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沅水流域溪峒治理与湘西边地的国家化进程研究

2023-01-04 21:17张振兴莫宇翔
关键词:沅水中华书局流域

张振兴 莫宇翔

史载沅水流域溪峒之地,“重山复岭,杂厕(侧)荆、楚、巴、黔、巫中,四面皆王土”,生息其间的人群“皆盘瓠种”(1)《宋史》卷493《蛮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71页。。自汉代以降,该地族群以田、向、覃诸姓为大。隋唐至五代,中央王朝在此广设羁縻府州,委任当地酋长担任长官,羁縻而治,一直延至北宋初期。此一时期,北江彭氏崛起,成为该地溪峒势力之代表。后之方志族谱追述彭氏世系,均考之自吉水彭瑊始。(2)光绪《龙山县志》卷6《兵防上·土司考》,江苏古籍出版社编纂:《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七十五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0页。谭其骧《湖南人由来考》一文考证“五代以前,湖南人多来自北方;五代以后,湖南人多来自东方”,进而认定宋初是湖南国家化进展的重要时期,其中最为关键之区域便是沅水流域沿边溪峒(3)谭其骧:《湖南人由来考》,《长水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00-360页。。北宋初年湘西边地这一复杂的社会政治变迁,吸引了诸多学者关注,他们或聚焦于五代至两宋时期族群互动与区域历史叙述(4)参见谭其骧:《近代湖南人中之蛮族血统》,《长水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61-392页;董春林:《生熟无界:羁縻政策视域下的族群互融——以宋代西南民族地区为例》,《广西民族研究》2016年第6期;彭永庆:《北宋初期西高州位置的再考证——兼谈“溪洞专条”对湘鄂渝黔边民族地区社会的影响》,《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或从沿边溪峒的行政设置与族群治理展开讨论(5)参见丁中炎:《论赵宋王朝对荆湖南北两路溪峒少数民族的抚绥政策》,《民族论坛》1986年第2期;马力:《北宋北江羁縻州》,《史学月刊》1988年第1期;陈曦:《进退之间:从羁縻诚、徽州的变迁看宋朝对诸“蛮”的治理》,《广西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尹宁:《都誓主论考》,《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

总体而观,既有研究多集中于北宋治理沿边溪峒的历史叙事与治策分析,即将北宋作为一个时间周期概述宋廷羁縻治策,但均忽略了宋神宗熙宁年间对沿边溪峒地区积极经略开发的史实,而这恰是北宋沅水流域溪峒治理与湘西边地国家化进程的具体体现。本文即试图梳理北宋时期沅水流域溪峒之地的治理历史,揭示北宋初、中期域内相关历史事项及其治策的重大转变,认为这一治策的转变反映了北宋时期湘西边地的国家化进程。

一、抚绥与羁縻:北宋前期沿边溪峒的治理策略

宋初继承唐五代以来沅水流域溪峒治理措置,“恃文教而略武卫”,使“通蛮情、习险厄、勇智可任者以镇抚之”(6)《宋史》卷493《蛮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71-14172页。,域内不征纳赋税,不干涉其内部事务。据《宋史》卷一《太祖本纪》载,以乾德元年(963年)三月张文表之乱平定为标志,宋廷大体完成了对两湖地区的控制,仅剩今湘黔桂毗连区域,即沿边溪峒地区还未归顺。但随后“(四月)辰、锦、叙等州归顺”(7)《宋史》卷1《太祖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页。,溪峒地区亦得归附。朝廷即以此为契机,借道溪峒,开始征服南汉政权。至开宝三年(970年)十二月,随着潘美等先后攻克连州、韶州等地,北宋灭南汉,最终完成了对湖广地区的统一。不难发现,北宋对于湖南两广等南方地区自岳州(今湖南岳阳)—潭州(今湖南长沙)—朗州(今湖南常德)—贺州(今广西贺州)—连州(今广州清远)—韶州(今广州韶关)的统一路线中,沅水流域溪峒之地为必经路线。因此可见于北宋统一大业,沅水流域沿边溪峒地区的秩序稳定就显得特别重要。在这一过程中,北宋对沅水流域溪峒之地的治理,并非行政建置的直接方式,而是延续隋唐五代以来的“抚绥之方”与“羁縻之法”,具体表现为:任命溪峒酋长为官;不征纳溪峒赋税。

