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欣荣
过去四十年中,中国经历了规模巨大的城乡人口流动,西南少数民族劳动者也成为这一流动过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近年来对少数民族劳动者的关注为农民工研究贡献了具有族群多样性的图景。事实上,流动不仅仅意味着地理位置的迁移,也伴随着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在这个过程中,高度性别化的特征在其中呈现出来。然而,相较于国外学术界在移民研究领域对少数族裔和女性的广泛关注,国内学界对少数民族流动女性的研究相对缺乏。本文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展开,通过聚焦大凉山的年轻彝族打工女性,探究她们所经历的结构性变迁,及其在族群、阶层和性别交织下所呈现的动态特征。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大凉山的彝族年轻女性同男性一样,离开家乡加入席卷中国的打工潮。流动为底层的女性提供了走出封闭的村庄,追求经济独立和个体自主的机会。然而,流动如何塑造着女性所处的社会结构和主体化的性别体验?或者说,女工们从农村到城市后,多大程度上呈现社会和性别的自主,又多大程度上处在深层的结构性不平等之中?探索这一经验性问题需要我们进行多维度的分析。对于凉山彝族女性而言,一方面,她们通过打工进入生产领域,实践着作为女性劳动者的性别和阶层角色;另一方面,族群身份也使得她们与其他打工者有着不一样的性别协商、社会关系以及伦理处境。对此,本文借鉴了交叉性研究的范式,并在结构与主体性互动的脉络下展开分析。
持续且规模化的流动已经成为中国社会变迁的重要特征。在城镇化和工业化进程中,流动对女性有广泛的社会意义,这也是移民研究关注的重要内容。一方面,流动使女性走出家庭,通过打工实现对经济独立和个人自主的渴望。(1)Yan, Y., Private Life Under Socialism: Love, Intimacy, and Family Change in a Chinese Village,1949—1999,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女性经济能力的提高使她们在家庭中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另一方面,离开传统的家庭生活进入生产领域,意味着现代社会中对父权的消解,使得女性可能“体会到独立于她们的父母、配偶及其他形式的自主和解放感”(2)杰华:《都市里的农家女:性别、流动与社会变迁》,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页。,从而具有反抗结构性压迫的可能性(3)Beynon, L., “Dilemmas of the Heart: Rural Working Women and Their Hopes for the Future,”In A. M. Gaetano & T. Jacka (eds.), On the Move: Women and Rural-to-Urban Migration in Contemporary China, Columbia: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4.。
然而,关于中国打工女性的研究提醒我们,即便流动改变着打工女性在家庭中的经济地位,女性实现自主的渴望依然被传统结构尤其是父权制所限制。正如金一虹在《流动的父权》中所指出的,虽然流动带来的去地域化侵蚀着血缘和地缘关系高度重合的父权制度,父权结构和性别观念并非因为流动而被消解,相反,父权制家庭在结构中延续和重建。(4)金一虹:《中国新农村性别结构变迁研究:流动的父权》,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15-331页。如果说中产阶级的女性尚且可以通过劳动外包的方式将再生产劳动转移到劳动阶层的女性身上,劳工阶层的女性则并没有太多选择。她们除了承担生产领域的工作,也承担家庭、子女抚养、教育等再生产领域内的工作,这种双重责任使得她们在迁移和工作时比男性更为受限,更倾向于从事能够兼顾家庭和生活的不稳定、外包、临时性的工作。(5)范璐璐、薛红:《非正规用工中的女工自组织与劳工力量——以长三角服装业的合作生产队为例》,《中国乡村研究》2018年第14期。在这个意义上,女性即便可以通过流动获得经济和家庭地位的提升,她们所处的性别分工和权力结构却并不容易改变。
