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林兰香》中戏曲描写的价值

2023-02-20 12:04程石王昊
语文学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红雨金谷弹词

○程石 王昊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明清世情小说《林兰香》讲述的是明代世家巨族耿家百余年盛衰荣枯的经历,围绕男主人公耿朗与其六位妻妾(妻林云屏,妾燕梦卿、任香儿、宣爱娘、平彩云以及田春畹)的故事展开,在爱恨情仇、恩怨纠缠间生动展现了当时社会的真实面貌。其深刻思想,诗化语言,在中国古代世情小说中是不可多得的,虽然没有跻身一流小说之列,甚至“对于专门研究中国古代小说的学者来说,《林兰香》也是相当陌生的”[1]147,但此书仍然有值得我们关注的地方。

目前,学界对于《林兰香》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与《金瓶梅》《红楼梦》之间的关系以及主角们的形象、性格分析上,暂无学者对其中的戏曲描写展开专门讨论。纵观全文,戏曲描写虽不多,仅有四处,且曲目有重复,但却起到了暗示情节发展、丰富人物形象、烘托主旨意蕴等重要作用,存在研究价值。

一、缇萦再现,金谷重悲

《林兰香》在众多明清世情小说中并不突出,自问世以来就鲜少得到关注,目前学界普遍认为其为《金瓶梅》与《红楼梦》之间的作品,具体成书时间与作者真实姓名则无从考证[2]。但小说中戏曲描写的遥相呼应,尤其是结尾处“缇萦再现,金谷重悲”的独特安排,使得小说中为数不多的戏曲描写起到了画龙点睛、不可或缺的作用。

(一)戏曲描写

小说《林兰香》中的戏曲描写并不多,仅有四处,分布于开头第一回、中间第二十七回以及结尾处第五十六回和第六十三回。涉及的剧目共有六个:《六国封相》《金谷园》《宫花报喜》《缇萦救父》及自编《赛缇萦》,此外还有一出《西厢记》唱曲及自编《小金谷》弹词。

第一回中,《六国封相》以吉剧开场,主要讲述苏秦游说六国,最终佩六国相印,富贵还乡的故事,而此时耿府也是双喜临门:男主人公耿朗升官并与女主人公燕梦卿订婚,这出吉剧更加烘托了喜庆气氛。然而,相较于时间较短的开场吉祥戏剧,真正的正剧则是唱了《金谷园》全本。《金谷园》讲述的是西晋富豪石崇与其爱妓绿珠的故事,后石崇倒台,绿珠被围困金谷园被迫坠楼而亡。绿珠至死不渝的爱情以及金谷园逐渐败落都令人叹息。

随后又以《宫花报喜》作为吉曲开场,应是当时流行的宫廷剧。短暂的吉曲之后,《缇萦救父》作为小说重要戏曲出场,《缇萦救父》讲述了西汉著名医学家淳于意的女儿淳于缇萦,向皇帝上书请作官婢以赎父刑的故事,在那以男权为核心的时代,一个小女子能冒生死之风险上书救父,是值得人们称赞的。因此缇萦的事迹代有人传,越发鲜活。唐、宋、元、明各朝代都有诗人称赞缇萦的事迹。到了清朝,出现了用戏曲来表现缇萦事迹。

行文至中间第二十七回,侍女箕芳在宴会上清唱了一小段《西厢记》:

人间看波,玉容深锁绣帏中,怕有人搬弄。想嫦娥,西没东生有谁共? 怨天公,裴航不作游仙梦。这云似我罗帏数重,只恐怕嫦娥心动,因此上围住广寒宫。[3]101

此曲出自《西厢记》第二本第四折莺莺唱的曲子《小桃红》。这一处简短的戏曲描写意味深长,唱词中“玉容深锁绣帏中”一句流露出无奈与寂寞,与此刻众人欢聚热闹的场面并不相符,实则是十分委婉地刻画出了耿朗妻妾成群、任性滥情的形象,以及对众位佳人蹉跎命运的悲叹。

第五十六回,同样出现了第一回已经出场过的《六国封相》和《宫花报喜》。不同的是,这一回并没有开场戏,在第一回中作为吉剧开场的《六国封相》以及作为吉曲开场的《宫花报喜》在这一回中均是演了全本。结合情节,此时棠夫人八十寿诞,选择的演出内容自然是十分喜庆的。

