorák 15)。《使女》与《证言》揭示的正是历史真实的可编纂性。但本文却试图进一步指出,相比极端历史编纂主义,作为两部小说核心事件的“宗教极权主义”政变反转了绝对编纂性,并在此重返了历史事件的真实性主题,而由单一的叙事主体和复数的叙事主体就此事件做出的“大”“小”叙事则进一步体现了阿特伍德对历史意义生产的主体场域的认可以及对由此或可导致的主体中心主义的批判。
一 、历史的事件真实与意义生产
《使女的故事》是姊妹篇的第一部,小说的一开篇便表现出一种对历史编纂学者的戏拟:距今200年后的未来世界,历史学家发现了一份21世纪基列国的史料。他们对这份史料的推测和众说纷纭让历史的真实性大打折扣。但与此同时,他们也质疑这份出自主体陈述的史料本身的真实性,并由此延伸至对陈述者所陈述的历史事件的质疑。小说的主体部分正是在这种双重质疑的进程中展开的。这份史料出自于基列国的使女奥芙弗雷德之口,她以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围绕着一个历史事件——“宗教极权主义政变” 展开,并以这一事件为节点,形成了时间上的两极叙事。一方面是有关政变之后的基列国的社会现状,其指向是极权主义之“ 果”:基列国废除了平等自由的概念,取而代之的是严苛的宗教阶级制度。鉴于彼时的社会在生育上由于受到科技发展的负面影响,已经失去了均衡,宗教极权主义设置了一个处于社会最底层的“ 国家资产”“ 行走的子宫”(阿特伍德,《使》 141)—— 使女奥芙弗雷德的个体经验叙事便是有关这一阶级制度的控诉;另一方面是有关基列国之前的社会过往,其指向是极权主义之“ 因”:基列国前身是美国这个“ 曾号称是世界上最‘ 自由放任 的国家”(哈茨 47),女权主义激进分子、同性恋运动以及各式各样的政治运动都打着自由的旗号风起云涌,然而过度的“ 自由” 让这个国家不堪重荷,因此在这一切表象的背后难以掩盖人口比例失调、生育率低下、民间暴力猖獗、生物科技泛滥等一系列引发极权主义后果的危机。可以看出,整个叙事结构因为极权主义政变这个核心历史事件被一分为二。
事实上,“ 事件” 本身并不是一个瞬时间概念,而是一个历时性概念。从词源学上出发,它指涉一个历史过程的发生(Event)、存在与结果(拉丁文:Eventus)。与此同时,它又是一个政治编年史上的概念,即一个造成历史断裂的突发事件(刘阳 6)。前者是一种结构,是对未来全球性事件的风险预示与对人类生存样态与社会发展形态之终结状态的推论,后者是一种序列,是对历史上某一朝代更迭的记录,以及对全球性、世界性问题的曝光。换言之,事件是以编年史层面上的事件作为事实基础、以终结层面上的事件作为存在过程的宏观历史展现。只有二者的结合才是事件的时间意义展开。《使女》中的事件是作为社会创伤事件的宗教革命。这场革命爆发于自由主义猖獗的年代,并很快遍及整个美国,成为终结美国历史的政治事件。美国也因为这一事件从现代国家中消失,取而代之的一个复兴了宗教原教旨主义的极权主义国家—— 基列。正是这个终结性政治事件成为推动整个叙事情节的关键点,也正是事件本身的历史性与叙事性才使得基列时间不再是朝代更迭的编年事件,而是与原因、结果相联系,却又超出了原因的结果(齐泽克 6)。
