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卫东,方向明
(安徽中医药大学,合肥 230000)
《临证指南医案》[1]一书是由叶天士门人华岫云等整理编撰而成,此书详细地记录了叶天士的临床经验,充分展示了其阐释理论勤求古训、立方遣药博采众方的学术特点。而《临证指南医案》卷一的“虚劳篇”,则集中体现了叶天士对虚劳的诊疗经验和思路方法。全篇共收载医案115首,研读总结这些医案,以蠡测其辨治虚劳的思路。
“虚劳篇”所载医案的症状不尽相同,或“背寒心热”,或“腹膨减食”,或“多梦纷纭”,虽有上、中、下脏腑虚损之别,但总属阴阳二气失调。叶天士认为阴阳二气的失调是引起虚劳的根本病因,强调“因病致偏,偏久致损”。若经过治疗阴阳未协,则内损不复而传劳,因此才有“久虚不复谓之损,损极不复谓之劳”之说。
虚劳致病之由并非一种,疾病过程中所现之候也各异,实难缕析。而叶天士在辨证过程中,统分阴阳之造偏,细别脏腑之虚损,参四时运气,断先天后天,使得虚劳的辨证清晰而其论治亦甚明了。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指出:“阴胜则阳病,阳胜则阴病。阳胜则热,阴胜则寒”[2],因此,阴阳偏盛而致病,辨证尤须重视阴阳,是为后续治病的根本。叶天士善于以阴阳二气的造偏对病症做出诊断。如汪案:“今经不调和,耳鸣心漾,汗出,畏恐神痹,两足皆冷兼浮肿……都因肝肾内怯,阳不交阴所致。[1]31”患者现月经不调,伴有耳鸣心悸,汗出,畏惧惊恐,神思迷惘,双足皆冷兼见浮肿。叶天士认为这是由于肝肾内亏、阳虚而不济阴所致。陈案:“疬劳在出幼之年,形脉生气内夺。冬月可延,入夏难挨。[1]24”先天禀赋不足,复加疬劳消烁,冬月气候阴凉尚可耐病,入夏时气炎热则难以经受。叶天士认为此是真阴耗竭。又如王案:“阳虚背寒肢冷,阴虚火升烦惊。[1]32”阳虚失于温煦而背寒肢冷,阴虚无以制火而心烦惊悸,叶天士指出此为阴阳俱虚,属虚损一门。
四时运气的变化常常会对疾病的病因病机产生较大影响,因此,《素问·五常政大论篇》强调“故治病者,必明天道地理”[2]301,而叶天士所做正是如此,在辨证过程中以四时运气为参考。如张案:“劳烦,夏秋气泄而病,交小雪不服元……恐春深变病。[1]26”又如徐案:“今年长夏久热,伤损真阴,深秋天气收肃,奈身中泄越已甚。[1]25”天人合一强调的是人与天地的息息相关,而天地间四时运气的变化也在时时刻刻影响着病体,叶天士在诊治疾病时,追问症状历经春夏秋冬四时的变化,依据四时运气的变化来追寻病因病机。
叶天士按虚、损、劳来区分虚劳病证的病程以及病情,又以上损、中损、下损辨别虚劳的病位以及所累及的脏腑。由于虚劳所累及的脏腑不同,所见的病证也各异。叶天士认为上损虚在心肺,或见心虚神失所养的“神衰”,或见肺虚肃降失司的“久咳”,抑或心肺两虚、肺卫虚寒则失于温煦,心营亏虚则易生内热,遂见“背寒心热”。中损虚在脾胃,或见胃阴虚气失和降的“欲呕”,或见脾阳虚失于温运的“能食不化”,抑或脾胃两虚,脾虚失运则中气痞窒,胃阴失润则饮食不磨乃见“腹膨减食”。下损虚在肝肾,或见肝阴不足络脉失养的“胁中刺痛”,或见肾气亏虚摄纳失权的“吸短精浊”,抑或肝肾两虚,肝不藏血则阳失所附,肾不藏精则阳神浮越,可见“多梦纷纭”。在下损的辨证中,叶天士又特别强调下损八脉兼病的情况,或见阳维脉衰不司维续的“下部无力”,或见奇经脉海乏气流行的“身体前后牵掣不舒”。
在《临证指南医案》中,叶天士虽然主张以上损、中损、下损对虚劳进行辨证,但是在实际案例中,更多的是多损夹杂的情况,如上损及胃,下损及中,甚或三损并存。上述列举的病证,只是为了更好地阐述叶天士以三损定脏腑病位的思路,其在临证中则需灵活使用。