任命溪峒酋长为官。溪州彭氏是溪峒中的代表势力,“彭氏世有溪州,州有三,曰上、中、下,又有龙赐、天赐、忠顺、保静、威化、永顺州六,懿、安、远、新、洽、富、来、宁、南、顺、高州十一,总二十州,皆置刺史。而以下溪州刺史兼都誓主,十九州皆隶焉”(8)马端临:《文献通考》卷328《四裔五》,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574页。。乾德元年,溪州彭氏归服宋廷后,宋廷即承认彭氏对溪州的管辖,任命彭允林为溪州刺史。在溪州内部官职承袭任命上,宋廷充分尊重溪州意见,由“都誓主率群酋合议,子孙若弟、侄、亲党之当立者,具州名移辰州为保证,申钤辖司以闻,乃赐敕告、印符,受命者隔江北望拜谢”(9)《宋史》卷493《蛮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78页。,溪州推选人选,由宋廷承认任命即可。宋廷通过任命溪峒酋长为官,借助当地溪峒势力维系沿边溪峒地区的秩序。如景德二年(1005年)“辰州诸蛮攻下溪州,为其刺史彭儒猛击走之”(10)《宋史》卷493《蛮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75页。。既有溪峒酋长协助维持秩序,而宋廷为不与其产生隔阂,对溪峒地区也持抚绥的态度,如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澧州言,慈利县蛮相仇劫,知州刘仁霸请率兵定之”(11)《宋史》卷493《蛮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76页。,但宋廷以“恐深入蛮境,使其疑惧”为由对其宣谕安抚。

以宋廷对溪峒酋长赐予敕告、印符而言,其多沿袭前代对西南地区的羁縻治策。“羁縻之法”始自秦汉,中央对归附臣服的蛮夷酋长保留其名号,并赐予相应印绶承认其统治正当性,即所谓“以方寸之印,丈二之组,镇抚方外”(12)《汉书》卷64上《严助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782页。。印绶在北宋溪峒治理中亦发挥了重要作用。淳化元年(990年),知晃州田汉权以夷人粟忠所献古晃州印请命为晃州刺史,宋廷许可该请求,加强了宋廷对晃州地区影响与控制,使宋朝的力量进一步深入溪峒区域。

不征纳溪峒赋税。除却官职上的任命,宋廷在溪峒赋税征收上也始终保持审慎态度。以北江地区为例,其在前代多为经制州的存在,需向中央王朝缴纳赋税。汉代,武陵蛮即缴纳名为“賨布”的赋税。迟至五代,溪峒与马楚达成“天福盟誓”(13)罗维庆:《〈复溪州铜柱记〉校释》,《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1期。,规定“尔能恭顺,我无科徭,本州赋租,自为供瞻,本都兵士,亦不抽差”,但这应是马楚对溪州顺服的奖赏性措施,而并非常态。常态为“请只依旧额供输”。北宋初既行羁縻之法,太平兴国八年(983年),“锦、溪、叙、富四州蛮相率诣辰州,言愿比内郡输租税”(14)《宋史》卷493《蛮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73页。,宋廷对该请求予以拒绝。甚至在咸平元年(998年),富州刺史向通汉再次提出这一请求时,宋真宗以“荒服不征”为由再次拒绝。这是宋初区别于前代的一个重要特征。

