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栩 陈睿
[摘 要] 在笛福创作的女性小说《摩尔·弗兰德斯》及其姊妹篇《罗克珊娜》中,衣着造型与女主人公的身份嬗变互为指涉,形成独具特色的服饰话语。本文从得体之衣、馈赠之衣和伪装之衣三个层面入手,结合现代性视角,解析两部小说中底层女性叛逆性的身份政治,探究作者对遭遇婚姻困境的边缘女性的文学再现和人文关怀。笛福笔下的服饰书写是一种社会批评策略和作家的文学修辞策略,其中潜藏了介入女性权利保护的政治姿态,召唤一种面向他者的生命伦理观。
[关键词] 丹尼尔·笛福 服饰 身体
在18世纪的英国文坛,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的地位举足轻重,他是英语小说的开拓者,其作品主题涵盖贸易、旅行、殖民、疾病和婚姻等诸多领域,其中女性小说《摩尔·弗兰德斯》(Moll Flanders)及其姊妹篇《罗克珊娜》(Roxana)堪称描写女性生命体验的杰作。这两部作品均采用第一人称叙事,以现实主义风格讲述底层女性一波三折的家庭生活及其身份危机,在“内心世界的描写和对道德崩溃的探索”[1]方面为后世小说家树立了楷模。学界对这两部作品的先行研究已蔚为大观,多从不同维度对笛福女性小说的主题、叙事技巧、人物刻画等进行阐释,却鲜有学者系统剖析其中的服饰书写。事实上,服饰是贯穿两部作品的醒目意象——摩尔与罗克珊娜在参加社交聚会前总是纠结于穿衣打扮,个人形象成为她们不得不面对的一个重要问题。如果说着装是“将身体社会化并赋予其意义与身份的一种手段”[2],那么从性别角度来看,服饰这一物质文本无疑“修正和重塑着社会对女性的认知”[3]。本文力图发掘笛福女性小说中的服饰话语,通过聚焦“得体之衣”“馈赠之衣”和“伪装之衣”,寻绎笛福笔下底层女性的身份建构,在服饰意象的流变中呈现笛福的创作美学与伦理立场。
一、得体之衣与女性身份想象
众所周知,服饰是社会时尚的重要表征,它不仅包含包裹躯体的服装,还囊括发型、配饰、化妆用品及其他身体装饰。在文化学者卢里看来,服饰“像其他语言一样拥有一套词汇和语法”,对衣服的选择则意味着“在描述或定义我们自身”[4]。日常生活中的服饰一旦进入文学叙事体系,则不但会成为彰显人物个性的关键意象,而且在文本意义发生机制中扮演特殊角色。
在《摩尔·弗兰德斯》中,主人公摩尔的命运便与服饰有着不容忽视的微妙关联。摩尔出生于伦敦的纽盖特监狱,原因是她的母亲因盗窃衣服布料而获刑。在她的记忆中,本该幸福的童年生活却充满难以言说的艰辛,“我没有朋友,没有衣服,也得不到帮助”[5]。事实上,当个人的生命被某些他们无法轻易看清或说出来的力量所改变的时候,他们会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6]。表面上看,这种衣不蔽体的生活很大程度上要归结于彼时英国不公正的法律制度——将罪犯子女一同视为“社会垃圾”的做法不可避免地给无辜的个体带来“灵魂和身体上的毁灭”[5]。从深层次来看,破衣烂衫实际上是生命政治的物质化再现。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指出,生命政治的功能“体现在选择‘赤裸生命,将部分的人类生命隔绝在文明或政治社会之外,并将其暴露在暴力面前”[7]。反观小说,原生家庭的灾变给年幼的摩尔带来难以抚平的心理创伤,缺衣少食的凄惨生活让她始终处于被遗弃的可怕阴影中。作为受害者,摩尔的性格变得忧郁敏感,在广阔的世界中,她难以找到身份归属,用她的话说,“我是一个贫困孤独的女孩”[5]。
