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尔
自从父亲用黄泥巴做了几个风炉子,并把其中一个送给外婆之后,我们每次去外婆家,都可以吃到外婆做的五花肉。
村子附近有一孔砖窑,冬天,那些要做房子的人家,会将提前准备好的砖瓦,整整齐齐放进砖窑里。砖窑点燃,吐出长长的火舌,将夜晚的大半个天空都染红了。有时候,除了堪当大用的砖瓦,砖窑里还会夹带着放进去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那年冬天,父亲突发奇想,用黄泥巴做了几个风炉子,经过几天几夜的高温烧制,出窑那天,这几个黄泥巴做的风炉子风光无两,一下子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
父亲身体单薄,缺乏力气,田野里的粗活做得不尽人意,但他心灵手巧,用一支再普通不过的毛笔、几张破旧的报纸,就可以画出一幅颇具意境的山水画。做几个风炉子,对父亲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父亲做的这几个风炉子,有两只竖起来的耳朵,肚子圆鼓鼓的,就像几只处于半蹲状态的兔子,有一种拙朴之美。不过,村子里的人们看中它们的,是风炉子的实际用途,眨眼工夫,这几个风炉子就纷纷找到了归属。
父亲将剩余的两个风炉子带回了家,恰好外婆来了,父亲就将其中一个送给了外婆。外婆家距离我们村子有百余里路程,坐长途汽车,需要好几个小时。一路上,翻山越岭,磕磕碰碰,这泥巴做的风炉子难免不损坏,不料想,外婆将它搂在怀里,精心呵护,竟然毫发无损。
风炉子的作用特别大,尤其冬天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冷飕飕的风无孔不入,即使窗户上糊了厚厚一层牛皮纸,房门关得严丝合缝,还是有冷风像蛇一样,在房间里游来窜去。这时,做好的饭菜最容易变凉,刚刚还热气腾腾,眨眼工夫就无法下口了。自从有了风炉子,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在风炉子里放几块烧红的木炭,通风口那个位置,自然有微风吹上来,在风的鼓动下,烧红的木炭上面,火苗呼呼直蹿,根本不需要鼓起腮帮子去吹气,这样,节省了力气。不仅如此,还十分干净,不像在火坑里生火,满房子乌烟瘴气。当风炉子里的火苗呼呼蹿上来,母亲便在上面放置一个瓦钵,瓦钵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水煮萝卜,一家人围在火炉子旁边,吃得津津有味。这时,母亲不再像过去那样催促快点吃,我们可以细嚼慢咽,哪怕从太阳落山,一直吃到繁星满天,风炉子里还呼呼蹿着火苗,瓦钵里的萝卜依然热气腾腾。
后来上学了,老师给我们解析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脑海里,刹那间浮现出鹅毛大雪漫天飞舞的情景,同时出现的,还有父亲用黄泥巴做的风炉子。我不清楚白居易笔下的红泥小火炉到底什么模样,我揣想,或许,它和我家这个半蹲着的兔子状的风炉子差不了多少吧。不过,好景不长,我家的这个风炉子不小心被我踢坏了,一家人围着风炉子吃饭的情景,自然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送给外婆的这个风炉子,却一直保存得好好的。每次去外婆家,外婆就用这个风炉子给我们炖五花肉。外婆家附近有一条黄泥路,下坡处,是一家很小的杂货店,店门口横着一条油腻笨重的大木凳,上面摆着白花花的猪肉。每次,外婆只买五花肉。买回来的五花肉,洗净,切好,直接放进瓦钵里,再放置在风炉子上面。不久,火苗蹿出来,继而就能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伴随而来的,还有十分诱人的肉香味。外婆还会去菜地里,扫开薄雪,扯一些葱和芫荽,直接放进去,那味道实在好极了。
围着风炉子,吃着五花肉,外婆还会给自己斟一杯酒。那是一只白瓷小酒杯,大概能装八钱酒。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点酒,酒量大的人,一口就喝干净了,外婆却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直到风炉子里的木炭燃烧殆尽,瓦钵里的芫荽和五花肉所剩无几,这白瓷酒杯里的酒才终于见底了。这时,外婆微微有了一点醉意,开始唱起歌来。刚开始,我听不懂外婆的话,更听不懂她歌唱的内容。外婆是贵州人,苗族,十七岁那年,正值豆蔻年华,她遇到了军校毕业的外公,就跟随外公离开贵州,到了云南,到了重庆,然后落脚湖南,辗转各地,再也没有回去过。外公去世时,外婆还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突遭变故,自然受不住这种打击,外婆内心就崩溃了,神智开始糊涂,行为举止有些异常。
苗家女孩大都能歌善舞,年轻时候的外婆应该也不例外。当我懂事时,外婆已经老了,身材臃肿,再也不能跳那种节奏感极强的摆手舞了。神智有些糊涂的外婆却还保持着唱歌的习惯。她在田里插秧,在山坡上砍柴,在落了一层薄雪的菜地里扯芫荽,甚至,她买了五花肉,沿着那条黄泥路走回家的时候,嘴里都会哼哼唱唱的。如果喝了酒,外婆唱歌的兴致自然更高。她一首接着一首唱下去,直到日落西山,倦鸟归巢,余晖将屋前屋后的竹林染成橘红色,外婆沙哑的歌声还绵延不绝。
当我长大了,才知道外婆唱的,都是她小时候唱过的苗族歌谣。有一次,我听见外婆在唱《松花江上》:“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外婆告诉我,这首歌是她在云南学会的。当时,战事吃紧,炮火连天,外婆将这首自己刚学会的歌曲,唱给外公听,唱给那些即将奔赴前线的战士们听。当外公他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时候,外婆就朝着天空唱,朝着天空中那数不清的繁星唱……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外婆七十多岁了。这时候,我去看望外婆时,她还是像过去那样,蹒跚着走到那家杂货店,买一些五花肉,放风炉子上面,慢慢燉熟。那间狭小的房子里,充满了五花肉和芫荽的香味。七十多岁的外婆还像过去那样唱歌,但遇到一些高音,就唱不上去了,而且,声音更加沙哑了。落叶归根,我问年迈的外婆:“想不想回贵州去看看呢?”她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我又问外婆:“还记得和外公在一起的那些往事吗?”她也是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这时候,往往会有一段短暂的沉默,只有风炉子里的火苗在呼呼作响,只有窗外的雪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再后来,外婆中风了,自然不能给我炖五花肉了,也不能唱歌了。那个曾经炖过无数次五花肉的风炉子就搁置在墙角,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
如今,外婆已经作古多年,那个风炉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可我还记得和外婆在一起的情景,吃着芫荽和五花肉,喝着白瓷杯里的酒,唱着曾经唱过的歌谣,外婆神情木木的,眼神空空洞洞,根本看不出她的内心到底是悲伤还是欣喜。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这是经历了大悲与大喜之后的淡漠与平静。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