宋初于沿边溪峒取相对保守的治理理念,“惟设溪洞诸州,赐以印绶,羁縻不绝,故屯戍之兵差减前世”(15)曾公亮、丁度:《武经总要》卷20,陈建中、黄明珍点校,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30页。。其因有自:其一,沅水流域溪峒地处“内地边缘”,长期以来为多族群聚居,“诸蛮杂厕(侧)”,朝廷基于沿边安稳大计,重“文教”而轻“武卫”,实行间接统辖;其二,宋初统治者吸取“唐虽亡于黄巢,而祸基于桂林”之教训,对西南边地治理持“消极保守”态度,“树其酋长,使自镇抚”,以羁縻抚绥(16)这可从太平兴国与咸平年间,溪峒诸蛮酋屡请缴纳租赋而被拒可见一斑。这表面上来看,这类事件只是涉及征缴赋税的问题,但实际上反映的是宋廷极力避免开拓西南边疆,背后反映了宋初对西南边疆的经营理念与边防策略乃抚绥与羁縻。;其三,宋初北方“边防”压力巨大,契丹、党项经常侵扰“边境”,甚至一度威胁宋朝政权安危。基于此,宋廷采取“重北轻南”的“边防”策略(17)关于此点,元代郭松年总结道:“宋兴,北有大敌,不暇远略。”参见郭松年:《大理行记》,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6年。如对大理国态度,绍兴六年(1136年)翰林学士朱震说道:“艺祖皇帝鉴唐之祸,乃弃越嶲诸郡,以大渡河为界,(使大理国)欲寇不能,欲臣不得,最得御戎之上策。”参见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05,“绍兴六年九月癸巳”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1713页。,对沅水流域沿边溪峒以抚绥为主。

长远而观,宋初羁縻抚绥之策于沿边溪峒社会稳定与民族融合具有积极作用。一如史载:

有辰州猺人秦再雄者,长七尺,武健多谋,在行逢时,屡以战斗立功,蛮党伏之。太祖召至阙下,察其可用,擢辰州刺史,官其子为殿直,赐予甚厚,仍使自辟吏属,予一州租赋。再雄感恩,誓死报效。至州日训练土兵,得三千人,皆能被甲渡水,历山飞堑,捷如猿猱。又选亲校二十人分使诸蛮,以传朝廷怀来之意,莫不从风而靡,各得降表以闻。太祖大喜,复召至阙,面加奖激,改辰州团练使,又以其门客王允成为辰州推官。再雄尽瘁边圉,五州连袤数千里,不增一兵,不费帑庾,终太祖世,边境无患。(18)《宋史》卷493《蛮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72页。

宋太祖通过任命秦再雄为辰州刺史,厚加赏赐,并给予其“自辟吏属”、自收租赋的权力,这一羁縻抚绥之策的采用,不仅实现宣传朝廷“怀来之意”,更使得溪峒诸蛮酋“莫不从风而靡”“降表以闻”,此举彰显北宋初期朝廷抚绥羁縻治策确实取得积极效果,说明沿边溪峒地方于王朝国家之向心力增强,各族融合加深,对王朝国家构建具有积极意义。

二、平乱与开拓:北宋中期溪峒之地的治策转变

随着北宋边疆区域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沅水流域溪峒之地抚绥羁縻治策与域内社会政治情势变化逐渐不相协调。面对这一情况,北宋中期开始调整溪峒治策,由原先相对保守的抚绥羁縻向积极主动的经略开发转变,主要表现为平定彭仕羲之“乱”与章惇开溪峒。

(一)平定彭仕羲之“乱”

史载,溪州彭氏乃当时北宋王朝中央极为看重的溪峒势力,“每加赏赐存恤”而成“最大者”(19)马端临:《文献通考》卷328《四裔五》,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574页。。然以北江彭氏为代表的溪峒诸蛮酋长,却往往以其相当的军事力量而与朝廷保持着一种博弈关系。一方面,溪峒诸蛮酋长意图凭借自身影响力与军事实力,充当着边地“守护者”,负责维护地方秩序,并通过平定域内其他人群的“叛乱”以换取王朝中央的赏赐,提高其地方统率力;另一方面,当朝廷相关治策或举措损害其利益时,则起而“叛乱”,直接与王朝中央对抗。(20)黄义军:《论北宋前期中央政府对湘西边地的控制——以彭仕羲之乱为中心的考察》,《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其中最突出的便是天禧元年(1017年)溪州彭儒猛的“反叛”。随即,朝廷委派知辰州钱绛等率军“平乱”。史载:

