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超,吴世彩
(山东中医药大学中国康复研究中心,济南 250355)
元代医家朱丹溪名列“金元四大家”之一,但其公认的存世著作仅有三部,即《格致余论》《局方发挥》《本草衍义补遗》(以下简称《补遗》),《补遗》是其中唯一的药学专著。据严余明等[1]考证,《补遗》一书作者为朱丹溪,部分内容经门人及明代方广增补。故《补遗》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朱丹溪在药学方面的学术思想,而其药学思想在以往研究中似有缺欠。
《补遗》系朱丹溪对北宋·寇宗奭《本草衍义》(以下简称《衍义》)的补充与纠谬,故名《本草衍义补遗》。实际上,《补遗》可视为《衍义》的读书笔记,其内容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与《衍义》内容一致,是对《衍义》的抄录;另一部分与《衍义》内容不同,是对《衍义》的补充或纠谬。后者更能体现《补遗》的学术特色与其药学思想,也正是本文讨论的主要范围。《补遗》的学术特色主要体现在以下4个方面。
朱丹溪发扬儒学格物致知的精神,对《衍义》进行了补缺与纠谬。“格物致知”出自《礼记·大学》,意即推求事物原理以获得新知,强调认知事物的理性精神。自南宋《大学》被列为“四书”之一,作为《大学》“八条目”之首的“格物、致知”遂逐渐成为儒学修养的第一要义。朱丹溪深谙儒学,“以医为吾儒格物致知一事”[2],并将格物致知的精神运用到《补遗》的创作之中,即对《衍义》不盲目从信,勇于质疑,理性探索,补其未备,纠其谬误。其对《衍义》的“补遗”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补遗》对《衍义》的补充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其一,补充《衍义》未收录的药物。严余明等[1]考证,《补遗》补充了《衍义》未收录的药物凡43种,其中多数至今仍使用频率很高,如知母、贝母、玄胡、麦门冬、牡丹皮、玄参、芦根、车前子、黄芩等。
其二,补充《衍义》已收录但论述未备的药物。《衍义》对药物的论述,虽涉及形态、颜色、性味、归经、功效、主治、产地、鉴别、炮制、禁忌等诸多方面,但并非对每味药物的论述都涉及上述内容。故《补遗》对《衍义》已收录但论述未备的药物进行了补充。刘玉玮考证:“在《补遗》全书中,除有9条与《衍义》内容大致相同,或比原内容稍略外,其他均有不同程度的增补。[3]”《补遗》对《衍义》的补充更注重两方面内容,一是药物的阴阳五行属性,这可能与朱丹溪注重格物致知有关。然其并未明言划分药物阴阳五行属性的依据,使后人不明所以,故这部分内容对后世价值不大;二是与临证使用相关的内容,如药物的性味、功效、主治、禁忌等。刘玉玮认为:“《补遗》所载药物中,90%以上的药论中增补了药物功用内容……《补遗》一书在释药中共增补了《衍义》中缺略的用药禁忌内容32条之多”[3],体现出《补遗》注重药物使用、立足临证实践的医学态度,与《衍义》更注重药物的形态、颜色、产地、鉴别等药学理论迥然有别。
关于《补遗》对《衍义》的纠谬,李秀华等[4]认为《补遗》与《衍义》释药有相反意见的约15种。如《衍义》言厚朴“至今此药盛行,既能温脾胃气,又能走冷气,为世所须也。[5]”寇宗奭认为厚朴能温补脾胃之气,故为人所重。《补遗》对此提出反驳:“(厚朴)气药之温,而能散泻胃中之实也。而平胃散用之,佐以苍术,正为上焦之湿,平胃土不使之太过而复其平,以致于和而已,非谓温补脾胃。习以成俗,皆谓之补,哀哉![6]”朱丹溪则认为厚朴之功不在温补脾胃,而在燥湿平胃。重用厚朴温补脾胃习以成俗,是为谬误。其观点符合今天的临床认识。若遵寇宗奭之说,对脾虚患者重用厚朴,必因其辛散温燥更伤脾胃,犯虚虚之戒。