在流浪到埃塞克斯郡后,摩尔被当地教区的一位奶妈收养,她的生存状况很快得到改善,“我们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也只是朴素平常的衣服”[5]。这位慈爱的老妇人是当地远近闻名的裁缝,她不遗余力地要将摩尔培养成勤谨的女孩。在她的悉心教导下,摩尔很快学会了制作衣服、纺毛线等缝纫技能。需要指出的是,奶妈对摩尔制衣能力的培训构成福柯所说的“家政学”,即对家庭的治理,其“对象和目的其实是组织家庭的每个人,以及他们的财产和幸福”[8]。以服饰生产为中心的日常劳动让摩尔感受到暌违已久的归属感,奶妈的家成了充满亲和力与安全感的避风港。与此同时,摩尔的身份也悄然发生变化,她由一个无家可归的弃儿变身為衣食无虞的劳动者,“我纺一天纱能赚三便士;要是缝衣服,能有四便士”[5]。随着女红水平的不断提升,摩尔对衣服的审美能力也日渐增长,她深谙穿着得体的重要性。在社交场合,得体意味着主体“选择与语境相适应的话语形式来实现交际意图的表达原则”[9]。摩尔显然意识到符合身份的装扮能够赢得良好的声誉和形象,她总是将别人穿旧的袜子、长袍和裙子等衣物“一件一件地修补好,或改一下尺寸,这样穿起来更合身”[5]。包裹身体的服饰如同隐形的文本,不但刻写着摩尔的个人欲求,也体现了社会规范和道德判断对女性形象的期许——在阅历丰富的奶妈看来,摩尔“穿戴得整整齐齐,清清爽爽”[5]无疑彰显了一种女性之美。
法国结构主义者罗兰·巴特认为,服饰本身代表了一种意义关系,“一面是样式、布料和颜色,另一面是场合、职业、状态、方式,或者我们可以进一步将其简化为一面是服装,一面是世事”[10]。换言之,服饰是连通私人空间与公共领域的物质通道。制衣在给摩尔带来可观的经济收入的同时,也让她有机会踏出狭隘的家庭空间,走向更广阔的社会空间。作为远近闻名的针线手,摩尔成为许多贵妇人家的座上宾,甚至干脆受邀住家做工。威廉斯认为,“个人既是一个人也是社会的一个成员,但他只有先成为他自己才能成为一个人,成为一个社会成员。”[6]在小说中,以服饰及其制作技艺为媒介,摩尔与他人形成一种积极的情感互动,她开始真正成为一个被认可的社会成员,并逐渐萌生出一种主体性自我认知。
那么,以服饰为媒介的自我认知是如何转化成摩尔的身份意识的呢?细读文本不难看出,摩尔对服饰表现出颇为矛盾的心态:一方面她严格遵照奶妈的训诫,恪守朴素的穿衣品味;另一方面,身无长物的她虽栖身于社会底层,但服饰生产活动却意外地将其带入上流社会,形成跨阶层的联结。“当女性表现自我、追求个性的满足在别的领域无法实现时,时尚好像是阀门,为女性找到了实现这种满足的出口。”[11]我们看到,摩尔缝制的时尚精良的服装构造了一种明显的社交优势,有效纾解了其弃儿身份带来的自卑心理,化成了向往贵妇人优渥生活的美好愿景。摩尔结识的“贵妇人”是她展开身份想象的他者镜像,通过上流社会的时尚趣味内化社会的意义和价值,摩尔开启了一个认知到自我并实现自我的旅程。随着社交网络的拓展和阅历的增长,摩尔不仅赢得了令其他同伴艳羡的象征资本,而且意外获得向上攀附的良机——她学会了弹琴唱歌,“我不管到哪家都会得到很好的照顾”,并借此吸引了富家子弟的青睐,成为“可以自立门户”的“小贵妇人”[5]。由此可见,看似不起眼的服饰细节向内勾连着着装者的欲望,向外则形塑着着装者的身份,二者彼此扭结使服饰成为鲜活的文学意象,并随着摩尔的生命轨迹变得丰满立体。对于这位底层女性而言,服饰已然溢出蔽体保暖的实用功能,表征一种将生活纳入“新的生存理念和道德秩序中”[2]的存在样态。
二、馈赠之衣与女性身份的商品化
如果说服饰形塑了青年摩尔的身份想象,那么,对于《罗克珊娜》的同名女主人公而言,衣着实践则与她的商品化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小说开篇,罗克珊娜便面临着一场突如其来的生活危机——罗克珊娜的丈夫因开办酒厂而债台高筑,为了躲债,这位纨绔子弟抛妻弃子远走高飞,罗克珊娜顿时陷入衣食无着的悲惨境地。小说借助服饰描写,将主人公的尴尬处境和盘托出:“我前不久出门还是坐自己的马车,现在穿得又脏又破;以前我长得又丰满又漂亮,现在已瘦得像个饿鬼。”[12]罗克珊娜的婚变遭遇有着双重隐射意义,一方面揭露了婚姻制度对底层女性造成的精神创伤,“借由婚姻,夫妻成为法律中的一人——而那人是丈夫,他获得对妻子所有个人财产的绝对操控权”[13],另一方面也为主人公的命运转折设下伏笔,走投无路的罗克珊娜最终选择了一条卖身求生的道路。
