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问世于1936年的《飘》是美国现代著名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生前发表的唯一著作,不仅令她获得了1937年的普利策奖,还奠定了她在美国文坛上的独特地位。加拿大学者诺斯罗普·弗莱是英语世界最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之一,其文学评论专著《批评的剖析》的出版为原型批评的基本观点与研究范式提供了较为系统的阐述,也标志着神话原型批评的全面崛起。从神话原型批评视角对《飘》中的重要意象“塔拉”庄园、主要人物“斯嘉丽”与“白瑞德”进行解读,可以揭示三者形象属希腊神话原型的移用,“塔拉”与“白瑞德”分别作为亲人与爱人从物质与精神两个层面引导并推动着“斯嘉丽”实现自我的探寻与人格的独立。
[关键词] 神话原型批评 玛格丽特·米切尔 希腊神话 阿尼姆斯 集体无意识
一、引言
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1900—1949)是美国20世纪著名女作家,《飘》(Gone with the wind)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该书以小见大,通过描写南方种植园主长女斯嘉丽·奥哈拉个人在美国南北战争与战后南方重建期间的一系列人生境遇与爱恨纠葛,生动再现了南北战争前后南方种植园经济无可挽回的土崩瓦解与战后资产阶级经济蓬勃兴起这一深刻的历史画卷。在此过程中,曾经一度被老南方人引以为傲的如田园牧歌般闲散自在的生活变得奢侈而遥不可及,所有南方贵族都被强行剥去自他们出生时便相伴的安逸外壳,从虚无缥缈如梦似幻的理想天堂被拖拽回冰冷坚硬的现实地狱,在大变革时代平等地经历肉体的苦难与道德的考验。因此,本书既是作者米切尔写给逝去的老南方文明的挽歌,又是写给斯嘉丽等顽强而坚韧,敢于与残忍现实搏命厮杀的老南方斗士的赞歌。目前学界鲜有人从神话原型批评的角度对《飘》进行阐释,因而该全新视角为《飘》这一经典作品带来了进一步解读的空间。
希腊文明是西方文明的摇篮,具体体现为多种西方艺术作品的创作会不可避免地受到其影响,而希腊神话作为希腊文明的突出成就也不可避免地会在文学创作者的笔下得到有意或无意的重现。此外,弗莱也认为 “文学的结构原则同神话和比较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1]。在《飄》中,米切尔引用了大量希腊神话典故,如“龙齿化为武士”[2]与“塞巴鲁斯”[2]等,使得结合希腊神话对《飘》进行神话原型溯源具备一定可行性。基于此,以神话原型批评为理论基础,探究书中重要意象“塔拉”与主要人物“斯嘉丽”及“白瑞德”的原型,可以为他们的内涵特质与交织关系提供更具新意与深度的解读。
二、神话原型批评理论简述
原型(Archetype),指在文学中极为经常地复现的一种象征,通常是一种意象,足以被看成是人们的整体文学经验的一个因素[1]。神话原型批评则起源于20世纪初的英国仪式学派,该学派主张从古老的仪式、巫术和神话入手阐释文学现象。原型批评的蓬勃发展至少分别受益于三类不同的学术领域:一是以弗雷泽(Frazer)为代表人物的文化人类学;二是以荣格(Jung)为代表人物的分析心理学;三是以卡西尔(Cassirer)为代表人物的符号形式哲学[3]。1957年,加拿大学者弗莱的《批评的剖析》问世,该书力求从宏观角度把握整个西方文学类型与文学结构形式的共性与演变规律,打破了自20世纪20年代西方文艺批评界“新批评”派一家独大的局面,使原型批评成为20世纪最重要的西方批评流派之一。
