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翁琐忆

2023-01-04 06:42张辛
大学书法 2022年6期
关键词:吴先生考古学文人

⊙ 张辛

莎斋吴同宝小如先生是我由衷佩服的文人学者。我们的缘分发生得非常早,是从吴先生的一本书开始的。在恢复高考前几年,我在一位高中同学的书架上发现一本书,硬皮精装,书名是《先秦、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作者吴同宝。同学见我喜欢,送给了我。当时的我并不了解吴先生,但书的内容特别吸引我。于是我每天日常教学工作之余沉浸于其中,做了不少笔记。在我考入北大历史系的第二年,即1979年的暑假我有幸认识了欧阳中石先生,由欧阳先生我了解到吴先生正在北大中文系任教。不久,我便怀着忐忑的心情拜访了心仪已久的小如先生,从此开始了我与吴先生长达三十多年的私淑师生善缘。

“操千曲而后晓声”,吴先生是典型的旧式文人,熟谙典籍,长于文史,尤精于训诂考据,能诗善书,于目录学、俗文学、戏曲学等都有很高的成就和造诣,尤钟情京戏,自诩“台下人”,总之堪称多面统一的通才大家。我每次登门请教,其言谈话语都令我受益良多,笑骂皆文章,与时下一些所谓名人、大师,特别是专家的感觉全然不同。

1988年前后,谷向阳兄请我与之一起主编《中国楹联大典》,杀青付梓之前,我们分别请舒同先生和小如先生题写书名。当时吴先生二话不说,欣然命笔,我们不得不为先生提掖后进的名师风范和非凡的笔墨功夫称奇点赞!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自己培养的最早的考古学博士之一。我一直认为,考古学属于历史学,是人文学而不是科学,因而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田野发掘,不能把考古学技术化、科学化,以至专业化。而中国考古大发现时期已经过去,因此考古学最终还是要落实在材料的研究上,而且中国考古学与西方考古学不同,金石学是其前身,我们有着相对完整、系统的文献典籍。中国考古学之所以有今天,就是因为考古前辈有着相当扎实的,我们这一代所不可企及的古典文献功力。基于这种考虑,我决定从墓坑、探方里走出来,而把主要力量放在文物和古文献的研究上。当把这种想法正式报告给我的导师邹衡先生时,他表示十分遗憾甚至有些生气。而后我把此种想法告诉了吴先生,他在表示遗憾的同时则给予了理解和肯定。吴先生理解我的忧虑:如果坚持考古发掘,很可能会把我那点旧学文献功夫埋在墓坑或探方里。而正是由于如是选择,离开发掘,我的职称问题一度遇到一些麻烦。吴先生听说后,自告奋勇,“仗义执言”,竟破例为我写了推荐书,并亲自送交考古系。

吴先生的课是北大文学系响当当的“三盘菜”之一,好听好看,历届学生无不交口称赞,嗓音洪亮,吐字清晰,语词、语气、语术非常讲究。尤其板书,如行云流水,点画得法合度,结体有根有由,布局疏密有致,漂亮无比,至今历历在目。无论是日常谈话还是讲课,小如先生总是直抒胸臆,直奔主题,简单明快,甚至就事论事,不讲情面。绝不像时下某些专家那样爱玩弄名词概念,装腔作势,故弄玄虚。

1982年吴先生因故由中文系调到历史系。当时我正在读研一,了解到吴先生开设研究生课《读左传》,便迫不及待地选修了这门课程,感觉很是过瘾。期末我提交了一篇作业《说左史右史》,吴先生大为赞赏,特别推荐到北京图书馆《文献》杂志,第二年发表在是刊第二十辑。这是我平生发表的第一篇有一定分量的学术论文,居然和汤一介、隋树森、周祜昌等大家的名字并列同刊。尔后吴先生还在天津《今晚报》撰文予以特别推介。