罗克珊娜凭借天然姿色在英国乃至欧陆各国四处游走,情欲化的身体“不仅是文本推进的内在叙述动力,而且是文本的主要叙事内容和场域”[14]。尽管罗克珊娜与众多男性交往的经历各不相同,但细察之下,他们的交往模式中都渗透了服饰这一物质媒介的聚合作用——服饰总是以礼物的形象左右着她的身份意识。法国社会学家莫斯认为,礼物内嵌于各种社会制度中,“这些所谓的自愿的呈献,表面上是自由和无偿的,但实际上却是强制的和利益相关的。即使在伴随交易而来的赠礼中,只有虚假、形式主义和社会欺骗,并且追根究底存在着义务和经济利益,但它们所套上的形式也几乎总是礼品或慷慨馈赠的礼物”[15]。从上述论断可以看出,礼物包含了多重指涉:其一,礼物与个人利益息息相关,馈赠行为暗含了回报的义务;其二,作为一种特殊的物,礼品具有不容忽视的施事能力,它影响着人际关系的走向。一言以蔽之,礼物交换乃是商品经济的微观体现。
婚变不久,罗克珊娜就幸运地得到男房东的眷顾,他向这位女房客赠送头巾、花结、耳环、项链作为礼物。对于陌生人的馈赠,罗克珊娜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我的悲惨境遇引起了他的同情,我在这种处境下的行为和勇气使他对我产生了非同一般的敬意。”[12]然而,与其说房东慷慨的布施是出于好心和敬慕,不如说他的慈善是一种权力行为,因为“接受了礼物就有义务回报”[15]。在赠礼后不久,房东就向罗克珊娜提出了结婚要求,也就是说,后者需要让渡身体和贞操来回馈前者的礼物。在左右为难之际,罗克珊娜的内心生发出一个逻辑自洽的认知机制:“这位先生慷慨、自愿地把我从贫穷、痛苦中解救出来,免得我穿破衣烂衫,使我过上了前所未有的好日子,也就是说,让我快快活活靠着他的恩赐过日子。这位先生要我屈从于他,说那是合法的,叫我还有什么话说呢?”[12]罗克珊娜振振有词的辩护固然道尽了一位不幸女人的卑微与无奈,足见“贫穷是腐蚀肉体美及情感关系的酸性物”[13],她不得不在男性的庇荫下谋求生存。更重要的是,在公平交换的表象之下,罗克珊娜的身体沦为男权话语宰制的对象。权力掌控在男性手中,而女性则处于劣势地位,前者是权力主体,后者是权力规训的客体。在男权中心话语逻辑中,主体与客体是凝视与被凝视、占有与被占有的关系,客体的存在意义完全由主体来赋予。在小说中,服饰等礼物附着于人体,将罗克珊娜降格为具有买卖和资本性质的活的商品,“被商品化的主要是人的身体,包括容貌、体力和能力”,而人的商品化意味着人的物化和异化,“就是指在人的求生过程中,被商品化的人不再成为原本的自由主体”[16]。
罗克珊娜清醒地意识到,男性以上好的衣服作为礼物前来求婚纯属投其所好,她对此欣然接受并乐在其中。男女双方“互设义务,互相交换和互订契约”,通过彼此欲望的满足“履行实物的契约”[15],在这种交易关系中,罗克珊娜的生活处境得到极大改善。首先,作为礼物的服饰以一种社会财富的形式被罗克珊娜所掌控,她日渐流露出精于算计的商人本质。小说中,罗克珊娜总是不厌其烦地炫耀别人恩赐的各色衣服,如法国亲王为博取情妇欢心,向罗氏赠送了一套豪华服装,“亲王从来不会连着两次看见我穿同一件衣服。另外,他还给了我几包细麻布和精细的网织品”[12]。在长达十几年的旅居生活中,罗克珊娜深谙婚姻市场的运行规则,她依靠姿色赢得了令人咋舌的财富,“总之,我现在的财产已多达三万五千镑”[12]。其次,服饰是两性权力交锋的重要场域。通过礼物馈赠,男性间接获得对罗克珊娜衣橱的支配权,“男性会为它(欲望)的抑制寻找某种形式上的补偿,而且会转移这种欲望,通过炫耀别的东西来实现它”[17]。与此同时,罗克珊娜也赢得塑造自我形象的象征权力,她深知自己一定“会惹人注目的,何况我还会那样装扮自己”[12]。罗克珊娜对于穿衣有着与众不同的欣赏品味,她通过不同的服饰造型驾驭时尚,周围潜在的求婚者纷纷登门造访。由此读者便不难理解,作为礼物的服饰以罗克珊娜个人利益的最大化为目标,表现出控制与联结两个含混特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读者这位“淑女”代表着渔猎婚姻的商人本性。
