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荣誉
明清易代之际,一批文人流寓湖广容美地区,使得该区形成了一个以田氏土司家族为中心的特殊文学场域。他们以文学为媒介,沟通效忠明朝、匡扶社稷的政治情感,表达对时局的看法,思考自己的行藏及前途命运,时而茫然无措,时而慷慨激昂,共同谱写了一曲悲壮的明朝挽歌。容美一域,不仅是流寓文人的容身蛰伏之所,也是其阐幽之地,更是其蓄志之境。容美土司家族文学的场域功能,实际上已由嘉万时期的慕外转变为对流寓文学的容受。
基于这一认识,本文拟以流寓至此的文人代表文安之为例,从容身、容志与容文三个维度,来探讨容美土司家族的文学场域功能。
甲申国变前后,大江南北,战火连天,生灵涂炭。然容美地区还未受波及,引得周边地区很多朝臣、文士到此避居,寻求庇护。他们也都得到了容美土司田玄父子的妥善安置。
对此,严首升在《容美宣慰使田玄世家》中有详细记载,曰:“于斯时也,戎马长驱,无一寸干净之地,绅缙上流,避地相依。如彝陵文相国铁庵、黄太史,宜、枝、松滋、远安、归州,梅昭平君燮,及公安姓族,不下数十辈。公皆官养,始终无倦。至华阳、光泽诸郡王,华容孙中丞啬齐,程孝廉文若,江陵陆玉田、玉子辈,避居九、永诸处者,皆不时存问周恤之。虽烽烟四逼,独容阳一区称为乐土者,比之桃源武陵,良不虚矣。”(1)严首升:《容美宣慰使田玄世家》,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等编:《容美土司史料汇编》,恩施: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编纂办公室,第96页。这些朝臣、文士皆怀忧国之思、济世之志,大多参与过抵抗清军的军事行动,感情基础深厚。他们相互敬重,以诗歌倾诉衷肠,以节气激励斗志,客观上又有力地促进了汉族、土家族文学、文化的融合。其中,文安之与田氏父子感情最为笃厚,在南明时期,对其思想影响也最大。
文安之,字汝止,号铁庵,彝陵人。生于万历二十年(1592年),卒于顺治十六年(即永历十三年,1659年)。天启元年(1621年)乡试,为东林党魁缪昌期所取。(2)《(康熙)荆州府志》卷二十六“人物”载,文安之天启辛酉乡试为缪西溪所取士。西溪乃缪昌期之号。缪昌期乃东林党早期代表人物,为人刚正不阿,因替杨涟代疏弹劾阉党魏忠贤,而反受其害。详见张廷玉等撰《明史》卷二百四十五列传一百三十三《缪昌期传》。天启二年中进士(1622年),改庶吉士,授检讨,除南京司业。其受东林党人影响,痛恶阉党横行,请疾归养。(3)乾隆廪生刘家麟《文安之传略》曰:“值魏党盗国,士之急于进取者,往往奔走其门,不复知有廉耻事。而先生独请疾归养。忠贤败。始复召用。分校礼闱。所识拔如杨廷麟、陈子龙,皆一时名士。后复以廷推事为薛国观辈所谮。”详见同治三年《东湖县志》卷三十“杂录下”。其与缪昌期书曰:“眼见国是倒翻,黑白莫辨,愤懑之余,付之叹息。”(4)文安之:《上缪当时师书》,缪幸龙:《江阴东兴缪氏家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4年,第1811页。魏忠贤倒台后,复起就迁祭酒。崇祯十二年(1639年),文安之为薛国观所谮,罢官归乡。此时的明王朝不仅政治昏暗,且在军事上面对后金、起义军屡屡败北,真可谓千疮百孔,摇摇欲坠。文安之虽归故里,隐居山野,但仍为国事担忧不已。这种担忧屡屡表现在他的诗歌之中。如“非关峡口滞词人,想像时危独惨神。几处催科愁到骨,一樽迟暮便沾巾。风尘带甲寰中满,雨雪传烽内地频。昨岁健儿今岁过,急须辽海一防春。”“携家无地难兼隐,有泪忧时敢尽挥。”(5)文安之:《江上四首》之三、四,何荣誉整理:《南明大学士文安之佚诗辑录》,《贵州文史丛刊》2017年第3期,第125页。又有“改得道人情至处,不堪涕泪向关河”“关宁晓角犹悲壮,鞏洛名城半草莱”。(6)文安之:《山中漫兴》之十四、二十八,何荣誉整理:《南明大学士文安之佚诗辑录》,《贵州文史丛刊》2017年第3期,第126-129页。后又有言官推荐,然未及召见而崇祯已亡。
