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运渠
吴小如集学者、训诂学家、诗词学家、教育家、戏剧理论家、书法家于一身,在学术上的精湛造诣有口皆碑。书法乃其余事,虽精于翰墨,却从不以书家自居。但他认为:“书法虽小道,也不宜等闲视之。”
余初见吴小如楷书,是他为《人民政协报》学术专栏所题的“学术家园”,此四字温厚儒雅,一派学者风范。余于此之所谓的“温”,是温文平和;“厚”,是含蓄的筋骨内裹;“儒雅”,是散发出的“郁郁乎文哉”的书卷气息。楷书至唐代已法度森严,出新极难,而吴小如的楷书竟然形成了不同于古人的自家面目。书至冲淡平和之境,非腹笥充盈、功力深厚、人淡如菊者不能为,故虽窥其书法之一斑,却难以忘怀。2010年,刘君凤桥寄《吴小如手录宋词》《吴小如录书斋联语》至,继又寄《吴小如书法选》至,乃得见吴小如书法之“全豹”。拜读之后良有感慨,窃以为吴小如的存在,对当今浮躁的书坛有着无可替代的烛照意义。
书法是传统文化的一个分支,但有着其形式的独特性,具有笔法、字法、墨法、章法的独特性,即技法的独特性。要掌握书写技法、锤炼书内功,临帖是不二法门。吴小如家学渊源,自幼侍其父、书法大家吴玉如于笔砚之侧,摹写“二王”小楷,受过严格的训练,是有着童子功的,这一点是当今书家所不具备的。吴小如临池七十年,在其漫长的书学生涯中所涉名帖逾三百种,其前期主要浸淫于“二王”书系,若“二王”、褚遂良、李北海、赵孟 、文徵明等;后期主要寝馈于北魏碑版墓志,若《元略墓志》《高湛墓志》《石门铭》《司马景和墓志》凡数十种,兼临《苏孝慈墓志》《董美人墓志》等隋碑墓志,于会心者通临数十遍。取法之广,功力之深,令人惊叹。既老,融会贯通,以帖化碑,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笔墨语言。在古代以毛笔书写日常化的千余年间,文字指向的是语意系统,而书法则指向的是审美系统。将字写得坚实规矩,是书法的基础,而书法是写字的升华,犹如水之成为蒸汽,这是一种质的飞跃,促使这种质的飞跃的关键就是学养,也就是书外功。所以说笔墨的锤炼赖之于持之以恒的临池,而高深的境界则自修养而来。扎实的书内功与深厚的书外功是成就一个书法家的先决条件,互为支撑,缺一不可。吴小如的书法浑涵以卓荦学养,纡徐氤氲的书卷气息弥漫于楮墨间。书法是“心画”,是书家性情的外化,此所谓“蕴于内而形于外”者也,亦即“书如其人”。吴小如一生过着书斋生活,静心治学,淡泊名利,习书是融入其日常生活、做学问之余的一种自娱,耄耋之年仍濡墨不辍。吴小如不以书家自居,不受市场左右,不为世风所囿,以是故,其书格调清雅脱俗。吴小如的审美取向是传统文化的“中和之美”,作书从容淡定,运笔不疾不徐,笔下流露出的是理胜于情的温厚平和、含蓄儒雅,而点画的绵里裹铁则既来自于习北碑以强其骨,亦来自于其学术品格的操守。吴小如的人、书是合一的,正如刘熙载在《艺概·书概》中所说:“笔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为本。”“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
吴小如 楷书 《南开箴词》轴
吴小如的书论,尤其碑帖跋语,有助于研究者寻绎其追求“中和之美”与“守常生变”的心路历程。吴小如跋米元章《方圆庵记》云:“丙午冬日,复取此帖摹之,始卒一通。以为米颠此书虽病在矜持,独无狂躁之气,乃诸帖中佼佼者。”跋印本《拟山园帖》云:“遍览全编,所收以临摹古法帖字为多,行草远绍羲献,近法颜米,小楷且得锺王法乳。于以知作字之所以得名,必师古而化之,乃可跻于古今书家之林。王氏晚年所书,多逞意之作,文野雅俗相杂糅,且时有险怪失法度者,故终不得为大家。”跋邓石如楷书复印件云:“五十余年前,仆尝朝夕临摹邓楷书者数年,迄今犹得其横平竖直、点画匀整之功,甚可念也。”如是等等。吴小如追求合于自己性情的“中和之美”,所以临北碑亦以“二王”法驭之,温之以润、厚之以朴,将险劲粗犷的《元叔亮》《张贵男》《敬使君》等碑志写得不激不厉、温文尔雅。