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立
《琵琶行》是白居易的叙事名篇,也是描写佳作,是中学各版本语文教材的必选篇目。诗中对琵琶弹奏的描写让人如临其境,沉浸其中,随着琵琶女“收拨当心画”的动作,乐声戛然而止,伴着江心明月,给人以无限回味。对“曲终收拨当心画”一句,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的注释是:“乐曲终了,用拨子对着琵琶中心划一下。这是弹奏琵琶到一曲结束时的常用手法。”统编版的注释是:“乐曲终了,用拨子在琵琶的中间部位划过四弦。这是弹奏琵琶到一曲结束时的常用手法。”两版教材均未对“当心”做单独注释,但从整句的释义看,两版教材对“当心”的释义并不相同。概括言之,人教版注释把“当心”处理为短语,“当”意为“对”,“心”意为“中间、中心”;统编版教材将“当心”定为一个词,意为“中心、正中间”。这两种不同的观点涉及释义的准确性问题,也涉及中学古诗词和文言文双音词教学问题,值得进一步深究。
从汉语史来看,“当心”经历了由一个短语逐步凝固成为一个词的过程,也就是词汇化的过程,词义也产生了比较大的变化。大致来看,先唐时期“当心”是一个动宾短语,主要指“对着心脏”“对着地心”“对着中心”;唐代开始至迟不晚于北宋凝固成词,泛指“正中间”。
“当心”形式最早见于先秦文献《墨子》:
1.昔白公之祸,执王子闾,斧钺钩要,直兵当心。(《墨子·鲁问》)
2.内去窦尺,邪凿之上,穴当心,亓矛长七尺。(《墨子·备穴》)
在这两例中,“当”和“心”的意义都很具体明确,“当”是“对着”的意思,作谓语,“心”的意义分别为“心脏”“地心”,作宾语。“当心”都是动宾短语。这种用法和意义一直延续到后代文献,如:
3.凡奉者当心,提者当带。(《礼记·曲礼下》)
4.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干宝《搜神记》)
在人们朴素的认知中,心脏位于身体的中心位置,地心位于大地的中心,“心”进一步引申出“中心”义。短语“当心”也进一步具备了“对着中心”的意义。如:
5.以芒茎当心跪注錞于,以手振芒,则其声如雷,清响良久。(《南齐书·始兴简王鉴》)
此例是《南齐书》关于古代军中乐器“錞于”演奏方法的记载,其“当心”即“对着中心”,动宾结构。
在唐代文献中,“当心”的用法和意义与先唐时期相比发生了重要变化。如下例:
6.当心开明堂,统领三百六十鳞虫。(卢仝《月蚀诗》)
7.北倚穷荒,南临大汉,当心而坐,其富如云。(《王昭君变文》)
8.艳多烟重欲开难,红蕊当心一抹檀。(罗隐《牡丹》)
例6“当心开明堂”意为“中间设立明堂”,“当心”作状语。例7“当心而坐”意为“坐落中心”,“当心”与“北”“南”等方位名词处于并列的语法位置,也作状语。例8“红蕊当心一抹檀”是说“在深红色的牡丹花蕊中间还有一抹浅红”,“当心”被“红蕊”修饰,整体作状语。
在这些唐代文献用例中,“当”“心”之间的界限不再明晰,不再是“当”作谓语、“心”作宾语,而是凝合在一起来描述中间的方位,整个结构在句子中充当状语成分。从语义角度来看,“当”的“对着”意义弱化乃至消失,“心”的“中心”义愈加凸显,整个结构的意义凝固在“中心、正中间”。这说明此时“当心”已经凝固成词,不再是一个短语结构。
9.额上壁内,画影作于当心。其上先画枓,以莲花承之。(李诫《营造法式》)
此例是北宋时代的《营造法式》描述彩画样式的句子。“当心”做“于”的宾语,构成介宾短语,可以确定“当心”完全是一个独立的词。
以上文献用例表明,大致在唐代,至迟不晚于北宋,“当心”由动宾短语转变为方位名词,完成了词汇化过程。“当心”发生词汇化与“当”的语义特征有密切关系。在短语结构下,“当”是静态动词,表方位状态,动作性比较弱。我们知道,动词的区别性语义特征有“动态”和“静态”之分(张松松、沈菲菲:《汉语动词分类的认知研究》,《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第123页)。如打、踢、摘等动词动态性强;看、想、立等动词静态性强;挂、锁等动词则兼具动态性与静态性,既可以表示“挂”“锁”的动作,也可以表示“挂着”“锁着”的状态。在动宾短语中,当动词是动态动词时,由于其动作性强,对宾语施加的影响大,所以在语言中表现得更为凸显;当动词是静态动词时,由于其动作性弱,对宾语施加的影响较小,在短语中相对弱势,因此在语义上容易虚化或脱落。所以,当动词表现出静态性时,动宾短语更容易发生词汇化(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60页)。短语“当心”正是由于“当”的动作性弱、对宾语“心”施加影响不明显,从而发生了词汇化,最终凝固成词。
由“当”构成的短语发生词汇化凝固成词,并非仅“当心”一例,类似的还有“当日”“当天”等。“当日”最初是动宾短语,是“对着太阳”的意思,如例10;词汇化后是“本天、同一天”或“当时、昔日”的意义,如例11、12。“当天”最初也为动宾短语,是“面对着天,即顺应天命”的意思,如例13;词汇化后为“本天、同一天”意义,如例14。“当日”“当天”词汇化的过程与结果同“当心”相似,过程都是组合成分“当”虚化,“当”后所带宾语意义引申发展,结果都是由动宾短语转化为名词。