李士材根据《黄帝内经》“治病必求于本”的思想,提出了“先天之本在肾”“后天之本在脾”的观点[3]。李士材强调的是肾为先天之本,而脾为后天之本,叶天士在诊治虚劳时亦遵循这一原则。但是,叶天士还依据疾病传变至先天后天判断病情的转归,扩充了肾为先天、脾为后天理论的临证内涵。如汤案:“天癸未至,入暮寒热,此先天真阴不足,为损怯延挨之病”[1]25,天癸未至,月经未见初潮,因此尚无阴血亏虚之故,病患却暮时发寒热,叶天士认为这是先天真阴不足所致,且“救阴无速功”,因此此病易发展为迁延难愈之病。某案中:“入夏发泄主令,由下损以及中焦……积损难充,不禁时令之泄越耳。古人减食久虚,必须胃药。[1]34”久积虚损,阴损及阳难以充盛,遂不禁夏月时令的泄越。叶天士指出减食久致虚损,应治以脾胃之药,因脾胃为生化之源,晚服参术膏,早用滋肾温阳之品,则“长夏不复奈何”。
虚劳一病病因繁杂,病机难明,而上述4种辨证是基于虚劳篇所有医案综合总结而来。叶天士在诊治虚劳时灵活使用此四法,或单用一法,或联合诸法,使得虚劳的辨证明晰,为其论治提供了准确可靠的指导。
叶天士在以四法对虚劳准确辨证后,依上损、中损、下损以及兼病的不同而采取不同的治法方药。同时认为“中宫后天为急”,重视顾护脾胃,在治诸损尤其上损中,用药常常兼顾脾胃。
上损病在心肺,以心肺营阴虚耗多见,叶天士用药多以甘凉柔润为主,以补养营阴。而其在治疗上损时常兼顾脾胃,这在补肺阴和养心营上还是有细微差别的。
3.1.1 甘凉补肺胃之阴津 肺体清虚且居华盖之位,是为娇脏,性喜凉润而恶温燥。上损常耗伤肺阴,肺燥失润,宣肃失司,多见咳逆。如徐案:“清金润燥热缓,神象乃病衰成劳矣……寐中咳逆。[1]24”羸病神衰成劳,眠中常咳嗽气逆,治以清金润燥后热有缓解。叶天士认为此病不宜“温补刚燥”,遂以人参大补元气,辅以茯苓、白蜜益气和中,天冬、熟地滋阴润肺,诸药合用柔补凉润。胃为阳明而属燥土,主司受纳谷食,喜润恶燥。肺胃皆喜润恶燥,病多相互牵累。上损及胃时亏耗胃阴,胃燥伤津,腐熟无力,多见食减少餐。如仲案:“久嗽,神衰肉消,是因劳倦内伤……胃口得苦伤残,食物从此顿减。[1]34”肺虚久嗽,神萎消瘦,实属上损,医者却药用苦寒沉降,以致气泄汗出津伤,胃气受戕而食谷骤减。叶天士先治以“建中法”修复苦寒沉降伤害,方用黄芪建中汤去姜。黄芪建中汤温中补虚,因素有阴虚遂去生姜,以免辛散伤津,再加五味子敛肺益气,后易方以甘凉平补之法善后。
3.1.2 柔润养心脾之营液 心性通明且为神之居,是为君主,心恶热扰而喜清静。操持思虑,耗伤心营,神失所养而见神烦心悸。如颜案:“劳心营液既耗,气氛之热自灼,手足心热,咽干烦渴。[1]38”叶天士认为这多是由于精液损伤,阴虚生热,并非有余之邪热,故在治疗时取人参、生地、天冬、麦冬滋心营,丹参、茯神、灯心、竹叶心清心热,以“滋清制亢”之方,“理心之用,以复五液”。脾为太阴而属湿土,运化水谷精微,灌溉四旁。心需营养,而脾为营之本,虚多母病及子。上损及脾时,耗损脾阴,脾失健运,运化无权,可见头眩脘闷。如某案:“诵读身静心动,最易耗气损营,心脾偏多,不时神烦心悸、头眩、脘闷。[1]36”诵读身虽静坐,但心动神思暗耗心脾营气,因而常心烦、心悸、头眩、脘闷。此是由于心脾损伤,诸症自来,叶天士治以淮小麦、柏子仁养心安神,以南枣肉、炒白芍、炙草补脾益气,诸药合用“灌溉营阴,使阳不升越”。
脾藏营,为营之化源,胃生卫,乃卫之根本。中损累及脾胃,则营卫生化乏源,遂见食减形瘦,时作寒热。叶天士尤重后天脾胃,强调“中宫后天为急”,处方多以甘温健中为主,从中以益营卫。如汪案:“背微寒、肢微冷,痰多微呕,食减不甘……时作微寒微热之状。小便短赤,大便微溏。[1]37”背寒肢冷,痰多微呕,食少不馨,这是胃阳虚弱、卫失养护所致。小便少赤、大便微溏都是因虚致病。叶天士认为应“二气交伤,然后天为急”,当“建立中气以维营卫”,治以归身、白芍、南枣养营,以人参、桂枝木益卫,诸药合而调补营卫。