(天禧二年)知辰州钱绛等入下溪州,破砦栅,斩蛮六十余人,降老幼千余。刺史彭儒猛亡入山林,执其子仕汉等赴阙。诏高州蛮,捕儒猛来献者厚加赏典。其年,儒猛因顺州蛮田彦晏上状本路,自诉求归,转运使以闻,上哀怜之,特许释罪。儒猛乃奉上所略民口、器甲,诏辰州通判刘中象召至明滩,与歃血要盟,遣之。诏以仕汉为殿直,儒霸、儒聪为借职,赐冠带、缗帛。(21)《宋史》卷493《蛮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77页。

天禧二年(1018年)彭儒猛之乱被平定后,王朝中央加强了对沿边溪峒的控制,揭开了经略溪峒地区序幕。但自溪峒地方而观,王朝国家力量进入溪峒,在相当程度上削弱了地方酋长的力量,从而引发了溪峒地方与中央王朝的冲突,最终爆发了彭仕羲之“乱”。事情的起因是,彭儒猛之子彭仕羲,在继承其兄彭仕端溪州刺史官职后仍不满足,一直暗中谋划“反叛”。但至和二年(1055年)为其子彭师宝揭发(22)“(彭师宝)与其子知龙赐州师党举族趋辰州,告其父之恶;且言仕羲尝杀誓下十三州将,夺其符印,并有其地,贡奉赐予悉专之,自号如意大王,补置官属,将起为乱。”参见《宋史》卷493《蛮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78-14179页。,时任知辰州宋守信与通判贾师熊、转运使李肃之等率领军队讨伐未定,后彭仕羲多次率溪峒地方力量“入寇劫掠”。

根据《红字碑》对平定彭仕羲之“乱”的记载,嘉祐二年(1057年)冬,“(简夫奉)与本路转运使王绰、州将窦舜卿议,复取落鹤寨至石马崖喏溪十年间蛮人所侵官地”(23)参见黄义军:《“红字碑”相关地名考证》,《湖南考古辑刊》,2014年。,嘉祐三年(1058年)四月,“(同州将兵)破山开路,抵石马崖,既尽故地。又将进兵城下溪州,用平其巢穴”(24)参见黄义军:《“红字碑”相关地名考证》,《湖南考古辑刊》,2014年。,彭仕羲“以状伏罪,乞命请降”,“归所掠兵丁五十一人,械甲千八百九事,率蛮众七百饮血就降,辰州亦还其孥及铜柱。时师宝已死,遣师党归知龙赐州,戒令勿杀。自是,仕羲岁奉贡职如故”(25)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87,“宋仁宗嘉祐三年八月庚申”条,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4520页。。

从至和二年(1055年)至嘉祐三年(1058年),经过三年征讨,彭仕羲之“乱”最终被平定。事实上,彭仕羲之“乱”可视为彭儒猛之“乱”的延续,为“边地诸蛮”与王朝国家关于边地治理中矛盾的集中反映,宣告了王朝中央在沿边溪峒“不邀功伐,不妄生事,常以安静为胜”治策的破产(26)徐松:《宋会要辑稿·蕃夷五》,刘琳、刁忠民、舒大刚,等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881页。,直接推动了章惇开拓溪峒地区。