弗莱认为,原型是在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且具有约定性联想的,可以独立交际的单位,它可以是意象、人物、主题,也可以是文本的结构模式。原型既可以将孤立的作品连接起来,又可以根据自身具有的社会心理与历史文化特性,成为沟通起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媒介。克里斯特娃(Kristeva)也曾指出,两个文本之间的关联不仅表现在叙事结构的相似上,还体现在文本内部,例如语言、形象、情节等也彼此关联[4]。正是由于原型所具有的普遍性与集体性,读者内心中的“集体无意识”在阅读文本时得到激发,他们内心的情感诉求产生共鸣,文学作品才能具备普世意义而广为流传。除此之外,在弗莱看来,神话即是原型,因为原型最早且最为广泛地存在于神话之中,与神话有着密切的关系。文学就是“移用”(displacement)的神话,而在由虚构过渡到写实的整个文学发展过程中,创作者们只有通过“移用”手段才能令读者们相信并在道德与艺术上接受现实主义虚构作品中存在的神话结构[1]。
通过细读文本与对照比较,不难发现《飘》中的人物、意象、故事结构可以涉及多范畴、多层次、多独体的神话原型。选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塔拉庄园”“白瑞德”与“斯嘉丽”进行希腊神话原型批评,能够深入挖掘他们身上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以及作者如何通过希腊神话原型的跨时空再现构建“塔拉-斯嘉丽-白瑞德”这一复杂而深刻的关系纽带,进而书写一部乱世之下荡气回肠的女性奥德赛神话。
三、塔拉与德墨忒尔:生命的源泉与精神的乐园
弗莱认为,“意象”是一种艺术形式单位,是带有以自然体为内容的一种象征[5]。他在《批评的剖析》中曾根据文学史的结构归纳出五类意象世界:神启世界、魔怪世界、天真类比世界、自然理性类比世界与经验类比世界,前两种世界直接来自神话,分别对应宗教中所谓的天堂与地狱,而后三种意象世界由前两种意象世界类比演化而来,适用于浪漫传奇、高模仿作品与低模仿反讽作品。同时,弗莱将神启世界划分为神的世界、人的世界、动物世界、植物世界和矿物世界,其中每一种范畴都是具体共相(Concrete Universal),与其他范畴以及范畴内每一个独体相“同一(Identification)”。《飘》中景色秀美、气候宜人、生机盎然的塔拉庄园可被视作植物世界中的独立个体,且与神的世界中的某一位或几位具有类似特质的神明呈“同一”关系。因此,可以发现塔拉庄园的希腊神话原型是司掌植物生长和大地丰收的农业女神与谷物女神——德墨忒尔(Demeter)。
根据赫西俄德(Hesoid)的《神谱》(Theogony),德墨忒尔的父亲是克洛诺斯,母亲是瑞亚[6]。她与宙斯生下种子女神佩尔塞福涅,与克里特岛的伊阿西斯生下财神普路托斯[6],还曾与海神波塞冬生下战神阿瑞斯的战马伊利昂。在所有子女中,德墨忒尔最为疼爱的就是佩尔塞福涅,然而冥王哈得斯把佩尔塞福涅从她的身边夺走,最后宙斯又将佩尔塞福涅许配给哈得斯。公元前1世纪的古罗马诗人奥维德(Ovid)在《变形记》(Metamorphoses)第五卷中用这些神明的罗马称谓详细叙述了这个故事:冥王中了爱神之箭,爱上了在野外采集鲜花的普洛塞庇娜(佩尔塞福涅),在朱庇特(宙斯)的帮助下强行掳走她立为冥后。