第六十三回,《赛缇萦》戏文与《小金谷》弹词先后出现,分别由两位对耿府荣衰“能说者、耳闻者、目见者”创作而成。随着两出戏曲的逐渐兴盛,由南到北,演唱的人越来越多。李婆所在的梨园,看戏的人每日不下万人,可见受欢迎的程度。《赛缇萦》主要围绕耿朗与燕梦卿的爱恨纠缠,由耿朗升官、二人订婚开始,到梦卿病逝结束。而《小金谷》则是因《赛缇萦》被禁后由耿府昔日侍女红雨创作,取名效仿了《金谷园》,但由于耿府虽繁华,却也难敌石崇之富可敌国,作者便稍作改动,演绎形式与内容均与《金谷园》无关,只在情感上有相似之处。

由此可见,全书为数不多的几处戏曲描写并非可有可无,尤其是最后登场的《赛缇萦》戏文与《小金谷》弹词,均是作者原创,不仅能看出作者的创作才华与精巧构思,更能从中体会作者的处世深意与人生哲学。可以看出,作者在尝试用大量诗词实现小说诗化的同时,也试图通过对戏曲的艺术处理推动小说思想达到新的高度。

(二)精心布局

小说虽然涉及的戏曲并不多,但每一处都是精心布置,运用得恰到好处。总览小说,戏曲分布于小说的开头、中间以及结尾。作者安排了两处呼应:第五十六回的《六国封相》《宫花报喜》与第一回剧目呼应,第六十三回的《赛缇萦》《小金谷》分别于第一回中的《缇萦救父》《金谷园》呼应。这两处呼应,暗示了情节发展,形成了回环结构,每一处戏曲描写都并不局限于戏曲本身,而是借助戏文或其他戏曲因素与小说情节、人物命运产生互动,从而表达出了作者对人生的独到见解[4]114。

首先,第一回虽是以吉剧《六国封相》以及吉曲《宫花报喜》开场,《六国封相》迎合了男性观众追名逐利的心态,与耿朗升官也相照应,但短暂的开场吉祥戏过后,真正的正剧却是《缇萦救父》与《金谷园》,这两出戏迎合女性观众喜好的同时,也暗示了后续剧情发展。燕梦卿因父亲燕玉入狱而取消了与耿府的婚约,最终仍是甘愿以妾室的身份与耿朗完婚,身份自然由原定的正妻变为侧室。不仅如此,燕梦卿因此事获得皇帝赏识以及百姓赞赏,在之后被多次提及,故耿朗出于嫉妒,对其态度有所转变,这里就已经为二人之后的决裂埋下了伏笔。因此,这一出《缇萦救父》其实是暗示了女主燕梦卿的人生轨迹已经彻底改变了。

其次,第五十六回再一次出现了《六国封相》和《宫花报喜》,与第一回不同的是,此回表演的是全本而非开场戏。棠夫人八十大寿,在这“金玉交辉、貂蝉满座”“冠帔相接,珠翠盈前”[3]208的乐景中,本书的男主人公耿朗却忽染痰症病逝了。这突如其来的病故与前文热闹的氛围形成了强烈冲突,这不禁让人回想起第一回中,升官、联姻双喜临门的耿朗,与此刻在病榻中“痰满咽喉,眉眼歪邪,口不能言,流泪而已”[3]208的耿朗对比之后,不得不感慨命运弄人。

再次,第二十七回表演的《小桃红》唱曲,金圣叹批注:“孙子荆每言‘情生文,文生情’。如此斗然出奇,为是情生? 为是文生? 真乃绝妙。”[5]109这一肚子的哀怨,欲不说则不得尽其致,欲说则又嫌多嚼口臭,于是只能借怨月来怨人。

最后,第六十三回的《赛缇萦》戏文与《小金谷》弹词更是作者精心布局的重要体现,自六十一回开始,作者并未采取传统的叙事视角即主人公自身进行回顾,而是通过局外人的视角来完成结尾的告别。此书的评点者寄旅散人对这样一种缓缓收尾、一波三折的结局方式,给出了评价:

……每怪作小说者于开场、中幅极力铺张,迨至结尾,紧急局促,毫无余韵,殊不洽人意。此书自六十一回徐徐收结,丹棘、青裳之颂一也……李婆之《赛缇萦》五也,红雨之《小金谷》六也。末又结以“蓝田旧府”童养正生死为缘,其音嫋嫋,不绝如缕,真有江上青峰之致。[3]489

诚如评点者所言,很多小说的结局过于仓促从而缺失韵味,《林兰香》却恰恰相反,它通过“颂”“歌”“闲谈”和戏文、弹词等方式,让耿府的仆人们用自己的方式来追忆主人们的往事,在不断追忆中使得人物及其故事有了更为强烈的渐行渐远之感。看客们仿佛跟随着旁观者的回忆,看着台上喧闹的梨园戏,进入主角们的人生舞台,随后又在闲谈、歌唱声中一遍遍地看着主角们退场,直至鲜活的身影渐渐褪色至彻底消失[4]。

这样一看,开篇第一回的《金谷园》实则是奠定了耿府繁华终成梦的悲伤基调。

二、人物悲欢,曲尽其妙

《林兰香》中,先后有三百多位人物出场且女性角色较多。在这些人物中,有作者倾心打造的理想典范,如燕梦卿、田春畹,也有不起眼的底层角色,如李婆、红雨,但无一不鲜活丰满。人物错综复杂的悲欢命运,作者用开头的《缇萦救父》《金谷园》,结尾的《赛缇萦》《小金谷》将其完美串联,使得故事慢慢铺开,再缓缓收尾。

(一)空谷佳人

《林兰香》围绕耿朗与其六妻妾的故事展开,作者对于这六位女子的刻画都非常生动形象,六人可谓是各具特色。但通览全文后不难发现,尽管书名《林兰香》将林云屏的“林”放在了第一位,但似乎只是因为其是正妻而已,作者并未将其设为女主。同样,作者也未将富且贵且寿的田春畹设为女主,而是对小说进程未过半就最先离世的燕梦卿表达了肯定与赞赏,使其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女性角色[6]138,这些在相关的戏曲描写也可见一斑。

首先,小说第六十三回出现了重要剧目《赛缇萦》:从第三出梦卿正式出场开始,便一直为正旦,甚至在作者看来,二人在戏文中的角色定位是不容有误的:

这《赛缇萦》原是南曲,不数年间,南北相杂,将一部妙文演得大坏。不但别人的角色不准,连耿朗梦卿都变作小生小旦。[3]232

南北相杂导致主人公角色变动,在作者看来便是将一出好戏演坏,可见梦卿第一女主的身份是毋庸置疑的。而从名字上不难看出,《赛缇萦》是对《缇萦救父》的效仿与超越,承袭“缇萦救父”的情节,同时在“赛”字上体现燕梦卿对缇萦的超越,从而表达了作者对燕梦卿“有过之无不及”的肯定。燕梦卿身上寄托了作者对人生的探讨和思索,同时也体现了对其悲剧命运的同情以及对其才能和品德的欣赏和赞许。以“兰”涵射其神情气貌,以“金谷”“缇萦”寓其节孝美德[6]71。在作者看来,燕梦卿具有“兰”一般高洁傲岸的品格——这便是梦卿“赛”缇萦之处。

其次,虽然情节过半燕梦卿就病逝了,但后续其贴身丫鬟田春畹可以看作是她的延续,“她既继承了燕梦卿的美德又弥补了燕梦卿的不足”[7]23。春畹作为梦卿的陪嫁侍女,在梦卿死后尽心抚养梦卿之子耿顺,随后成了耿朗的第六房侍妾,并与其生下一女,最终又被扶为正室,结局十分圆满。《赛缇萦》的“赛”字是对梦卿的肯定,又何尝不是对田春畹这一继承者的赞赏呢? 作者对燕梦卿含“恨”而死的结局是不满却又无能为力的。《赛缇萦》最后一出《归神》在春畹哭主中戛然而止,看似是结束了对燕梦卿一生的简单回顾,但这若是看作春畹一生的正式起点似乎也未尝不可。