然《补遗》的“纠谬”未必确凿。如《衍义》认为肉豆蔻“多服则泄气”[5]65。《补遗》则谓肉豆蔻“温中补脾……《衍义》不详其实,谩亦因之,遂以为不可多服”[6]55。据今天的临床认识,肉豆蔻不具有补脾之功,且性质温燥,多服必耗气伤阴。可见,《补遗》的本处“纠谬”愈纠愈谬。但此类疏谬毕竟是少数,不应据此苛责《补遗》的理性探索。
朱丹溪论药一改时人极言诸药之利,罕言诸药之弊,勉人多服久服的时弊,强调药有利弊,当尽其利而避其弊,据证用药,中病即止。故曰:“天生斯民不厌药,则气之偏,可用于暂而不可久。[6]53”笔者考证,全书196种药物中的128种均记有用药禁忌或注意事项,占全书药物的65%。《补遗》中的部分用药禁忌,反映出朱丹溪“相火亢则害,气阴承乃制”的学术思想。正如《格致余论·张子和攻击注论》所言:“阴易乏,阳易亢;攻击宜详审,正气须保护。[2]50”
大凡气温热、味辛燥的药物,既伤阴又耗气,当据证使用,中病即止。《格致余论·相火论》谓:“相火易起……煎熬真阴,阴虚则病,阴绝则死。[2]42”《局方发挥》亦云:“阳常有余,阴常不足。[6]35”“辛香燥热之剂,以火济火,实实虚虚”[6]37,故辛温之药伤阴。又《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曰:“壮火之气衰……壮火食气”,故辛温之药亦耗气。
如《补遗》言半夏“诸血证禁服”[6]56;言秦椒“世人服椒者,无不被其毒。以其久久则火自水中起,谁能御之”[6]58;言石钟乳“为慓悍之剂……不可轻服,多发渴淋”[6]53,均是过用辛温伤阴的禁忌。
再如,言胡椒“性燥……喜食者众大伤脾、胃、肺气,积久而大气则伤”[6]58;言大蒜“属火,多用于暑月,其伤脾伤气之祸,积久自见”[6]61;言干姜“如多用则耗散元气,辛以散之,是壮火食气故也”[6]63,均是过用辛温耗气的禁忌。
大凡攻击之药,或吐、或下,或渗利易耗伤气阴,亦当据证使用,中病即止。《格致余论·病邪虽实胃气伤者勿使攻击论》谓:“大凡攻击之药,有病则病受之,病邪轻而药力重,则胃气受伤。[2]18”
如《补遗》言常山“性暴悍,善驱逐,能伤其真气……病人稍近虚怯,勿可用也”[6]56,言苦丁香“性急,损胃气。吐药不为不多,胃弱者勿用。设有当吐之证,以他药代之可也。病后、产后宜深戒之”[6]61,即是慎用吐法攻击的禁忌。
再如言牵牛“若非病形与证俱实者,勿用也。稍涉虚,以其驱逐之致虚,先哲深戒之。不胀满,不大便秘者,勿用”[6]56,言巴豆“去胃中寒积,无寒积者勿用”[6]64,言锁阳“虚而大便燥结者用,虚而大便不燥结者勿用”[6]65,即是慎用下法攻击的禁忌。
又如言茯苓“仲景利小便多用之,此暴新病之要药也。若阴虚者,恐未为治宜”[6]57,言冬瓜“性走与急,久病与阴虚者忌之”[6]61,言泽泻“服此未有不小便多者。小便既多,肾气焉得复实”[6]68,即是慎用渗利攻击的禁忌。
《补遗》虽是对《衍义》的补充发挥,但书中征引并不局限于《衍义》一书。笔者统计,《补遗》直接或间接征引的书目有近30种之多,许多今已亡佚。其征引者既有《本草》《别录》《食疗》《日华子》《图经》《衍义》等本草著作,亦有《秘要》《局方》等方剂著作,还有《黄帝内经》《素问》等医理著作,更有《诗经》《周礼》《礼记》《春秋》《尔雅》《说文》等非医学著作。此外,书中又以“洁古云”“东垣云”“成无己云”等语征引前人观点,充分体现了作者广博的涉猎范围与严谨的学术态度。
如《衍义》未录贝母。《补遗》补充贝母道:“《本草》:主伤寒烦热,淋沥,瘕疝,喉痹,金疮,腹中心下结实满,咳嗽上气。《日华子本草》云:消痰,润肺。及烧灰,油调敷人恶疮,至能敛疮口。《别说》云:能散心胸郁结之气,殊有功……今用治心中气不快,多忧愁者,甚有功信矣。[6]69”论贝母一药的功效与主治,便征引了《神农本草经》《日华子本草》《本草别说》三部著作。但作者并未对前人观点全盘接受,而是据临证经验有所损益,即未采纳《神农本草经》言贝母治“乳难”“风痉”的观点,补充了贝母“治心中气不快,多忧愁者”的疗效。
《补遗》于《衍义》之外,补充了许多经验方与医案,以方论药,以案证效。
