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治刚 余建涛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旗手,鲁迅博古通今,谙熟中外文化,其翻译思想形成于东西方文化的大撞击、大交汇的近现代中国。渊博的知识结构和敏锐的潮流意识形成了他翻译观现代性和开放性的特点。鲁迅的文学翻译思想无疑是中国翻译理论研究者的研究重点和首选学术阵地之一。
国内的鲁迅研究工作自1919 年就已肇始,至今已有百年。百年来的鲁迅研究成果可谓蔚为大观,枝繁叶茂,相关研究的深度和广度都不容小觑。大部分研究属于对鲁迅翻译思想及翻译实践活动的总体性研究,以及从特定理论视角对鲁迅翻译思想所进行的阐释性研究。应该说,在鲁迅翻译思想的宏观研究方面,国内研究已经取得质与量的可喜进步。
鲁迅翻译思想的研究无疑应是国际性、世界性及跨学科性的学术课题,且除了学术属性外,还拥有丰富的现代哲理性及艺术审美属性。因此,在新的历史文化语境下,无论是对鲁迅翻译思想资源的再开发,还是对其不同艺术样式的译作进行再研究,均可作出前卫化、多元化的探索。仅就《译文》杂志而言,鲁迅为之翻译的作品及撰写的相关序跋评论等有四十六篇。可以说,鲁迅是一位伟大的窃火煮肉的精神使者、思想使者、文化使者及语言使者。因此,对于鲁迅在《译文》时期所积累的深厚翻译思想遗产,应运用与时俱进的国际化视野及跨学科的研究方法,进行全新的解读。
在马尔库塞(Marcuse)的美学理论中,文学艺术是作为现实的对立面被建构起来的,它总是处在与现实相异在的非真实世界,是对逻各斯中心主义及不合理现实的某种超越、拒绝、批判和控诉,是对人类异化存在的一种美学抗争。在马尔库塞心目中,最完美的艺术形式是文学。可见,他的美学理论对现代语言文学,尤其是文学翻译思想的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指导意义。但迄今为止,从马尔库塞美学理论视角研究鲁迅翻译思想(尤其是鲁迅在特定时期或特定阶段的翻译思想)的学术成果较为鲜见。可以说,对鲁迅在特定历史语境下的翻译思想进行现代意义上的梳理和阐发的学术力度亟待加强。有鉴于此,郑意长(2022)所著《鲁迅〈译文〉时期翻译思想研究》一书,无疑是在这方面开展的一次卓有成效的探索。
该书由绪论、五个章节及三个附录组成,以鲁迅主办的《译文》杂志为研究对象,从马尔库塞的美学理论出发,深入梳理并阐释了其翻译思想,解释了其翻译思想的学术价值,尤其是美学价值。具体如下:
茅盾(1981)将《译文》杂志的诞生视为“开辟一个新战场”。通过《译文》杂志这一“新战场”,鲁迅看到了通往美学真理王国的一条崭新路径。他以《译文》为阵地,提起译笔,多维度地阐释了原作、译者、译作及读者之间的多元关系,展示了文学翻译对社会发展所产生的诸多功能,揭示了语言、翻译、艺术、社会及人生的复杂关系。
首先,马尔库塞(2006)认为人类自由程度的决定性因素不在于可供个人选择的范围或空间有多广,而在于个人能够选择的对象和实际选择的对象是什么。在文学翻译领域,所谓“能够选择的对象”与“实际选择的对象”往往牵涉翻译意图。翻译并不是静态的语码转换,往往以特定的交际意图为归宿。因此,翻译意图往往是考量翻译实践的重心。意图性常常是翻译过程中策略性与交际性的肇始。换言之,翻译策略的选择及交际信息的取向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译者的翻译意图。可以说,翻译意图是具体翻译实践的内因,外部的各种环境要素最终要通过这一内因发挥作用。
当个体的生活被令人窒息的多维度僵化体系完全同化后,个体就演变成与之一体化的固态因子,就会丧失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和美学更新诉求,无法进行自主性选择,也失去了对自我本体的兴趣。换言之,单向度的社会势必导致个体的主体性意识丧失。由于自我的灵魂无处安放,文艺作品势必沦为盲目追求经济价值和刺激效应的流水线商品。正因如此,鲁迅(2006)才最终将《译文》杂志的翻译意图定位为:与“单向度的人”搏斗的“保全,补救,推进者”。一方面,《译文》勇敢地举起了与反动统治、反动文化作斗争的政治大旗;另一方面,《译文》前瞻性地挑起了培育全新文艺美学观的历史重任。
其次,作为马克思主义美学家,马尔库塞认为强调文艺的各种形式就是在强调文艺自身的革命。“审美形式”(马尔库塞2001)有助于实现作者(包括译者)、读者与现实之间的互异与疏离,并通过某种美学异质性实现个体的感性解放,从而培植新的、革命性的美学世界,并以此反抗僵化的客观现实对人所造成的异化。从宏观来看,深刻的文化裂变、高频的社会动荡及全面的意识变革,是20 世纪30 年代鲁迅所面对的主要社会文化特征。因此,一味地保有和维护中国传统的文学属性已不合时宜。在国门洞开、八面来风的大形势下,鲁迅认为必须以域外艺术之精华滋补民族文学及其样式,使其审美形式不仅不会因裂变而陨落,而且能在变异中得到丰富和完善。可以说,这是现代中国文学生存和发展的正确途径。鲁迅旗帜鲜明地支持翻译甚至硬译,势必驱动着他格外注重作者的技艺,并为之进行披荆斩棘式的符码传递。在此,审美形式不仅仅作为一种文艺转换器存在,其价值还在于对社会、历史及文化的美学观照。