最后,女主的父亲燕玉在这部小说中的戏份极少,除开头简单交代其身份以及所遭变故外,后文极少出现。但在结尾这出《赛缇萦》中却有明确的角色扮演以及相应的具体戏份:

第一出名《荫勋》,乃演耿朗拜官、燕玉作贺之事也。耿朗系正生,燕玉系正净,其余角色全用……第二出名《诏狱》,乃演燕玉待罪,茅球承审之事也。燕玉系正净,茅球系副净,其余丑杂角色。[3]232

京剧中的净角,主要扮演性格、品质或相貌不同于一般、有突出特征的男性人物。而从“抒泻英雄志气”“发脱儿女情怀”等描述就足以见得其形象的鲜活以及在小说整体中的重要地位。的确,燕玉这一角色主要有两个作用:一是推动情节的重要转折,正是其因罪入狱,梦卿错过了耿府的亲事,才有了后续的一系列故事;二是丰富梦卿这一角色的需要。“在中国封建社会家国同构的背景下,‘父’与‘君’是一体的”[9]8。梦卿代父受罚、孝顺父亲的“至孝”其实就是忠于君主的一种体现,这就使得梦卿由多才多艺的淑女进一步成为忠孝一体的忠贞义士,这一点上就有别于耿府甚至当时社会大多数的女子了。文本中反复出现孝女“代父赎罪”,其形象无疑寄托着“忠”的意蕴[10]199。因此梦卿父亲在戏曲中地位的突显使得“燕梦卿”这一形象更加丰满生动,且得到了升华。

(二)梨园众生

《林兰香》全文共六十四回,在第六十回中,男主人公耿朗与其一妻四妾的逐个离世,他们的故事就已经全部结束了,耿府的兴衰也随之落下帷幕。但小说并未就此结束,而是通过最后四回,即第六十一回至第六十四回的篇幅,通过昔日耿府仆人对主人的回忆来缓缓收结全书。

第六十三回“缇萦再见演梨园,金谷重悲弹瞽女”,该回围绕被逐出耿府的仆人李婆与红雨展开,讲述的是李婆被逐出府后嫁给梨园教师,作《赛缇萦》戏文一本,演绎耿朗、燕梦卿生平故事,此后戏文愈传愈讹,最终被禁演而失传了。而红雨随后也根据耿府旧事编出一曲《小金谷》弹词,讲述了耿朗与其六位妻妾的故事,后来红雨被人点化出家,这弹词也就无人能唱了。

值得注意的是,李婆和红雨是因二人的“情欲丑事”而被赶出耿府的,很早便成为这场梨园戏的戏外人。但从小说结尾来看,二人看似草草退场,却更像是作者的有意安排,原本是小说中不起眼的仆人与丫鬟,因为情欲上的丑事被赶出府,似乎十分凄惨。但看二人的最终归宿——李婆嫁给了梨园教书先生,红雨被人点化出家,纵观耿府众人的一生,此二人的结局似乎并非那么不幸。让本是梨园中的人,阴差阳错以戏外人的身份演绎这场梨园众生戏,作者的手法实在是高妙而引人深思。

作者借用二人戏文和弹词的方式讲述故事并作为收尾,独具匠心。《缇萦救父》与《金谷园》再次出现在后文中则是经过了作者的精心改编,是配合着剧情专门创作的内容。《金谷园》更是由戏文改编成了弹词《小金谷》,一是符合了演唱者红雨的歌伎身份,二是由于《小金谷》是对全书众多角色的整体回顾,以梨园戏的方式很难全方位的展现,而弹词则更为简洁精炼,方便其抒情。

具体到二者的艺术内容上,这两出的确算不上是上乘之作,诚如寄旅散人所言:

梨园八出,不过借生旦净末点出面目,以快一观。若填词以实之,非小说家所有,惟望于后之好事者。弹词一篇,作者之用心不在颂歌宣下。[3]488

由此可见,无论是戏文还是弹词,作者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从第六十二回小楼失火被毁、耿府仆人宿秀病死之后,其实耿府的旧事便已然终结,且无人传说。但作者在此回结尾便有提示:“耄老无传,只剩得梨园一戏。闺情莫考,空留了盲女三弹。”这梨园戏文与盲女弹词便是作者在经历曲终人散、大梦初醒的虚无之后,设法寻找的宣泄。因此《林兰香》戏曲描写虽不多,却实则是展示笔下耿府的梨园众生。

