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颜,吴文华,王培松
(1.黑龙江中医药大学公共外语教研部,哈尔滨 150040;2.东北林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哈尔滨 150040)
《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是我国现存较早的一部重要医学文献,其葆有的独特理论体系、语言特点与中国传统文化和哲学的一脉相承,正如晚唐文学家孙樵云所说:“古今所谓文者,辞必高然后为奇,意必深然后为工。”《内经》中的语词和句式运用多种修辞手法,以“象”为表,以“意”为里,旨在通过“取象比类”“立象尽意”等方式来论述“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内外相合”的整体理念以及病因病机、治则治法等,堪称古人行文之楷模,修辞之典范。学者班兆贤也指出:“《内经》语言向称奥雅,需从多层次多角度进行研究方可得其正确的理解,其中从修辞角度研究,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1]”鉴于不同民族和文化的根本差异,《内经》修辞英译不仅仅是语表指称和符号形式的转换,也是“象”与“意”的架构与融合,更是两种文化的移植和介入。因此,考量、廓清其文化意象和语义内涵,使译语既能诠释、阐发医理,清楚表达语义和逻辑关系,又能充分展示中医文化意蕴,确保语言转换的准确性和人文性,这是《内经》翻译探讨的主要问题之一。
“摹状”又叫摹绘,仿拟或摹拟,是摹写人或事物的声音、颜色和情状的一种修辞方式,使之有形、有声、有色,渲染气氛,增加表达效果。《内经》在描述自然、病证或脉象时多处使用“摹状”的修辞手法以承载其“物象”“声象”“形象”,进而解码“象”意。鉴于学界对《内经》中“摹状”辞格翻译的研究成果并不丰富深入,笔者拟采撷些许示例,从“摹状”的三种形式即摹声、摹色、摹形来分类考量其英译路径,深入探讨如何把握翻译本质,实现“象”与“意”的转换与融合,以此更清晰地揭示中医典籍翻译中形式建构与意义生成的互动互依关系。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有例句的英译形式皆参考李照国《黄帝内经》汉英对照版(2005)[2],并根据本文观点做了适当调整。
英语onomatopoeia一词来源于希腊语,意为to make name,是仿拟事物声响来构词的一种辞格[3]。正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有“视喘息,听音声,而知所苦”,“摹声”为中医四诊之一的“闻诊”提供了临床诊病的重要依据。《内经》很重视运用“摹声”这一语音辞格来摹写脉象、脏腑,特别是模拟一些疾病发出的声音,读起来不但有声有色,而且加强感性认识,辅助医者通过具体可感的声音来分辨病情的虚实寒热,做出有效诊断[4]。目前很多中医双语词典和译本将listening and smelling(听声、嗅味)作为“闻诊”的英译形式之一而为西方读者阅读和理解,语义完整清晰。
例1:真肾脉至,搏而绝,如指弹石辟辟然,色黑黄不泽,毛折,乃死(《素问·玉机真脏论篇》)。
The appearance of the genuine-kidney pulse, marked by forceful and deep beating, just as snapping stones, with non-lustrous blackish and yellowish countenance and brittle hair, indicates impending death.
“辟辟”一词摹拟了“脉象促而坚”的声律效果,用声音引发对“真肾脉如弹石一般沉而坚硬”的联想。《素问·平人气象论篇》中也有“死肾脉来,发如夺索,辟辟如弹石,曰肾死”。如何将其合理转换为译语,这不仅关联语音归属还关联意义内涵。比较来看,汉语的摹声词一般直接仿拟事物的声音,而英语大多采用间接方式,以动词为主要摹写形式,如“当当”clang,“隆隆”rumble,“嗒嗒”tap-tap,“噼噼啪啪”clap等。本句选择snap来对应“辟辟”,snap在牛津词典中意为to break sth suddenly with a sharp noise,相当于我们所说的啪嗒声、咔嚓声,而且英语中也有snap your fingers,即“弹指头”这一表述。译文同时也辅以beating一词,使语义更加清晰,具有明确的“所指”作用。如此,原文和译语就形成了一个“共象”平面,既保留源语的“声象”又解码其意义,内在与外在相融合,形成一个完整的“形”与“意”系统。
例2:大肠病者,肠中切痛而鸣濯濯(《灵枢·邪气脏腑病形》)。
The large intestinal disease is marked by the sharp pain with the gurgling noise.