由于北魏碑志是石刻,就必须透过碑刻看墨迹。在“透”的过程中,临书者就有了一定的自由。吴小如这种按照自己审美取向对北碑有所取舍,以“二王”法驭之的临摹,是一种扬弃性的创临,亦即其所谓的“批判的继承”。吴小如云:“这种批判的能力不是人人都有的,也不是初学者所能掌握的,而是从继承的基础上多年积累起来的;继承的不够或不善于继承的人是不足与言批判的继承的。”吴小如跋《文徵明书<赤壁赋>》云:“临摹古人书有三不可:浑不似古人,一不可也;无临摹者自己之风貌,二不可也;所临摹之书,不能去粗取精,并古人之病痛亦一一仿而肖之,三不可也。”吴小如临摹“二王”一系的法帖也是依自己性情有所取舍的,如临赵孟 《汲黯传》,依然是增其温厚而损其劲利姿媚。临摹古人法帖是“守常”,入而能出就是“生变”。跋语中的这些真知灼见是从勤奋、持久的艺术实践中得来的,绝非朝学执笔暮已成家者所能梦见。
吴小如的另一些书论散见于他为书法集、书法理论集、篆刻集等所作的序言、题记中,皆深入浅出,发人深省,且录几则。如在《吴玉如书法精品选》的《序言》中云:“所谓书法,指临池濡翰必有法度准绳,而非师心自用,任意胡来。”“倘不守法度而信笔涂鸦,或逞意妄为以哗众取宠,或招摇撞骗形同驵侩,或缺少文化无异匠人,皆属旁门左道,不过博名利于一时之野狐禅而已。”在《正本清源说书法——齐冲天<书法论>序言》中云:“尝谓今之所谓书法家,有一批人只是为写字而写字。甚或有的人专门为追名逐利而跻身于书法之林。他们一不读书,二不‘识’字,尤其近年来世风丕变,有人竟连前代碑帖都不屑临摹研读,一提笔便想自成流派,自我作古,且动辄自封为‘书法家’。”再如在《篆刻琐谈——<天水堂印集>序》中说到有人将唐诗“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只”字写成一只两只的“隻”字时,吴小如愤曰:“适见其不学无术,实难免谬种流传。”书坛乱象如此,不怪吴小如老先生生气,只怪当今的书法家不争气,连“国字号”展览的入选作品,出现错别字、落款文辞不通者,也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宛如老鼠排队一般,是一串一串的。在另一些场合,那简直就是堂而皇之、成群结队。不佞曾参与过一次书法集的编选工作,滥竽充数为编委。面对众多的征稿,不佞提出一个入集条件:不能出现错别字。其他编委亦无异议。就是这个不是条件的条件,竟然淘汰了为数近一半的作品。吴小如屡屡提出学书要临帖、要遵守法度、要读书、不写错别字,好像是老生常谈,是“老僧说家常话”,但吴小如的这些“家常话”确是“修辞立其诚”的真话。白居易曾向杭州西湖鸟窠禅师请益佛法,鸟窠禅师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白居易曰:“如是平常话语,三岁孩童皆晓得!”禅师答曰:“三岁孩儿虽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面对吴小如的这些“家常话”,要“行得”,是需要勇气和定力的,因为在现在的商业语境下,远功利而亲理想的艺术追求,正在遭遇着空前的挑战。
在现在的展厅效应中,书者只注重刺激眼球浮烟涨墨的气势,而“于细微处见精神”的点画锤炼已被削弱得几近于无;做旧、拼贴等哗众取宠的工艺化制作频频翻新,书法本体已被置于第二位;商业化的炒作,已使书法异化为急功近利的速成产品,如此种种,书界已成为人文精神失落的重灾区。不佞始终认为:速成的东西向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一些在展厅效应中涌现出来的精英所标榜的各种名目的风格,那不是风格,那是“花样”,而吴小如的楷书经过数十年锤炼所形成的那种温厚儒雅、恬淡冲和的风格,才叫作风格。
吴小如 行书 临文徵明书《兰亭序》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