吴小如(左一)20世纪80年代初与朱家溍(中)等先生在《文史知识》编辑部主办的迎春征联活动现场

吴小如(右一)与邓广铭(右二)、王瑶(右三)、夏承焘(右四)等先生在一起座谈

作为中央文史馆馆员,吴先生一度负责文史馆老馆刊《文史》的编辑工作。他曾几次表示想让我协助编辑,但当时我正在忙于博士论文的写作,最终没能帮上忙。

1997年初,为庆祝香港回归,香港青年联合会策划铸造一个大鼎,由我负责召集考古专家和工艺美术家开会研究,决定由杜大恺先生主持设计。关于铭文撰写,我首先找到袁行霈先生。袁先生答应了,但一周之后说人事繁要,实在坐不下来,推辞了。我又找到曾撰南通十八罗汉祠文的文怀沙先生,文先生直言相拒。无奈我只好自己动手。一周后,我拿着写好的文稿向袁先生和文先生讨教。袁先生说:“你们搞书法的人是不是都很会写文章?”文先生说:“你能写得这么好,起初找我做什么!”平生第一次写如此重要的文章,难免心中惴惴不安。最后还是想请素有“学术警察”之称的吴先生过目把关。吴先生认真读了两遍,然后不无诙谐地说道:“如今北大只有一老一少我们俩了。”这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但惶恐之余,又不免暗自高兴。

吴先生知道我自幼临池,钟爱书法,大三时在全国大学生书法竞赛中获奖,留校任教后一直业余主持北大书画协会工作,21世纪初继李志敏、罗荣渠、陈玉龙教授之后,出任协会会长。我们每次见面,小如先生总会问到协会情况,对协会工作始终给予热心关怀和支持,北大教职工书法展览每每会看到先生的大作。

小如先生知道我喜欢篆刻,并有名人印章收藏。有一次他对我说,他非常喜欢陶渊明《读山海经》的诗句“时还读我书”,想请人刻闲印一方。我满口应承,终于满足了老人的一点心愿。当我把由篆刻家逯国胜兄奏刀的寿山石印章送先生时,老人家非常之高兴。

我国是诗的国度,以诗入经是我国独有的文化传统。诗自古即是文人素质的一种体现,甚至可以说,是文人的一种游戏。故往主流社会中人,如北大历史上的名教授、大学者,无论文理科,大都能作诗遣兴自娱。吴先生无疑是个中高手。我每次拜访先生,诗总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话题。我有时也会带上一二得意之作请先生指教,吴先生每每直击要害,一语中的,可谓醍醐灌顶,不由得令我五体投地、暗自叫绝。

吴小如先生是时称“南沈北吴”之北吴,即书法大家、诗人吴家禄玉如先生的长子,幼蒙庭训,耳濡目染,天分加勤奋,书法自然不同凡响,可以说吴先生是当代真正意义的文人书法家。吴先生书法以欧楷为基,糅以迂翁(玉如)笔意,自成一格,功力深厚,点画精致,笔笔到位,不苟且,不造作,不急迫,结字工稳挺秀,舒展圆融,凸显出一种特别温和纯正的文气。

书法是静的行为,与诗一样是文人基本素质的体现。北大是文人荟萃的地方,北大历史上的总监督、监督、提调、教席和后来的文科教授,甚至不少理工科教授大都能写一手好字,而他们大多并不以所谓书法家名世。诸如我收藏所及总监督孙家鼐、朱益藩,校长严复、蔡元培,农科监督罗振玉,提调商衍瀛、章梫、袁励准,教授(教习)三多、吴承仕、马衡、马叙伦、章士钊、林志均、容庚、冯友兰、邓以蛰、张政烺以及我的大导师宿白先生等。我觉得吴小如先生正是这样一位不名而名且并不逊于如上诸家的纯粹、地道的文人书法家,而我的北大历史上的书画家系列小藏,正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以小如书法作为“殿军”的。

有人说张辛是当今北大一个另类的存在,早年曾被学生评选为“北大十佳教师”,其评语是:“北大传统文人的当选。”同声相求,惺惺相惜,这也正是莎翁吴小如先生青睐于我的主要缘故。我经常受命为名胜题词撰联,为名人政要撰书寿幛、贺幛、挽幛以及碑文、墓志铭等,比如北大季羡林、张政烺、苏秉琦、宿白、邹衡和兼职教授饶宗颐、启功等的挽幛,均出自在下之手。而非常令人遗憾的是,八年前的一天,小如先生悄悄地走了,燕园平静如常,校内媒体似无动于衷,没有人知会一下我这个小小教授,与校外反差如此之大,洵令人不解,不由扼腕叹息再三,至今耿耿于怀。这无疑构成我平生一大遗憾,我欠先生一个挽幛!

适值吴小如先生诞辰百年之际,谨奉上我深切的怀念和衷心祝祷:

万古不磨,帝罔交融,无憾辞尘归上界。

中流自在,寒月解脱,必当应命做名神。

吴小如 行书 摹米芾手书诗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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