克瑞斯(德墨忒尔)发现女儿失踪后四处寻找未果,她极度的悲痛致使“灾祸降给农夫和牲畜,已经耕好的土地不长庄稼,地里的种子腐烂”[6]。然而,当她向朱庇特讨要女儿时,普洛塞庇娜早已被冥王哄诱吃下冥界石榴而无法归家。朱庇特迫于无奈只得将一年分为两半,令普洛塞庇娜于生冥两界往返穿行。当克瑞斯有女儿在身旁时,欣喜的她便令万物苏生谷物繁茂,当女儿离开她身边时,她便在悲伤之下使万物萧瑟作物枯败,这形成了人们对四季更替的神话解释。德墨忒尔被称作“丰收的赐予者”,她的艺术形象随着后人的创作而愈发轮廓清晰且充实丰满,“在艺术作品中,德墨忒尔常常以和蔼可亲的中年妇女形象示人,她头戴谷穗编制的花环,象征物有麦穗、果实、镰刀、丰收之角等”[8]。德墨忒尔备受人们的崇敬与喜爱,人们通过祭祀、献祭、祈祷、歌唱、舞蹈等形式以祈求神明赐予丰产的祝福。
塔拉庄园为奥哈拉一家提供了赖以生存的物质保障与暂离战火的避风之港,是支撑他们躯壳的“骨血”,也是慰藉他们灵魂的“乐园”,如同德墨忒尔无私地给予大地万物以生机,为人类带来果腹的谷物与稼樯的技术,令人们得以安居乐业。《飘》在开头就详细刻画了塔拉庄园犹如世外桃源般生机蓬勃春意盎然的生态全貌,它拥有令人眷恋的宁静景色,惹人羡慕的肥沃红土,使人垂涎的饱满庄稼。正是这样一方土地承载着斯嘉丽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让她自小就获得了优渥充实的物质生活,享受着奢侈而闲适的贵族生活,不必忍受因贫穷饥饿带来的苦难。直到亚特兰大城陷落,斯嘉丽不得不忍受饥饿、贫穷与疲劳,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塔拉曾经为她提供的物质生活是多么的宝贵而难得。当斯嘉丽顶着酷热的日头赶了一天马车,即将随着天色渐黑而步入孤立无援的荒凉绝境时,心中只有一个越来越坚定的念头:“希望能投入塔拉和埃伦慈祥的怀抱。”[2]尽管刚刚因遭受了联邦军队带来的毁灭性掠夺与破坏而残破不堪支离破碎,塔拉还是温柔地给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以慰藉,承担起丰收女神与谷物女神的职能,为饥寒交迫的斯嘉丽等人留存了得以渡过难关的棉花与食物。
在斯嘉丽等人心中,塔拉不仅仅是一方土地,它早已成为一个符号,成为消解痛苦与慰藉心灵的温床,它令陷入困顿的斯嘉丽重拾信心,也令追忆过往的艾希礼沉醉眷恋。弥漫着“坚实、稳定和永恒的气息”[2]的塔拉所带来的精神力量可以被视作德墨忒尔为人类带来丰收,进而使人类获得继续生活的勇气与希望的映射。塔拉之于斯嘉丽犹如灯塔之于巨轮,只有看到它,斯嘉丽才能不迷失在由痛苦与绝望交汇成的海洋中。在作品最后一部分,斯嘉丽在连续遭受感情破裂、丧子之痛与生命威胁后曾一度沮丧沉默,全无生机,她选择回到塔拉疗伤,因为她认为“似乎只要回到家乡的宁静之中,回到绿色的棉花地里,她的一切烦恼就会消散,她就能把她的已经垮掉的种种想法重新形成她能赖以生存的新的想法”[2]。结果也如她所料,重返亚特兰大的斯嘉丽宛若新生,她“脸上的病容已经消失,两颊圆圆的有了血色,一对绿眼睛又变得那么灵活,那么明亮”[2]。塔拉仿佛能够无数次抚平斯嘉丽的伤口,也能够无数次令奥哈拉家族的人燃起斗志,永不向残酷现实臣服妥协。当斯嘉丽因饥饿与疲倦而伏倒在位于塔拉的卧房中辗转难眠时,她终于领悟到“她的根深深地扎在这血红的土壤之中,正像棉花一样,从这土壤中吸取生命”[2]。随后,这片土地让她猛然想起家族故事中祖先们是如何历经毁灭而大难不死、遭遇放逐而未被压垮、面临绝境而战斗到底。最终,斯嘉丽的斗志再次被燃起,她下定决心要与这坎坷的命运正式宣战。