(二)章惇开拓溪峒地区

彭仕羲之“乱”被平定后,溪州内部又相继发生严重的夺权事件。熙宁三年(1070年),彭仕羲被其子彭师彩所杀,彭师彩随后又被其兄彭师晏取代。同年,提点刑狱赵鼎言“硖州峒酋刻剥无度,蛮众愿内属”(27)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36,“宋神宗熙宁五年闰七月庚戌”条,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5727页。。熙宁四年(1071年),辰州布衣张翘上书言“南江诸蛮虽有十六州之地,惟富、峡、叙仅有千户,余不满百,土广无兵,加以荐饥。近向永晤与绣、鹤、叙诸州蛮自相仇杀,众苦之,咸思归化。愿先招富、峡二州,俾纳土,则余州自归,并及彭师晏之孱弱,皆可郡县”(28)《宋史》卷493《蛮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80-14181页。。在此背景下,熙宁五年(1072年),朝廷先派知辰州刘策“直下溪州修筑一城,置五堡寨”“遣秘书丞、集贤校理、检正中书户房公事章惇察访荆湖北路农田、水利、常平等事”(29)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36,“宋神宗熙宁五年闰七月庚戌”条,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5727页。。对此,宋神宗强调这次行动“非贪其土地,但欲弭患耳”,王安石则进一步指出此举“非但弭患,使两江生灵得比内地,不相残杀,诚至仁之政”(30)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36,“宋神宗熙宁五年闰七月庚戌”条,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5727页。。神宗与王安石反复强调委派章惇经略溪峒之地,旨在消解“边地”危机,消除朝臣因治策转变而引发的忧虑。(31)朝臣对经略与开拓溪峒地区的忧虑,一方面是囿于“重北轻南”既定边防策略“祖宗之法”的束缚,另一方面也对溪峒地区长期抚绥羁縻治策转变,引发边疆震动有所担忧。。

在“彭师晏孱懦,众不畏服,争斗仇杀不已,皆有内向心”(32)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36,“宋神宗熙宁五年闰七月庚戌”条,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5727页。的情况下,宋廷对沿边溪峒开拓多以招徕劝谕。对于归来溪峒蛮酋,宋廷仅收夺其部落治理之权,而以官爵俸禄厚赐褒扬之。向通汉后人向永晤以其“所受真宗涂金交倚、银装剑及富州印来献”(33)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45,“宋神宗熙宁六年六月辛巳”条,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5966页。,宋廷收其富州印而将剑、椅归还,即是此例。由于该做法限制了内附蛮酋对其部落的刻剥,内附蛮酋多有不满以致再欲构变,但部民皆“所乐归化”,蛮酋与溪峒部民是以分化。通过此方式,溪峒开拓进展迅速。据载熙宁五年(1072年),“章惇开梅山,置安化县。”次年,“(惇)进兵破懿州,南江州峒悉平,遂置沅州,以懿州新城为治所,寻又置诚州”。熙宁九年(1076年),“下溪州刺史彭师晏及天赐州降。……七月壬戌,筑下溪州,改名会溪城”(34)《宋史》卷15《神宗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89-291页。。经过近四年的努力,章惇在沿边溪峒地区先后设置安化县、沅州、诚州,收服彭师晏、修筑会溪城,最终实现对溪峒之地的直接控制。溪峒之地皆被纳入中央王朝的治理体系之中。

自国家之地方治理视角而观,从平定彭仕羲之“乱”至章惇开拓溪峒地区,为北宋时期国家对沿边溪峒地区治理的不断深入过程,同时也是国家之地方治理方略的转变过程。由此,沿边溪峒由间接而直接被纳入国家体系,边地的国家化进程步步深入。