崇祯十五年至十七年间(1642—1644年),张献忠军盘踞夷陵,文安之向田玄赠诗以求庇护。他在诗中对田玄寄予厚望,曰:“久拼身老白云边,辟谷经时歇早烟。十亩荷锄聊散圣,中流击楫杖诸贤。关西未尽朱眉部,江左新传赤伏年。水边竹篱如可借,好将蠖伏当莺迁。”(7)文安之:《奉答容美田太初宣慰》,何荣誉整理:《南明大学士文安之佚诗辑录》,《贵州文史丛刊》2017年第3期,第125页。起义军军未平,后金军事吃紧,明朝形势危急。他寄希望于田玄,勉励其忠于王事,有所作为,期冀能力挽狂澜。田玄也能感知其意,有《寄怀文铁庵先生》诗回赠曰:“荒遁无辞即古边,山山蜡屐绕风烟。文能移俗居何陋,经可传人隐亦贤。几地曾留荀令馥,诸蕃遥问晋公年。尔来关塞惊风迫,为恐篮舆更远迁。”(8)田玄:《秀碧堂诗集》,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等编:《容美土司史料汇编》,恩施: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编纂办公室,第136页。其称赞文安之文能易俗、著述能流传后世。这一方面是表示欢迎,另一方面也有宽慰之意。后两句则表明自己的政治态度以及对局势的担忧。
文安之选择容美避居,一是因为地缘相近,而更重要的是政治理想相同。《容美宣慰使田玄世家》载曰:
至其尽瘁王室,终身忠勤不懈。虽丁未造之时,寇盗蜂起,张献忠、李自成等攻城掠地,所在云扰。公遣其胤子霈霖、甘霖、既霖,弟圭、赡等,率精兵,自裹糗粮,随大司马援剿。捣竹、房,援襄、邓,卫护惠府亲藩,前后凡六七次。所向有功,又解饷以助军需。事闻,天子嘉其忠勤,优诏褒之,乃赐复国初旧职,由宣抚使职进为军民宣慰使宣慰之职。自远祖田光宝而下,未获光复者,凡十余世,为岁二百有奇,由公一朝荣膺。(9)严首升:《容美宣慰使田玄世家》,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等编:《容美土司史料汇编》,恩施: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编纂办公室,第94页。
由上可知,田玄有着强烈的忠君思想,对明王朝有着深厚感情。他在崇祯后期派遣儿子们领兵抵抗李自成、张献忠的农民起义军,立下赫赫战功。尤为重要的是,他还因此实现了容美数代土司渴望恢复宣慰使之职的夙愿。永乐三年(1405年),明成祖朱棣将容美宣慰之职降为宣抚,九世相沿,未得恢复。即便在嘉靖年间容美宣抚使田世爵父子率土兵抗倭取得辉煌战绩,亦未能复职宣慰。正如严首升所说:“此孝子顺孙所谓竭忠宣力,发愤为雄,以求光复前烈者,良有由矣。”(10)严首升:《容美宣抚使田胜贵世家》,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等编:《容美土司史料汇编》,恩施: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编纂办公室,第85页。田玄在明朝将亡之际升为宣慰使,光复先祖功业,因此视明廷为恩人。崇祯死后,其将南明视为正统,继续为之效忠,也属人之常情。田玄抱着匡扶社稷之志,在弘光、隆武间,又屡上恢复之计,这也得到了南明朝廷的嘉奖;然时事日非,他忧虑成疾,于顺治三年(隆武二年,1646年)撒手人寰。
文安之避居容美不久,李自成便攻占北京,崇祯上吊自尽。同年,清军入关,随即入主京师,挥师南下。几乎与此同时,南明流亡政权建立,先是福王朱由崧称帝南京,改元弘光。嗣后又有唐王朱聿键、桂王朱由榔先后在福州、柳州承袭,分别改号隆武、永历。南明朝廷在对清军的战争中,节节败退,虽其气数已尽,但仍给志在复明的遗臣以及容美土司政权以希望。