三、其音嫋嫋,不绝如缕

《林兰香》开篇序言中提及四大奇书,并称其“师四家之正,戒四家之邪”,结合全文可见其在题材与写法上更多受到了《金瓶梅》的影响,存在诸多相似之处,《林兰香》兼有《金瓶梅》的粉腻但却又不至于妖淫,这一点在戏曲运用上就有所体现。而《林兰香》借助戏曲所产生的微妙效应即“人生如梦,因梦成戏”所营造出的独特意境正如小说中的戏曲一样,其音嫋嫋,不绝如缕。

(一)未及妖淫

《林兰香》的开篇序中有言:

所爱者有《三国》之计谋而未邻于谲诡,有《水浒》之放浪而未流于猖狂,有《西游》之鬼神而未出于荒诞,有《金瓶》之粉腻而未及于妖淫,是盖集四家之奇以成为一家之奇者也。[3]1

撰序者声称《林兰香》兼具四大奇书之奇而独成一家之作,此话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不难看出作者的创作野心和意图。《林兰香》作为一部传统的世情小说,“惟有《金瓶梅》与《林兰香》在题材与作法等方面有共同或宜加比。较之处较多,从其他三部‘奇书’虽也摄取营养素料,但数量与重要性万不能和《金瓶梅》相比”[11]113这在戏曲上就有体现。

首先是体现在对戏曲的运用上。《金瓶梅》中的戏曲活动繁多,从院本、戏文到地方戏,应有尽有,而《林兰香》的戏曲描写远远少于《金瓶梅》,与传统的明清世情小说不同,其逐渐表现出了诗化的特征与倾向[12]95。小说涉及的诗词有一百余首,作者甚至可以通过诗词构建叙事空间,借助诗词、酒令、对联等“雅文化”充实剧情、推动情节发展、丰富人物形象,这是《金瓶梅》远不及的。正是由于二者对诗歌、戏曲的不同取舍与运用,使得两部题材如此相近的小说呈现出了迥然不同的美学风貌。

其次便是体现在戏文、唱词的来源上。如第六十三回提到红雨与《小金谷》:

红雨不幸五十岁上双目失明,乃脱了乐籍,散了众妓。因北京重修,复加富庶,于是回到北京,以说弹词度日,自家纂了《小金谷》一篇。[3]231

红雨作为耿府兴衰的见证者,《小金谷》自然是专门为了讲述耿府兴衰历程所创作的剧本,其唱词耐人寻味,暗示功能前文已述。而《金瓶梅》中的戏曲描写固然为后世戏曲研究提供了重要考证,但“从小说作品来说,《金瓶梅》往往全引戏曲原文,未免累赘,因为有些与情节缺乏紧密结合,属于可无的穿插”[13]93。在这一点上,《林兰香》涉及的戏曲描写更能体现作者的精心布置,每一处都合理且不可或缺。

最后是体现在戏曲的选择上。《金瓶梅》中,唱曲的人多、篇目多、次数多,内容也更加复杂,但主要都是一些低级趣味的淫词艳曲,反映了西门庆一家庸俗的生活风气[14]。而《林兰香》对于戏曲的相关描写以及曲目的选择则更为谨慎。诚如作者所言,戏曲在小说中是有其独特作用的,合杂欢悲,曲尽其妙,情节语言所未能涉及的复杂情感便交给戏曲去完成。

(二)其音嫋嫋

《林兰香》中的戏曲描写除了推动剧情发展、暗示人物命运外,还揭示了作者“人生如梦,因梦成戏”的人生哲思,这在演出地点上有所体现。第六十三回的《赛缇萦》与《小金谷》在邯郸县上演,别有一番深意。结合最后一回“养正焚修隆一祠,伯宣梦警邯郸道”,“邯郸道”与“吕公祠”都是典故“黄粱梦”中的重要意象,出现在小说中的“邯郸”以及邯郸县的“吕公祠”自然成为极具内涵的特殊意象[15]187。

