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颖 关晶
[摘 要] 《处心积虑》是苏格兰重量级女作家缪丽尔·斯帕克的代表作,1981年一经出版即获得布克奖提名。小说讲述了二战后破败的伦敦文学界边缘人物芙蕾尔·塔尔博特的奇幻生活。本文基于帕特里夏·沃芙的元小说理论,从框架意识、游戏意识以及视现实为人工制品的虚无意识三个层面分析《处心积虑》中所体现的元小说的自我意识,探究元小说对传统叙事成规的颠覆,小说的自反性,以及斯帕克对文学创作的深刻反思。
[关键词] 元小说 自我意识 框架意识 游戏意识 虚无意识
“元小说”兴起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一术语首见于美国作家威廉·加斯的《小说与生活中的人物》。戴维·洛奇的定义最简练,“元小说是有关小说的小说,是关注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其创作过程的小说。”[1]帕特里夏·沃芙是西方最早对元小说进行系统研究的理论家之一,她于1984年出版的《元小说:自我意识小说的理论与实践》是西方第一部对元小说展开系统研究的理论专著,在国际上影响广泛。沃芙认为,“元小說指的是这样一种小说创作:它自觉地、系统地关注其作为人工制品的地位,以此来对小说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提出疑问。”[2]关于元小说的定义有很多,它们都揭示出元小说自我意识、自我指涉的特征。“何谓元小说的‘自我意识?简言之就是小说对自身虚构本质和人工制品的意识。”[3]沃芙对元小说的研究主要是围绕其自我意识进行的,她把元小说也称为“自我意识小说”,并从框架意识、游戏意识以及视现实为人工制品的虚无意识三个层面分析了元小说的自我意识。
二战后的50年代,西方出现大批富有创新精神的作家,缪丽尔·斯帕克即是其中之一。她一生中写了22 部小说,3次获得布克奖提名,多次获得国际奖项。斯帕克对元小说的实验和探索远远早于文学界对元小说的研究。她从50年代开始创作小说起就另辟蹊径,果断使用当时鲜为人知的元小说叙事,并通过不断实践来探究小说理论,成为当代英美文学界元小说创作的奠基者。而《处心积虑》作为斯帕克的代表作之一,强烈体现出元小说自我意识的后现代主义特征。戴鸿斌认为,“《处心积虑》是典型的元小说,并以其广泛的元小说特征而区别于其他小说。”[4]
一、《处心积虑》中框架意识的体现
框架在所有小说中都是必不可少的,但它们在元小说中显露出来,更加容易被察觉。元小说关注框架问题,研究小说构建中的框架程序。“在元小说中,明显的框架设计包括故事中的故事……”[2],“故事中的故事”结构也被称为“中国套盒”结构。在《处心积虑》中,主人公芙蕾尔·塔尔博特以第一人称讲述她从1949年秋天到1950年夏天的经历。表面上,这是一部简单的自传式小说,实际上采用了复杂的“故事中的故事”结构,具备典型的元小说框架。“元小说通过夸大所有小说中固有的——框架和框架打破、技巧和反技巧、对幻象的建构和解构等之间的——张力和对立来运作。”[2]因此从框架意识层面,可以从框架的建构和框架的解构两方面对《处心积虑》进行解读。
小说由三层故事构成。在框架的建构中,有两层故事框架。首先是外部自传性叙事框架,主要讲述主人公芙蕾尔逃离昆丁爵士的自传学会之后的经历,构成小说的最外层。这一层故事开始于芙蕾尔的回忆,那时她刚刚逃离自传学会,正在一个旧墓地写诗。随后她开始回忆10个月前在自传学会的故事,这样就从第一层故事顺利进入到第二层故事,而第二层故事中又嵌套了第三层的故事。因此,外部框架成为第二层和第三层故事的介绍。在小说的最后一章,故事再一次回到它的外部框架。“20世纪正中,1950年6月的最后一天,天气晴和,周五,我记下此日作为我人生的分界线。回到那一天,我带着三明治到那个飞起的肯辛顿墓地去写诗、吃午饭……”[5]这清晰标志着第二、三层故事的结束。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都特意描述了芙蕾尔在墓地里写诗的场景,这一层面的故事处于外部叙事层面,奠定了整部小说的结构框架。同时,它也成为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暗线,确保了芙蕾尔成名前后的观点都能传达出来。第二层故事是芙蕾尔对10个月前自传学会经历的回顾,占了这部小说的大部分篇幅,主要讲述自传学会事件以及芙蕾尔创作和发表《沃伦德·蔡斯》的坎坷经历。
