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华
(广东药科大学人文社科部,广东 广州 510000)
学海堂是晚清时期广东最负盛名的高等学府,由清代中期著名学术领袖阮元开办。阮元任两广总督后,了解到教育体系和地方官员存在的问题,决意于道光五年(1825)创立学海堂,通过教育改革来改变现状,为广东人才培养和社会发展作出巨大贡献。阮元亲自为学海堂撰写堂联,“集诸生于山水之间,刚月读经,柔月读史;当秀才以天下自任,处为名士,出为名臣”[1]。学海堂办学八十多年,培养出梁启超、陈澧、桂文灿、汪兆镛等知名学者,近代许多书院均以学海堂办学模式为楷模。阮元之前在浙江开办的诂经精舍是学海堂的榜样,但与诂经精舍相比,学海堂有不少独特之处,如不设山长(类似于校长),只设学长(类似于首席教授),可看作是一种中国本土“教授治校”的模式。此前“教授治校”理念在西方已盛行几个世纪,现今学界公认的中国“教授治校”始于清末京师大学堂兴办之后。学海堂虽无“教授”概念,也并无向西方学习教育制度之念头,但有学长治校之实。若能证实“学长制”具有“教授治校”的本质特征,中国“教授治校”的历史或可向前延伸将近百年,而且学海堂跟中国古代书院文科体系紧密相连,更具中国本土特色。前人并未将学海堂“学长制”与“教授治校”联系起来,本文将探讨学海堂“学长制”教学管理模式的特色及对现代教育的启示意义。
西方的“教授治校”历史比较悠久。“所谓‘教授治校’,就是指通过大学宪章或规程以及一定的组织形式,由教授执掌大学内部的全部或主要事务,尤其是学术事务的决策权,并对外维护学校的自主与自治。”[2]最早的“教授治校”理念来自中世纪的巴黎大学,教授组成“教授会”,有绝对的权威,共同管理学校事务。但巴黎大学仍然是有校长的,校长负责管理所有行政事务,只是赋予教授充分的参与管理权力。文艺复兴时期,柏林大学建立了研究所和讲座相结合的学术机构,同时建立以教授为代表的评议会等理事机构。1915年,美国大学教授协会成立,赋予教授学术自由和终身学位,将教授参与大学管理的角色合法化。综合来看,西方的“教授治校”有几大特征:一是领头教授从一开始建校时就发挥作用,甚至带领各自专业团队组建学校,这使“教授治校”在最初时就具备权威性和顶层设计的意味;二是校长治校与“教授治校”并不冲突,或者校长就是教授中的一员;三是“教授治校”往往是通过教授组织机构如评议会或教授会来实现的,具有组织性。
谈到中国的“教授治校”,学术界一般从清末的京师大学堂算起,因为中国近代以来真正意义上的大学,最早是京师大学堂,能称得上最早的教授的自然是京师大学堂的教师。京师大学堂有不少洋教习,教学管理模式也向西方学习。1898年京师大学堂筹办之际,保国会首领李盛铎启奏说:“日本大学设有评议会,以各科学长及教授为议员,而大学总长为议长。凡各科废置,规制变更,皆公议而后定,又授学位有须各员评议而后酌量选授者,似宜仿照办理。”[3]635这是中国最早的关于“教授治校”的动议,其中有句话特别值得重视,即“以各科学长及教授为议员”,将学长与教授相提并论。可见时人已从中国传统教育的实际出发,认识到学长与教授是同类关系,而且学长在前,教授在后,一般来说,各科学长只有一个,教授则会有若干。由此可以判断中国传统教育概念中的学长,实际上相当于后来教育理念中的各科首席教授。直到1904年,张之洞主持制定《奏定大学堂章程》,才明确设立“会议所”,“堂内设会议所,凡大学学科有增减更改之事,各教员次序及增减之事,通儒院毕业奖励之事,或学务大臣及总监督有咨询之事,由总监督邀集分科监督、教务提调、正副教员、监学公同核议,由总监督定议”[4]127。1912年,蔡元培主持制定《大学令》,规定了“评议会”和“教授会”的组成和权限。1923年,蒋梦麟创办杭州大学时,在《杭州大学意旨书》中说:“吾国办学,向来重视校长,而不重视教员。但一校之学术,出自教员而不出自校长。故同人等主张以学校行政兴学术之权,畀诸全体教授。校长由教授互选,所以选教授治校之目的也。”[5]234由此可见,蒋梦麟当时的教育观念还是很有见地的。