与上述移民研究进路并行的是关注中国“工厂女工”的马克思主义劳工研究。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性别视角就在劳工研究中颇受重视。一类研究关注资本如何在劳动过程中对工人进行控制,以李静君等学者为代表。李静君发现,相比男性工人而言,在工厂里的女工因为其性别规范更容易被控制,成为在生产线上为资本所使用的工人。(6)Lee, C. K., Gender and the South China Miracle: Two Worlds of Factory Women,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8.另一类研究关注劳工力量及其对资本的抗争。例如,潘毅的研究发现,性别身份是女工之间形成团结的重要力量。在工厂和宿舍劳动体制中,女工基于性别组织起来,对资本的剥削和控制进行反抗。(7)Pun, N., “The Dormitory Labor Regime: Sites of Control and Resistance for Women Migrant Workers in South China,” Feminist Economics, no.13,2007, pp.239-258; Pun, N., “Gender and Class: Women’s Working Lives in a Dormitory Labor Regime in China,” International Labor and Working-class History, no.81,2012, pp.178-181.这些研究指出,基于性别的团结并不是孤立的,它往往与地缘、阶层等社会关系交织,在生产领域共同起作用。
如上所述,父权和资本是研究中国打工女性非常重要的分析维度,但在不同的研究脉络下,二者常被分别归于再生产领域和生产领域进行讨论。实际上,流动并非将生产和社会再生产领域分割开来,而是将二者紧密联系,使得父权与资本在其中相遇。然而,目前较少有研究对此进行深入分析。而且,中国的城乡流动是多面且复杂的,它不仅关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迁移、劳动者与资本的互动,也呈现丰富的族群差异性。尽管“女工”得到了学界广泛的关注,但上述研究中所指的女工大部分来自汉族。就少数民族流动人口而言,学界主要从少数民族人口的迁徙动因、族裔聚居区(8)杨小柳:《在穗经营型少数民族移民聚焦区的形成及其社会融入》,《湖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城市中民族文化的再生产(9)温世贤、朱竑:《城市少数民族流动人口的时空行为与文化响应——基于广州苗族务工者的实证研究》,《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等进路展开研究,也关注到少数民族农民工因受教育程度较低、语言隔阂等因素导致的结构性劣势(10)Gustafsson, B., & Yang, X., “Earnings Among Nine Ethnic Minorities and the Han Majority in China’s Cities,” Journal of the Asia Pacific Economy, vol.22, no.3,2017, pp.525-546.。也有研究聚焦于特定的少数民族地区,探讨婚姻家庭观念的变迁、旅游业和商品化对民族地区女性社会地位变迁的影响。(11)苏醒、田仁波:《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女性社区精英的角色实践——基于云南大理州云龙县N村旅游社区的个案考察》,《云南社会科学》2019年第1期。但总体而言,关注流动背景下少数民族女性的研究还是相对少见。
这一研究现状也反映在关于凉山彝族研究的文献中。刘绍华的著作从全球与地方关系的角度,探讨了在被卷入现代性的过程中,凉山彝族所经历的边缘化、污名以及抵抗。尽管《我的凉山兄弟》并非只讲述了“兄弟”的故事,其表述的口吻却投射了男性为主的叙事逻辑。(12)Liu, S., Passage to Manhood: Youth Migration Heroin, and AIDS in Southwest China, Stanford, 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刘东旭聚焦于凉山彝族农民工在城市里形成的“领工制”,并阐释了这一模式如何脱嵌于市场,实现了家支再造。