“濯濯”摹拟了类似“断续的咕噜声或气过水声”的肠鸣音。《素问·气厥论篇》有“疾行则鸣濯濯,如囊裹浆”,《灵枢·胀论》也有“大肠胀者,肠中切痛而鸣濯濯”等类似论述。对此,笔者主张一方面可甄选能体现声音感(咕噜声)的英语象声词gurgling,以契合中医语言的“声像”色彩;另一方面加入表明概念范畴的提示词noise来凸显其“意象”并彰显语义。事实上,根据相关统计数据,gurgling noise和gurgling sound的搭配形式在英语gurgling词群(clusters)中使用频次最高。
例3:厥而腹向向然,多寒气,腹中榖榖,便溲难,取足太阴(《灵枢·杂病》)。
Syncope pattern(adverse flow of Qi)that causes abdominal rumbling, excessive cold Qi, borborygmus and difficulty in urination and defecation can be treated by needling Foot-Taiyin Channel.
根据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一书中所述,“摹声”可分为两类,一是直写声音,二是对于声音所得的感觉,即侧重气氛描写[5]。“向向”亦作“响响”,似“膨膨”声,而与“谷”在义项上有相同之处的“榖”原指“山间流水所经低洼之处”,二者皆摹拟了腹中流水的声音,即“经气厥逆,腹部膨胀而腹鸣如水响”。译文首先使用rumbling(隆隆声,辘辘声)来临摹a deep resonant sound,进而辅以borborygmus来凸显rumbling of the stomach(腹中榖榖),如此译语呈现一个兼具声音外壳与意义内核的闭环形式。
笔者认为,相对于吴连胜版译文when the patient’s abdomen is expanding, the cold energy is overabundant with sound like that of the water,李照国版译文似乎更为贴切,将形象、声音和语义整于一体,并融合了情感功能;吴连胜译文读起来清晰易懂,但在文体上呈现出静止的意义阐释趋向,而阻断了语言符号形象、声象的塑造,缺失对中医文化色彩的体现和传播。可以说,《内经》中这些叠字象声词是一种极其生动的表达形式,可以使读者对病证产生强烈的真实感,犹如亲耳所听也具有心理和情感的社会属性[6]。英译时不可以忽略语言的情感共性,而应结合描写与阐释摹其“声”释其“意”,“以我之有,化彼之有”,寻找译语中形态和意义相匹配的单词,再现《内经》语词的特色美和异质美。
与摹声词一样,颜色词也是《内经》中经常使用的感官词,中医一般用“摹色”修辞格来摹拟自然界和疾病的颜色,利用色彩唤起人们对事物的视觉感,进而见其色望其形。“察五色,观五脏”在中医临床诊断中占据了重要地位,中医五色如青、赤、黄、白、黑可转喻为五脏,反映不同脏腑和不同性质的疾病,并与五行(火、土、木、金、水)、五方(东、西、南、北、中)等中国古典哲学观念相对应[7]。在翻译中,除了基本色调转换外,译者要充分注意摹色词的隐喻内涵以及不同民族文化对色彩的思维和情感认知。从某种角度看,翻译中对于“色”的语义解析及其在译语中的形式和意义建构也可以反映出译者迥异的翻译策略和价值取向。
例4:赤欲如白裹朱,不欲如赭;白欲如鹅羽,不欲如盐;青欲如苍璧之泽,不欲如蓝(《素问·脉要精微论篇》)。
The red color should be like the cinnabar wrapped in a piece of white silk with ruddy color, and not like the ochre; the white color is like the goose feather but not the salt with dark dregs; and the blue color is like the jade with luster, but not the indigo.
《内经》中的“摹色”大致以两种方式出现,一种是直描本色,如句中“赤”“赭”“蓝”“青”,另一种是叠合其他辞格如明喻、隐喻、拟人等生成色彩,给人视觉上的冲击。如“鹅羽”“盐”“苍璧之泽”等,其皆描摹出“精明五色”,把掩映在色彩中的符号内涵突兀而形象地表现出来。对此,笔者认为译文需体现和观照以下两点。
①颜色转换要贴切,符合基本色彩认知,如上文“赤”red、“赭”ochre、“青”green皆对应英语语境中的基本色调;②仔细斟酌原文色彩和形象范畴,加强“色”系语言转换的有效性和感染效果。如在《内经》中主要用来形容身体各部位颜色的“青”,就具有非常丰富的内涵,可指代“绿”“蓝”“黑”三种颜色,分别用于描写大自然、肤色以及头发和眼睛,用于形容肤色时大都表示蓝色[8]。由此,相对于Ilza Veith和吴连胜版中的green,李照国将“青”译为blue倒也是有理可循。再如“苍”(青色),根据《说文解字》所载:“璧,瑞玉,圜也。”上文将其译为like the jade(翡翠、璧玉),通过“物像”即jade勾勒出像色,具有语言转换的实效性和快捷性特征。原文也使用了诸如“雄黄”“黄土”“重漆”“地苍”等语词来链接“色”“象”与“意”,唤起人们的色彩感,英译时需尽量保持颜色所承载“象”的原型性(prototype)和“意”的完整性(integration),力求在译语中再现符号和文化内涵的本来面貌。
例5:肝疟者,令人色苍苍然(《素问·刺疟篇》)。
Liver malaria is marked by cyanotic countenance.