从极权主义政变的因果联系来看,阿特伍德对“ 事件” 的理解超出了既定的事件概念,而指向了一种能动的历史流变概念。但这也并不是阿特伍德试图表达的“ 事件意义” 全部。正如前文所示,奥芙弗雷德的叙事只是作为一份用以作证事件本身的史料,从小说的整体结构来看,这段“ 史料” 是被镶嵌在一个更深远的历史发展之中,即200年后历史学者的研究行动中。换言之,她的叙事是作为百年后的史料被考古学家们挖掘,并被作为极权主义的历史证词来审视的。海登· 怀特将叙事时间分为三个层此,历史性(historicality)、内时性(within-time-ness)和深时性(deep temporary),它们又依次反映在意识内部对时间的三种经验或再现中,第一种偏重于过去的影响力,第二种是事件在其中发生,最后一种将未来、过去与现在联系在一起(怀特 71)。如果将时间定格在史学大会上(未来200 年),并以未来的视野回顾作为史料的奥芙弗雷德的叙事,那么无论是事件的意义还是历史的意义就只局限于过去之上。但如果从奥芙弗雷德的叙事出发,那么整个小说的意义就在于内时性上。如果进一步超出奥芙弗雷德的内时性视角而从小说叙事的整体性和连续性出发,那么事件与历史的意义就在于深时性。后两层时间特质超越了陈述性事件与编年史,突出了历史的叙事性,赋予事件与历史深远的意义。事实上,后两层时间意识也是文学历史叙事的独特一面。这也正如怀特所认为的那样:没有叙事性的历史只是个编年序列,有叙事性的历史则是“一种意义顺序”。奥芙弗雷德有关政变事件的叙事是站在后者的立场上说明着“实在的世界”。换言之,如果经过叙事过程的历史事件一如怀特所说:生产着有意义的历史(怀特 227),那么正是奥芙弗雷德证词的叙事性赋予历史事件生产的、能动的意义。
从叙事的过程性和历史的事件性双重叠加的角度来反观《使女》的历史意义,《使女》站在历史真实与话语虚构的边界上预言了未来、并启示了当下。这就进一步超越了时间的前两个层次,连接起历史的未来、过去与当下三个维度。阿特伍德曾在其论著《另一个世界》中指出,她所谓的“反乌托邦小说”既不是乌托邦性质的,亦不是反乌托邦性质的,而是包含了这两方面任何一方可能性的小说。阿特伍德创造出“Ustopia”(乌反托邦)来指涉她的这一类小说(Atwood 66),但实际上,这便是深时性的意义,即将历史的过去扭转至未来,将必然性置于可能性之中,从而把当下解释为一种具有存在论意义的“预备”。在此基础之上,她的叙事方式又进一步超越了时间的三重性,以一种后现代不确定的叙事风格终结自身的时间,创造新的时间实践。这种如俄罗斯套娃一般的叙事结构逆世俗时间顺序,将自身永远视为“终结之前”,而不是将自身视为“顺序之前”。这便使得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事件因果性与历史连续性内嵌于不断努力的当下,并将最终的意义返回于主体的能动性。
二、历史的大写主体与整体延续
从以上来看,无论是作为事件的“极权主义政变”,还是作为叙事的历史,在阿特伍德那里,它们都不是完全独立于社会与个体的“绝对客观规律”,而是具有能动性和经验性的主体行为。然而,一个由此引发的问题是,一旦时间与事件被主体重塑,产生了超出历史的主体能动性,那么历史与虚构之间的界限就变得模糊了。因为具有主体能动性的历史叙事必然与叙述者的心理意识以及生物局限性相关。尤其是当主体是大写的、单一的主體时,如果历史仍旧是主体,那么它也是一个大写的主体的历史,从而丧失了历史的客观与真实性。这也恰如利科所说,叙述者的个体经验(尤其是创伤经验)往往“打扰、分离、颠倒、冲撞、重复了常规小说范例”(利科 37),大写的历史叙事者的主体性会对历史事实产生颠覆性的作用。历史事件的真实性和客观性也因大写的叙述者自身的经验展现出一种不真实的表象。这显然挑战了我们赖以为生的传统历史观念。
