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亦潇(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
服饰是人类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发展史中,也起到了展示、反映文化特点的作用。一部人类服饰演化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部人类文化发展史:从原始社会旧石器时代晚期开始的兽皮制衣,到春秋战国时期织绣工艺的巨大进步,再到明清时期上下层社会服饰出现阶级性的区别,人们的生活习俗、审美情趣,甚至文化心态、宗教观念,都沉淀在服饰的表现中,构成了服饰文化的精神内涵。
在鲁迅的作品中,各种角色鲜明的性格不仅体现在人物的语言、表情、动作上,也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人物的穿着上。服饰的描写是一种具体可感的物质表现形式,可以给人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使人物形象更加直观、立体。鲁迅所处的时代,正是社会变革的时代,同样,服饰也处在一个过渡的时代,作者在作品中着力描写人物的穿着,不仅有助于强化人物肖像,凸显人物性格,体现作者的写作主旨,还能透过服饰看到那个时代的民俗特点。从美学角度讲,服饰属于重要的审美客体,既增加了文章的艺术美,又能反映特定时代特定地域的民俗文化,从而使读者更能理解文章的写作社会背景,进一步加强对人物的理解。所以,学会分析鲁迅作品中出现的服饰,对其文章内容的分析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
一个人的服饰特点往往可以表现出个人形象,鲁迅的作品注重细节描写,对服饰的描写也很有讲究。通过对服饰的描写,既可以体现出人物层次、性格、身份,还可以产生文章内容上的前后对比,进而凸显人物性格的变化,从而更好地表现作品主题与作者思想。
综观鲁迅作品,我们会发现其服饰描写具有一致性。无论是孔乙己、闰土,还是赵七爷,“长衫”和“短衣”是他们最明显又一致的分界。《风波》中,又矮又胖的赵七爷“穿着宝蓝色竹布的长衫”从独木桥上走来,七斤嫂立刻就有了自己的判断;孔乙己从“穿长衫的”“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到“穿一件破夹袄”的“短衣帮”,阶层退化明显;而发达了的阿Q,即使“腰间还挂着一个大褡裢,沉甸甸地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换上的新衣服也不过是“新夹袄”,短衣永远都是短衣。这种“长衫客”与“短衣帮”的界限划分在鲁迅的作品中被刻意为之,从而使得长衫具有了符号的象征意味。长衫本是当时上等的体面有钱人身份地位的标志,所以老爷们都是穿长衫的,所以孔乙己读书读到贫困潦倒,也不放弃对“长衫”的幻想,想成为“长衫人物”,哪怕这件长衫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哪怕穷的只能和“短帮”一样站着喝酒,孔乙己也不肯脱掉这标志着上等人的长衫。这样的矛盾体现了封建文化熏陶下的病态心理。
鲁迅的服饰描写,既有一致的阶层特点,也有典型人物的独特性。在《故乡》中,对于成年闰土的服饰是这样描写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缩着。”一见这样的描写,读者就可以清晰地看出闰土当时已经是处于很贫困的状态,也为接下来他对“迅哥儿”态度的转变做了铺垫,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当时正是春节,天气寒冷,而“破毡帽”和“极薄的棉衣”这样的衣着描写更能体现出成年闰土的家境贫寒,也不难解释他性格的变化。由开始和鲁迅一起在瓜田里刺猹的亲密无间,到现在看到鲁迅的紧张与令人隔阂的“老爷”的称呼,仅仅利用一句衣着的描写,就可以将一个人物形象前后的对比表现得淋漓尽致。在《藤野先生》这部作品中,鲁迅对于藤野先生的穿着是这样描写的:“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糊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从他的衣着不难看出,藤野先生是一个朴实无华并且不在意外界眼光的人,他不会随波逐流。当时整个日本社会对中国人的态度十分不友好,而藤野先生对于自己的中国学生鲁迅却照顾有加。他理解与尊重鲁迅,顾及中国人对鬼神的忌讳,解剖尸体时,对他加以关照。藤野先生的性格就像他不爱系领结一样,他不受民族歧视的拘束,生活简朴、治学严谨,是一个正直的日本知识分子。
