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科技·生态共同体: 论《乌苏里棕熊》中的伦理观

2023-02-23 14:46张晓婷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5期

[摘  要] 明治维新时期,全盘西化政策使得日本的工业和科学技术迅猛发展,但日本同时也面临着环境污染和科技伦理缺失下的技术滥用。刘宇昆的科幻短篇小说《乌苏里棕熊》对日本以牺牲自然环境为代价去创造短期经济效益的狭隘目光,以及忽视科技伦理、片面追求高科技的做法进行了讽刺,并运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创造了熊人一族对中松博士(Dr.Nakamatsu)的父母和其他村民展开报复。小说呈现的传统环境伦理之弊和科技伦理阙如,以及对共建科技生态共同体的呼吁,对当下正处于工业化进程中的国家有一定的警示作用。

[关键词] 环境伦理  科技伦理  科技生态共同体

一、前言

作为手握星云奖、雨果奖和世界奇幻奖三大奖项的当代美国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Ken Liu)陆续在各大科幻杂志上发表了二十多篇短篇科幻小说,是一位非常具有潜力的作家。目前国内学者对刘宇昆的关注还停留在其对刘慈欣《三体》的译介及其对中国神话故事的改写上,其短篇小说《乌苏里棕熊》目前尚未有学者进行研究。本文试从伦理的角度对其进行分析,从传统环境伦理之弊、明治维新时期科技之兴和科技伦理意识的阙如,以及打造生命共同体的伦理诉求出发,观照作者深切的人文关怀,为正处于工业化进程中的发展中国家提供一定的借鉴意义。

二、传统环境伦理之弊

环境伦理学家霍尔姆特·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曾言:“任何人,任何文化,都或明或暗地拥有某种关于自然的观念。”[1]小说《乌苏里棕熊》将背景设定在明治维新时期,中松博士的父亲和其他村民秉持着一种传统环境伦理观(即人类中心主义环境伦理观)来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他们以人类的利益为中心,“(a)视人类价值观念为所有价值之源;(b)意欲操纵、开发并破坏自然以满足人类的物欲”[2],这种利益至上的观念导致了一系列野蛮而贪婪的行径。村民们先是肆意闯入熊人家族世代栖息的住所,不间歇地砍伐森林里的古树,焚毁世代在此居住的熊人的住所,逼迫原住生物为人类的利益让路。为了防止熊的侵扰,他们甚至对熊残忍屠戮以绝后患。除了对非人类物种的屠戮,这些村民还过度开发自然以满足自己的物欲,他们贪婪地“掘开那孕育着无尽生命的原始土壤,掠夺被死亡锁在里面的能量——煤炭和石油”[3],并借助蒸汽工具之力,将这些能量输送到其他地方,并没有考虑到此举对其他生物的侵扰、对自然生态的破坏及对人类社会的深远影响。日本这种不顾长远利益的做法,是效仿西方国家“先污染,后治理”的发展模式。而西方这种不顾环境一门心思搞生产的观念则是受到自古以来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影响,由此导致了灵魂与肉体、理性与非理性、男性与女性、人类与自然等一系列的二元对立。启蒙运动时期,笛卡尔继承和发展了柏拉图的身体与灵魂的二分法,“他赋予躯体实体以独立性,因之便使这种实体完全脱离了价值的领域。它们退化成了一种完全没有价值的机构,只能提供一些外表的机巧性”[4]。正是笛卡尔认为单纯的物质是没有价值的科学论断,使得掌握知识与理性的人类的地位被提高,而自然与动物的地位则遭到贬抑。

但恩格斯也警告人类不要过分陶醉于对自然界的胜利,自然也会反击,对人类施行报复[5]。自然并不是被动地承受着人类无休无止的破坏,它也用自己的方式对只为一己之私的人类进行了反击。当村民们心安理得地霸占着熊人的栖息地时,拥有古老魔法的熊人艾林(Airin)对人类肆意破坏自然环境和非人类物种栖息地的行为十分恼怒,它以眼还眼,愤然闯入这群外来者建造不久的村子,掀翻他们的房屋,杀死了包括中松博士父母在内的26人,为自己失去的家园和被人类杀死的其他熊人兄弟报仇。但是此时的人类并不知道这是自然和非人类物种被不公对待后发出的怒火,他们依旧视日本经济增长需求为第一要素。因此,自明治维新伊始至日本发展成为世界第二工业大国的百年里,日本环境公害问题集中爆发。在这一时期,日本相继爆发了矿害、废水污染,以及之后被列为世界八大公害的四起公害——日本四日市哮喘事件,日本北九州市、爱知县一带的米糠油事件,日本熊本县水俣市的水俣病事件,以及日本富山县神通川流域的痛痛病事件[6]。由此观之,人类中心主义环境伦理观虽然在短期内会促进经济发展,但是这种急功近利、忽视人类长期利益的短视做法最终危害到人类的身体健康,到头来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三、科技之兴与科技伦理的阙如