然而吊诡的是,罗克珊娜始终需要面对“回报”礼物的伦理困境,她的精神世界时常处于惴惴不安的状态。她一方面坦承“虚荣心蒙住了自己的双眼”,一方面又转身慨叹“感情用事会使我们变得多么邪恶”[12]。究其原因,对礼物的占有体现了物对女性主体的象征性切割——罗克珊娜占有的只是作为消费符号的服饰商品,以此来获得自我身份的确证;而另一方面,服饰也是转喻性替代品,成为填补罗克珊娜欲望空缺的对象,在商业法则的挟持下,两性关系不可避免地走向畸形。
三、伪装之衣与女性主体性重构
18世纪的英国在思想上经历了启蒙运动的洗礼,在经济方面不断拓展海外贸易,资本主义迎来了蓬勃的发展机遇,英国社会由此驶入现代性的快车道,其显著表征便是个人主义思潮的勃发,个人生活“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变动不居的断裂性”,现代性“促使他们流动,促使不同土地上的人彼此交流,促使他们发生戏剧性的变化和运动”[18]。换言之,跨界流动蕴含了身份的重塑、社会空间的再生产乃至改变现实的力量。在这个过程中,包括伪装在内的个体着装模式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伪裝是指身穿异性服装或者与自身生存状况和社会地位不符的衣服的行为,“人们通过它们发现自我,开始理解他人并和他们进入到某种有意义的联系中去”[17]。《摩尔·弗兰德斯》和《罗克珊娜》中存在大量的身份伪装细节,对它们的考察将有助于读者洞悉底层女性的主体性重构。
在小說《摩尔·弗兰德斯》中,摩尔凭借乔装改扮在英格兰各地敛财,变动不居的服饰在很大程度上建构了她的生存空间。细察之下,摩尔的伪装行为源自她对婚姻的大彻大悟:漂亮的女性倘若没有丰厚嫁妆的加持,那么她就像一文不值的货物一样乏人问津。在首任丈夫亡故之后,摩尔清醒地意识到另嫁夫婿绝非易事,她采取的首要自救措施就是迁居到伦敦的铸币街,“那儿我不会遇见熟人”,“我穿上孀居的衣服,并自称是弗兰德斯夫人”[5]。摩尔的易装行为寓示着她的生命轨迹即将发生重要的转折性变化。孀居的衣服可以“制造意义,塑造或重构主体,影响主体的焦虑与喜好,使其感到恐惧或充满想象”[19]。崭新的服饰成为摩尔将身体社会化并赋予其显著意义,继而与性别意识形态展开商榷的有效手段。尤其是在社会流动性加剧的文化背景下,摩尔的身份伪装所蕴含的政治意味格外明显。
摩尔的伪装行为鲜明地体现在她作为情妇和窃贼的双重身份上。与罗克珊娜一样,摩尔在遭遇婚恋坎坷后选择了委身权贵的生存之路。每到一地,她总是换上昂贵的服装,以此掩盖自己一无所有的经济窘境,“如果能在这个地方嫁人的话,一定能大大地捞一笔”[5]。摩尔要做的就是从众多男性中挑选出坚信她拥有“雄厚”资产而不会寻根问底的追求者,她“把一切人际关系都换算成钱或物,每个举措都经过缜密的计算”。在长达数十年走马灯似的羁旅生涯中,她奔波于伦敦、巴思、兰开夏、哈默史密斯、利物浦等地,与布匹商、商贩、银行家订立婚契。在华美服饰的包装下,摩尔的身体异化为一台永不停歇的“欲望机器”, 它“转向了欲望生产,吸引欲望生产,并将据为己用”[20]。