文安之避居容美达两年有余。此间,弘光起其为詹事,隆武召拜其为礼部尚书,皆未赴任。永历政权成立后,又于顺治四年(永历元年,1647年)召其为东阁大学士,亦未赴。这其中的缘由是复杂的。一是当时道路因战事受阻,且路途遥远,不能成行。二是南明政权并不稳定,且多处于流亡状态。三是文安之还没有做好出山的心理准备,这也是最重要的因素。文安之在容美时曾作《咏红豆》诗,曰:“饥不餐红豆,嗟来事有无。翻疑馋杜甫,拾橡当朝哺。笔渴兰朝吐,霾深鬼昼呼。可知临食叹,不独一庸儒。”(11)文安之:《咏红豆》,何荣誉整理:《南明大学士文安之佚诗辑录》,《贵州文史丛刊》2017年第3期,第125页。通过该诗可隐约窥见其当时矛盾的心理。一方面是文安之性本淡雅,又仕途不顺,屡为奸人所谗,早有归隐之愿。此正如《明史·文安之传》所言:“敦雅操,素淡宦情,遭国变,绝意用世。”(12)张廷玉:《明史》卷二百七十九《文安之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144页。这也在其组诗《山中漫兴》中得到印证:“清狂夙许盟巢父,宕淡心期效鲁连”(其九),“为傍赤矶依旧隐,月明清坐引渔歌”(其二十六),“谗心自定庭皋晚,投老终须祇树园”(其三十四),“拟向瞿坛消慧业,聊凭山水荡元机”(其三十八),等等。(13)文安之:《山中漫兴》,何荣誉整理:《南明大学士文安之佚诗辑录》,《贵州文史丛刊》2017年第3期,第126-129页。然另一方面又对朝政昏聩心有余悸,对南明政权信心不足,觉得难有作为,倒不如独善其身。故而其多次受到南明朝廷的召唤而未有积极响应。
尽管如此,但文安之的内心是痛苦的。自己性本素雅,不愿复出,然南明王朝的境遇日益危险,又容不得躲避。他心里的苦楚无法排遣,也只能借助诗歌来宣泄。对于明王朝的崩塌,文安之是哀恸的,是不能弃置国事于不顾的。其身虽隐,然心难静,“散发每思虚北牖,澄怀新复闭南楼。壮心销却成沈絮,何自怦怦按蒯缑”“不禁壮怀中夜起,须留残火待更深”,这正是其心态的真实写照。(14)文安之:《山中漫兴》之十九、三十,何荣誉整理:《南明大学士文安之佚诗辑录》,《贵州文史丛刊》2017年第3期,第126-129页。
对于南明王朝以及自己的未来,文安之与田玄父子如同其他心念明朝的遗臣们一样,都是迷惘的。在容美相对和平的环境中,他们一面惆怅,一面筹划,在威压之下寻找着渺茫的机会。在文安之离开容美、移居施州之际,田玄作《送文铁庵先生往施州》诗相送,曰:
秋水凄怀日,溪桥怅别时。缓随赤象步,微吟白驹诗。亡国音同哽,无家路倍歧。烽烟匝楚甸,惊跸远京畿。对此新亭酒,那堪麦秀悲。救时虽有略,用武欲何施。遵渚瞻鸿羽,单麻辍风池。愁听望帝血,空感岘山碑。北阙劳魂梦,东山暂委蛇。幸徼安道访,难释紫芝眉。炊黍尊前约,牵衣问后斯。竹郎余胜概,石室有芳规。教泽原无远,从来照不疲。(15)田玄:《送文铁庵先生往施州》,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等编:《容美土司史料汇编》,恩施: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编纂办公室,第146页。
明朝政权已然崩塌,未来到底在何方?寄希望于南明王朝?可他又是如此孱弱。更何况当今有志而难伸,有才而无处施展。虽如此,在感伤流连之外,二人仍伺机待发。在临别之际,田玄表达了对文安之的不舍,并且明确表示不会忘记其教诲,不改复明之志。该诗虽为赠别之作,然实抒家国之悲、忠君之情,慷慨悲凉。
由此可见,也正是有着相同的政治理念,同样的忠君之情,使得容美一域成为容纳明遗臣的净土。
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容美土司家族文人能容受流寓文人,与其家族文学传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纵观田氏家族文学的发展,可以清晰地看到主流文学思潮对其的影响,而连接二者的途径无外乎两个:一个是自己走出去,并主动融入其中;另一个则是外人走进来,然后接受传播,或强化认同。就前者而言,以其家族文学的开山者田九龄、田宗文叔侄为典型,体现出慕外的特征。就后者而言,则以田玄父子为代表。田九龄、田宗文叔侄寄寓华容、沅澧,与华容孙氏家族、武陵龙氏兄弟交游学习,进而与后七子之吴国伦、王世贞等交游,接引了隆庆、万历年间的拟古诗学。后来武陵龙膺与公安三袁结识,诗学转向性灵。时虽田氏叔侄皆已经辞世,但是为容美土司家族文学提供了主动融入主流文学的范本,为家族后人在天启、崇祯年间接受性灵诗学做好了准备(16)参见何荣誉:《田九龄的“时调”:明代土家族文学融入主流文学的表征》,《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也在文学和文化心理上为容受流寓文人奠定了基础。