为解决新开溪峒地区的治理问题,宋廷多采用修筑砦堡之法,以点控面,即宋廷所谓“沅州新修贯保、托口、小由、丰山堡寨系控扼蛮蜒形势之地”(35)徐松:《宋会要辑稿·蕃夷五》,刘琳、刁忠民、舒大刚,等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890页。。此法对国家财政造成极大负担,《方舆胜览》载:“辰、沅、靖三州,朝廷非有望其赋入也。往时本路转运使每岁于鼎州拨支钱七万贯,绢二千五百疋,绸四百疋,布五百疋;岳州拨绸二千七百疋,绵七十两;澧州拨绢一千疋,绵一万两;荆门军拨绢一千;以此当一岁之计。而沅、靖所入亦称是。故兵廪赡给,足以控制。”(36)祝穆撰、祝洙增订:《方舆胜览》,施和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546页。是故司马光言及新法阙失,以“中国未治而侵扰四夷,得少失多”(37)司马光:《应诏言朝政阙失事状》,《全宋文》第55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186页。为论。其后,宋廷囿于溪峒治理对财政的压力,虽屡次废置堡砦,但自章惇开溪峒后开启的沅水流域沿边溪峒国家化进程并未停滞,反以“辰砂进贡”与“土丁招募”等内容与形式,推动了溪峒之区各族群交往交流交融,使沿边溪峒的国家化进程得到极大推进。(38)废置溪峒地区堡砦主要有两次。其一元祐初,以“沅、诚州创建以来,设官屯兵,布列砦县,募役人,调戍兵,费钜万,公私骚然,荆湖两路为之空竭”,兼之“诸蛮复叛,朝廷方务休息,痛惩邀功生事”,以致“五溪郡县弃而不问”。参见《宋史》卷493《蛮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81页。其二“崇宁以来,开边拓土之议复炽”,宣和年间以“士卒死于干戈,官吏没于王事,肝脑涂地,往往有之。以此知纳土之议,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所由生也”,是以“诏悉废所置初郡”。参见《宋史》卷493《蛮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82页。

三、过境通道:北宋湘西边地国家化进程的直接动因

历史地看来,沅水流域沿边溪峒历来为多民族聚居区,被视为“化外”之地。秦汉以至隋唐五代,中央王朝采用羁縻、抚绥之策管理该区域。但北宋前中期,朝廷之沿边溪峒治策发生重大转变。其中原因与沅水流域沿边溪峒重要的战略位置逐渐突显密不可分。(39)需要说明的是,沅水流域地缘战略的重要性并非直到北宋时期才突显。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沅水流域由于位处秦楚对阵之前沿,在诸侯争霸背景下,具有极高的战略价值。至秦汉之际,沅水流域既为进兵南越、征伐岭南的重要通道,又是沟通牂柯江道的门户钥锁。其地缘战略位置的重要性主要体现为:北宋时期沅水流域沿边溪峒已成为中原往西南的重要“过境通道”(40)参见杨庭硕、罗康隆,等:《西南与中原》,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既为王朝中央开拓两湖地区提供重要保障和连结广西的交通枢纽,又是稳定西南的要塞之地。

(一)开拓两湖的重要保障

事实上,北宋自建国伊始,便面临来自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的强大压迫,如有谓“今天下之势,内无强臣跋扈之渐,外无僭国割裂之危,朝廷之上,早夜深忧切计,孜孜而不已者,惟二鄙之患”(41)吕陶:《净德集》,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05页。。此“二鄙”,即指西夏与辽。为此,北宋王朝的边疆策略与战略重心,皆集中于如何应对来自北方的威胁。对南方地区,特别是两湖区域,划出“省地”与“生界”,采取保境安民之策,以免在与辽及西夏的战争中腹背受敌。后南宋知鼎州张觷之论,即是就此而言的:“鼎、澧、辰、沅、靖州与溪峒接壤,祖宗时尝置弓弩手,得其死力。”(42)《宋史》卷494《蛮夷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88页。

但随着“澶渊之盟”后北方形势渐趋稳定,朝廷开始加强对两湖地区特别是沿边溪峒的治理。如前所言,虽然宋神宗与王安石一再强调经略溪峒之地非为“贪其土地”,但不可否认的是,沿边溪峒的开拓成为其时两湖之治的重要保障。如史载:

(章惇开边)蛮徭争辟道路,以待得其地。东起宁乡县司徒岭,西抵邵阳白沙砦,北界益阳四里河,南止湘乡佛子岭。籍其民,得主、客万四千八百九户,万九千八十九丁。田二十六万四百三十六亩,均定其税,使岁一输。(43)《宋史》卷493《蛮夷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97页。