传统历史观念往往分为三个极端,一端是以黑格尔为代表的精神的历史,其主要核心思想在于将历史简化为一系列的精神团体的进步历程。这显然过于突出了历史的个体性和可塑造性,一端则是极端的历史唯物主义,即完全不承认历史的主体是人,历史的社会具有一定的能动性,而是笃定历史和一切客观事物一样具有不可动性,这显然又忽视了主体在创造历史时的能动性。另有一端是当下的极端历史相对主义,即将历史事件视为某种观念的反映,在突出了历史的可编纂性的同时,不免陷入史学学科和史学家自身对历史的再度塑形之中,而忽视了历史经验主体的叙事。尽管相对主义在后现代潮流中标新立异,且能够挑战权威历史主义,但极端的相对主义使得历史又被剥夺了真实性以及实在性的一面,并反过来成为历史意义创造以及叙事意义重塑中值得怀疑的一部分。这里需要指出的是,阿特伍德本人一直关注历史的本体论与认识论意义,她在《使女》系列中一方面通过“ 极权主义政变” 事件确立了历史的真实性维度,另一方面又借助作为一个大写的经验主体的奥芙弗雷德展现出对历史真实性的质疑,但需要注意的是,阿特伍德怀疑的并不是历史真实本身,而是历史本质主义。在一次采访中,阿特伍德说到自己既不赞同传统历史观的决定论模式,也不赞同后现代历史学家的一种反本质主义态度。她不认为在话语表述之前并没有任何被指涉之物,更不认为我们正是在这其中遭遇了历史。在她看来,历史始终有其真相,但是历史的呈现方式又极具不确定性,用她的话来说:“ 真理是存在的,却不被人所知”(Robinson347),因为这是由真理的自我明证性决定的。反对历史的本质无疑会走向彻底的虚无主义与怀疑主义,而秉持绝对进步的历史观又会导致中心主义。因此,绝对的“ 相对性”,或者绝对的“ 不确定性” 都是当下历史学的误区。
阿特伍德这种绝对与相对、不确定与确定双向互动的历史整体观尤为深刻地体现在《使女的故事》与续作《证言》的双向互动中。首先,这种双向互动的历史叙事模式在文本中表现为历史事实与未来虚构的统合性上。故事的背景虽然被设置为未来,但是这个未来并不是无本之木,而是建立在历史真实上的未来。阿特伍德的历史观遵循了传统基督教意义上的历史观,即历史呈现出线性的维度,同时包含了过去、现在与未来三个状态。换言之,历史在阿特伍德那里首先且必须是一个具有连续性的整体,这一点与福柯等后现代历史主义的断裂论有着极大的区别。其次,尽管面向未来的叙事向度让整部小说看起来像一个预言,但这个预言建立在历史的基础之上,即它是一个关于过去的未来,亦是一个关于未来的过去。这就是为什么小说中基列国的所有故事是被更远的未来的历史学家所考察的史料。在时间上,两个时间段并不是被架空或者割裂的,而是有着内在的时间联系。同样,这一点也能在奥芙弗雷德围绕“ 极权主义政变” 事件展开的两极叙事之中看到端倪。极权主义之间的因果关系也正因为这种未来与过去的联系性被组织为一个逻辑线条,这一点也是与向来否认历史逻辑和规律的极端后现代派不一致的。可以说,正是从这样的套叠式叙事层来看,《使女》的未来性并非建立在未来本身之上(建立在未来本身之上的小说具有乌托邦性),而是深埋于现实的历史进程之中,这就使得《使女》与其他关于未来的小说有了区分。普通的未来小说致力于未来内部的逻辑,而往往忽视了其历史事实的根基。建立在历史之上的未来小说则站在一种超越性的反思立场上对未来展开历史性回溯。在此基础上,《使女》的历史结论具有一种终结与肇始相继展开的不确定性。小说的未来是一个开放性的未来。奥芙弗雷德曾在其叙述的过程中补充:“倘若这是一个由我讲述的故事,我就能随意控制它的结局。