四、白瑞德与哈得斯:叛逆的勇士与深情的骑士
根据神谱记载,哈得斯是冥界的统治者与捍卫者,他是宙斯与波塞冬等五位神的兄弟,“居于地下房舍,心地冷酷” [6]。反叛是哈得斯的第二项突出特质,他仿佛生来就要向权威和规则反抗。哈得斯的父亲克洛诺斯因从大地女神盖亚与天神乌拉诺斯处得知自己注定要被一个儿子推翻,便一次次警觉地将自己的孩子吞下,身为长子的哈得斯就是被他吞下的第一个孩子。当侥幸存活下的宙斯团结其他神明将兄弟姐妹们救出来时,哈得斯义无反顾地加入反抗父亲的队伍。智慧是他的第三项突出特质,体现在他总能清醒地审时度势,不会轻易地被煽动参与战争。例如,当赫拉与波塞冬等神企图联合起来背叛宙斯时,他们用皮带打了一百个结把宙斯绑在椅子上。只有哈得斯不与他们为伍,带着隐身头盔与百手巨人救下了宙斯,避免了奥林匹斯众神间一触即发的恶战[9]。热烈而忠誠的爱是他的第四项突出特质,体现在他认定了爱人后雷厉风行地采取行动,却不似他的兄弟姐妹般四处留情,始终只有冥后一位爱人。由于哈得斯叛逆且独行、冷酷且精明、深情且专情,可以推测出他对应着《飘》中蔑视规则、精明干练、一往情深的白瑞德。
如同哈得斯特立独行的反叛者角色一样,白瑞德也扮演着崇尚传统习俗的南方世界中的反叛者,他背离习俗并承受代价,抛弃名誉并忍受孤独。“任何原型的出现和生成,都意味着对事物普遍特性和共相的心理性‘提炼‘固化和形式化的完成”[10]。也就是说,原型可以代表着一种“民意”,体现出民众普遍的精神状态。而白瑞德的种种叛逆行为虽往往受到书中众人的谴责,但却与身为读者的普罗大众产生共鸣,他个人的反叛实际代表着一代美国人对传统制度的控诉与对彰显活力的渴望。白瑞德虽然出身于南方的贵族家庭,却对南方的制度、习俗、理念感到厌烦,他总是看上去漫不经心又我行我素,却用鹰隼般锋利的目光审视着身边的人与事,以玩世不恭的态度讥笑他们的虚伪与不切实际。他从不隐藏自己的狡诈,也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身体力行地成为不被老南方社会接纳的“下等人”与“浪荡子”。在与斯嘉丽的多段交谈中,白瑞德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对老南方社会中愚蠢盲目又口蜜腹剑之人的厌恶,对严格死板且不通人情的老南方习俗制度的鄙弃。白瑞德对南方制度的反叛不仅仅停留在言语层面,他还用狂放不羁而大胆出格的举止挑衅传统南方人的认知和底线。例如,在为邦联军队筹款的舞会上邀请还在守丧期的斯嘉丽在众人注视下领跳苏格兰舞[2],在战争刚爆发时拒绝参军并靠投机从邦联政府和英国赚得大量金钱。然而,白瑞德也承担了反叛的代价,他与父亲决裂,舍弃道德与荣誉,在查尔斯顿与亚特兰大臭名昭著。但是他从未后悔过,他早已坦然面对自己的本性与欲望,在付诸行动前就做好了取舍决断。
白瑞德对待求爱热情而果敢,对待爱情隐忍而深沉,对待爱人尊重而体贴,与哈得斯对待爱情、求爱、爱人的态度相一致。在《变形记》中,冥王对佩尔塞福涅一见钟情,便迅速如强盗般鲁莽地将采花的佩尔塞福涅一把掳走,带往地下的深渊[7]。而白瑞德自从在十二橡树庄园初见斯嘉丽,就爱上了这个拥有着南方淑女的精致外表,与爱尔兰人的直率脾气的绿眼睛姑娘,于是他在此后近十年间,不停地用言语与行为向斯嘉丽大胆示好。他毫不吝啬地赞赏斯嘉丽身上有一种“令人倾慕的精神”[2],“每次到亚特兰大来们都要带斯嘉丽架着马车去兜風,陪她去舞会,去义卖会,并且等在医院门口送她回家”。当亚特兰大城沦陷时,斯嘉丽求白瑞德带着她和刚生产完的媚兰出城,白瑞德二话不说,舍命从军队手里偷出马和马车带她们离开[2]。