除治疗中损,叶天士还使用甘温建中法治疗一些上下交损、阴损及阳的重症。如某案:“神伤精败,心肾不交,上下交损,当治其中。[1]38”神伤精耗,肾水不上济而君火炎,君火失下煦则肾水寒,心肾不交二者皆损。“有形精血难复,急培无形之气”,叶天士遂以参术膏建中气。又如华案:“此劳怯损伤不复之病,已经食减,便溏,欲呕,腹痛。[1]39”叶天士认为这些症状都是营卫交损所导致的,应以脾胃后天为重,因此治疗时以张仲景建中法。
下损病在肝肾,多以精气内夺、阴虚阳亢为主,叶天士主张“重镇以理其怯,填补以实其下,血肉有情充养身中形质”,而其在填精补气、潜阳滋阴时,又有各自的处方用药特点。
3.3.1 填精补气之分 精气是生命的本源和维持生命的基础。下损致精气亏耗,“精气夺则虚”,精气的耗损常导致虚病,乃见色夺、神夭等。如曹案:“精气内夺,冬乏收藏,入夜气冲呛逆,不得安寐。[1]28”精气本已虚损,而入冬时令主收藏,此却收藏乏源,气虚则气逆上冲,精亏则不得安寐。“形之不足,温之以气;精之不足,补之以味”,因此“气味和合而服食,可以补益精气”。叶天士主张以“质重味厚,填补空隙”,认为“以草木无情之物为补益,声气必不相应”,因此治疗时多以血肉有情之品填精。此案治以鲜紫河车、紫衣胡桃肉补味生精,以人参、茯苓、五味子温气益形,佐以茯神安神。
3.3.2 滋阴潜阳之异 “阴平阳秘,精神乃治,阴阳离决,精气乃绝”[2]14,阴阳平衡是健康之本。下损阴虚阳亢,水火不济,遂见咯血、遗精等。如吴案:“遗浊已久,上冬喉中哽噎,医投寒解,入夏不痊。[1]27”病患遗精流浊已久,入冬更见咽喉噎塞不适,医虽投以寒药缓解,但至入夏仍未痊愈。叶天士指出这是由于肾阴为流浊暗耗,阴浅则肝肾龙雷之火难潜,于冬季本应收藏时令,反升清窍所致,治疗时应“益水源之弱,制火炎之炽”。滋填益水时,强调“勿骤进温热燥药”,治以6味减丹皮、泽泻,加阿胶、龟胶、胡莲肉滋填涩固。潜阳制火时,注意“必佐介属重镇”,药用牡蛎、秋石介以潜阳,使上下得交、水火既济而病愈。
“下元之损,必累八脉”,下损肝肾,精血亏虚,以致奇脉失护,可见身体前后牵掣不舒、行步倚斜等。叶天士认为此虽多见筋骨之间病证,但实则内应精血的损伤,治当填精益血,但通阳守阴各有侧重。
3.4.1 柔通升阳 下损及八脉而以阳虚为主,治宜升阳法。如朱案:“辛温咸润,乃柔剂通药,谓肾恶燥也,服有小效。是劳伤肾真,而八脉皆以废弛失职。[1]32”以辛温咸润柔剂之药后稍有好转,这是由于过劳损及肾真,以致八脉失养而废弛失用。叶天士主张以升阳法治之,此阳虚之证不宜以气质雄烈且刚燥的肉桂附子治疗,因为“精血主脏,脏体属阴”,过用刚燥则劫阴损液,当以柔剂升阳。治宜“柔剂阳药”,遂以鹿茸、苁蓉、杜仲、菟丝子、沙苑升阳,从阴引阳,又以归身、杞子、柏子仁滋阴,诸药合用以温阳滋阴养护奇经八脉。
3.4.2 静摄守阴 下损及八脉而以阴虚为主,治宜守阴法。如王案:“此少壮精气未旺,致奇脉纲维失护……今纳谷如昔,当以血肉充养。[1]23-24”少壮时精气亏虚,导致奇经八脉失去养护,而现在病患饮食如常,示其后天化源充足。叶天士主张以血肉有情之品填精益气充养八脉,其收涩充固之效非沉降苦寒药所能及。治宜“至静阴药”,乃用牛骨髓、羊骨髓、猪骨髓等血肉有情之品填精,以杞子、当归补血,以茯神、胡莲、芡实益气,诸药合用以填精益气充养奇经八脉。
下损及八脉多已是阴阳皆损的疾病后期,因此叶天士在治疗时多是灵活结合柔通升阳和静摄守阴,阴阳互补。补阳不在刚燥,贵在温柔升阳,从阴引阳;滋阴不在苦寒,贵在柔静守阴,从阳引阴。
综上所述,《临证指南医案》一书作为叶天士临证的记录,其“虚劳篇”充分展示了诊治虚劳时辨证思路的精巧及治法遣方的灵活,研读并总结这些医案,以期为临床提供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