(13)刘东旭:《中间人: 东莞彝族工头及其社会功能》,《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1期;刘东旭:《流动社会的秩序:珠三角彝人的组织与群体行为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6年。周如南则从空间的角度,勾勒出彝族打工者在城市空间的生产中所彰显的都市冒险主义精神。(14)周如南:《都市冒险主义下的社会空间生产——凉山地区彝族人口的城市流动及其后果》,《开放时代》2013年第4期。无论是城市中的家支实践还是彰显男子气概的“冒险主义”,都主要是基于对彝族男性打工者的观察而得来的,女性工人的经历以及性别差异在其中较少体现。在这个意义上,将性别视角带入现有的研究中很有必要。近年来,有研究关注凉山彝族婚俗及习惯法的变迁(15)冯琳、袁同凯:《凉山彝族婚俗的当代变迁与社会适应——以身价钱与婚姻缔结为例》,《民族研究》2019年第6期。,也注意到彝族女性自组织,例如女性家支大会的出现。(16)罗木散:《春去冬回,凉山彝族农民工的流动生活》,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21年,1-37页。这些研究在不同程度涉及凉山社会转型中的性别结构特征,为本研究提供了经验基础。
总体而言,本文提出,流动并非将生产与再生产领域分开,而是将两者更紧密地关联起来。首先,探究父权和资本的结合而非分立,对移民及劳工研究具有重要的学理意义。其次,在关于中国女工的探讨中,引入具有族群维度的少数民族女性的经验,可以呈现其族群差异性。再次,就凉山彝族的研究来说,现有的研究为我们理解其社会转型提供了丰富的分析视角,但普遍存在去性别化或是以男性为主体进行叙事的特点,以至于女性打工者在其中处于相对失语的状态。基于此,本文将聚焦于凉山彝族女工,探究在流动过程中父权和资本的双重结构是如何塑造女工性别化经验的,以弥补上述研究的不足。
西方女权主义研究为理解流动及性别不平等提供了丰富的理论视角。近年来,少数族裔女性所经历的社会不平等问题在学界受到关注。起源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关注美国黑人女性的女权主义学者提出交叉研究的范式。(17)Crenshaw, K., “Mapping the Margins: Intersectionality, Identity Politics, and Violence Against Women of Color,”Stanford Law Review,vol.43, no.6,1991, pp.1241-1299.克林肖(Crenshaw)指出,黑人女性所遭遇的种族歧视与黑人男性不同,黑人女性与白人女性所遭遇的性别歧视也不同。因此,仅考虑“种族经历”,或者只考虑“女性经历”都是有问题的。柯林斯(Collins)等学者也指出,少数族裔女性所遭遇的社会不平等往往并非是单一因素所导致的,还需要关注各种结构性的因素,包括阶级、性别、族群、种族、年龄等,是如何相互交织形塑少数群体主体性的生命体验和身份认同。(18)Collins, P. H., Black Feminist Thought: Knowledge, Consciousness, and the Politics of Empowerment, New York: Routledge, 2002; Hancock, A. M., “Intersectionality as a Normative and Empirical Paradigm,”Politics & Gender, vol.3, no.2,2007, pp.248-254.当然,交叉性并不意味着不同层面不平等的叠加,有时候这些因素的作用是相互抵消的,因而,需要在具体的社会情境中进行分析。
目前相关的交叉研究主要集中在西方发达国家,对于全球南方的研究相对有限。此外,交叉研究的范式更多是在探讨结构如何塑造社会不平等,而对于所研究群体的主体性及其与结构的互动有所忽视。因此,本文批判地借鉴上述交叉研究的视角,在结构和主体性的互动中,阐释城乡流动的凉山彝族女性在父权与资本的结构中是被如何被塑造,以及她们的主体性是如何在婚姻及工作伦理等方面呈现的。
本研究采用多点民族志的方法展开,这一方法的选择与彝族农民工高度的流动性有关。作为临时的、不稳定就业的农民工群体,彝族工人不仅在不同工厂之间频繁流动,也常往返于家乡和打工目的地之间。因此,跟随受访者进行流动,比在一个特定的工厂或者村庄进行调研更能够捕捉这个群体的动态特征。本研究主要田野点包括珠三角的工业城市以及大凉山腹心地区的村庄。除了在彝族工头开的劳务派遣公司和劳动力市场进行访谈,了解工人的进厂、日常生产、纠纷处理过程之外,笔者还进入一个电子厂工作,与彝族女工共同生活在一个宿舍,在这一过程中逐渐了解了她们的生活史、族群及性别化的经历。此后,笔者在彝族工人的邀请下,跟随他们回到大凉山的家乡进行参与式观察。本研究的主要调研是在2013至2014年的7个月时间里进行的,此后,笔者于2016年、2018年两次回到东莞,2017年、2020年两次回到大凉山的普格县进行追踪回访,以了解访谈对象生活经历的变化。本文主要受访者为15~25岁之间的女性。为保护受访者的个人信息,文中所提到的人名均为化名。