与此同时,辰州为溪峒地区与省地沟通的重要交通枢纽。溪峒族群蛮酋更替需通过辰州上报宋廷,而宋廷封赏等事务通过辰州传达执行。沿边溪峒诸蛮或依山阻江,数出寇边,扰乱辰州的正常生产生活秩序。宋廷多依靠溪峒酋长协助维护边地秩序,如向通汉言“惟臣州自昔至今,为辰州墙壁,障护辰州五邑,王民安居。臣虽僻处遐荒,洗心事上,伏望陛下察臣勤王之诚,因兹郊礼,特加真命”(44)《宋史》卷493《蛮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74页。。辰州为障护两湖的前沿要地,历为宋廷所看重。章惇开溪峒后,沅、诚两州更成为要冲,“重湖、二广保障,实南服之要区也”(45)《宋史》卷294《蛮夷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93页。。

(二)连结广西的交通枢纽

秦汉以迄,沅水流域沿边溪峒之地,由于其本身重要的地缘战略位置,扮演着中原通往广西地区重要通道的角色,于古代中国统一王朝国家建构的意义至北宋中期益发突显。

章惇开溪峒除将溪峒归入宋廷直接管辖外,另有开拓广西与西南交通道路的重要作用。元祐年间主张废除溪峒行政建制的傅尧俞、王岩叟认为“沅、诚州创建以来,设官屯兵,布列砦县,募役人,调戍兵,费钜万,公私骚然,荆湖两路为之空竭。又自广西融州创开道路达诚州,增置浔江等堡,其地无所有,湖、广移赋以给一方,民不安业,愿斟酌废置”(46)《宋史》卷293《蛮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81页。,二人虽提议废置溪峒所设地方行政建制,以节省国家财政开支,但其议却恰好证明了沅州、诚州等设置有力地沟通了广西之道的实情。诚州与融州交通既通(47)《方舆胜览》载“(诚州)东通于邵,南通于融,北通于沅”。参见祝穆撰、祝洙增订:《方舆胜览》,施和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556页。,是以其后北宋平交趾,自溪峒出兵,沅州、诚州发挥了重要的后勤保障效用。

其时,交趾对广西地区频加侵扰。熙宁八年(1075年)十一月交趾攻占钦、廉二州后,严重威胁南部边疆安全。为能及时应对和处置,朝廷于当年十二月即命“自京至邕、桂”设置“急脚递铺”,以保障军情往来畅通(48)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71,“宋神宗熙宁八年十二月丁未”条,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6645页。,并进行了一系列的周密部署,制定行之有效的应对方略:

改知宣州、卫尉少卿、直昭文馆石鉴知桂州。诏知桂州刘彝听旨于潭州。(49)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71,“宋神宗熙宁八年十二月己酉”条,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6646-6647页。

诏支广南东路铸钱监钱十万缗,及进纳斋郎、助教等补牒,为钱五万缗,应副西路转运司。(50)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71,“宋神宗熙宁八年十二月己酉”条,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6647页。

交趾正月二十一日焚邕州,二十三日回本峒。今王师前军三将已达桂林,一将暂戍长沙,置局。后军三将分屯荆、鼎、澧三州,一将辰州。(51)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72,“宋神宗熙宁九年正月乙亥”条,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6661-6662页。

(熙宁九年三月)荆湖路安抚司奏:“徽诚等州镇闻官兵至本路,杀牛犒设,为备御计,今皆溃散。已晓谕各令著业安居,仍密为备御。”(52)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73,“宋神宗熙宁九年三月丁丑”条,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6693页。

由上述部署来看,两湖地区由此变成军事后方,驻军荆、鼎、澧、辰四州,经由徽、诚而可驰援广西。沅水流域沿边溪峒作为中原连接广西地区的交通枢纽,尽显其战略地位的重要性。

