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变文“勃笼宛转”考辨

2022-12-12 00:13黑维强罗易潼
榆林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变文李陵敦煌

黑维强,罗易潼

(1.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2.陕西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陕西 西安 710119)

“勃笼宛转”见于敦煌变文之《李陵变文》中,学术界对此有不少解释,但是尚有继续讨论余地。它出现的上下文语境是:

单于报左右曰:“入他汉界,早行二千,收兵却回,各自稳便。”语由(犹)未讫,陵下有一官决果管敢校尉,缘检校疏唯(遗),李陵嗔打五下:“更作熠没检校,斩杀令军!”管敢怕陵斩之,背军逃走,直至单于帐前,勃笼宛转,舞道(蹈)飏声,口称“死罪”。单于问:“是甚没人?”“李陵官决果管敢。”单于言:“作甚没来?”管敢启:“陛下!李陵兵马,箭尽弓折,粮用俱无,去此绝近。大王何不收取?”单于见管敢投来,大笑[1]。

这段文字的大意是,汉将李陵手下校尉(即军侯,亦即“决果”)名叫管敢,因执行督查工作有疏漏,李陵责罚了他,“嗔打五下”,并说“斩杀”他,以整肃军纪。管敢害怕被斩,随即叛逃单于。管敢逃亡至单于帐前之后,他的行为举动是“勃笼宛转,舞道(蹈)飏声,口称‘死罪’”。单于是匈奴的君主,故而叛逃的管敢有此言行。“舞蹈”是臣子拜见君王之礼。项楚《敦煌变文选注》解释说:“古代臣下参见君王,行手舞足蹈之礼节,称为‘舞蹈’。亦称‘蹈舞’。”[2]按照汉制,臣子拜见君王应说“山呼”,明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六:“山呼,汉制也。自武帝祀嵩岳始;舞蹈,唐制也,自武后赐宋之问始。”敦煌变文作者系民间文人,大概不晓汉制称呼,故用当时唐代所用“舞蹈”一语表达,合乎情理。臣见君礼,是为大礼,不能免除,否则就会获罪,甚至丧命。唐朝刘肃《大唐新语·谀佞》记载:“初,炀帝之被戮也,隋官贺化及、善心独不至,化及以其人望而释之。善心又不舞蹈,由是见害。”善心因为隋炀帝被杀之时未去,加上不行“舞蹈”之礼节,因此被杀害。因此,以“舞蹈”用语来看,管敢称臣于匈奴,表明他背叛了汉朝。

上揭例中“勃笼”一词,学界多有解释。蒋礼鸿《敦煌变文字义通释》释为:“疑是旋绕的意思。”[3]陈治文《敦煌变文词语校释拾遗》校为“哱咙”,“‘哱咙,即‘歌喉’。”[4]段观宋《释“勃笼”》一文引《说郛》卷四九宋代俞文豹《唾玉集》、明代李诩《戒庵老人漫笔》的“蓬谓之勃笼”,认为“勃笼”是“蓬”的分音词[5]。江蓝生、曹广顺《唐五代语言词典》“勃笼”条:“‘蓬’的切音词。宋代俞文豹《唾玉集》‘俗语切脚字’条:‘勃龙,蓬字。’蓬草随风飘转,故此处‘勃笼’为旋转义。”[6]举例仅为《李陵变文》例。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宛转’有翻滚、转动义。‘勃笼’当与‘宛转’义同,皆为联绵词。据下句‘舞蹈飏声’知‘勃笼宛转’为施礼舞蹈貌。”[7]黄征《<变文字义待质录>考辨》:“‘勃笼’应即旋转之意,因为与之连用的‘宛转’也是旋转、转动之意,二者为同意连文。”[8]针对段观宋《<敦煌变文集>校议》和江蓝生、曹广顺《唐五代语言词典》的“勃笼”是“蓬”的分音词释义,黄征认为“‘蓬’指飞蓬,是能飞速旋转的一种草团,在此形容人的旋转犹如蓬草的旋转。此说仍有待语证实。”[9]项楚《敦煌变文选注》解释道:“勃笼宛转,形容拜舞的姿态。”[10]同时对“舞蹈”一词使用的时代做了较多考证。白维国主编《近代汉语词典》“勃笼”条:“蓬草。(例略)按,‘勃笼’切音‘蓬’。……此处用作状语,犹言如蓬草般旋转。”[11]陈治文的解释被段观宋、黄征与张涌泉否定,认为“求之过深,反致大误”(段观宋),“陈校恐未确”(黄征、张涌泉)。段观宋的解释也未被黄征与张涌泉、项楚先生所采纳。综合起来看,黄征与张涌、项先生两家解释,“勃笼宛转”是施礼的样子,基本上没有问题,但“勃笼”在本句中的释义仍感意犹未尽,不够透彻。还有“勃笼宛转”为什么可以表达拜舞的姿态?它与下句“舞道(蹈)飏声”是什么关系?诸家皆未作具体说明,仍需进一步阐释。