值得注意的是,学界尚未认识到学海堂“学长制”实际上就是一种特殊的“教授治校”。学海堂自1824年在阮元主导下开办以来,成为岭南最高学府。它跟其他旧式学堂相比,有个比较独特的特点,即不设山长,由学长来管理。由于学海堂是官办学堂,一般应由官府聘任并委派山长,山长即是官方校长,学长则是学有所长的人,相当于现代学校的首席教授。由此看来,学海堂虽是旧式官方书院,但连校长都不设立,管理模式上的创新比现代意义的大学更为大胆;学长在名称方面与教授不同,但学术方面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师。这些学长都是当地德高望重的进士、举人,虽然不像现代教育制度下通过严格职称评定并获得晋升的教授,但在当时已是学识深厚的大家,在学海堂充当各细分学科领域的首席教授也是众望所归。
学海堂由学长代替校长来管理,类似于教授代替校长来治校,有其特殊背景和内在原因。首先是规模小。学海堂第一届招生10人,后来每届招生10-20人,如此少的人数,配8个学长,几乎相当于一个教授面对1-3 个学生,简直是导师制的研究生教学了。所以相关的招生、学生管理、后勤管理、教务管理、财务管理等方面的事务必然会少,教授当家管理也就能应付得过来。其次是教授轮流当家,轮流负责相关校务,也就相当于有个当值校长,只不过管校务的校长由教授轮流做,不固定。再次是作为官办书院,有官府在后面支撑,相关的各种事务有人打点就可完成。所以,整个学海堂就是个微型学校,事务简单,8位学长只需派一人轮值打理校务就可运转下去,而其他教授依然可以深入教学和研究,专心做学术之事。在学校管理中,常常出现学术权力和行政权力的不平衡。但学海堂不设山长,就从根本上杜绝了行政对学术的影响,从而营造一个比较宽松平和的教学研究环境。学术自治制度赋予了大学自主管理内部事务的权力,构成了大学组织有效抵御外部社会力量影响与干预的天然屏障。然而仅有学术自治这一外在组织保障并不能使教师自动享有学术自由,其仍可能受到来自大学组织内部的限制与影响,而“教授治校”制度则是从大学内部保障学术自由的实现。学海堂“学长制”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小型教授会,各自围绕自己专长构建学科学术自治,让书院专心于学术建设,培育人才。
“学长制”下的治理模式为教授治学营造了宽松自由的环境,学海堂的教学研究工作得以高效开展。8位学长可以各施所长,在各自学术领域教书育人。阮元在《学海堂集序》中说:“多士或习经传,寻疏义于宋齐;或解文字、古训于《仓》、《雅》;或析道理,守晦庵之正传;或讨史志,求深宁之家法;或且规矩汉晋,熟精萧《选》,师法唐宋,各得诗笔。虽性之所近,业有殊工,而力有可兼,事亦并擅。”①阮元:《学海堂集序》,《学海堂集》卷首,道光五年(1825)刊本。这表明学海堂内各种学术门类百花齐放,其中含有经学、史学、小学、文学、理学,后来还增加了一门数学。阮元亲自主编《畴人传》,为自然科学家立传,突破了中国传统文科化的教育模式,也为新式西方科学教育的引入打下基础。另外,学生可以自行选择老师,按照自己的兴趣来研究学习。学海堂汇集各类高端人才,汉学与宋学同时并存,展现了极大的学术包容性。
学海堂致力于构建高端学术人才培养模式与体系。阮元提出:“本部堂建学海堂,为课通省举贡生监经解诗古之所。”[6]1289可见学海堂招收的并不是没有任何基础的学生,而是包括“举贡生监”等,是高级学堂,类似今天的研究生院。学海堂的教习文献以刻书为主。“道咸同光四朝,广东所刻的经部有:《十三经注疏》、《通志堂经解》、《皇清经解》、《古经解汇函》附《小学汇函》等。史部有:《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三朝北盟汇编》、《纪事本末汇刻》、《读史方舆纪要》、《天下郡国利病书》等。子部有:《北堂书钞》、《太平御览》等。集部有:《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唐文》、《今文最》等。丛书则更多更繁荣,如:《岭南遗书》、《粤雅堂丛书》、《古香斋袖珍十种》、《广雅书局丛书》、《武英殿聚珍版书》等。”[7]刻书让珍稀书籍得以传承,也让学海堂师生有更便利的学习研究机会。在学海堂,学长是学生在学术研究方面的引路人,所有的学习都从学术根基开始练起,将经史作为治学的根本,研习考据学,“十三经”、“四史”、《文选》等被列为规定教材。写好文章的前提是要先通经知史,而当时一般学院学生很多人存在只知仿制写作文章而不通经史的浅薄鄙陋的坏学风。由此可见,学海堂办学目标不仅是培养文章大家,更是培养学问大家。