就田玄父子的创作而言,他们的诗歌与当时的政治环境联系紧密,抒写了对时局的忧虑以及对自身处境的焦虑。诗歌所体现出的人格气节,自有一种慷慨悲壮之气,颇具感染力,这集中体现在《笠浦合集》里。该集也得到了流寓至此的明遗臣们的赞赏,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他们以文学为纽带,强化了明遗臣的身份认同,建立起了一条牢固的抗清政治军事同盟。
《笠浦合集》是田玄父子在甲申除夕时所作合集,每人一组,各10首,共四组40首。田玄的忠义与孤愤集中体现在《甲申除夕感怀诗》十首中。该诗序曰:“岁运趋于维新,老人每多怀旧。余受先帝宠锡,实为边臣奇遘,赤眉为虐,朱茀多惭。悲感前事,呜咽成诗。”(17)田玄:《秀碧堂诗集》,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等编:《容美土司史料汇编》,恩施: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编纂办公室,第137页。组诗的内容也正如其所言,抒发的就是旧恩难释的忠诚以及独木难支的忧虑。在表达方式上,直抒胸臆,犹如自吟、自慰。诗歌情感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惆怅不已,时而又故作平静。几种情感交替往复,真实地表达出了自己复杂的心情,也让读者难以释怀。
第一首从感叹时局、表明心迹开始,为组诗定下基调,总领组诗。诗曰:“飞光悲腊尽,一夕尚今年。坐叹龙髯杳,谁攀羲辔还?旧恩难遽释,孤愤岂徒悬。纵说青阳好,笙歌辍市廛。”除夕夜本应是喜庆的,但是对于田玄来说,却是种煎熬。崇祯逝去,明王朝分崩离析,这个给予自己和家族无上荣光的王朝轰然塌陷,让人充满悲伤。国家旧患未除,又添新乱,自己日后何去何从?这满腔的孤愤似乎压抑许久,此刻喷薄而出,难以自抑。一个念恩忠君的形象跃然纸上。
第二首仍沉浸于旧恩难释的情感中,但写的比较巧妙。诗以“儿童未解意,相酒过相劳”起句。不谙世事的小孩按礼给长辈敬酒贺喜,这一行为与自己的心境格格不入,却又触动了田玄敏感的神经,发出了“曾饱谁家粟,难看改岁桃”的感慨。“酸心听画角,伏枕厌铃鼗”,虚实结合,将心生的警报声与耳边拨浪鼓声叠加在一起,心情显得更加沉重。“逆数经年过,惊蓬转泛舠”,往事不堪追忆,残局不可逆转,以后又当如何呢?难道只能归隐逃避世事、远离疆场?第三首似乎在回答这个问题,然得出的结论是“未堪言代谢,意气隐消磨”。自己不能面对当今时局,似乎时光已经让斗志消磨殆尽。
但是旧恩不能忘记,斗志不容消沉。“遗人辞故主,拥鼻增辛酸。矢志终身晋,宁忘五世韩。”(第四首)一念及故君,就平添几分悲伤,然悲伤又酝酿着更加强大的力量。那就是继续效忠南明王朝,坚决不投降清廷,这种感情似乎比第一首更加坚定。我们不能视之为愚忠,不识时务。他的情感浸透着忠贞的高贵气节,于是又对叛臣的变节给予强烈的谴责,“趋新群动易,恋旧抗怀难。何事都门下,尚多不罢官”。或许,谴责的背后也有些许无奈。
心志已定,诗人炽烈的感情也逐渐冷却下来,感性的情感表达也逐渐转向理性的思考,这也舒缓了组诗的节奏。
第五首是个转折,诗中虽然还有“颜惊天步改,代讶岁华差”的感叹,然在表达上则显得平缓。这种对时事的感慨仍是第六至八首的主旋律。随着新年愈来愈近,心中的悲凉似乎越来越浓厚,因而在诗中反复咏叹,“隔宿分新旧,斯时匪往时”(第六首),“年华曾莫挽,真味几能甘”(第七首),“不忍言宵促,难为明日身”(第八首)。世事难违,田玄将感慨转化成对时间的吟叹。而时间不能倒回,犹如世事,终究要去面对。因此,他将眼光投向了未来,“虚抱三闾憾,谁将一木支”(第六首),“咫尺分兴废,关心北徂南”(第七首)。尽管眼前还看不到希望,让人忧愁不已,但他期待着未来有人能与之一道关心时局、匡扶社稷、共赴国难。