包括少数民族在内的人口流动常被归因于经济因素,即认为人口流动是流出地的推力和流入地的拉力共同作用的结果。(19)李强:《影响中国城乡流动人口的推力与拉力因素分析》,《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1期; 刘东旭:《“推拉理论”再阐释:基于彝人的流动抉择分析》,《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实际上,摆脱经济上的贫困是凉山彝族外出打工的重要因素,但并非全部动因。沙马丽珍是笔者在工厂里认识的一个彝族女工,她给我讲了她出来打工的故事。“我和我舅舅的儿子(表亲)从小就定了亲,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我不想去。我妈妈就一直哭,她说你不嫁的话我就喝毒药死给你看。我嫁出去那天,哭了一天一夜。那时我六年级,学习也不错,但那之后我再没心思读书了。有人出去打工,我就跟着逃出来了……我有点想回学校读书,但是出来打工两年了,我回不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丽珍站在宿舍走廊,眺望着工厂的外面,眼里满是怅然。丽珍所提到的“结婚”是指订婚后举行的婚礼仪式。即使没有共同婚姻生活的经历,在彝族人看来也算是结婚了。在此后田野中笔者发现,逃离传统社会的婚姻制度成了年轻女性外出打工的一个重要原因。
凉山彝族社会之所以保持其民族的特质,与其在宗法社会中秉持的家支制度(此威、楚西、苏易及头人)和社会等级(兹、诺、曲、节)密不可分,而婚姻制度则是串联起家支和等级制度的链条。(20)张海洋、胡英姿:《凉山彝族婚改内容解析——兼论传统文化与现代国家的互动》,《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4期。在传统社会中,凉山彝族很少与外族通婚,族内的不同社会阶层之间也几乎不会通婚。彝族如与汉族或其他民族通婚,因为血统的不纯正,其后代会在原来的社会等级中被降等。在彝族社会内部,作为贵族的黑彝与作为平民的白彝也严守等级通婚的规定,跨越社会阶层的通婚几乎都被家支长辈所阻断。在这个意义上,婚姻不仅是两个个体之间的结合,更是将社会关系联系起来,以维系同等级的家支与家支、族群与族群之间的世代姻亲。这种族内婚姻的规定在彝族历史上维持着其血统的正统性。
在传统彝族社会,女性的社会权属与其家支制度紧密相连。来自强势家支的男性可以因为年龄、生育、性格等原因提出离婚(21)张海洋、胡英姿:《凉山彝族婚改内容解析——兼论传统文化与现代国家的互动》,《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4期。,而女性的意愿几乎得不到平等的重视。在X村,20岁以上的年轻人几乎都是在很小的时候定了娃娃亲。婚姻作为家支长辈间的约定,即便与个人意愿相悖,也极少有人主动与之直接对抗。45岁的阿花是访谈对象中为数不多的有抗婚经历的中年女性。她本不愿意嫁给自己的表哥,但到了14岁不得不嫁过去。她于是每天装疯卖傻,假装听不懂家长的话,把家务做得乱七八糟,接东西也掉到火塘里。因为这些头脑不正常的举动,夫家最终提出把这门娃娃亲退了。对于阿花来说,假装出来的愚蠢为她换来了自由。
如果说阿花的退婚在当时还是个例,退“娃娃亲”则在90后和00后的年轻人中成了普遍现象。自大规模出去打工之后,彝族年轻人开始审视传统的婚姻观念。多数访谈对象将接触到的汉族朋友作为参照系,并把“像汉族人一样自由地找结婚对象”作为“理想的”婚姻范例。阿果从16岁开始在东莞的电子厂打工,当时她把头发染了流行的黄色,为自己偏黑的肤色感到自卑。几年后,阿果在杭州、东莞、成都、西昌等地打工了一圈,皮肤变得白皙了,练就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在形容14岁“结婚”的情形时,阿果说,“十几岁,想得很简单,就是找了个日子,穿个新衣服,到隔壁的村子玩一下!我想的是,反正那里有认识的同学和朋友,以前也常去玩的。心想这个婚办了也没什么,可以回父母家住。反正大家都这样”。打工一年后,她有了一次惊心动魄的“逃婚”经历。