“框架和框架打破的交替(也就是通过不易觉察的框架建构一个幻象,再通过持续的框架暴露去打破幻象)提供了元小说的基本解构方法。”[2]在故事的第二层中有许多虚构元素嵌入,从而形成第三层故事。第三层故事讲述芙蕾尔创作的小说《沃伦德·蔡斯》中所发生的事,但它本身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所以读者只能从芙蕾尔的叙事片段中获知它的大体情节。通读文本可以发现,虚构成分的嵌入方式有很多,有的表现在芙蕾尔对于创作的评价中,有的表现在芙蕾尔透露的创作进度中,更多的是芙蕾尔自己的思绪游离到《沃伦德·蔡斯》的情节中,以此来推动自传会故事的发展。此外,更为明显的方式是直截了当地插入《沃伦德·蔡斯》的片段。芙蕾尔的小说《沃伦德·蔡斯》和她日常生活中的事件交织在一起,一方面,通过对第二层故事的不断打断,破坏了固有框架的完整性;另一方面,帮助读者获得合适的阅读节奏,留出时间让他们进行阅读思考。此外,斯帕克作品最显著的特点之一就是对于叙事时间的灵活操纵。露丝·惠克特认为,“斯帕克夫人的小说结构受到她对时间概念的态度的影响,以及她在叙事中对时态和时间跨度的处理的影响。”[6]《处心积虑》这部小说的叙事时间跳跃频繁。小说由三层故事构成,因此叙事时间在这三个不同故事层面之间频繁跳跃;除了在这三个故事层面之间跳跃,其在单个故事层面内有时也是混乱的。斯帕克还巧妙地运用未来闪影构建错综复杂的叙事时间。叙事时间的变化打破了叙事惯例,从而对传统框架进行了有效拆解。
二、《处心积虑》中游戏意识的体现
所有的艺术在创造其他象征性世界时都是“游戏”。沃芙指出,“游戏由规则和角色构成,而元小说则通过探究小说规则来发现小说在生活中的角色。它旨在发现我们每个人是如何‘玩出我们自己的现实的。”[2]《处心积虑》中的游戏意识主要体现于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处心积虑》采用了自传书写与小说相结合的方式。故事由第一人称叙述者芙蕾尔讲述,她既是自传的叙述者,也是小说的主人公。运用自传式书写模式,外部自传式叙事框架组成了这部小说的外层,因此读者可以很容易地察觉到故事的自传元素。尤其是芙蕾尔不时地提醒读者她正在写一本自传,还多次表达了自己对自传学会成员自传的看法。除了普通人的自传,芙蕾尔还不止一次提到她心目中的名家传记。作为自传的范本,它们的线索贯穿文本始终。总之,芙蕾尔的自传、自传学会的自传以及名家自传之间的平行关系因芙蕾尔的叙述而变得更加复杂。芙蕾尔对自传写作的强调反映了斯帕克对创作的思考,由此可见《处心积虑》的自传性。再者,芙蕾尔作为小说的主人公,自然有许多优良的品质使她受到读者的喜爱。她热爱生活,有清晰的自我认知以及坚定的信念。作为一名女作家,她对写作充满热情。斯帕克的小说经常以女性为主角。这些女性形象“具有明显的原型特征,与作家本人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7]。芙蕾尔的作家奋斗史实际上是斯帕克奋斗史的写照,她代表了斯帕克作为创意作家的一面。第一人称叙事,暗示了芙蕾尔和作者斯帕克有许多相似之处。
其次,《处心积虑》中插入了大量的文学评论。一方面,打破了叙事与评论的传统界限,使两者结合在一起;另一方面,展现了创作观点:以芙蕾尔为代言人,斯帕克发表文学观点来理论化这本小说。这部小说被看作“一本指导斯帕克创作的有关策略、理论和观点的小手册”[8]。