第九首是对组诗的总结。田玄从悲凉和忧虑中逐渐走了出来,开始描写此刻外界的情景,夜虽已深,繁华虽歇,然万家灯火,都在守岁迎新。“等闲佳节候,欢喜变悲吟”,然此时,自己是无心于此的,能做的只是悲吟。
如果说前面九首是田玄抒发己怀,诗中蕴藏着浓烈的悲伤,而第十首则犹如规诫,情感表达显得冷峻、清醒,与前迥异。诗曰:“向夜订诸子,痴呆休鬻人。聪明终有累,倏忽漫多神。”田玄提醒其子等人,在忠于明朝政权的前提下,尚不可自作聪明,草率行事。面对复杂的局面,得谨慎处事。“待价求知己,刳匏寄此身”,这样的提醒无疑是理智的。有人以为是明哲保身之意(18)陈湘锋、赵平略《〈田氏一家言〉诗评注》中说:“这就是说田玄在历史的转折关头要采取的是明哲保身的立场。”(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11页。),但是这一理解并不得要旨。田玄要保身是肯定的,但是何谓“明哲”?是以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为原则吗?显然不是,结合组诗来看,他对明王朝的感情是真挚的,欲有所为也是真诚的。他鄙视变节者,肯定不会做出这种选择。那如何理解呢?关键是“知己”。这一知己不仅仅是明了其处境的人,也不仅是能给予其荣华富贵的军事势力,而是如文安之这样的同道者,是能与其一道匡扶明室的节义之士,也是其所呼唤的能支一木的人。但是在这个“知己”尚不明确的情况下,不能率性而为,得静候时机。他还是相信这个“知己”一定会出现的,“来朝真面目,另是一番新”,这似宽慰,也是期待。
田玄又命儿子们赋咏,各宣欲言。从表面上看,这有商量之意,然根本的动机是想将自己的想法谕示接班人,凝聚人心。从霈霖、既霖、甘霖的和诗来看,情感不似其父浓烈,表达也更为直接明了。毕竟三人皆未主事,并没有父亲那般沉痛,对自身的处境也不似父亲那样焦虑。虽如此,诗中除了对父亲的安慰,也对其志向表示支持。但是三人诗作还是各有不同,从总体来看,长子霈霖情怀最接近其父,仍有匡扶时局的担当;次子既霖则只有一腔忧愤和无奈;三子甘霖则重在思考明代覆亡的原因,但仍未绝望。
这组诗给文安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深化了他对田玄父子及容美文学的理解。他于顺治三年(1646年)为田玄的《秀碧堂诗集》作序,明确声明田玄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同怀立德、立言、立功之志,与中原同文、同伦、同轨。实际上,这就在文化上承认了容美土司的正统地位。在此基础上,文氏进一步阐释了田诗的现实意义,曰:
运或趋新,心惟敦旧,信忠贞之世笃,识气概之独优,有如幽谷仰坟文。戢蚕食之势,沅城列峙,强辞蛙声之章。魏氏侯封不贸于龙塞,箕山泉石,独癖于游岩,斯又先烈之梗概可钦,而今日之徽猷未昧者乎?(19)文安之:《秀碧堂诗集序》,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等编:《容美土司史料汇编》,恩施: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编纂办公室,第134页。
由此不难看出,在南明朝廷根基不稳、战事胶着而又人心不古的情况下,文氏意欲发扬田氏之忠贞耿介以激励时人,鼓励后进。这一点在文安之为酉阳土司冉奇镳《拥翠轩诗集》所作序中得到印证。序曰:“予以烽火间闯楚尾,足践侵云鸟道,生平所悸摄却走者。步武而前,无异庭砌,盖际乱之难也。入容美,喜得田太初父子。太初有《除夕诗十二首》,吐愤沥臆。……玉岑以终军弃儒之年,擅超宗凤毛之誉,锐意作者,尤工近体。予得而卒业焉。腴而泽,沉郁而多干忠爱君父之志,缠绵笔端,洵挽缰手也。”(20)文安之:《拥翠轩诗集序》,《(同治)增修酉阳直隶州总志》卷二十。为冉诗作序,而先述时难,接着以田玄诗为榜样以激励之。继而叙冉氏之诗,称赞其有忠君之志,与田氏为同道。