“苍”(青色)是从原意“远望的草色”来摹写“肝疟,使人面色苍青(发绀)”。事实上,英语中的单一颜色如green、blue等在汉语中代表的颜色范围有所不同。“摹色”在一些语境中并不仅仅在于呈现颜色,而暗指该颜色涉及的实物原型,并能使人想起该实物特点[9]。据数据统计,“苍”在《内经》出现有33次之多,如“在脏为肝,在色为苍”“肝热者,色苍而爪枯”等,有学者将其视为“青”的形态变体[10],英译时需根据语境和语义的变换来对应其色。目前与“苍”对应的基本颜色词有green,dark green,greenish,blue和cyanotic(发绀、青紫),或是直接转换为“苍”所代表的物像,如上文的jade(翡翠、璧玉)。而对于《素问·生气通天论篇》中的“苍天之气,清静则志意治”,因为“苍天”是来泛指天空的颜色,所以也可用heaven一词来指代“苍”所喻指的“青”色。此句用cyanotic直接阐明“面色发绀”之意,简单明了,缺点是失去了“苍”所蕴含的色彩和意蕴,这在中医翻译中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
例6:是动则病饥不欲食,面如漆柴(《灵枢·经脉》)。
Invasion of pathogenic factors into the channel will cause the hunger without appetite and the black and emaciated complexion like lacquer.
《内经》中有很多摹写面部气色的语词和语句,如《素问·至真要大论篇》有“面赤目黄,善噫嗌干,甚则色炲”,其中“炲”是用“烟气凝积而成的黑灰”来凸显面色之“黑”,可译为blackish。同样,此句用“漆”呈现“肾足少阴之脉病候”,又描摹出“柴”之“干枯”特征,以凸显疾病轻重以及病源之所在。如笔者主张既要描绘其“色”,又要勾勒其“形”,寓意于形才能实现译语的告知和再现作用;由此,译文将black,emaciated和lacquer有序排列,使目标语读者从语境中能够大致把握其本意。
例7:五气护身之毕,以想头上如北斗之煌煌,然后可以入疫室(《素问·刺法论篇》)。
After five kinds of Qi protecting the body, one can imagine that the Big Dipper is shining over the head, then he can enter the epidemic room.
句中“煌煌”是指北斗明亮、耀眼,李照国将其译为shining,意为reflecting,emitting or radiating light,在英语中确有shining light,shining star或shining sun等词群搭配。不过界定语义后,笔者认为shining不足以反映出“煌煌”所指色彩的鲜明度,为使其概念范畴更接近于源语,可选择brilliant或splendid等词,其意为full of light或having striking color(耀眼)。
《内经》中也有很多直接临摹自然之色的语词,如“东方青色,入通于肝”“南方赤色,入通于心”等基本色,用于转喻五脏;或者使用如“草兹”“乌羽”“丹”等,基于其“色”来摹拟物像。如《素问·五常政大论篇》有“太阳司天,寒气下临,心气上从,而火且明,丹起金乃眚”,其中,“丹”明为红色,可择取“火”对应的颜色“红”来谕指“火气”,译为fire qi。因为世界各民族对“火”所代表的颜色和形象基本统一,不需再辅以red等语词来限定,仅呈现“丹”的意义内涵即可。
“摹形”是指通过具体真切地描摹形状、样式来说明人或物形态特征的一种修辞方法。《内经》很擅长运用“摹形”的修辞手法,呈现人物或各种脉象的质地、情态和风格等。如何在翻译中成功转换这种带有情感色彩,甚至押韵的语词、语句,既使之符合句法规范性、文体的艺术性,又能具有意义的逻辑性,这需要译者认真遣词酌句,择善从优。
例8:厥胸满面肿,唇漯漯然,暴言难,甚则不能言,取足阳明(《灵枢·杂病》)。
The adverse flow of qi that causes chest fullness, facial dropsy, drooling of swollen lips, sudden loss of voice or even difficulty to speak can be treated by needling the acupoints of Foot-Yangming Channel.