经典著作在陌生或全新的文化体系中的重生往往须改变原来面目,且须汲取全新的真理向度及对抗性力量。因此,鲁迅在翻译实践中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接续并演绎着传统,以独创性的译本审美形式完成了中国文化传统由古典向现代的转化,并开创了现代意义上的美学传统,使人们得以触摸到中国特色审美形式具体、真实的面貌。
最后,马尔库塞美学认为,人类在美学意义上的解放必须从根本上消除控制和奴役其主体意识的种种历史根源。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根源已经成为阻碍“新感性”(马尔库塞1989)发展的主要因素。只有将美学的变革贯通人类的主体体验和认知的全过程,才能使文学艺术在发展和演进过程中打破人类历史的循环性桎梏。其实,在人类与其他动物的诸多不同之处中,有一点是人类能够按照美学的规律认识主客观事物的。可以说,人类的感官在认知和解构客观世界的过程中,处处蕴含着对美好事物的不懈追求。因此,文学翻译活动其实一直就是在挑战不同文化体系和不同语言思维中的循环性桎梏,从而在美学追求中进行多元对话下的再度创作。
就《译文》时期鲁迅的译者主体意识而言,“提一提翻译的身价”(茅盾1981)的主张彰显他独具的“新感性”。可以说,《译文》时期的鲁迅在翻译实践过程中能够使理性和感性得以和谐统一,而这种和谐关系的建立正得益于《译文》杂志所坚持营造的革故鼎新的审美境界或美学生态。在这一美学生态系统中,译者所追求的既非单纯的“个体此在”方面的主观感性,又非纷繁的外在世界方面的客观理性,而是在审美认同的维度上达到某种动态化的感性和理性的共通、共生和互动。只有这样,翻译链条上的原作、原作者、译者、译作及读者才能被统一置于主体性审美观照中,才能超越传统历史理性中文本所涉及的主客体对峙关系,才能摒弃抽象化、片面化的二元对立的存在关系,重返其本真的自然感性。
鲁迅对西方先进文化精髓的汲取,主要是为了重构民族深层文化的美学结构,因此,在把握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问题上,时时勇敢地作出一系列审美抉择。在某种程度上,他自身深层的翻译美学心理是动态的,甚至多维的。学贯中西的鲁迅在文化冲突中势必要完成自我审美精神的蜕变与改造。在这方面,鲁迅一直被公认是中国现代译者中做得最好、颇具壮士断腕精神的斗士。然而,任何个体都是不可能完全脱离其所属的经验世界的,这是由历史规律所决定的,鲁迅也不例外。因此,《译文》时期鲁迅翻译思想正是由培育他的历史母体和改造他的历史力量所最终塑造的。
鲁迅(2011)曾自谦地说:“我只在深夜的街头摆着一个地摊,所有的无非几个小钉,几个瓦碟,但也希望,并且相信有些人会从中寻出合于他的用处的东西。”可以说,著作《鲁迅〈译文〉时期翻译思想研究》正是在发掘并呈现璀璨夺目的“几个小钉,几个瓦碟”。
首先,在回顾中梳理归纳。鲁迅在《译文》时期的翻译思想零散见于诸多的序跋、杂文及书信中。该书以时间为序进行了历时性回顾,并以翔实的译例与文献为基础进行梳理归纳,努力做到评述与实例相得益彰。
其次,在分析中理性认知。在分析鲁迅《译文》时期的翻译思想时,该书从马尔库塞的美学理论视角出发,进行现代美学意义的理性阐释,以期获得全新的学理认知,努力为鲁迅翻译思想在世界翻译理论版图标定出新的学术坐标。
最后,在宏观中审视升华。若要科学、全面地理解鲁迅在《译文》时期的翻译思想,显然不能仅仅把研究目光锁定在1934 年9 月至1937 年6 月这一短暂的历史时间段内,该书既基于《译文》又跳出《译文》,俯瞰《译文》,即从更宏观、系统的层面审视鲁迅在这一特定历史阶段翻译思想的来龙去脉。换言之,该书将其置入鲁迅整个翻译生涯乃至中国翻译思想发展的不息长河,以进行理论性升华。
在全球化浪潮的大趋势下,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大背景下,译者有必要提高对本土文明和文化的解释能力,这是新世纪中国学术研究领域具有大国风范的关键,也是鲁迅研究实现质的突破的肯綮。专著《鲁迅〈译文〉时期翻译思想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长期以来从翻译理论、文学史、翻译史等传统视角对鲁迅翻译思想进行研究的窠臼,利用马尔库塞的美学理论对中国近现代翻译家的翻译思想进行学术阐释,这无疑是跨时代、跨学科的一次学术对话,也是鲁迅翻译研究在思想和技术路线方面的一次尝试与革新。
该书将马尔库塞的美学理论话语体系与鲁迅翻译思想及其翻译实践进行了有机结合,避免了理论与研究对象脱节的“两张皮”现象。一方面,奋力剔除长期以来视鲁迅翻译思想为凌乱、缺乏理论价值的随笔和译后感的偏颇之见;另一方面,以《译文》杂志为文本立足点,努力用现代理论视野和系统研究方法,对鲁迅在特定阶段和特定历史时期的翻译思想进行重新审视与诠释,巩固了其在中国翻译思想领域应有的重要地位及与之相应的话语权,增强了中国翻译理论与世界翻译理论的对话能力,获得了有利于中国译论建设的跨学科理论支持,从而为翻译学科注入更多的新鲜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