服饰的搭配,有时候与这个人的性格有着直接关系。《孔乙己》里对他的服饰描写也是表现人物性格的一个经典片段,“长衫”这个字眼仿佛成了他的标志。“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既写出了他的贫穷,因为没条件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所以站着喝酒;又写出了他好面子的性格,因为穿长衫是文化人的一种标志,孔乙己自认为这样的服饰还可以换来伙计的尊敬,所以他总是穿着长衫,甚至脏成了好像十多年都没有洗过的样子。服饰描写的典型性就是可以利用简洁凝练的语言清晰地表达作者所塑造的角色,甚至可以体现一个人物角色的性格特点、身份甚至形象前后发生的改变。所以鲁迅作品的生动传神也离不开他对服饰的深刻诠释。
鲁迅说:“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中国旧戏上,没有背景,新年卖给孩子看的花纸上,只有主要的几个人(但现在的花纸却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鲁迅作品中的服饰描写就遵循了这样的创作原则,没有极力地描摹渲染,没有详尽地刻画铺陈,而是最大限度地减少拖带,从而形成了笔墨简练、意蕴丰富的特点。
比如《离婚》中对七大人客厅的描写:“客厅里有许多东西,她不及细看;还有许多客,只见红青缎子马挂发闪。”我们只分析涉及服饰的“红青缎子马挂发闪”,鲁迅以衣服的颜色和材质突出了他的腐朽乡绅形象,也以人物的瞬间印象,写出了客厅装饰的豪华和奢侈,堪称以简驭繁、言简意赅的典范。比如《风波》中对穿着宝蓝色竹布长衫的赵七爷的描写,鲁迅舍弃了烦琐的五官或者外貌的工笔细描,而抓住了这件宝蓝色的竹布长衫,“因为赵七爷的这件竹布长衫,轻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来,只穿过两次,一次是和他怄气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时候,一次是曾经砸烂他酒店的鲁大爷死了的时候;现在是第三次了,这一定又是于他有庆,于他的仇家有殃了”。七斤也从赵七爷的穿脱长衫中推断外面政治环境的变化。
可见,简洁的服饰描写不但没有使鲁迅作品变得单薄,反而使得他作品中的艺术形象更加突出,更加富有立体感,这种简单的勾勒,没有过多的渲染,有意识的留白更能引发读者的想象与思考。
具有时代和地域表现力的服饰往往可以反映出一段时间内一个地区的风俗。多年流传的文化衍生出了多种多样的服饰,研究在鲁迅作品中出现的比较经典的民俗服装,既可以深入了解作者所写作品的社会环境,又可以对文章主题的理解产生帮助。因此,反映民俗文化的服饰描写也在鲁迅的作品中占比突出。
这样的手法在《祝福》中有明显的体现,对祥林嫂的两次服饰描写十分经典。“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这样的衣着写出了祥林嫂的身份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兼劳工。小说写于1924年,当时正是辛亥革命刚刚结束的时候,封建王朝灭亡不久,中国百姓不能很好地适应这种时代环境的变化,农村的民俗改变得更是微乎其微,祥林嫂作为大户人家的长工,不管自身的遭遇境地如何,“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就是她身份的标配,这可以说已经演变成为农村特有的一种文化。所以作者的写作就有了普遍性,可以更加鲜明地表现作品的主题,表达了作者对受压迫妇女的同情,以及对封建思想和封建礼教的无情揭露。运用服饰描写,可以使人物形象展现在读者眼前。
另外,无论是《伤逝》中子君的“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还是《阿Q正传》里假洋鬼子那“一身乌黑大约是洋衣”,抑或是赵白眼的母亲买的“大红洋纱衫”,这些服饰都能够清晰地反映出一段时间内一个地区的风俗和文化,他们颇为新潮的穿着打扮让我们感受到了时代的变化,不变的大约就是保守的人心与愚昧的人性吧!