经验方中既有单方又有复方。单方经验方如言灯心“火烧为灰,取少许吹喉中,治急喉痹甚捷”[6]56;言石榴“其花白叶者,主心热吐血及衄血等,干之作末,吹鼻中立瘥”[6]61;言香薷“浓煎汁成膏,为丸服之,以治水胀病,效”[6]61。复方经验方如言柏皮“配细辛治口疮,有奇功”[6]62;言红兰花“产后血晕口噤,腹内恶血,胎死腹中,并酒煮服”[6]63;言木贼“得禹余粮、当归、川芎,疗崩中赤白;得槐鹅、桑耳,肠风下血服之效”[6]65;言蒲公草“洗净细锉,忍冬藤同煎浓汤,入少酒佐之,以治乳痈,服罢随手欲睡,是其功也,睡觉病已安矣”[6]66。
医案中,如言皂角刺“崔言者,职隶左亲骑军,一旦得疾,双眼昏,咫尺不辨人物,眉发自落,鼻梁崩倒,肌肤疮癣,皆为恶疾,势不可救。一道流,不言名,授其方曰:皂角刺一二斤,为九蒸九晒,研为末,食上,浓煎大黄汤,调一钱匕。服一旬,须发再生而愈。[6]64”本案患者盖患麻风病,遵医嘱以大黄汤调皂角刺末饮服而愈,以此证明皂角刺功效托脓排毒,主治疥癣麻风。
《补遗》重视收录药食同源的食类本草。笔者统计,全书收录的40 种以上药物至今仍被人们作为日常食物,占全书196种药物的20%以上。其中包括薏苡仁、大麦、栗等谷物,葡萄、樱桃、梨等水果,茄、冬瓜、韭等蔬菜,鸡、鲫鱼、羊肉等鱼肉,糖、大蒜、香油等调味品。这些食类本草,有的未被《衍义》收录,有的则在《衍义》之外有所补充。
《补遗》于《衍义》之外,对一些食类本草的功效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强调其药用价值。正如《素问·脏气法时论篇》所言:“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气味合而服之,以补精益气。”
如《补遗》言韭“研取其汁,冷饮细呷之,可下膈中瘀血,甚效。[6]61”《格致余论·治病必求其本论》便记录了一则以韭汁治膈中瘀血的验案:“东阳王仲延遇诸途,来告曰∶我每日食物必屈曲自膈而下,且硬涩作微痛,它无所苦,此何病?脉之,右甚涩而关尤沉,左却和。予曰∶污血在胃脘之口,气因郁而为痰……为制一方:用韭汁半银盏,冷饮细呷之,尽韭叶半斤而病安。已而果然。[2]4-5”本案患者噎膈,朱丹溪据其脉证分析病机为胃口瘀血,进而导致气郁痰凝,故予韭汁化瘀。瘀血得化,气顺痰消,患者病愈,可见韭汁化瘀疗效可靠。
再如《补遗》言柿“为阴,有收之义焉。[6]60”《格致余论·慈幼论》亦谓:“(小儿)阴长不足……但是发热难化之物,皆宜禁绝,只与干柿、熟菜、白粥……干柿性凉,可为养阴之功”[2]9-10,提出干柿性涩养阴,适合小儿阴虚之体食用。
食类本草虽性质平和,药食同源,然凡药皆有偏性。药之偏性既能治病亦能害人,故食类本草亦有使用禁忌,当适可而止。正如《素问·五常政大论篇》所言:“谷肉果蔬,食养尽之,无使过之,伤其正也。”作者亦明言:“药,则气之偏,可用于暂而不可久。”
如《补遗》言鸡“性补,故助湿中之火。病邪得之,为有助而病剧。非鸡而已,与夫鱼肉之类,皆能助病者也。《衍义》未暇及也。[6]59”鸡虽为寻常禽肉,但助湿生热,性补留邪,病者在所当忌。进而提出非但是鸡,凡鱼肉之类皆有碍祛除病邪。《格致余论》中亦有相同观点,如言老人“好酒腻肉……皆在所忌”[2]6;言小儿“一切鱼肉……皆宜禁绝”[2]9。
再如,《补遗》言樱桃:“性大热而发湿……《衍义》发明其热能致小儿之病。旧有热病与嗽喘,得之立病,且有死者矣。[6]60”樱桃虽为寻常果实但性热助湿,故小儿阳盛之体,如旧有热病喘嗽者在所当禁。反此禁忌甚有致死者,不可不戒!
《本草衍义补遗》作为朱丹溪唯一存世的药学专著,很大程度上反映出其药学思想。然限于时代条件与作者认知能力,书中不足亦不容忽视,如对药物阴阳五行属性的划分缺乏依据但影响不大;对一些药物的论述存在谬误,甚至对《衍义》“愈纠愈谬”。笔者认为评价古籍应具备两种视角,一是从今天的学术水准评价其内容的正误是非,由是而观,《补遗》的内容谬误在所难免;二是从历史的演进脉络评价其贡献的大小利弊。就此而论,《补遗》的历史贡献便毋庸置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