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中的两个“谁”辨析

2023-02-20 22:55王德丽
语文天地 2023年4期
关键词:涉江芙蓉游子

王德丽

《涉江采芙蓉》选自《古诗十九首》,位于统编版高中语文必修上册“古诗词诵读”中,篇幅虽短,但它在抒情主人公的情感表现上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水准,甚至引起了诸多的探讨。对诗中两个“谁”的探讨,能够帮助师生开拓诗歌的解读空间,引导学生更进一步领悟诗歌情感意蕴的丰富性以及相思之情的缠绵悱恻。

全诗共有四联,从浅层来看,这是一首羁旅怀乡诗。在普通高中教科书语文必修上册中,编者写道:“这首诗的主人公采撷美草香花要送给‘同心’的人,但他思念的人还在‘旧乡’,长路漫漫,欲赠不能,只能让忧伤陪伴自己终老。”这种分析概括了本诗基本的思想情感,但如果只把它当成一首游子思家之诗,无疑淡化了诗歌复杂的情感意味。所以,编者没有直接指明到底是谁在“涉江采芙蓉”,又是谁在“还顾望旧乡”,而是说“同心”的人,这种不确定性给读者带来了多维解读的可能。笔者将从意象的选取、叙述视角的转换以及悬想手法的运用三个角度来探求《涉江采芙蓉》中关于两个“谁”的争议,为本诗的教学提供新的解读路径。

一、于意象中品情感

意象连通了读者所在的现实生活与诗人创造的情感世界。在《涉江采芙蓉》中,能提炼出“江”“芙蓉”“兰泽”“芳草”等意象,诗歌中的这些意象渗染了作者独特的情感体验与生命意识。

从“江”这个意象出发,延伸而出的是主人公的动作“涉”。“涉”,《说文解字》解释为步行过河。“江”专指长江。从一般理解来看,长江浩浩汤汤,想要渡过长江一般都是游轮或者大船,步行过江显然不太可能。那为什么主人公仍然不辞辛苦要“涉江”只为“采芙蓉”呢?仅从“涉江”这一动作发起来看,我们难以对抒情主人公的身份下定论,暂且不议。紧接着,主人公涉江后到达长满芙蓉和芳草的岸边,继而“采芙蓉”。“芙蓉”作为“采”的动作对象,是诗歌的第二个意象,也暗示了情感的指向,即“怀思”之人,因为主人公想“采芙蓉”以“遗”在“远道”的心上人。那么,“采芙蓉”动作的发起者是男子还是女子呢?

首先,“芙蓉”意象多被文人借以自喻,如周敦颐《爱莲说》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赞扬荷花的圣洁高贵以表自己纯洁的品性。此外,“芙蓉”在文人雅士的笔下,也是爱情的象征。如《诗经·郑风·泽陂》中有:“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以荷花的睹物思人象征美好的爱情,所以“芙蓉”也有“夫荣”的隐喻。

其次,从“采”这个动作来看,一般指是用手指轻轻摘取,如《蒹葭》中“参差荇菜,左右采之”描写的是女子在轻柔而优雅地采摘荇菜的行为。故“涉江‘采’芙蓉”是用“采”,而没有用“折”这个简单粗暴的动作。从这个角度看,“采芙蓉”的主人公大概就是女子了。而轻柔地“采”更能体现女子此时的心境以及对心上人的浓浓的相思。

再次,“芳草”这一意象,早在《诗经》中就被融入了爱情、相思的印记,如《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宋代苏轼在《蝶恋花·春景》中写道:“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在缠绵婉曲的借喻的佐证下,女子的形象跃然纸上。

因此,前面讨论的“涉江”来“采芙蓉”的抒情主人公也就是女子了。女子不辞辛苦也要“涉江”,只为“采芙蓉”,折射出了她内心对“在远道”的心上人的坚守与执着。但要指出的是,这里的“涉江”,客观来说,并非真的就是女子不辞艰辛地徒行过江,而是指女子以乘船渡河的方式来到长满芙蓉和芳草的岸边,为心上人采摘芙蓉,以表相思。而从感性层面看,“涉江”这一充满危难险阻的行为,却在另一个维度上显示了女子思夫的真挚情感可以消除滔滔江水的阻隔。距离愈远,沟壑愈深,这位“采芙蓉”女子的思念与爱意也就更加浓烈、惊心动魄。由此,首联通过“江”“芙蓉”“兰泽”“芳草”等意象,以婉曲有致的方式,营造了一个清净高雅的意境,在这样的意境中,女子的相思既纯洁美好,又真挚感人。