10.天为泽以当日,天子降心以逆公,不亦可乎?(左丘明《左传·僖公二十五年》)
11.团曲当日使讫,不得隔宿。(贾思勰《齐民要术》)
12.当日不来高处舞,可能天下有胡尘。(李商隐《华清宫》)
13.攻有横而当天,讨有逆而顺民。(班固《东都赋》)
14.当天晚上王二调便到万年春请了周老爷来。(李伯元《官场现形记》)
“当心”“当日”“当天”词汇化后的意义都延续到现代汉语之中。所不同的是“当日”“当天”的“当时、本天”意义使用范围广泛,而“当心”的“中心、正中间”义只限于方言中,通用语言中几乎不再使用。究其原因,大概有二:一是“心”以“心脏”意义为基础有多条引申义链条,其中处于“内心”“心思”等引申链条中的义项使用范围广泛,在语言使用中有强大生命力。相较而言,处于“中心”等方位引申链条中的义项使用范围和频率处于弱势。二是表示中间方位且含“当”的双音词还有“当中”“当央”“当间”等,这些词中“中”“央”“间”的“中间”语义非常明显,比“心”表达方位的能力更强。因此,在词汇系统中,表示“正中间”意义的“当心”一方面与表“留心、小心”意义的“当心”竞争,另一方面与“当中”“当央”“当间”等同义词也存在竞争。由于“心”的语义特点,表“正中间”意义的“当心”在内外部双重竞争中都处于弱势,所以,“当心”的“中心、正中间”意义也逐渐不再使用,在现代汉语中几近消失。正因为“当心”的“中心、正中间”意义在现代汉语中已不多见,所以,现代读者对“当心”词义理解出现误差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们认为“曲终收拨当心画”一句中“当心”是一个词而非短语。从时间上看,《琵琶行》为中唐诗作,此时“当心”已经发生词汇化,凝固成词,具有“中心、正中间”的义项。从语法上看,“当心”在“曲终收拨当心画”作状语,这是其作为方位名词的用法而非短语用法。细察其意,“当心”解释为“(琵琶)中心”也比“对着(琵琶)中心”更为妥当。把“当心”解释为“对着琵琶中心”表面看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但实际上表意并不准确。如果按此理解,那么“当心画”就是“对着琵琶中心划”的意思,但是“对着”常常是说动作施加者与动作承受者存在一定的空间距离,如例1~4。“直兵当心”是说用直矛对着心脏而非直矛插入心脏,“穴当心”是洞穴向着地心而非直达地心,“奉者当心”是手捧于心前,“日出当心”也是说太阳出来,阳光照着心窝,这些例句中的动作施加者与承受者都存在距离。从弹奏琵琶的实际情况来看,弹奏最后的动作是用拨子在琵琶弦上一划,结束演奏,这里拨子与琵琶是直接接触并不存在距离,所以,人教版教材“对着琵琶中心划一下”的释义并不准确。相较而言,统编版教材“琵琶的中间部位”的释义更合适。遗憾的是,两版教材都没有给“当心”单独注释。
两版教材均未对“当心”一词做单独释义,实质上是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古汉语中已形成一定数量的双音词的语言事实。在文言文和古代诗歌教学中,教师通常会强调古代汉语词汇以单音词为主的不同于现代汉语词汇的特点,而对古汉语中已形成的双音词缺乏必要的关注。短语经词汇化形成双音词不仅是内部结构上发生了变化,意义也发生改变,更具有凝固性与整体性,但在外在形式上,二者并无差别。如果忽略古代汉语中一些短语已成词的语言事实,就容易简单机械地以两个单音词词义组合的方式去理解和解释这些双音词,从而造成对它们的误解。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如《孔雀东南飞》中的“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作息”一词中“息”的意义已脱落,“作息”为“劳作”,而非“劳作与休息”。《师说》:“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众人”是一个双音节名词,指“一般人”,而不应理解为“多人”。《六国论》:“至于颠覆,理固宜然。”“至于”是一个独立的连词,表示引出下文的结果,是“以至于”的意思,并非意为“到达”的动词“至”与介词“于”的组合。蒋绍愚先生曾经指出:“我们现在培养学生正确的文言文语感要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相结合,要让学生掌握一定数量的文言常用词和必要的文言语法知识。”(蒋绍愚:《谈谈中小学文言文教学》,《语文建设》,2017年第7期,第7页。)所以,在教学过程中对文言文和古诗词中的双音词,特别是其意义在现代汉语中不存在或与现代汉语中的意义有差别的双音词,需要特别关注以培养学生正确的文言文语感。
回到《琵琶行》“曲终收拨当心画”一句的注释,我们认为最好调整为:“乐曲终了,用拨子在琵琶中心划一下。这是弹奏琵琶到一曲结束时的常用手法。当心,中心,正中间。”这样释义更加严谨,也强调了“当心”双音词的性质与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