田玄通过诗歌,将自己的政治态度传达给儿子们,又以和诗来强化。兄弟之间又抄诗以自励,时刻提醒自己,不忘旧恩。(21)田甘霖在《悲哉行》诗序中说:“夏云仲兄以先大人《意笔》《草笠浦》二集,命甘抄录。甘因搜先长兄双云遗稿附编,存者无几。盖甘童子时尚能多记,今则忆少忘多矣。不禁怆怀。作悲哉行。”(见《容美土司史料汇编》第169页。)抄诗、背诗的目的除交流情感外,更为重要的是政治观念的传递。这组犹如家训的诗歌,成为当时容美土司行为的方针,也为他们的诗歌创作注入了忠贞节气。不仅如此,文安之等遗臣的心灵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他称赞该组诗曰:“慷慨悲歌,珠玑萃于一门,三复诸作,一往情深。”(22)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等:《容美土司史料汇编》,恩施: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编纂办公室,第139页。严首升在康熙年间仍有悲慨满纸、令人不敢多读的感慨。
文安之等人流寓容美,在与田玄父子的交游中逐渐寻找到了行动的方向,明确了自己的志向。其诗曰:“悟彻西来真实义,丛林横槊唱江东。”(23)文安之:《山中漫兴》之三十二,何荣誉整理:《南明大学士文安之佚诗辑录》,《贵州文史丛刊》,2017年第3期,第126-129页。可见,《笠浦合集》成为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甚至成为明遗臣的精神寄托。从文学上来讲,它也是西南少数民族文学容受流寓文学的典范。
应该说,文安之等人避居容美期间,从仕隐矛盾的幽绪中超越出来,实现了思想的升华,坚定了抗清的志向。这与田玄父子也有着直接的关联。顺治七年(永历四年,1650年),文安之强起,应召赴广西梧州拜谒永历,被拜为东阁大学士,加太子太保,兼吏、兵二部尚书,总督川湖诸处军务。其以忠义激励诸军,开启了复兴明室的荆棘之旅。
其时,田玄已离世,文安之继续与其三子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仍不时与之商讨应对策略,协调军事部署,并勉励其能继承父志。
田霈霖继任容美司位后,文安之似重新回到过容美。二人同赏白莲,田霈霖有《奉陪相国铁庵文夫子观雨中白莲分赋二首》赠之。在诗中,他盛赞文氏之品性,其一曰:“净植亭亭意象嘉,雨丝风片任横斜;徘徊自赏清真趣,淡漠如嫌点染加。仙子朅来拾翠羽,骚人漫拟折疏麻;先生况是濂公侣,素质尤烦彩笔夸。”(24)田霈霖:《奉陪相国铁庵文夫子观雨中白莲分赋二首》,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等编:《容美土司史料汇编》,恩施: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编纂办公室,第289页。诗歌突显白莲之清真,并以之自喻喻人,亦见二人之情趣相投。不仅如此,文安之还经常与之书信往来,商量军事。这在田甘霖的《感怀文铁庵先生》诗序中说得比较明白,曰:“公哭双云先兄文章,失去久矣,绿林屡噱,手泽无存,偶于邻宅拾此瑶篇,读之泣下。伤公与先大人及小子辈,交谊莫比,即往来尺牍,湮没何限。是日,又得公寄长兄手书,所言在白帝城与楚藩争自立事也,此等关系大事,千里之外,公必往返商之,则公之期兄又可知也。两纸同日不期而得,感慨交集,爱笔赋比。”霈霖逝后,田甘霖整理档案,发现了文安之与霈霖商讨国事的信件以及所作祭文。于是感念其怀,追维往事而赋诗。诗曰:
昔云情交淡如水,孤情独许众莫与。当时谁识生死要,尚论方知叹莫已。公当先皇蛊上九,先子宠荣亦谁似。中原失鹿公归省,临乱飘然溯江汜。余家娄世作文翁,望气占星迎至止。一唱三和皆国愁,公亦垂纶远虎兕。先子勉公无高卧,恐负苍生望孔迩。瑞气还蜚旧楚西,遗老仍作盐枚委。公始出山先子疾,还辕临视竟不起。誓江长欲拯横流,一哀碧血载公史。宁知铜马复猖狂,丸泥安得封洞垒。秦烟三月尽蜚灰,藏之名山尽虚语。伯兄克荷不忘韩,公亦期之为中砥。手疏频频计国事,嗤他僭窃子阳比。兄亡只隔两星霜,公犹远道寄哀诔。先贤所痛人云亡,可怜邦国畴为美。亲家犹赖有金仲,公竞泛宅何所指?展读忧家复忧公,当今东海谁投趾。咏讽一字一辛酸,何为人事徒尔尔。(25)田甘霖:《感怀文铁庵先生》,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等编:《容美土司史料汇编》,恩施: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编纂办公室,第167页。
严首升曰整首诗缠绵怆恻,似有悲风飒飒行之于间。该诗追溯了文安之与容美四代土司的交往史,从中不难发现彼此相互敬重。他们结识于山河破碎之际,然皆念旧恩,于是相互激励,情愈笃而志弥坚。田玄忧国而疾以卒;田霈霖忠于王事,东征西讨;文安之亦强起,受命于危难之间。至甘霖时,感于事不可为,志亦稍退,不得已投降清廷。然回忆旧事时,甘霖仍感辛酸与无奈。
田霈霖谢世后,二弟田既霖继之。然其性淡雅,不堪清军的军事压力和降明农民军的骚扰,于顺治十二年(永历九年,1655年)命弟甘霖代上降表于清廷(26)田甘霖于清康熙元年作《田甘霖倡义奏疏》回忆道:“臣以边方远臣,慕义向化,西南首倡,于顺治十二年投诚,十三年缴印,十四年蒙换新篆。”(见《容美土司资料汇编》第4页。)其后,田甘霖受到刘体纯等军事势力的威胁,又曾投降吴三桂,接受其封号。《容美宣慰使田既霖世家》曰:“诸残寇降明者,如荆侯王光兴、襄侯王昌、宁国侯王有进、临国公李来亨、安南侯郝永忠、皖国公刘体纯等十余家,皆以穷蹙投窜西山,于是,施、归、长、巴一带,星罗棋布,虽藉明朝为名,而采粮索饷,烧杀掳掠,往来不绝。” (见《容美土司资料汇编》第100页。)因此,为保存自己、避免容美一隅受战火涂炭,容美土司不得已常游移各种势力之间。投降清廷后,田甘霖仍与文安之等抗清力量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两年后,既霖辞世,其弟甘霖继之。虽如此,文安之仍与既霖、甘霖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这一方面是出于与其父兄的交谊,另一方面也是反清斗争的需要。
顺治七年(永历四年,1650年),文安之至梧州面谒永历后,带军欲经贵州入楚。然时贵州已为孙可望所据。因文安之曾反对孙可望求封秦王,而被孙羁押数月。后文氏伺机逃出。《明史》卷二百七十九《文安之传》载曰:“可望闻而恶之,又素衔前阻封议,遣兵伺于都匀,邀止安之,追夺光兴等敕印。留数月,乃令入湖广。安之远客他乡,无所归,复赴贵州,将谒王于安龙。可望坐以罪,戍之毕节卫。”(27)张廷玉:《明史》卷二百七十九《文安之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145页。王夫之《永历实录》卷五亦有记载,曰:“时忠贞营久屯浔南,师疲粮乏,安之乃率之自黔入楚西,冀收蜀为迎跸计。至贵阳,孙可望已并杨展、王祥之军,驻贵。安之不得已,谒见可望。安之诡辞以对,得去。”(28)王夫之:《永历实录》,长沙:岳麓书社,1982年,第46页。此间,文安之作《遣戍毕节有作寄达容美宣慰田特云》,向田甘霖控诉孙氏之逆行,曰:“豺虎心何厌,凶残众所骄。满怀悲愤事,留与话渔樵。”(29)文安之:《谴戍毕节有作寄达容美宣慰田特云》,何荣誉整理:《南明大学士文安之佚诗辑录》,《贵州文史丛刊》2017年第3期,第125页。此处诗题称田甘霖为宣慰使,而甘霖接任宣慰使为顺治十四年(1657年),之所以如此称呼有两种情况:一是诗题为后人所加,二是写作时间与寄诗时间不同。然甘霖有《松山怀文铁庵先生长律》,诗序曰:“时公因忤秦孙,几为所害,旋以计脱,由黔出蜀。”可见,该诗应是事发多年后,文安之诗寄达,甘霖回赠文诗而作。