我和我定了娃娃亲的那个人在杭州的一个工厂打工,我不喜欢他,每天都躲着走。我总想,有一天我要跑去广州,我叔叔在那里带人打工。我盘算了好多天,每天装着没事一样,不能让和我定娃娃亲的那个人看出来,也不敢告诉和我一起打工的人。一天早上天还没亮,我从工厂打了个车到火车站,路上一个多小时,又排队买票,我心怦怦跳,生怕被抓回去。一旦被抓回去,他们就会把我看得死死的,我就再也没有机会逃走了!直到坐上火车半个多小时,我开了手机,我这下敢说了,我们真的不合适!后来他的爸爸妈妈也打电话,要我先在广州待一年,明年我俩再一起出去。我说不可能了。我打定了主意,要离婚。
流动为在外打工的彝族女孩提供了对抗娃娃亲的可能。除了像阿果一样“逃婚”和“拖延”,在工厂车间和集体宿舍中,女工们分享着其他各种改变婚约的方式。阿牛和阿果是工厂同一宿舍的好友。打工之后,阿牛退了两次婚,一次是娃娃亲,另一次是被父母安排的相亲。阿牛回忆说当时没出来打工时年纪还小,也没有和外界接触,“哪怕心里不愿意,爸妈养我这么大,感觉不要让父母这么为难。你知道我们彝族人太爱面子了!不结婚妈妈们经常就说死给你看……现在,胆子也没那么小,我可以说不想嫁给你,你又能怎么样,接触外面多了,我觉得结婚就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再随便被别人决定了”。在阿牛看来,打工让她增加了眼界和勇气,可以拒绝父母所安排的婚姻。这一类的主动“拒婚”,也是近几年越来越多打工女性所选择的一种方式。
然而,反抗传统婚姻制度的尝试遭到来自社会、经济和传统习惯的多重阻力:一方面,对于家支长辈而言,退婚不仅意味着个人的失信,更意味着家支之间的关系被破坏;另一方面,退婚需要赔付高额的彩礼费。彝族人在提到彩礼的时候,常常会用“给面子”的说法,以彩礼钱的多寡表达对新娘及其家支的尊重和认可程度。与世代交好的家门亲戚取消了亲事,打破了交好的契约,则需要以赔彩礼的方式作为补偿。过去婚姻的彩礼是以牛羊等物品表达的,而如今彩礼都以金钱的方式支付,并且在近二三十年来不断水涨船高。在美姑、昭觉、布拖等人均收入几千元的凉山腹心农村地区,一个普通打工者结婚的彩礼约为25~30万元,而家庭、学历和工作情况好的女子,彩礼的价格随着身价相应地提高,最高可以达80万元。彝族男性为了结婚需要打工赚钱,相应地,女方提出退婚,需要按照时价赔偿男方所付的彩礼钱,这样“也可以够让男方重新娶一个新娘”。在这些压力下,“没有感情”往往并不足以让家支长辈做出改变婚约的决定。
为了取消婚约,女性不仅需要有说服力的理由,也需要相应行之有效的协商和博弈策略。如果说最初的外出打工是挣脱传统父权规范的第一步,那么“打工”制造的物理距离则为女工的抗争创造了空间条件。阿依在外打工两年半没有回家,她说,“我就是告诉他们(父母)我不想结。如果硬是要让我嫁给那个人,不同意我‘离婚’,我就在外面一直打工不回家”。当然,如果可以抓住对方的把柄,退婚就变得容易得多。如阿牛说,“发现她的订了婚的人在耍朋友,或者做了什么违法犯罪的事,退婚就顺理成章了。因为有这些情况发生,可以不需要家里赔钱”。如果没有的话,在经过家支长辈的一番谈判之后,提出退婚的家庭通常会被要求赔时价的彩礼钱。这些钱要么在家支内部筹借,要么先欠着,等未来的夫家出一部分之后补上。这样一来,彩礼的压力流通之后就被再次转嫁到了男性的家庭。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目前流行的高额彩礼束缚的不仅是女性,也是男性。
可以看出,凉山彝族女性并非完全被动地卷入打工潮中,而是通过流动积极寻求经济和婚姻上的自主性。女性在面对传统的婚姻制度时,前所未有地表达自己的声音,也开始呈现与性别自主相关的协商和博弈。然而,在年轻的女性来到城市之后,她们虽然可以暂时逃离家庭和婚姻上的压力,也开始面对着工业社会生产关系下新的挑战。在接下来的部分,笔者将呈现彝族工人进入生产领域后的处境,揭示在工头所主导的包工制中,彝族女工所经历的庇护与依附、挣扎与妥协。
我国在1986年4月就颁布实施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但是“控辍保学”措施在大凉山强制推行之前,凉山腹地农村的很多孩子只读过几年小学,甚至没有上过学。在语言不通、教育水平低、与汉族极少接触的情况下,少数民族以个体方式来到汉族地区面临着很多结构性困难。在这种情况下,自20世纪90年代,由本民族的工头带领工人出来打工的方式在凉山彝族社会出现,此后逐渐扩散,形成了介绍本民族外出做非正式、临时派遣工的族内包工制(co-ethnic brokerage)。族内包工制既是凉山彝族打工者的中介,也是流动的载体(22)刘东旭:《流动社会的秩序:珠三角彝人的组织与群体行为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6年。,塑造着新的阶层和性别关系。