那样,就会有个结局,故事的结局。真实生活将尾随其后。我可以在终端的赌坊重新拾起接续。可它并非我正在讲述的故事。也可以说它是我正在讲述的故事,随着我的生活,在我的脑海里进行着”(阿特伍德,《使》 42)可以说,奥芙弗雷德意识到自己叙述的内容只是个体生命体验的呈现,而并非基列的全部历史。但更进一步的是,奥芙弗雷德并未将自己的未来以宿命论形式表现出来,她的故事也并不完整。正如奥芙弗雷德在录音的结尾所记录的:“于是,我登上车子,踏进黑暗也许光明之中”(307),她所叙述的个体经验自身也是不确定的。
也正是从这种不确定上可以看出,阿特伍德并没有将创伤的修通寄托在遥不可及的未来上,而是当下处境。换言之,阿特伍德将笔锋一转,从虚构叙事的未来社会转移至当下主体做出的努力。这也是虚构历史叙事与非虚构历史叙事的不同之处。前者编纂未来,强调当下人们的努力,而后者编纂历史,强调过去对现在的影响。因此,可以说,阿特伍德又借助奥芙弗雷德的大写主体叙事从宏观历史层面“推理”出极权主义未来的实存可能性,分析了其中历史必然性和人的主观能动性的界限,把从从个体创伤抽象出来的经验观念批判性地转化为政治、制度等主体的历史进程,并指出了社会变革的具体方式。
三、历史的复数主体与拆解中心
如果说《使女》中历史的事件性显示出了阿特伍德对历史客观真实的认可,而历史的叙事性与主体性表现出阿特伍德对历史主观能动性的首肯,那么可以说《使女》的姊妹篇《证言》则通过多维度、多元的“复数”叙事主体进一步呈现了阿特伍德对(大写的)历史与主体或可产生的中心主义的拆解。《证言》创作于《使女》出版后的三十五年,小说遵循《使女》的叙事核心,以“极权主义政变”事件作为陈述对象,以“未来之未来”的史学大会为宏伟时间,在其中套叠了相关人物的微观叙事。但是,如果说,《使女》的微观叙事集中于奥芙弗雷德自己,那么可以说,《证言》的微观叙事集中于不同人物身上,《证言》采取了另外三个视角,即在《使女》中负责教育奥芙弗雷德的丽迪亚嬷嬷、成长在基列国历史范围内的艾格尼丝、作为叛军成长在加拿大的妮可。三人从不同空间与时间聚焦于极权主义政治事件,使得此事件被置入一个更为宏大的国际背景与权力谱系之中。从这一叙事结构上来看,可以发现,极权主义的政治事件是历史真实的基础,但是围绕其展开的价值与意义生成则各有不同,前者显示出阿特伍德对历史确定性的肯定,而后者则显示出其介于历史确定主义与相对主义之间的人本态度。换言之,《证言》并不只是像《使女》一样,强调了历史事件的主体性和叙事性,而是深入这种主体性和叙事性之中,以互补和多维度的复数叙事策略进一步挑战了大写的主体中心主义与叙事中心主义。
对历史大写主体与叙事的中心主义的挑战首先可见于小说的第一叙事者丽迪亚嬷嬷。《证言》中的主要时间轴是极权国家灭亡后的十五年。丽迪亚嬷嬷作为主要叙事者,以第一人称视角叙述了这个极权主义国家的存在、矛盾以及灭亡。这就将原本只是发生在《使女》中的整体叙事拆解为“ 前基列- 基列- 后基列” 三个时间域,更为宏观地展演了极权主义国家从生到灭的过程。在基列国,“ 远离自由” 代替了“ 自由去做”(Macpherson 54)。基列国认为自由就是语言堕落的表现。正因如此,女性被剥夺了读书写字的教育权,她们所受到的教育只限于对男性、婚姻以及宗教的认识,但是,在她们其中,唯一享有读书写字权力的就是嬷嬷。因而,在包括《使女》奥芙弗雷德在内的四位叙述者中,只有丽迪亚嬷嬷的文献是笔述的,其余三位均是口述。