且在当时条件下,文安之不大可能将诗送达。据此判断,应为第二种情况。甘霖亦作《松山怀文铁庵先生长律》:“奋椎还欲摧春焰,垂翅何堪渡楚汀”(30)田甘霖:《松山怀文铁庵先生长律》,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等编:《容美土司史料汇编》,恩施: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编纂办公室,第166页。,对文安之不畏艰险、勇担时难的精神表示尊重。作诗时,容美已投降清朝,面对文安之之壮举,感情是复杂的、矛盾的,故诗首句云;“中心怫郁倚新亭,拂泪含情不易醒。”由此亦见,甘霖降清违背了父兄的遗志,虽事隔多年,仍倍感痛苦。严首升诗评谓“其音凄切”,甚为准确。
顺治十五年(1658年),田甘霖及其家人被义军部将刘体纯部羁押至巴东四年有余。(31)《湖北通志·武备志》:“是年(顺治十五年)二月,体纯、天保,遭其党刘应昌等四人,将锐卒二千渡江,昼伏夜行抵容美,擒土司田甘霖及其至妻子以归,尽驱江南民北渡。”田玄弟田圭《笼中鹦鹉戊戌被留军中作》亦可为证,戊戌年即顺治十五年(1658年)。期间,田玄弟田圭作《巴东行呈文铁庵相国》,倾诉在羁押期间所受到的屈辱,曰:“不堪修罗面,狞牙来相欺。凶残难语言,忍泪欲诉谁。子弟知少长,奴隶失尊卑。”并希望其能设法营救:“旧游虽渺邈,风雨动遐思。何日绦旋解,生还憩一枝。”(32)田圭:《巴东行呈文铁庵相国》,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等编:《容美土司史料汇编》,恩施: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编纂办公室,第269页。文安之此时正主掌川东义军,筹划攻打重庆,然而,因内讧而无果,又逢桂王遁入缅甸,于顺治十六年(永历十三年,1659年)后郁郁而终。
文安之卒后,还被羁押的田甘霖作《哭文相国时困巴东作》祭奠,对其忠贞之节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并为其壮志未酬而惋惜不已。诗曰:“炎海漳江几度深,君恩未报却相侵。经纶漫措擎天下,慷慨孤悬夹目心。虎豹重关何处觅,啸吟多旬独堪钦。可怜杜宇春来恨,啼向愁人泪满襟。”(33)田甘霖:《哭文相国时困巴东作》,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等编:《容美土司史料汇编》,恩施: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编纂办公室,第198页。多年后,田甘霖扶柩亲迎至容美安葬。至康熙年间,仍有人为文安之守墓。(34)康熙四十三年,吴中文人顾彩受甘霖子舜年之邀赴容美,作《容美纪游》。书中载宋生为文安之守墓事曰:“紫草山朴茂幽深,全体皆怪石叠成。其上数里有草庐三五楹,君所筑以居隐士宋生者。生常德武陵人,故明督师文安之幕客也。文公以避贼,流寓司中,君父少傅公礼为上宾,卒葬是山。宋生守之不去,今年八十余,誓不下山。君当就而为之携酒。”(《容美土司史料汇编》,第317页。)由此观之,甘霖虽已降清,然仍感念旧情,足见彼此之间的感情。
田玄父子因旧恩难释,效忠南明朝廷,终因独木难支,事不可为,于顺治十二年(1655年)投降清廷,但是田氏一门四任土司所表现出的忠义气节让人荡气回肠。这种节气源自君臣之义,历史当担,但更离不开流寓至此的明代遗臣的激勉。他们的志气与壮举为南明政权涂抹了一道悲壮的色彩,也彰显了患难与共的情谊。
综上所述,明亡以后,容美土司田玄父子能接纳文安之等流寓文人,通过诗歌酬唱,抒发亡国之思、忠贞之念,同当国难之志,进而谋划匡国之策,克服万难,付诸行动,不改初衷。在这一特定的历史境遇下,容美土司家族文学与流寓文学也实现了合流,换言之,其文学已具有容受流寓文学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