族内包工制的生成与凉山彝族传统社会的道义经济、互惠观念紧密相关。道义经济作为传统乡村社会的普遍逻辑,在重视家支和亲戚关系的凉山社会表现得更加明显。彝族工头最初主要是在家支和有亲属关系的熟人中间招工。我访谈的彝族长辈提到,“在诺苏,只有家门的亲戚才能真正帮助亲戚。而在家门以外,自己民族的人才会互相帮助”。他们相信只有跟着彝族工头出去打工,才会得到其他民族的人不会提供的庇护。多数工人在提到自己最开始打工的经历时都会说到听父母的话。“出来打工的时候父母就嘱咐听从工头的。那时候年龄小,觉得他们(工头)都还是挺有能力,基本上他们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
如果说“顺服长辈安排”是年轻人为了获得族群内庇护采取的权宜之计,那么对于工头来说,这一套与父权相关的话语则是维持一定数量工人的手段。有的工头会允许年轻工人“预支工资”,以让他们缓解家庭的燃眉之急;另一些工头则不把工资直接发到年纪小的工人手上,而是发给工人的父母,以在彝族长辈面前树立一个“好工头”和“好亲戚”的形象。此外,在缺乏劳动保障的就业环境下,彝族工人可能遇到各种与劳动权益相关的纠纷,由于缺乏处理相关问题的经验,他们不得不依靠来自本民族的工头来处理。
外界对其污名化的想象导致多数彝族工人在最初打工时选择了依附于族内工头制。在工业生产中,工厂管理者期待招募符合工业生产、适应标准化流水作业的工人,而以放牧、农业为主要生计方式的彝族工人在最初来到城市时,并不符合这些工业化的标准。长期在农牧社会所形成的时间观念、工作伦理也与工业环境中的要求不尽相同。因此,在外出打工的初期,彝族工人的一些行为,例如不按时上班、不按时打卡、在工作台前走动等,常常被贴上“不文明”“落后”“野蛮”的标签。考虑到管理上的难度,珠三角很多工厂不愿意招收包括彝族在内的一些少数民族工人。然而,为了应对成本的提高以及劳动力的短缺,工厂不得不通过劳务中介招募相对便宜、可以随时进厂的彝族临时工。也正因为如此,在传统与现代、工业与前工业的价值观念碰撞下,汉族管理者与彝族工人之间的摩擦时有存在。
与一般的汉族打工者相比,彝族男性在遇到与劳动相关的各种纠纷时,更容易组织和动员起来,通过集体行动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彝族强大的动员能力与其重视家支团结的社会文化特征有关。成长于凉山腹心地带的彝族男性自小对本民族和家支的英雄人物耳熟能详,男子在家支头人的带领下参与公共生活、决定大小公共事务;他们重视家支团结,将保护家支声望和利益作为自己的责任。从彝族男性的视角来看,参与维护家支或者亲戚利益的集体行动不仅是“都市冒险主义”的男子气概的体现,更是对家支荣誉的守护,以及对传统价值观念的实践。然而,也因为如此,彝族农民工常被贴上“闹事”的标签(23)Ma, X., “Ethnic Minority Empowerment and Marginalization: Yi Labour Migrants outside China’s Autonomous Regions,” China Information, vol.33, no.2, 2019, pp.146-164.,部分企业为了防止出现纠纷,直接拒绝招聘彝族工人。
相对而言,女性、年纪小以及与外界接触少的彝族工人更加依赖工头的庇护,以抵御来自外部的风险。女工阿依莫的经历说明了这一点。阿依莫从16岁开始跟着工头从木里县到东莞的电子厂做工。笔者遇到她的时候,她正遭遇一场医疗事故。因为在镇上一家小诊所打针导致伤口化脓,阿依莫频繁奔波于诊所和工厂之间,不仅疲惫不堪,还花掉几乎两个月的工资。在她称作“叔叔”的工头和其他彝族男性的主导下,他们向诊所讨要医疗事故赔偿。最终诊所赔偿了6万元,阿依莫拿到了4000元的医疗费,其余作为工头和其他参与者的调解费。尽管阿依莫拿到的赔偿不多,她认为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在她看来,如果不是亲戚和其他男性工头的帮忙,她自己在语言有限、不懂法律、没有沟通经验的情况下,是完全不可能应对如此复杂的纠纷的。
正如在传统社会中彝族女性很少参与家支公共事务一样,在外打工的女性很少像男性一样参与群体性的行动中去,她们至多是采用消极怠工、辞工的方式表达对工厂管理的不满。16岁的女工阿呷刚进厂几个月,因为忍受不了工厂里加班加点、周末无休的工作,几次想要换厂。同宿舍几位大姐多次劝她,辞工和换厂是徒劳无功的。32岁的大姐阿花患有基础病,作为流水线工人,长期久坐导致她双腿浮肿,但像大部分年长的女工一样,她忍受着身体的不适,尽可能地赚钱寄回家补贴家用。“等换几个工厂,她就发现了,哪里的工厂都一样!”对于阿花来说,出来打工找钱就是这样的,“来了就是受苦,才能给家里找到钱”!