相较于口述这种广泛型叙事方式,书写语言是规则、权力、知识、制度的象征(Dingley4)。也正是因为笔述这种叙事方式使得丽迪亚嬷嬷的文献呈现出有条不紊的叙事节奏以及历时性的时间表述方式。这也正如麦克弗森的一个媒介观所示,由于基列国文字受限,视觉符号取代了文字符号,当有文化的公众变成文盲时,历史得以在小说中被重建(Macpherson 54)。丽迪亚此时的笔录在构建历史层面显得极为微妙。相比奥芙弗雷德单一的视角,丽迪亚的“ 阿杜瓦堂手记” 则呈现出更为多元的叙事层次。丽迪亚承认自己“ 埋葬了许多尸骨”(阿特伍德,《证》 4),也坦诚“ 我这么多年来积攒的这沓罪行记录不仅能揭示我本人的罪行—— 也揭露了其他很多人的罪行”(65)。因此,她的笔述不仅仅是对自我行为的一种反思,更是隐秘地书写了极权主义政府不被受害者个体所见的结构性罪行。丽迪亚嬷嬷原本是前基列国的法官,在基列国建立初期,她与其他女性一样都曾被当局规训过。然而,凭借她自身的理智、冷静以及锐利,她最终在男权社会之中获得认可。更为微妙的是,她所揭示出来的基列国不止是宗教的极权主义制度,更是一个男女分立的政治制度。丽迪亚按照当权的要求建立了一个“ 女性的领域”,目的是“ 打造出最理想的和谐感:城邦内部和家庭内部要和谐,并带来最大数量的后代繁衍”(182)。然而,丽迪亚却利用这一为男性打造“ 后宫” 的机会建立起一个女性的独立王国,并悄无声息地将自己构建成这个女性王国真正的掌权者。这也正如福柯对权力本质的揭示“ 社会不是一个其中只有一种权力运作的单一体,事实上它是各有特性的不同权力的并置、联系、调和以及等级化”(福柯 191)。丽迪亚嬷嬷的阿杜瓦堂正是基列极权主义秘而不见的权力系统之一。在阿杜瓦堂任职期间,丽迪亚嬷嬷利用自己能够读写的能力记录了基列国的极权主义行径,扮演起“ 专司记录”的角色,但是,与普通专司不一样的是,丽迪亚嬷嬷采取的不是史书的撰写方式,而是日记的撰写方式。前者遵循的是编年的顺序,对事件的描述以及对原因与结果的分析“ 都将此作为不可逾越的底线”,而后者不仅“ 被展现得像有一个结构,有一种意义顺序”(怀特 7),更被呈现为一个内在认知历程,这一历程既与个体心理相关,亦与时代生活相关。正是从这一层面上来说,丽迪亚嬷嬷的阿瓦杜堂手记以更为私密的方式书写了极权主义的历史。它一改史书书写的宏观视角与客观形式,将主观态度与客观事实结合起来,呈现的是极权主义事件本身的事实性与叙事性,揭示的是历史的客观性与人之主体性相通的本质,体现的是阿特伍德本人处于历史现实主义与历史相对主义之间的历史人本主义视野。
在以丽迪亚嬷嬷的阿杜瓦堂手记为主要时间轴的叙事中还穿插了两个证人证言副本,一是由从小生活在基列的艾格尼丝叙述,一是由从小生活在加拿大的妮可叙述。两人的情节互作补充,显示出基列极权主义由内向外腐坏的整个过程。艾格尼丝由一个主教家庭收养,养母在她年幼时过世。在自己养父与其他女性结婚之后,艾格尼丝对自己曾经深信不疑的基列极权主义体制开始了认识与思考。她记录了整个基列国在女性教育上的宗教原教旨主义意识形态,控诉了男权主义制度对女性身体的无情规训。从夫人到马大再到使女与准新娘,基列的所有女性都被置于极权主义的生命政治之中。其中,生育是国家机器管控女性的核心策略。一切教育方针亦围绕在优生优育这一目标之上。基列国出生的女孩从小受到的性别教育只限于男性身體与女性身体在生理上的区别,而他们的伦理教育则只限于如何守护自己对男性主人的忠贞。由于《圣经》是基列国一切知识的可溯源头,因此嬷嬷们的释经内容则成为贯穿于基列女性一生的唯一行为准则与知识来源。