此外,在颈联中,“旧乡”这一意象,往往带有一种深沉的复杂之感。此诗中“旧乡”与别诗内的“故乡”相比,虽都有思乡之义,但给人不一样的感觉。如“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静夜思》);“前行无归日,返顾思旧乡”(李白《北上行》)。“故乡”的思念味道可浓可淡,思乡的场景可以花前也可以是月下,心境可以是锦衣昼归的志得意满,也可以是流离失所的羁旅愁思;而“旧乡”却不同,它给人一种时间破碎之感,一种漂泊在外想要回乡而又不得路径的挣扎处境,“旧乡”正是当时远行的游子浓浓思乡之情的抒发,这种情感,因现实的烟火气息而能渗入到观者的肺腑之中,真挚浓烈而又凄凉。基于此,我们可以判断,女子不辞辛苦“涉江”去“采芙蓉”,为的是将自己的心意和思念表达给自己的心上人。但女子满心欢喜去“采芙蓉”,采后才恍然想起自己的心上人还在“远道”的他乡,他该如何与“我”一起欣赏这美艳的芙蓉,又如何明晓自己的深长之思呢?女子情意绵绵却又无可奈何。而“在远道”的男子,何尝不想念在“旧乡”为他采摘芙蓉的女子呢?

二、于视角中解文本

双重叙述视角的交叠为诗歌主旨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对于《涉江采芙蓉》这首诗的抒情主人公一直众说纷纭,原因就在于抒情主人公或叙事者的不确定,这种不确定不仅没有让诗歌的主旨晦暗不明,反而为它的朦胧意蕴笼上了氤氲的气氛。朱自清先生认为这首诗抒发的是游子思家之情,而朱光潜先生却认为“全诗的情调是‘闺怨’的情调”。究竟谁的说法合理?诗歌的主旨又有怎样独特的意蕴?从文本来看,诗歌中的两个“谁”分别存在于“涉江采芙蓉”和“还顾望旧乡”这两句中,这两个复杂的不确定性关系使得诗歌的主旨更加深遂。

朱自清先生认为,这是一首满怀羁旅愁绪的游子思归诗。从诗歌的背景出发,教材编者给出这样的注解:“东汉中后期,游宦、游学之风盛行,大批士子远离故乡。作为五言诗滥觞的《古诗十九首》反映的就是这一现实。诗中充满了羁旅怀乡的思绪。”全诗就是以游子的口吻叙述和抒情的。漂泊他乡的游子在久经磨难后愈发思念自己远在“旧乡”的妻子,没有飞鸽传书,没有音信来往,只能涉过长江采摘芙蓉送给自己的心上人。思念成疾,芙蓉又怎能承载得了游子浓浓的思念呢?还得要再采摘一些芳草送给佳人。原本以为美草香花可遗所思,但最终只是自遣,只是满心欢喜采摘后而不见心上人的失望罢了,心中所思之人还在遥远的“旧乡”啊!不觉回头看着“旧乡”方向的路,“长路漫浩浩”,这距离之远,这万山阻隔,“我”何时才能回家与自己的心上人相守此生呢?“忧伤以终老”,漂泊一生,一事无成,独“我”一人忧伤吧,内心的苦闷与无奈难消难解。诗歌以“望旧乡者”为自己代言,吟唱了一首背井离乡谋求前程却功业未成的他乡之客的哀怨之曲。

基于这样一种解读,也就表明“两个谁”其实就是指游子,是同一个抒情主人公,“涉江采芙蓉”和“还顾望旧乡”这两个行为,都是男子一人所为。这样的分析,符合本诗的写作背景,也能把全诗的脉络梳理清楚,但在情感的意蕴上不免有些单薄和浅易,与大多数的游子思归诗别无二致。《涉江采芙蓉》出自《古诗十九首》,刘勰对其的评价是:“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怊怅切情”就是指《古诗十九首》的情感惆怅真挚,沁人肺腑。正因如此,将此诗定位为游子思归诗的简单解读,未免淡化了《涉江采芙蓉》丰富而深刻的情感意蕴。所以,抒情主人公为男子视角的设定暂且未能说服笔者。

第二种解读为朱光潜先生提出的观点,抒情主人公的视角为女子,也就是说,这是一首闺怨诗。如何解释?在意象层面,经过前一部分的分析能得出,一个“涉江”去“采芙蓉”“以遗”心上人的女子形象跃然纸上。在抒情主人公设定为女子视角的基础上,能够得到的第一个“谁”——“涉江采芙蓉”动作发出者——是女子。如此,第二个“谁”——“还顾望旧乡”动作发出者——是否还是女子呢?我们再进一步剖析。朱光潜先生虽提到“全诗的情调是‘闺怨’的情调”,但他也指出,“‘远道’与‘旧乡’是对立的,离‘旧乡’而走‘远道’的人在古代大半是男子,说话的人应是女子。”也就是说,“远道”和“旧乡”并不处于同一个时空,女子在“旧乡”(故里)涉江去采芙蓉是想要送给在“远道”的男子。若假定第二个“谁”仍是女子,那“望”一字将无从解释。从“望”字可以看出,“远道”与“旧乡”的空间之大、路程之远以及时间之久。“还顾”本有回头看之意,再加上一个“望”字,也就将这种因空间阻隔而无法归家的无奈与浓烈的思乡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即,在“旧乡”的女子不可能与“远道”处于同一时空,更不可能“还顾望旧乡”。这样的悖论也就证明了,女子并非既是“涉江采芙蓉”者,又是“还顾望旧乡”者,《涉江采芙蓉》这首诗有两个抒情主人公。