以阿花为代表的彝族女工大多十分隐忍且吃苦耐劳,她们在当下以“不稳定性”为特征的劳动力市场上具有难得的高稳定度,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们更容易找到工作。正如前面所言,由于彝族工人被贴上了“闹事”的标签,雇主很容易借机压低工价,以至于彝族工人整体难以进入收入较好且工作稳定的工厂。
来自偏远山区的少数民族也常被外界附加上一些性欲化(sexualized)的刻板印象。工厂的管理者较少有接触过少数民族的经历,凭着刻板印象,他们中有人把少数民族与两性关系随便、社会伦常“落后”联系在一起。然而,这一观点是对凉山彝族社会极大的误解。
关于彝族女工的一些事例也挑战了这种刻板印象。负责招募工人的小郑回忆说,在2000年左右,他所在的工厂有个彝族女工跳楼,仅仅是因为她看到了一个汉族女工和男朋友在宿舍里亲昵,让她感到十分尴尬。这位汉族管理者对此十分不解,为什么这么一点小事就值得一个人跳楼自杀呢?对于这个案例,彝族工友将其解释为“死给”的一种表现。在传统凉山社会中,“死给”是女性在面对一些纠纷、误解和羞辱时会采取的一种自杀行为。女性通过“死给”保存自己和家支的面子,而其家支也会为其讨回公道。(24)周星:《死给、死给案与凉山社会》,潘乃谷主编:《田野工作与文化自觉》,北京:群言出版社,1998年。在彝族工人进城打工的初期,与传统习惯法相关的这类案例在城市中时有出现,尽管其表现形式和处理方式有所不同。(25)这些案例多发生在来自传统观念保存较好的大凉山腹心地区的农民工身上。除了“死给”之外,在劳动纠纷、言语冲突以及上文中的医疗纠纷上,他们也会期待按照“习惯法”解决问题。而遗憾的是,极少有管理者愿意了解彝族工人的社会文化观念,他们往往简单地将彝族工与汉族工在居住空间上分开,并交由彝族工头处理与彝族工人相关的日常事务,以减少矛盾和摩擦。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一种传统伦理观念的“死给”在后来的打工女性中越来越少见。如果说早期彝族女工是以家支作为行动和伦理观念的核心的话,在20多年之后,这种家支观念逐渐被以个体为中心的伦理观念所替代。提到上一辈的女性受到委屈,无法自证清白而选择“死给”的事情,年轻的彝族女工们摇摇头说,“她们太可怜了,以为那样就清白了,可是人命都没了,那些清白还有什么用!她们可怜就可怜在没文化”。不同代际的女性有所共情,但年轻一代开始抛弃传统的伦理观念,更多接受新的性别文化。
社会伦理和性别观念转变的不仅受社会交往和教化的影响,也受到市场的塑造。近些年来,为了能够找到长期合作的工厂,小工头往往将其带领的工人送到大工头及其所在的劳务派遣公司,通过“接二手单”的方式与接收彝族工人的工厂对接。随着包工制链条的拉长,工人与工头之间更多表现为雇佣关系,传统的族群庇护也被商品化的关系所取代。在社会阶层上,工头拥有分配工厂、调配员工的能力,并且具备了一定的社会资源和经济实力,从而在身份上与普通工人区别开来。包工制的市场化也产生了向上流动的机会。不少有能力的工人在积累了一定的社会资本后,也会回到家乡带领工人出来打工,从而实现了从工人到工头的身份转变。
包工制的市场化在塑造彝族打工者内部权力结构的同时,也呈现性别化的特征。尽管工人中的男女比例差不多,但有机会成为工头乃至经营劳务派遣公司的绝大多数是男性,女性工头虽有,却是凤毛麟角。在这样的性别和阶层关系下,相比于占支配地位的男性工头来说,女性工人更多是处于从属的地位。笔者田野中遇到几次男性工头主动邀请女工在KTV里陪酒。尽管类似的事情不符合彝族传统的社会伦理规范,但很少有女工公然反抗工头的权威。久而久之,外出打工的彝族女工开始熟悉酒桌文化,少数女工则在城市里成为男性工头的情人。当然,我们很难武断地推论这是女性工人被迫还是主观的选择,因为对这些女性来说,成为男性工头的附庸,意味着可以逃离日复一日的工厂劳动,有相对轻松的工作条件,这在一个相对封闭且不平等的权力结构中,是为数不多的可以谋求生境改变的方式。