然而,艾格尼丝对经嬷嬷们阐释过的《圣经》表示怀疑,这激起了她探寻《圣经》真相的求知冲动。她主动请缨进入阿杜瓦堂修行,准备成为嬷嬷。在阿瓦杜堂中,她接触到了经书。在学习读写的过程中,她逐渐开始自己的释经过程,并在这一过程中发现极权主义社会的阐释学意识形态,从而在管窥到极权主义真相的同时洞见到了自我意识。她记录道“在那之前,我并没有严肃地怀疑过基列神学的正确性,更别说怀疑其真实性了。如果我做不到尽善尽美,我只会得出一个结论:错的是我自己。但当我发现基列更改了什么、添加了什么、省略了什么之后,我担心我可能彻底失去信念”(316)。艾格尼丝在认识到历史真相的可编纂性后自身落入到虚无主义的泥沼之中,然而,也正如阿特伍德自身对相对历史主义的批判那样,艾格尼丝虽然因此甚至开始质疑圣经的历史传统,但却指出:“我依旧想有信念;真的渴盼有所信仰;可到头来,有多少信念是源自渴盼的呢?”(317)这便显示出其对事物终极价值的认可。也正是因为艾格尼丝的相对主义与实证主义双重世界观,她被丽迪亚嬷嬷选定为秘密实施推翻基列极权主义计划的最佳人选。艾格尼丝逐渐接触到各类事件的“真相”,并重新整合这些资料,为阿瓦杜堂记录了另一份基列历史。这一历史虽然是结合了艾格尼丝自我成长经验的个人史,但也正是在个人史的具体经验中,极权主义制度潜伏在抽象概念之中的对具体人的绝对控制被呈现出来。极权主义从一个编年性的历史事件转而成为一个具有叙事性的历史经验,而历史真相也从不变的宏观结构中进入到流动的微观意义生产中。
作为另一个见证人,妮可虽然在基列出生,却在左翼组织“五月天”的帮助下被潜送到加拿大。在这一时期被送出基列国的女性被称之为“妮可宝宝”,她们是“世人公认的圣人、烈士”(344)。对于妮可宝宝的历史记载无非分为两种,一是从基列内部的视角出发,即将她们视为“国际社会不公正对待基列的象征”(344)。一是从基列外部的视角出发,即将她们视为被国际社会拯救的基列难民。但也正如艾格尼丝所说,妮可宝宝“是一个符号”(344),是各种意识形态生产自身意义的载体。妮可宝宝也如其所承载的符号学意义一样—— 从出生开始就被规定了其人生的意义。但是对于妮可来说,尽管她的名字是一个具有统一意义的符号,但她的人生却打破了这种宿命论式的同一性,生产出具有个体意义的独立符号。妮可一直生活在加拿大。在阿特伍德笔下,彼时的加拿大要比基列自由许多,因为它还处于女性主义、自由主义、左翼浪潮的影响下,但阿特伍德显然并没有美化自己的母国,因为在她看来,加拿大与美国同属北美文化圈。而20 世纪末兴起的自由主义浪潮显然是以北美整个文化地域作为发源地,而不仅仅是美国。在邻国美国被极权主义政府颠覆以后,加拿大虽然仍处于自由社会之中,但两个社会本质上的危机却是一致的。这从妮可的生存状态中可以得知。妮可描述了妮可宝宝在加拿大如何作为一个自由的象征在左翼运动中发挥作用,而从基列来到加拿大境内“ 传教” 的“ 珍珠女孩” 又是如何将妮可宝宝宣传为“ 基列的圣徒”(47)。这两重政治力量分别占据了加拿大的主要政治生活,并愈演愈烈,时不时爆发互不相让的游行示威。妮可正是在一次游行示威之后与五月天组织发生了接触,从而重新认识到了基列社会的本质。然而,微妙的是,从妮可的叙事上来看,妮可自始至终以仇恨的目光对待基列,而不是以更为温和或客观的视野对待。这一方面是因为她的身世与基列国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意识形态的影响。而后者也是彼时加拿大的普遍政治氛围。