《处心积虑》中有两种声音:一种来自叙述者,告诉读者在特定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另一种来自评论家,对小说的创作进行评论。但叙述者和评论家是同一个人——斯帕克借主人公芙蕾尔之口,既是创作者,又是自己小说的评论家。因此在文本中,芙蕾尔成为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叙述者和评论家,两种声音在小说中共存。“元小说的共性是创作一部小说,与此同时对此创作做出阐述。两种进程在形式张力中结合一体,据此打破‘创作与‘批评间常规界限,并将它们融合到‘阐述和‘解构的概念中。”[2]由于叙事痕迹的不断暴露,阅读文本变得更加困难。斯帕克积极地尝试探索读者与文本之间的关系。“文本游戏的主角是读者而非作者。元小说游戏性的文本将读者视为合作者,鼓励他们积极参与到小说的创作中,使读者意识到自己作为游戏者的角色。”[3]传统小说强调情节的连贯性和人物的生动性,让读者忘我地陷在小说中。相反,斯帕克故意打断自己的叙述,以便打断读者的思路,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小说的建构过程中。但是她也并没有完全放弃传统的写作技巧。她采用后现代叙事手法,与此同时吸收传统叙事策略的优点,使得小说更容易被读者接受。
最后,斯帕克的小说常常插入其他文学体裁的元素,通过跨越一般的体裁界限打破读者对小说的阅读期待,折射出斯帕克的革新意识。《处心积虑》中加入了诗歌、信件和日记等体裁。多种文学体裁的插入,增加了语言趣味性,丰富了表达内容,同时赋予读者更大的阅读空间,激发他们在阅读过程中的探索欲。
三、《处心积虑》中视现实为人工制品的虚无意识的体现
元小说自我意识的第三个层面是视现实为人工制品的虚无意识,即体现现实的人为建构性。一直以来,人类所认识的世界离不开语言符号的参与,但对元小说家们来说,语言反映经验现实且构建日常现实。因此,他们通过元小说创作来击破日常现实的稳固状态,从而暴露出维系现实惯例的人为建构性。“元小说主要关注的正是从‘现实语境到‘小說语境的转换,以及两者之间复杂的相互渗透。”[2]因此,通过分析现实与虚构的关系,可以看到《处心积虑》对于现实人为建构性的揭示。
在分析两者关系之前,需要认清现实是什么,虚构又是什么。对于一般小说而言,两者的区分十分简单:现实通常是指小说之外的真实的事物和生活,而虚构就是指小说本身。而对于《处心积虑》而言,因为它具有三层叙事框架,因此现实和虚构的情况比较复杂。一方面,小说指的是《处心积虑》,而现实则指的是作者缪丽尔·斯帕克所处的真实世界,这也是一般小说中现实和虚构的模式;另一方面,小说指的是《沃伦德·蔡斯》这本“小说中的小说”,讲述了同名主人公沃伦德·蔡斯与他所控制的成员的经历,而现实则指《沃伦德·蔡斯》的作者芙蕾尔的真实世界。现实不再是唯一,读者在两个不同现实层面之间穿越转换,因而现实和虚构之间的区别是不稳定的。现实与虚构的关系可以从现实模仿小说以及小说虚构性的暴露两方面来讨论。
首先,传统作家主要奉行“镜与灯”的创作理念,采用“小说模仿现实”的写作手法。而通过强调现实与虚构的脆弱关系,作者缪丽尔·斯帕克表示艺术先于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挑战了“小说模仿现实”的传统。“有时候,小说已经写完并出版后的某个时刻,我才见到我在小说中创作的人物。”[5]芙蕾尔发现小说中的人物与自传学会的成员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昆丁爵士与小说主人公沃伦德·蔡斯一样,都对学会的成员进行精神操控,将他们推向精神崩溃甚至是自杀。最终他与沃伦德·蔡斯一样死于交通事故。“这些小说人物先出现在小说中,尔后,与其相似的现实人物才出现。据此,‘现实模仿了小说。”[9]这显示出芙蕾尔现实世界的虚构性,从而验证了现实的人为建构性,打破了现实为真的惯例。