意大利学者多梅尼科·帕利西(Domenico Parisi)曾在自己的著作中将人类认识自身的发展历程划分为四个阶段。第一次是哥白尼的革命,人们由此认识到地球再也不是宇宙的中心;第二次是达尔文的进化论革命,人是由自然创造的而非上帝;第三次是弗洛伊德的革命,他证明了人的思维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无意识的;而第四次是机器人革命,人与机器的边界逐渐模糊化[7]。

乐观者看到了赛博格技术(机械化有机体)可能带来的美好,如赛博格技术在医疗领域的应用帮助一大批残疾人恢复了生活自理的能力。《乌苏里棕熊》的中松博士就获得了一条直接服从他意志的机械手臂,成了一个“有机体(人)+机器”混合的赛博格。与传统的肉臂相比,机械臂具有明显的优势,在完全服从主人公意志的基本前提下,它拥有比肉臂更加强大的承重力和咬合力,可以灵活旋转360度,并且不惧高温和火焰的炙烤。中松博士第二次与熊人艾林的交战中,得益于机械手臂灵活的旋转力,他最终扭转颓势,取得了人熊较量的暂时胜利。人对自身的改造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肉身本体的局限性,推动了人类的生物能力进化。还有一些乐观者如哈拉维(Donna Haraway)从赛博格技术中看到了帝国主义文化性质的解构和他者崛起的可能性。她曾谈到,赛博格打破了人与动物、有机体与机器、身体与非身体之间的界限,“赛博格的意象暗示了一条走出二元论迷宫的途径,我们曾经在这个迷宫中向自己解释了我们的身体和工具”[8]。正如小说中的熊人艾林安装了中松博士的机械臂后,成了“人+动物+机器”三重混合的赛博格,打破了人与动物、有机体与機器、身体与非身体之间的明确边界,这使得本身就拥有古老魔法的熊人艾林成了更加强大的存在。机械臂的加持不仅使得处于濒危地位的熊人一族提高了自保能力,而且也为一直被视为工具和“他者”的动物赢得了与人类平等对话的希望。因此,赛博格有利于解构人文主义那种带有帝国主义文化性质的特征,摒弃物种之间、种族之间、性别之间的差异,促使曾经被人文主义排斥在外的“他者”崛起和解放运动[9]。

尽管科技乃至赛博格一定程度上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希望和便利,但“科学和技术,它们致力于在科学技术内部提出问题、解决问题,通常既不预测其社会效果,也不做出价值判断”,“它对人类与世界产生的重大影响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9]。因此,除了呈现科技进步带来的便利外,刘宇昆在小说中也描绘了科技伦理阙如带来的影响。现如今,赛博格技术的应用早已突破医疗领域,进入到军事和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中松博士所在的技术考察队除了实地测试专为在严寒地区作战而制作的机械马外,还企图改造强大的熊让其服务于战争。人为了一己私欲,在动物身上进行试验,将动物当作战胜他国的工具,利用科技手段发明机械动物用于战争,是否具备伦理合法性?机械作战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减少了人类作战的牺牲,但无法掩盖人类对非人类物种的侵略性质。此外,科技早已偏离了服务于让生活更美好、更便利的目标,成了破坏大自然的工具和手段,加快了人类对大自然的盘剥。科技也是破坏性更强的武器,导致战争不断残忍升级,因此人类应该深刻反省科技进步是在提供更美好的生活还是在使人类朝更加危险的方向发展。在《乌苏里棕熊》中,刘宇昆就运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畅想了缺乏伦理意识的熊人掌握赛博格技术后可能会导致的后果。在小说结尾,熊人艾林并不满足于机械臂的加持,仅仅只有他自己拥有强大的机械力量并不能扭转动物面临的劣势。凭借着自己强大的魔法和机械力量,他囚禁了考察队的成员,逼迫他们交出机械马的编程技术以及能够将肉身和金属锻造起来的技术。他坦言:“既然我们不能打败你们的机器,那我们就学会接受他们:你们的铁马,你们的铁臂。机器已经给了你们力量,或许它们也会给我们力量。”[3]熊人一族对赛博格技术的掌握和使用为他们与人类实现平等对话创造了一定的机遇,但在作者留下的开放式结局背后,读者有必要进行进一步的延伸,熊人艾林是否能够恰当运用新掌握的赛博格技术?这究竟是为人与动物的新关系转向带来了希望,还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从而加剧人与熊人一族无休无止的争斗?可见,缺乏科技伦理引导的科学力量盲目而冲动,一旦使用不当,也许会将我们带往世界末日。