更为微妙的是,最后,她潜入基列,从阿瓦杜堂取走了丽迪亚嬷嬷准备好的控诉史料,并与艾格尼丝将这份绝密的历史档案送出基列,为国际法庭审判基列极权主义提供了证据。而她自己的证言则作为一份私人史料保留了下来。比起奥芙弗雷德、丽迪亚嬷嬷以及艾格尼丝的基列内部视野,妮可以外部视野记录了彼时加拿大与美国、基列与国际、五月天与阿瓦杜堂之间的政治关系,呈现出基列极权主义存在时的国际社会状态。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这三份史料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叙事。然而,由史学大会代表的宏伟时间却显示出这三个人的叙事性与历史性之间的矛盾。对于史学家们来说,最重要的是考证这一历史事件的真相,但是由于历史学与考古学学科之间的不同,后者的对象多是客观存在的物质,而前者则是人类活动本身。人的历史活动本身就带有主观架构性,对历史事件的叙事也因此与权力博弈相关。这一点虽然被未来的史学家们所认识,但是这些未来的史学家却表现出过度的历史相对主义一面。在他们看来,这三人的叙事可能各有其不可信任之处。有学者发言 “ 我们历史学家都知道要反复质疑自己的第一个假设。这种双人互补的叙述会不会是巧妙的虚构手法”(434)。他们展开对三人身份的实证探讨,却陷入到侦探小说情节般的怀疑论中。他们也因此对证词以及证词背后的极权主义社会产生了怀疑。这便显示出这样一个困境:历史学在与叙事学发生碰撞的时候脱离了历史实证主义对真相本身的探求,从而导致了历史的叙事化以及情节化。小说中的一个史学家将三份证言以叙述次序整合起来,并希望将这一读物扩展至历史学之外的广泛读者群,甚至提到:“ 你可以把历史学家赶出作家圈,但你不能把讲故事的人赶出历史学界! ”(436)虽然这个史学家从某种程度呈现了历史是人之历史的本质,但之后,他却并未厘清作为主体的人与作为历史的人之间的区别,并将个人臆测加进史学探讨中,以理论性叙事取代文献考证的方式,只是希望赢得更多史学家的支持。这种做法的背后显然隐含着人之权力的滥用。需要注意的是,叙事与历史之间毕竟有着不可逾越的界限。叙事杂糅了叙事者的个体体验,尤其在创伤体验中,叙事往往不具有顺序性,时间也并非历史的时间,而是心理的时间。因此,史學家重整文献的行为相当于重新编纂了宏伟历史。微妙的是,阿特伍德呈现给读者的《证言》顺序也恰恰是经这位史学家整理后的叙事时间顺序。这就动摇了《小说》本身的可靠性,呈现出小说本身的虚构性与可编纂性。在这种被逐一剥离出来的不确定性中可见阿特伍德对极权主义事件真相的严肃态度、对历史相对主义与历史人本主义的革故鼎新,以及对当代历史研究走向中心主义的批判。
结语
从以上分析可看出,《使女》与《证言》这两部小说以极权主义历史事件为基础,将现在、过去与未来联系为一个连续且整体的历史叙事(McMahon 5),其重心不仅仅是揭示极权主义政体的社会模式,而是造成未来极权主义的历史因果关系。这种时间上的指向将过去与未来统一于当下的主体行为。这就有别于历史预定论或历史目的论的闭合视角和不可动性,而将未来从历史的既定规律中拉拔出来,还于当下的(复数的)主体的行为。这种兼具实证主义与相对主义的历史发展观成为统领《使女》与《证言》的总体视野,将这两个跨时间的文本连接起来,结合为一个由碎片化叙事构成的统一叙事,成就了阿特伍德本人的历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