《赛缇萦》戏文与《小金谷》弹词作为重现耿府盛衰的重要戏曲作品,作者却借邯郸县作为演出地点,再与回首诗“黄粱梦境黄粱梦,一片白云向碧霄”相呼应,在强烈的虚实梦幻之间,彰显了作者对人生的大彻大悟。在《小金谷》唱罢后,作者借吕公祠炼师之口再次发出感慨:“哀哉哀哉! 数十载风流,今日归于何所? 当年侣伴,今日更有何人? 茫茫大块,落落双丸。恰不出我吕仙点化!”[3]234这些梦幻描写使小说自始至终弥漫着一层虚无缥缈、悲观梦幻的无力感,整部《林兰香》似乎就是一场“黄粱梦”。

前文已提及,作者并非单纯立意于世家大族的爱恨纠葛,而是借此传达自己“人生如梦,因梦成戏”的人生哲思,小说“以梦始,以梦终,其整个结构框架是虚构的,给全书营造了‘人生如梦’的悲剧氛围”[16]15。同时,小说也以戏始,以戏终,正如寄旅散人所言:

将作此奇谈者亦拉入梨园弹词梦幻之中。然则看《林兰香》者,则自作为《林兰香》中之人可也。[3]497

在其看来,第一回的开端数语与最后一回的收结数语合为一篇,便可以看作是这本书的总论了,因此,“人生如梦,因梦成戏”是贯穿全书的一条暗线。

《林兰香》开篇就有暗示:“天地逆旅,光阴过客,后之视今,今之视昔,不过一梨园、一弹词、一梦幻而已”[3]1,正是对应了结尾的《赛缇萦》与《小金谷》,从而借此阐发“梦幻而已”的人生感慨。回首当年耿府的兴衰岁月,人物悲欢,正如作者所言:“一部八阕,合杂欢悲,曲尽其妙”[3]232,都融在这唱不尽的戏文与弹词中了,而如今在看客们眼中不过是一出戏罢了,却不知这是一个家族百余人的一生。小说似乎在启示读者:人生恰似这一出梨园戏,看戏人何尝不是这梨园中人呢? 正如小说中写道的:

局外的那些男女老少,悲的悲喜的喜,散场回家,眼中还似有珠翠之客,耳中还似有鼓板之声。夜间睡不着,还呢呢喃喃的讲论。[3]232

作者特意强调了散场后看客们的反应,再一次升华了主旨意蕴。一场梨园戏,有人欢喜有人愁,个中滋味非经历不能体会,究竟是感叹戏中人,还是感慨自己,大概在夜间的辗转反侧中才能体会了。

小说结尾没有选择说书、梦境等方式作为回顾,而是选择了极具韵味的梨园戏,更像是作者的感叹一般,不绝如缕,余味悠长。

四、结 语

综上所述,作为一部独具特色的明清世情小说,描绘了世家贵族耿府的兴盛荣衰的同时,用细腻的描写、梦幻的手法展现了男女之间的爱恨情仇。作者复杂的创作思想导致了小说内容的复杂性,总而言之,这是一部值得回味的作品,尤其是其中的戏曲描写。

早在《林兰香》之前,中国文人就擅长在小说中展现梨园生态,无论是精致高雅的唱词还是熟练精彩的表演,作者们总能呈现出如临其境的美学效果。而《林兰香》正是充分利用了戏曲的独特作用,第一回以邯郸侯开场,最后一回以邯郸道结束,暗示剧情发展,从而形成回环结构,首尾呼应。同时,为更好展现人物命运,作者甚至改编了《缇萦救父》与《金谷园》,在结尾用《赛缇萦》回顾两位主人公的爱情纠葛,随后又用《小金谷》演绎众位佳人的蹉跎命运,使得小说在不断回顾中缓缓收尾。

不仅如此,作者还利用演唱人物、演唱地点等因素烘托全书悲凉梦幻的意境。局外人李婆与红雨成为众生命运的见证者,将人物悲欢融入戏曲,令人唏嘘不已。小说《林兰香》随着看客的离场而收尾,不断回顾其实也就意味着不断告别,而作者笔下的“梨园中人、弹词中人”最终也成为“梦幻中人”。只剩下看客们意犹未尽,还沉浸在作者营造的人生如戏、镜花水月的悲凉意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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