恩特维斯特尔指出,作为情境身体实践的衣着研究要求我们一方面审视衣着话语的呈现方式以及身体/衣着如何与权力发生关联,另一方面也须兼顾着装者的具身化经验[17]。对于青春不再的摩尔来说,衰老带来巨大的生存焦虑,“从前我还能做男人的情妇,但现在,我已是人老珠黄不值钱了”[5]。在这种情况下,身份伪装成为她缓解生存危机的唯一选择,她辗转回到伦敦,以盗窃为生。18世纪的伦敦人口稠密,贸易繁荣,但它也潜藏着各种阴暗面,“城市在丰富的想象力下被看成当代的黑暗之心,一座世俗的地狱——集诱惑、 陷阱与惩罚于一身——对强者来说它令人兴奋且富于相当多的可能性,对弱者来说则饱含威胁,它是传统规范的破坏者,新奇事物及无名性的创造者,近代混乱、疏离及倦怠无聊等种种普遍疾病的孕育者,这是一座砖、石、烟囱的丛林,其中有贪婪的掠夺者也有外表冷漠的受害人,而社会群体价值及个人情感在都市中遭到的压抑、漠视更是昭昭可见的”[21]。正是在这样的都市丛林中,摩尔开始了她的冒险之旅。她每次出门都要精心化妆,以便在意外情况下抽身而退。在一次盗窃布料失手后,摩尔落荒而逃。当店员们进门追查时,他们看到“我一点也没有打扮,头上只戴了一顶睡帽,身上穿了一件宽松的睡衣”[5]。摩尔借助易装实现了身份的戏剧性逆转,服饰的赋性功能让一个扒手变身为一位勤劳贤惠的家庭主妇,店员们当即满怀歉意地离开现场。真假难辨的伪装带来了新的身体形象和生存机遇,摩尔在权力的罅隙中绘制着令人唏嘘的生命地图,她的身份处于持续的操演状态。
同样,罗克珊娜也凭借体面的穿着混迹于英国和欧洲各国的上流社会。与摩尔相比,她在伪装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长袖善舞的罗克珊娜在抵达陌生的城市后,首先便会更换行头,她总是巨细无遗地向读者介绍衣料、颜色与款式。这种对服饰的倾慕契合了学界所描述的“物恋”,“物恋作为一个客体建构起了与个体的欲望、行为、健康,以及自我认同等方面的密切关联”[22]。服饰的质地、图案和剪裁散发着耀眼的光晕,将身为寡妇的罗克珊娜装扮成风情万种的阔妇。小说中一个引人注目的情节是,罗克珊娜假扮成土耳其贵妇参加巴黎某王公的舞会,“双扇门立即打开了,他把我领进了餐厅。人们望着我,一个个惊讶无比,音乐也停了下来。因为这衣服实在太叫人吃惊了,它是这样崭新悦目,富丽堂皇”,她的名字在舞会之后“传遍了朝廷,传遍了全城”[12]。对于罗克珊娜而言,服饰的流变融通陌生的人际关系,有力地消解了父权话语对女性身体的暴力圈禁。
有学者指出,现代人的生活呈现出匿名性状态,都市广阔的公共空间为现代人提供了戏剧化舞台,“人们可以通过身体外表来确定自我、表达自我,甚至表演自我、伪装自我”[14]。无论摩尔抑或是罗克珊娜,频繁的伪装让她们叛逆为社会秩序的僭越者,她们的身体跨越了贵族与平民之间的阶级区隔,她们的身份充盈着灵活性、流动性和异质性。在这个意义上,伪装消解了男性/女性地理空间的疆界,高扬了被压抑的女性主体性。
四、结语
在笛福笔下,作为身体装置的服饰成为文本意义的重要来源,人物微妙曲折的心理世界伴随着绵密入微的服饰书写显影成型。服饰的功能不仅在于满足人的生存需要,“从生存论的深刻层面而言,服饰乃是人的生命状态的物化显现,乃是某种社会限制和诉求的文化表述,作为一种社会文本,它具有着隐喻的规则或文法”[23]。由是观之,服饰不仅是笛福小说中底层女性谋求生存的物质媒介,也是揭示小说主旨的关键意象,更是展开文化批评的一把金钥匙。可以说,对弱势群体生存境遇的关注是笛福植入服饰话语的重要考量,也是18世纪英国女性小说的重要文类特征,值得学界进一步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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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陈栩,西安外国语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研究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为英语小说。
陈睿,西安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院,研究方向为英语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