(三)稳定西南的要塞之地

除连结中原与西南通道的重要作用外,沅水流域沿边溪峒之地还是稳定西南边疆的前线要塞。

沅水流域的开发最早源于战国时期的楚国。早在楚威王时,就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而上,“略巴、黔中以西”(53)《汉书》卷95《西南夷两粤朝鲜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838页。。后唐蒙通夜郎,沅水流域因地处沟通中原与西南地区连结位置而越发受到重视。但是,北宋之前由于当时中原王朝大多建都长安,通往西南主要的通道是自巴蜀南行,沅水流域处于次要地位。郑天挺曾考察先秦至明清中央王朝通往西南的沿边道路,认为自先秦至两汉,其主要通道有三:其一是由湘西经贵州而入滇,此为入滇东道;其二是由广西百色上达云南剥隘,此为南道;其三是由四川南行至云南,此为入滇西道。至隋唐以后,中央王朝大多经过四川入云南。(54)郑天挺:《历史上的入滇通道》,《清史探微》第二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00-203页。但北宋时这一情况开始发生变化,主要经湘西入滇,亦即古之东道。随着北宋沅江流域溪峒之地渐次被纳入“制内”,这一区域亦成中原王朝进军西南的要塞之地,此状延至元明清三代未曾变化。

北宋开通诚州融州道,除却交通广西的考虑之外,其主要目的还是沟通西南经贸往来,即广马的购买与广盐的分销。(55)宋廷从大理买广马是靠从廉州运广盐及其他货物得来的钱交易的。参见谢晓辉:《制造边缘性:10—19世纪的湘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任建敏:《南宋广西市马的货物流动与长程贸易》,《“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87本第3分,2016年,第569-609页。谢晓辉认为广马的引进“从北宋神宗年间对西北以及西南开疆拓土后就开始了。不仅如此,从廉州运广盐北上似乎也从北宋时期就开始了”(56)谢晓辉:《制造边缘性:10—19世纪的湘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第52页。。鉴于沅、诚二州沟通广西、西南地理区位,所以其所在南江地区开发进程与北江地区截然不同,至明清时期,南江地区已经成为中央王朝所辖之地,而北江仍“苗乱”频仍。王夫之评述章惇功过指出“章惇之邪,灼然无待辩者。其请经制湖北蛮夷,探神宗用兵之志以希功赏,宜为天下所公非,亦灼然无待辩者。然而澧、沅、辰、靖之间,蛮不内扰,而安化、靖州等州县,迄今为文治之邑,与湖、湘诸郡县齿,则其功又岂可没乎?惇之事不终,而麻阳以西,沅、溆以南,苗寇不戢,至今为梗”(57)王夫之:《宋论》,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31-132页。。王夫之之言揭示了章惇开溪峒的深远影响,即实现南江地区(安化、靖州等州县)国家化与内地化,使之北江(澧、沅、辰、靖之间)诸蛮无法内扰。但也同时指出章惇开溪峒的不彻底,使北江地区一直游离于国家化之外,直至清前期“开辟苗疆”“改土归流”之后才得以实现与完成。

四、结语

有学者曾采用“异域”—“羁縻”—“新疆”—“旧疆”的分析模式,将北宋之“天下”格局分为三个区域:(1)路府州县区,即王朝直接统辖区;(2)蛮夷区,即羁縻与蛮夷地区;(3)外国,包括西夏,大理等区域(58)参见温春来:《从“异域”到“旧疆”:宋至清贵州西北部地区的制度、开发与认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以此来解释南中国地区的国家化情况,对我们理解北宋时期湘西边地国家进程具有启示作用。北宋初对沅水流域沿边溪峒以抚绥羁縻之法,但中期平定彭仕羲之“乱”至章惇开拓溪峒地区,在沅水流域逐步设立直接统辖区,标志着湘西边地开始由王朝“新疆”向“旧疆”转变。北宋对沅水流域溪峒之地的经略开拓,实有其国家一统的政治驱动在内。但随着北宋灭亡、南宋偏安,这一过程因此而中断。随后蒙古人绕道西南,一举灭掉南宋,建立元朝,湘西边地“过境通道”的战略位置又再次受到重视。元朝在此设立土司以为治,至明代“踵元故事”,不仅广建土司还遍置卫所加强治理。明清鼎革,沅水流域溪峒土司之治的格局仍被继承,直至康熙雍正年间“开辟苗疆”“改土归流”。以此而言,元明清三代沅水流域溪峒之地的治理,亦可视为北宋以来湘西边地国家化进程的进一步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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