阮元对科举制度非常不满,因为科举制度太过功利,而且采用八股文这种刻板模式来取士,不能选拔出优秀人才。所以学海堂明确不用八股文来教课,也不把科举考试作为教育培养目的,这不仅使学海堂与其他书院有了根本区别,也为学长制的自由教育方式提供了便利。学长们没有科举考试的压力,可以自由自在地依据自己的研究所长进行教课和指导,打造了学术自由的发展空间和人才培养的广阔天地。学海堂注重实学教育,培养实事求是、能思考、会创新的人才。学长们讲学联系现实状况,以问题为导向,以自学为主,给学生自行思考现实和解决学术疑难的空间,打开学生思路,激发学生求索精神。在摆脱了科举功利作用之后,追寻文学之雅就成了重心。学海堂鼓励雅文创作,并倡导雅集,精心营造文学创作的幽雅环境,使师生心灵得以熏陶升华。在教学过程中,考试是重要环节,《中国书院制度研究》指出了当时书院的考试盛况。“考课成为主流,是清代书院考试的一个主要特点。或月课、季课,或官课(包括县课、州课、府课、学院课、轮课)、师课(又称堂课、斋课、院课),或诗课、经古课、策论课、举业课,名目颇为繁多。”[8]因此学海堂试卷成果斐然,学长选择佳作编辑入《学海堂集》,既对学海堂的教学成果进行总结和展示,又鼓励学生努力研习多出佳作。学长制的自由教育氛围,使得学海堂的教育能真正促进人的成才与发展。
关于“教授治校”,学界有不同看法,主要在于其与教授治学的区别,根本在于教授对学校管理参与程度的不同理解。“教授治校”有向教授治学转变的倾向,这是由教授的初始职责决定的。张意忠认为:“教授治校的内涵主要是治理学术事务,其实质是教授‘治学’。”[9]现代大学在规划建制方面比学海堂复杂得多,教授以教学和科研为主职,有些人要承担其一部分行政工作,纯粹意义上的“教授治校”也是不现实的。学海堂“学长制”的“教授治校”,主要体现在教授治教和教授治学,其根本目的在于追求学术自由的最大化。学海堂的学长本身是学术前辈或学有专长的人,其主要职能是授课与带领学生开展学术活动,整理出版学术著作,相当于今天高校的学术带头人。学海堂之所以能名扬四海,也是因为其有深厚的学术积累,课艺成果显著,培养出诸多学术和应用型人才,留下了大量有价值的学术文献。学海堂的“学长制”对当今高校教学改革有以下几点启示:一是带动学科建设,每个学长作为学科带头人,是他所在学科领域的领头羊,以学长为中心,带动学科教学科研的全面发展;二是树立名师典范,学海堂的学长不仅是学术造诣深厚的人,也是教学能手,学长制也可看作是名师制,以名师为榜样,不仅有利于尊师重教风尚的形成,也通过名誉和职权的授予,激发学长的教学科研热情;三是促进学术共同体的构建,以学长为核心团结学生,激发师生研究热情,师生唱和雅集促进学术氛围的和谐共建。
学海堂“学长制”管理模式还可为当今的高校“去行政化”之路提供借鉴,具体有以下几点启示:一是构建尊重教研的氛围,在学海堂中,学长的地位被大大提高,只有作为核心的教学科研人才得到尊崇,高校才能有大发展;二是突出行政的服务功能,高校的行政并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而是要为教学科研服务的,特别是要为以学长为核心的学科建设服务;三是行政教授化,更好为教学科研服务。学海堂的“学长制”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与现代大学管理体制相比有其局限性,更无法与我国党委领导下校长负责制相比,所以学海堂的“学长制”管理模式仍然需要有现代化的改造路径。现代大学有很多行政事务,要像学海堂那样几乎断绝行政干扰不太可能,但减弱高校行政色彩还是可以的。“高校行政化管理倾向有两个方面,一条是政府对学校管理的行政化倾向,另外一条是学校内部管理的行政化倾向。”[10]前者,是高校外部行政化问题,要解决就需要政府机构维护高校的独立自主性,尊重高校学术地位和学术氛围,为高校学术服务;后者,是高校内部行政化问题,要解决就需要尊重作为学术主体的教授和教师群体,让行政为学术服务。“高校去行政化”并非完全抛弃高校的行政管理职能,而是指去除以行政为中心的思想倾向,建立以教学和学术为中心的理念,建立健全学术委员会制度,以教授为主,给予最高表决权,实现大学管理的民主化。
学海堂不仅开创了广东学术风尚,培养了人才,更重要的是,它的教学管理模式开风气之先,尝试旁人不敢尝试的新路。学海堂“学长制”不仅将中国“教授治校”的历史大大提前,更重要的是,它突出学长的学术带头人作用,以引领学术创新进步,其在教授治教、教授治学方面的诸多实践,为学校内部学术共同体的融合发展提供平台,促进了学校整体的学术建设和发展。这也带给我们思考,并为今天的中国高校教育改革发展提供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