“摹形”将形式与意义融为一体,力求通过形态的塑造唤起读者对“形象”和“物像”的认知。笔者认为,鉴于汉语中“摹形”辞格的特殊表现力,在英语中很难找到与其完全匹配的对应词,翻译时可将重点置于语词意义和行文风格的考量上。如本句中“漯漯”一词在《内经》中主要用于描绘三种情态:①水湿寒栗。如《灵枢·癫狂》有“风逆暴四肢肿,身漯漯,唏然时寒”;②汗出。如《素问·刺腰痛篇》有“会阴之脉,令人腰痛,痛上漯漯然汗出”;③肿大流涎。如本句“唇漯漯然”。李照国将“漯漯”译为drooling of swollen lips,从drooling(流涎)和swollen(肿胀)两个维度阐释其意义,特别是drooling一词在一定程度上也使其画面感得以释放。
例9:是动则病洒洒振寒,善呻,数欠,颜黑,病至则恶人与火,闻木声则惕然而惊(《灵枢·经脉》)
The invasion of pathogenic factors will cause the following like chills sprinkled with cold, frequent groaning and stretching oneself, black complexion, aversion to other people aside and fire during the onset of the disease and sudden terror upon hearing the sounds made by wood.
“洒洒”原指四散或分散落下,在《内经》中经常用来摹写寒冷、寒栗的样子。如《素问·刺疟篇》有“肾疟者,令人洒洒然”,《素问·脉解篇》有“阳盛而阴气加之,故洒洒振寒也”,《素问·风论篇》也有“腠理开则洒然寒,闭则热而闷”。由此,译文使用chills和cold来表意,用sprinkled来摹形。sprinkle在英语词典中主要有两个义项:distribute loosely与cause(a liquid)to scatter。可见,sprinkle与“洒洒”的语源较吻合,皆通过仿拟其“象”即distribute或scatter来激发读者共鸣,勾勒出“周身寒栗”即chills的样子。
同样,“惕然”一词勾勒出精神惶恐、惊恐的样子。《灵枢·经脉》中有“坐而欲起,目如无所见,心如悬若饥状,气不足则善恐,心惕惕如人将捕之”。相对于呈现“惕”的语义即fear而言,刻画其物像是英译的重点和难点。从众多近义词如fear、panic、dread、distress、fright、horror、worry中,笔者遴选了terror一词替换李照国版本中的fear;根据牛津双语词典,terror意为an overwhelming feeling of fear and anxiety,一方面可以凸显fear的强度和程度之重,另一方面又触及anxiety的不适感,意义完整且形式贴切,并在一定程度上展现出源语的画面感。
例10:浑浑革至如涌泉,病进而色弊;绵绵其去如弦绝,死(《素问·脉要精微论篇》)。
The pulse beating like a bubbling spring indicates progress of the pathogen, and that like a breaking musical string indicates impending death.
此句中“浑浑”“绵绵”用来摹绘“脉大而急速,如泉水上涌”和“脉隐约微细无力,如弓弦猝然断绝”,使难以辨别的脉象读起来生动而鲜明。英译时需尽力将这种形态切入译语中,力争为译语读者可闻、可见、可感,让诸如“浑浑”“绵绵”等语词的情感意义通过译语的恰当形式得到补偿。上文依循“明喻”辞格like a bubbling spring和like a breaking musical string来呈现“象”的色彩,在译语中完成意象的塑造和意义的建构;虽不如原文的叠音词效果显著,但也尽可能实现了“象”的形式转换,特别是bubbling一词兼有“摹声”效果,即a gurgling sound或bubble burst更是具有情感和艺术氛围。
可以说,中医传统深奥的哲学思想和工整美妙的语言形式是译者发挥主动性和创造性的桥梁。对于“摹形”修辞格,笔者认为翻译时在表意前提下可尽量赋予译文一种积极的人文风格和情感色彩,在不悖于原意的基础上,凸显源语和译语文化价值观的沟通交流。
通过以上对《内经》“摹状”辞格的三种形式即摹声、摹色、摹形英译的总结和探讨,可以发现其“声象”“物象”以及“形象”在译语中的摹写和塑造的本质是形式与意义并存并重,进而使译语既能诠释、阐发语义与医理,又能充分展示中医文化的符号感即“象”的塑造,以“象”来驱动“意”,以“意”来呈现“象”;“象”与“意”的整合化为文本语境,作为具体的表现手段折射出译者和文本的意义建构取向。如此,一方面开掘出原文隐喻的内涵,另一方面又塑造出译本的美学形式,在实现语言表层概念转换的基础上,可以更深刻、更含蓄地实现中医文本在医理意义和文化层面的双重解构和对外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