将两种视角结合,以及前面对意象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涉江采芙蓉》之所以在主旨上有复杂而深远的情感意蕴,是因为存在两个抒情主人公,一个是“涉江采芙蓉”的女子,一个是“还顾望旧乡”的男子,两个抒情主人公跨越时空的思念,深刻诠释什么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黯然神伤。而这样的一种解释,也就引出了第三种解读的视角,即本诗运用了悬想法,将诗歌的主旨和情感凝练为完美协和的一体,最终达到了感人肺腑的境界。

三、于悬想中赏意蕴

悬想消弭了诗人独对苍茫天地时黯然心怆的无力感。悬想,也称“对写法”,即诗人在抒发情感时,常常撇开自己,从想象对方入手,将“我思人”的情感折射为“人思我”的幻觉,给人一种“诗从对面飞来”的感觉,以出乎常情之状,委婉含蓄地表达自己深沉而无限悠远的情感。这种主客移位的抒情方式,打破了因距离之远产生的孤寂落寞感,将诗歌原本简单的思念表达得更加真挚感人。

在古代诗歌中,很多诗都运用到了这种独特的表现手法。如在《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原本是诗人在重阳佳节无比思念远在故乡的兄弟,但“遥知”一句从对方入手,想象故乡的兄弟因自己的缺席而遗憾不已,以空间的交错,将诗人的相思表达得无比深厚。从诗歌前两句的不经迂回、直入主题,到后两句情感的微波荡漾,看似平静的表面其实更加深沉。这种另辟蹊径、婉曲有致的表达,正是“悬想”这一独特艺术手法表达出来的独特韵味:以出乎常情之妙,使得传统的思乡诗别具一番情趣。

再有白居易的《邯郸冬至夜思家》,以平易的字句表达了游子的思家之情。作者从想象入手,在心心相印的画面中,为我们呈现的是家人围炉思游子的场景。远行的游子不直抒胸臆表达自己的思家之情,反倒将“我思人”的情感折射为“人思我”的幻觉:冬至之夜,大概家里人都在思念“我”吧!侧面表达的意思就是:“我”(游子)何尝不思念家呢?这种落笔对面、打破时空以表情达意的手法,正是“悬想”的虚幻绝妙之处。“悬想”在抒发作者情感方面跳出了传统诗歌直抒胸臆的窠臼,以婉曲含蓄的方式把深挚的情感表达得格外深切动人。

在《涉江采芙蓉》这首诗中,如若简单认为前四句写妻子思夫,后四句写游子思妇,将这首诗一分为二割裂开来看的话,不免大大影响了诗歌主旨的统一性,也将原本缠绵悠远的情感变得浅薄而乏味。立足于《涉江采芙蓉》本身,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之下,游宦、游学之风盛行,为了谋求前程,大批士子辞别父母妻儿,背井离乡。在游学之路上踽踽独行,怎么可能轻易就鹏程万里呢?他们空有一腔抱负却投奔无门,随着时间流逝,功业未成,不免愁绪万千。身处情感与抱负的激荡中,因而就有了“游子”的乡愁和“思妇”的闺怨。“涉江采芙蓉”的女子在长满芳草的兰泽之地以采芳相赠的方式思念“在远道”的男子,采完却发现无处可赠,心中的失落与无可奈何让人心生怜楚。思夫心切的女子望着这芳草悠悠的江畔,不免哀伤凄婉起来。另一边,“在远道”的男子也在“还顾望旧乡”,迫切想回家与妻儿团聚。这种打破空间的心灵感应交织在一起,将整首诗的情感氛围渲染得更加绝妙。正如朱光潜先生所说:“……把‘还顾’接‘所思’,作为女子推己及人的一种想象,见出女子对于男子有极深的信任,这样就衬出下文两句‘同心’二字不是空话,而忧伤的也就不是女子一个人了。”相隔异地的两人浓烈的思念之情就这样为彼此伸手可感,并得到了深深的慰藉。

“悬想”的使用,让“涉江采芙蓉”和“还顾望旧乡”两个画面同时呈现在读者眼前,一边是苦闷忧伤的妻子,在开满芙蓉和芳草的兰泽边黯然神伤;一边是他乡之客的丈夫,功业无成,人生迟暮之际仍无法与妻子厮守终老。汉诗《悲歌》云:“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游子望着通往“旧乡”的路,只能当作自己早已归乡,聊以自慰吧!被空间阻隔的一对眷属,在想象中拉近了彼此心灵的距离,此时的空间之隔,在“悬想”中早已不复存在,“同心”之人,终会“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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