在希腊神话中,冥王仿佛把冷峻外表下所有的柔情都给予了爱人,他从未有过其他情人,在冥府中“想方设法地让她高兴”[9],也容许她与美少年阿多尼斯产生婚外情。同样,白瑞德对斯嘉丽的爱也是隐忍而宽容的,他知道斯嘉丽自认为爱着艾希礼,也知道斯嘉丽可能只是贪图他的财产,他见过斯嘉丽的刁蛮任性,也见过斯嘉丽如何在爱情里征服支配另一半,可他还是愿意义无反顾地爱着她,对她说“我对你的一切都能忍受,只除了说谎”[2]。白瑞德不似其他南方绅士,仅在表面对斯嘉丽彬彬有礼,背后却畏惧着斯嘉丽的才能与成就。他是斯嘉丽真正的灵魂伴侣,是唯一肯倾听斯嘉丽真实想法的人,是唯一大方地与斯嘉丽谈论军事与生意这些“男性”话题的人,也是唯一为斯嘉丽的精明感到由衷骄傲的人。他的爱是如此热烈,以至于可以支撑着他对斯嘉丽展开多年的猛烈追求,但他的爱又是如此隐忍,以至于他心甘情愿等待着斯嘉丽能够在心中留有他的一席之地。
五、斯嘉丽与佩尔塞福涅:极致的矛盾与残酷的蜕变
佩尔塞福涅是宙斯与德墨忒尔的女儿,是冥王哈得斯的妻子,被称为青春女神和农业女神[8]。在神话中,为平息德墨忒尔的怒火,宙斯令佩尔塞福涅“分掌天地两界,半年和母亲过,半年和丈夫在一起”[7]。由于她循环往复地冬天居住在地下、春天回到地面的特性与种子冬天沉睡于地下、春天破土发芽的生长周期相似,也被称为种子女神。因同时司掌种子、丰产、冥界、死亡,极端的矛盾性成为佩尔塞福涅身上最突出的特质。她可以如母亲般成为生命力的符号,为万物带来活力与生机,甚至与德墨忒尔同被认作大地母神的不同年龄阶段。她也可以如丈夫般化身为死亡的象征,将永恒的长眠降临于生灵,例如人们也称坟墓为“佩尔塞福涅的房间”。残酷的蜕变之路是佩尔塞福涅身上的另一个突出特质。正如种子若想破土就必须要强行破坏掉原本保护着它的种皮,佩尔塞福涅的成长之路也充满磨难与痛苦。她本是生活在母亲身边无忧无虑又天真烂漫的少女,被哈得斯强行从母亲身边掳走,忍受着冥府的恶劣环境与对母亲刻骨的思念。最后,乐观坚强的个性与爱人的体贴陪伴使她成长为可以从容掌管生冥两界的女神。结合佩尔塞福涅的经历与特性,可以看出她就是斯嘉丽的原型。
如同生与死两个截然相反的对立面可以同时交汇于佩尔塞福涅身上,各种反差也穿插在斯嘉丽不到而立之年的人生中,使得她不可思议的矛盾性愈发突显,形象愈发独特而鲜活。第一,斯嘉丽的性格具有矛盾性,向往成为母亲埃伦般完美的南方淑女,又总是控制不了来自父亲爱尔兰血脉的冲动暴怒。当斯嘉丽盛装打扮,希望白瑞德能借钱给她补交税款时,她装出平生最妩媚动人的姿态,用柔情成功地令白瑞德深陷其中。然而,当白瑞德告诉她自己暂时无钱可借时,斯嘉丽的淑女伪装顿时土崩瓦解,她的脸蒙上一层难看的绿色,嘴巴歪扭着,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2]。第二,斯嘉丽既是一名旧制度下的种植园主,又是一名新制度下的新兴资产阶级实业家,这两种看似不可调和的身份在她身上达成了奇妙的共存。正是斯嘉丽的坚韧与勇敢、顽强与乐观、务实与狡黠使她能够忍耐非议与打击,迅速调整自我以直面未知的前途。她身上似乎总有一股旺盛到狂野的生命力,甚至能够感染到一同陷入困境的家人们,令他们都生出勇气,充满干劲。第三,斯嘉丽的矛盾性还体现在她任性而盲目的爱情观上,她总是暗示自己爱着正直的艾希礼,却又情不自禁被狡猾的白瑞德所吸引。荣格认为,阿尼玛与阿尼姆斯归属于人类人格结构的基本模式,其中阿尼姆斯代表女性潜意识中所禀赋的男性心像,是关于男性的全部印象积淀,深受女性人格主体后天与男性交往接触经验的影响与熏陶。斯嘉丽从小生长的环境令她下意识将阿尼姆斯投射在符合南方贵族绅士形象的艾希礼身上,此后她无数次为艾希礼的软弱避世开罪,又被他的崇高道德所吸引。由于少女时期的爱而不得,斯嘉丽将艾希礼视作一个爱情的寄托与符号,支撑着她度过难熬的战争时期。白瑞德的出现对斯嘉丽的阿尼姆斯造成冲击,所以她总会因白瑞德的三言两语暴跳如雷。然而随着两人共同经历的增加与对彼此了解的加深,白瑞德逐渐取代艾希礼,成为斯嘉丽心中的理想男性。每当斯嘉丽不自觉被白瑞德的男性气质所吸引,她总会暗暗强调自己对于艾希礼的忠诚,这份扭曲而压抑的爱意令她在阿尼姆斯的转变过程中痛苦不已。