再者,元小说的功能之一就是揭露小说的虚构性。“元小说往往是建立在一种根本的、持续的对立原则之上的:构建一种虚构的幻觉(就像传统现实主义一样),并对这种幻觉进行赤裸裸的揭露。”[2]《处心积虑》中的芙蕾尔以作家的形象出现,她在自传学会工作期间对现实与虚构产生了混乱。创作手稿的丢失刺激了她,使她对《沃伦德·蔡斯》的存在产生了怀疑。慢慢地,她开始质疑自己生活中身边人的真实性,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10]“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灰色的虚构人物,某部小说中的‘我,但是作者决意不对其外表做任何描述。”[5]“我感觉自己进入了声音频道,却没听到声音,就像在收音机上调台,从一个节目转向另一个节目。”[5]无论是“灰色的虚构人物”还是“收音机里的频道”,都说明芙蕾尔人物本身的虚构性。此外,沃利对芙蕾尔说的话加剧了混乱,“有时候,我和你在一起,会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情——你会突然神游他方。挺吓人的。你经常这样,我不说什么,但我知道你在别处。”[5]芙蕾尔的突然消失暗示她只是作者虚构出来的。至此,芙蕾尔及其所处世界的虚构本质体现得淋漓尽致,《处心积虑》的虚构性得以彻底地多重呈现。
斯帕克展现多重虚构性并不是为了彻底否认现实,而是通过虚构的暴露,将读者拉出惯常思维,打破传统叙事写法,探究作品创作的真谛。
四、结语
在《处心积虑》中,首先,小说采用了三层框架叙事结构,在框架建构和框架打破中唤起人们的框架意识。其次,通过小说与自传相结合、评论插入以及多体裁的插入,显示出小说的游戏意识。最后,通过分析现实与虚构的关系,现实模仿起小说,小说的虚构性被多重暴露,从而模糊现实与虚构的界限,暴露现实的人为建构性,促使人们思考小说与现实的关系。上述三个层面的研究,体现出元小说自我意识的后现代主义特征,也反映出斯帕克作为作家和评论家对于文学艺术的思考,回应了盛行一时的英国小说存亡问题。
参考文献
[1] Lodge D.The Art of Fiction.[M].London:penguin,1992.
[2] Waugh P.Metafiction: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Self-conscious Fiction[M].London and New York:Methuen Ltd,1984.
[3] 單建国.论元小说的“自我意识”与“历史意识”[J].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02).
[4] Dai H B.Liu X Y.The metafictional strategy in Loitering with Intent[J].Advances in Literary Study,2015,03(04).
[5] 彭贵菊.处心积虑[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2.
[6] Whittaker R.The Faith and Fiction of Muriel Spark[M].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UK,1982.
[7] 戴鸿斌.英国女作家斯帕克的生命书写[J].外国文学,2016(04).
[8] Dipple E.The Unresolvable Plot:Reading Contemporary Fiction.[M] London:Routledge,1998.
[9] 陈后亮.帕特里夏·沃芙的元小说理论评介[J].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4).
[10] 戴鸿斌,杨仁敬. 斯帕克元小说叙事策略解读[J].当代外国文学,2011,32(2).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薛文颖,长春工业大学,研究方向为英语语言文学。
关 晶,博士,长春工业大学,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跨文化交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