多方面表现一部作品的主题可以让作品变得更加立体,利用构图手段或虚实关系等措施,都可以让作品的表现程度有所突出。而熟练运用服饰作为升华主旨的辅助手段,在鲁迅的作品中格外具有表现力,使主题比较自然、由浅入深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鲁迅的作品中有三个白色的服饰描写值得读者体会。一个是《示众》中的“白背心”,二是《祝福》中祥林嫂的“白头绳”,三是《阿Q正传》中革命党的“白盔白甲”。下面我们一一分析。
在《示众》这篇小说里,服饰的描写就有所暗示,文章中对于被绑起来示众的革命分子的穿着是这样描写的:“绳的那头就拴在别一个穿蓝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的臂膊上。这男人戴一顶新草帽,帽檐四面下垂,遮住了眼睛的一带。”当我读到此处时,对“白背心”的印象格外深刻,背心的颜色与作品的主题有密切联系:白色代表正直纯洁、没有污渍,但是旁观者却可以更轻易地让它染上污点。这正符合《示众》这部小说的主旨,各式各样的“看客”是隔岸观火的旁观者,他们不理解革命,像行尸走肉一样无动于衷,但是他们所擅长的就是挤破头地看革命者被批判并加以评论。这不正像是在伟大的革命“白背心”上一笔一笔地画上了无知的污点。
《祝福》中祥林嫂头上扎的“白头绳”,是她两次丧夫的象征,这让鲁镇的人们看不到她的辛勤耐劳、任劳任怨,看不到她丧夫丧子的不幸,更看不到她被“三纲五常”裹挟的痛苦,所以这两次出场的白头绳,与其说是用来扎头发的,不如说更像是捆在她身上的封建绳索,勒得祥林嫂无法呼吸,最后只能在祝福中凄然死去。
《阿Q正传》中革命党的“白盔白甲”,是“穿着崇祯皇帝的素”,此时辛亥革命已经结束,未庄人的思维却还停留在明末清初,那么辛亥革命是否成功就不言而喻了——脱离群众,没有发动群众,没有取得群众理解和支持的革命,只能是上层阶级的狂欢,失败是其必然结局。
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白色的服饰让我们看不到当时中国的未来与希望。黑色呢?我们从衣服和头发两个方面来看。
一是黑色的衣服。鲁迅的作品《药》中,当老栓半夜去买药的时候,遇到的几个人是这样描写的:“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浑身黑色正表明了他邪恶不正派的身份,黑色在文学作品中往往代表罪恶。在这部作品中,黑衣人是卖给老栓“人血馒头”的人,而这些人就是杀害夏瑜等革命分子的反动派。所以一袭黑衣,既代表了老栓这种迷信又不关心革命的平民心中略显神秘的形象,又代表了当时中国社会上一些反势力,揭露了长期的封建统治给人民造成的麻木和愚昧,又因为有黑色,所以就一定有敢于牺牲的、代表正直的白色出现,暗中颂扬了革命者夏瑜英勇不屈的精神,指出了辛亥革命未能贴近群众的局限性。
二是鲁迅作品中经常描写的“辫子”。头发是服饰的一部分,而清代特有的“辫子”象征着封建统治者对百姓的控制和迫害。鲁迅作品中的“辫子”时而高高盘起,时而拆开了披在肩上,时而剪短,时而蓄发,表面上看变的是发型,而实际上无论是“假洋鬼子”还是N先生,无论是七斤还是赵七爷,都反映了辛亥革命在民众中的意义仅仅是留不留辫子而已,这样的革命,失败是其必然结局。
一白一黑两种颜色,在鲁迅的小说中巧妙地与服饰结合,反映出了作品的主题。当然,鲁迅作品中服饰的颜色不仅仅是白与黑,像《孤独者》中魏连殳入棺后的“金闪闪的肩章”与“金边军帽”的描写,《药》中夏瑜坟头红白的花,都有其深意。通过服饰探究文章主题,是一种新颖的探索,有助于读者更深入地理解文章内容。
总而言之,鲁迅先生通过对人物服饰的着力刻画,大大提升了作品的广度、深度和内涵外延,读者从服饰的角度入手研究鲁迅的作品,会在鉴赏中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鲁迅的小说标志着中国现代小说的开端与成熟,他也是中国现代小说形式的最早探索者和先锋,所以对于学习中文的大学生来说,我们不仅要研究其作品中的服饰,还可以深入研究他作品中出现的其他意象,如风土人情、景物、习俗等,在阅读中将全面理解和具体分析结合起来,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那个年代作者在小说中所表现的主题,更能明白文字背后鲁迅先生振聋发聩的呐喊,更能看到文字背后鲁迅先生无奈彷徨的悲凉,更能感受到文字背后鲁迅先生朝花夕拾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