斯嘉丽在同为“家园与战场”的塔拉与亚特兰大间往返,犹如佩尔塞福涅在生冥两界间穿梭,而斯嘉丽的成长蜕变之路也犹如种子破土,必须要历经乱世的凌轹与时代的拘囿。最初,塔拉庄园奥哈拉家的大小姐天真任性又骄纵刁蛮,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吃穿用度早就被人打点好了,她唯一的挑战就是怎么在下一场舞会上力压群芳,唯一的苦恼就是艾希礼怎么还不向她求婚。可是由于南北战争的爆发,曾经奢侈散漫的生活仿佛像发生在上个世纪那么久远,斯嘉丽被迫卷入时代的洪流,开始痛苦地成长。在战时的亚特兰大,她必须放下大小姐身段,整日穿上破烂衣服照顾邦联军队的伤员。她在炮火连天的混乱城市中为媚兰接生,在漆黑孤寂的乡间小路带领媚兰等人回家。在塔拉,她挽起袖子下地摘棉花,任凭野草割烂她白嫩的双手,后又独身一人开枪击毙流窜的强盗。在亚特兰大重建时期,她敢于犯南方之大不韪,以一个怀孕妇女的身份每天抛头露面独自与提包客打交道,甚至在刚生产三周后她就迫不及待地要去工厂工作。斯嘉丽的蜕变在于她挣脱了时代与地域禁锢女性的束缚,打破了传统与习俗限制女性的镣铐,她饱尝艰辛终百炼成钢,完成了对自我的探寻与定位,成长为当时背景下经济自由且人格独立、精明能干且敢想敢拼、意志坚定且百折不挠的新女性。
六、结语
综上所述,《飘》对于人物与意象的塑造是建立在深层的希腊神话模式之上的,米切尔通过对神话原型的移用,赋予古老形象全新的活力,实现了传统神话在另一时空的重现,构建了希腊神话与现代小说之间跨越千年的联系纽带。在书中,塔拉庄园对应著谷物女神德墨忒尔,无私地将物质上的温饱与精神上的慰藉给予它的子民。白瑞德对应着冥王哈得斯,他是大胆反抗迂腐父权与古老制度的叛逆独行侠,也是为爱情赴汤蹈火奋不顾身,肯悉心陪伴爱人成长的忠诚侍卫。斯嘉丽对应着种子女神佩尔塞福涅,极致的反差汇聚于她身上,不但没有将她扭曲撕碎,反而为她增添了一抹迷人的复杂性,苦难与悲伤如一支支利箭般向她袭去,反而令她变得更加强大,她的成长与蜕变也更令人动容。
荣格曾说,原型所要追求和表达的思想都是永恒性的,折射出的是人类共同的命运,极易唤醒我们身上那种克服重重险阻,重拾信心的力量[11]。《飘》的创作距今已近百年,而其讲述的故事背景甚至距今已逾150年,可读者仍会为斯嘉丽的顽强与勇气而鼓舞,为白瑞德的反叛与深情而吸引,为老南方文明无可挽回地埋没于历史长河中而唏嘘不已。这正是原型的无尽魅力所在,无论再历经几个百年,人们永远可以从故事中收获力量与感动,进而以崭新的精神面貌对过往一笑置之,对未来以笑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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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牛悦佳,东北财经大学,研究方向为英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