四、打造科技生态共同体的伦理诉求

在看到人类中心主义环境伦理显而易见的弊端之后,关注环境问题的西方伦理学家们相继提出生物中心主义环境伦理、环境个体主义环境伦理、生态中心主义环境伦理来探讨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也有学者将环境问题同社会问题联系在一起,提出社会生态学、深层生态学、生态女性主义等来寻求解决之道。尽管西方环境伦理学的内部理论异彩纷呈、百花齐放,并从不同的角度给予我们启发,帮助我们重新认识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但正如学者郭亚红所指出的:西方环境伦理学“就其本质来说,都是欧美历史文化传统的产物,不可避免地带有这些发达国家的历史、文化和哲学的印记,当向其他国家和地区推广其伦理观念和价值立场时,就会受到巨大的阻碍和挑战”[10]。罗尔斯顿也在自己的《哲学走向荒野》中明确表示自己所提出的荒野保护的价值论模型仅针对“美国本土残留的荒野地”,“如果谁要将此模型用到其他地方,如其他国家,就得做好自己承担风险的准备”[11]。从上述两位学者的观点来看,西方环境伦理观之所以不适用于其他国家是因为国与国的现实状况和文化传统不同,对西方发达国家适配的环境伦理学在其他国家可能会出现水土不服的情况。

除了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外,《乌苏里棕熊》也发挥想象让熊变成熊人并学会掌握先进的科技。但熊人艾林仅仅感受到了机械力量的神奇与强大,缺乏引导其向善的科技伦理观。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乔治·威尔斯的《莫罗博士的岛》等科幻小说都对缺乏科技伦理约束的科学家滥用科技引发严重后果表示担忧[12][13]。科技创新就是一把双刃剑,胚胎干预、基因编辑技术、机器人、赛博空间的隐私泄露等都要求人们关注科技发展带来的伦理问题。“离开了伦理道德规范指引,现代技术运用中的任何一种力量都可能现出其破坏性,成为一种毁灭性力量,危害人类的生存与发展”[14],为此国家应当加强科技伦理道德建设,提高科技创新人员的伦理道德水平,提前预测灾难的到来并制定对策,保障科技创新朝着造福人民的方向发展。国外学者斯威尔斯特拉(Tsjalling Swierstra)和韦尔伯斯(Katinka Waelbers)就提议科学家和工程师应当承担更多与道德相关的责任,不仅要承担产品的经济责任,关注科技产品对环境的影响,还要承担一个前瞻性的责任意识,这意味着科研人员需要探索一项技术的社会作用[15]。

五、结语

刘宇昆的短篇小说《乌苏里棕熊》回溯了明治维新时期日本的人类中心主义环境伦理观对自然生态的索取和破坏,以及缺乏科技伦理观引导的科学技术所带来的毁灭性力量。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作恶的从来都不是自然,而是人类;同样,在“人与科技的关系中,作恶的从来不是科技,而是人类”[16]。因此,人们应当重新定位自我与生态和科技的关系,汲取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优秀思想资源,将人与自然的关系看成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互关系,而非西方的自然工具论。此外,在追求科技发展的同时,也加强科技人员的伦理道德建设,保证科技朝着可控、可预测以及服务人民的方向发展。科技创新也能进一步提高人类对有限资源的重复利用率,减少污染。科技生态共同体的伦理诉求应追求经济效益与生态效益的同步推进,既注重金山银山,也关注绿水青山。

参考文献

[1] Rolston H.Environmental Ethics[M].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88.

[2] Pepper D.Modern Environmentalism:An Introduction[M].London:Routledge,2002.

[3] Liu K.The Ussuri Bear[J/OL].Lightspeed Magazine:Ken Liu,2014[2023].https://www.lightspeedmagazine.com/fiction/the-ussuri-bear/.

[4] Whitehead A N.Science and the Modern World[M].Macmillan,1925.

[5] 恩格斯.自然辩证法[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6] 李超,杨江.日本环境公害的百年之痛[J].科技视界,2012(33).

[7] 帕利西.机器人的未来——机器人科学的人类隐喻[M].王志欣,廖春霞,刘春容,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5.

[8] Haraway D.Simians,Cyborgs,and Women: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M].New York:Routledge,1991.

[9] 刘晓华.英美科幻小说科技伦理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

[10] 郭亚红.西方环境伦理学:逻辑进程、困境与出路[J].湖南社会科学,2014(3).

[11] 罗尔斯顿.哲学走向荒野[M].刘耳,叶平,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

[12] Shelley M.Frankenstein[M].London:Alma Classics,2020.

[13] Wells H G.The Island of Doctor Moreau[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

[14] 熊英,余湛宁.我国科技伦理道德建设的现实障碍与对策研究[J].湖北社会科学,2011(6).

[15] Swierstra T,Waelbers K.Designing a Good Life:A Matrix for the Technological Mediation of Morality[J].Science and Engineering Ethics,2010(1).

[16] 夏忠玉.科技倫理视阈下《我这样的机器》研究[D].云南:云南师范大学,2022.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张晓婷,河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