在跟随工头打工几年之后,工人们也开始寻找独立出去打工的机会。但是,正如前文所提到的,彝族女工进入正规、稳定的劳动力市场的机会依然十分有限。部分女工在工头的带领下,转向沐足、按摩、酒吧等服务行业。相比在工厂打工而言,这一类的行业赚钱更为容易,但在其中从业的女性也更容易被污名化。保守的彝族人往往认为这些服务行业不一定规范,也就不够洁净。而且绝大多数彝族女工的归宿都是回乡结婚,这些曾经在服务行业工作的经历,会使得她们在婚配市场上处于不利的地位(26)有研究指出,彝族与其他民族通婚率在2010年已经超过15%。参见菅志翔:《中国族际通婚的发展趋势初探——对人口普查数据的分析与讨论》,《社会学研究》2016年第1期。笔者的调研观察发现,在大凉山腹心地区,彝族女工与其他民族结婚的现象比较少见。彝族与外族通婚的现象主要存在于与汉族杂居比较多的地区、城市及受过高等教育的彝族群体当中。,因而,在沐足店工作的女工往往回家告诉父母她们是在工厂打工的。在这个意义上,那些最初抱着逃离父权的憧憬而外出打工的女性,并没有真正摆脱传统性别规范的约束。
中国城乡流动是多面且复杂的。它不仅关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流动、生产与再生产领域的性别分工,以及劳动者与资本的互动,也表现出丰富的族群多样性和地域差异性。对于中国少数民族的女性而言,打工是一个机会和束缚交织的过程。它一方面挑战了传统社会的性别规范和伦理传统,另一方面将人们带入新的社会结构中。本文分析了父权和资本是如何结合,在塑造女工们婚姻自主的同时,又将她们置于新的不平等结构中的。同时,文章也呈现了彝族女工在婚姻、工作及伦理中所表现出的主体性,包括挣扎、协商及妥协。
正如本文所提到的,在女性意识日益觉醒的当下,处在偏远的西南地区的凉山彝族女性通过逃婚、退娃娃亲的方式表达对传统社会中包办婚姻的反抗。在打工过程中年轻的凉山彝族女性前所未有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与父权进行协商和抗争。然而,“娜拉出走”之后进入的是资本所主导的生产体系。年轻的彝族女工因受教育程度低、社会经验不足等弱势,将跟随本民族工头出去打工作为一个普遍的选择。这种雇佣模式固然在一定时期为工人提供了来自家支和族群的庇护,然而,它却复制了父权社会中的依附关系,没有为女工提供向上流动的机会。在市场化的过程中,传统的伦理道德被冲击,打工女性被进一步污名化,从而造成了另一种形式的不平等。
流动女工的命运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中不尽相同,但父权与资本却是女性普遍需要面对的社会结构。在学术意义上,关注少数民族女工的城乡流动,有助于我们了解具有少数民族身份女性所经历的具有族群和文化特征的挣扎和困境。对中国西南地区农村少数民族的关注,也为我们地理解在全球化过程中女性在劳动力市场上的参与状况提供了一个窗口。在实践意义上,本文希望通过对大凉山彝族女工的关注,为在城市的少数民族打工者去污名化,同时也为“不被看到的女性”提供一种言说意义上的赋能。最后,本文希望可以为致力于民族地区发展、性别平等的相关国家和社会发展项目提供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