细观引例语境,揣摩文意,我们以为段观宋、江蓝生与曹广顺、白维国释“勃笼”为“蓬”的分音词,“蓬龙、勃龙、勃笼实为一词之形(音)变,其词源为蓬”,这个解释有道理的,更能说明“勃笼宛转”与“舞蹈飏声”之间的语义关系。“勃笼”作为“蓬”的分音词在宋代文献多见,除了段文所引宋代俞文豹《唾玉集》以及明代李诩《戒庵老人漫笔》的记载,时代稍早的洪迈《容斋三笔》卷第十六也有同样的文字记载:“切脚语世人语音有以切脚而称者,亦间见之于书史中,如以蓬为勃笼,梁为勃阑,铎为突落,叵为不可,团为突栾……”敦煌变文的形成年代多为晚唐五代,它们距离宋代洪迈(1123~1202年)、俞文豹(约1240年前后在世)的时代并不久远,据此可以推测,这类分音词应该在晚唐五代的口语中已经使用(分音词现象在汉代扬雄《方言》中就有记载了:“笔”为“不律”),所以作为分音词去解读的大背景是可行的。但是段文认为“李陵变文一例,‘勃笼宛转’为并列结构,‘儛道(蹈)飏声’也是并列结构,句式对称而整齐。‘勃笼’形容‘儛道(蹈)’,‘宛转’形容‘飏声’,语意也甚通畅。”[12]如此分析,似有可商之处。从词语之间的搭配及语义指向看,变文的原文结构是“勃笼宛转”与“舞蹈飏声”,解读成“‘勃笼’形容‘儛道(蹈)’,‘宛转’形容‘飏声’”,除非理解为一种特殊的修辞手段,否则就有牵强之嫌。根据语境观察,这两句在修辞上并没有特殊辞格使用,语义搭配上仍然是一般结构的就近搭配关系,即“勃笼”与“宛转”搭配,“舞蹈”搭配“飏声”,此处没有什么特别的结构与语义指向的存在。段观宋认为“勃笼宛转”为并列结构,却在文中并未具体说明是什么词类的并列。依其行文意思来看,“勃笼”已由名词“蓬”引申为“曲回旋绕”的动词了,“勃笼宛转”为动词并列结构,换言之,这是两个滚动意义动词的并列。就行文句式结构环境而说,若作如此分析,在语义上势必造成重复。玩味句意,“勃笼宛转”当作状中结构,“勃笼”是名词作状语,在句中为比喻,作喻体。“勃笼宛转”还可以分析为主谓结构,但不合文意,需要从句式整体结构上来观察。“勃笼宛转,舞道(蹈)飏声,口称‘死罪’”三句的主语都是“管敢”这个词,“勃笼宛转,舞道(蹈)飏声,口称‘死罪’”是谓语,如将“勃笼宛转”分析为主谓结构,则大主语“管敢”与小主语“勃笼”在语义上没有关联性,所以句子不成文义。也就是说,这里的“勃笼”不是主语,而理解为状语,就文从字顺。《近代汉语词典》分析为状语是对的,古代汉语普通名词作状语是普遍现象,但是将“勃笼”理解为“犹言如蓬草般旋转”则不确,释义为“蓬草”,这是名词,加按语中又谓之“犹言如蓬草般旋转”,则是动词了,前后矛盾,而“旋转”义实则来自其后的“宛转”。“宛转”是滚动的意思,“勃笼宛转”意思是像蓬草一样滚动。这里形容管敢变节后,在拜见单于时,躬腰快走或者骨碌碌地向前爬去施礼。这是比喻手法的应用,以此描写管敢卑躬屈膝之丑态貌。“勃笼宛转”如果依主谓结构分析,即蓬草滚动,则会使表达显得突兀,与后边的句子在语义上不能和谐地去衔接,“勃笼宛转”等三句的主语,如上所述,是前边的“管敢”,因此这里的“勃笼宛转”不宜作主谓结构分析了。

再看“舞蹈飏声”。该句可有两种解释:其一,“舞蹈”描写礼拜动作,“飏声”描写礼拜时言语声响,下句的“口称‘死罪’”是对“飏声”的进一步说明。其二,“舞蹈飏声”是对礼拜动作呼呼有声的夸张描写,即拱手作揖、跪拜叩首之类的声音。“飏声”,即“扬声”[13],是高声的意思。此句为夸张辞格的应用,尽显管敢投靠效忠坚定之心,极状变节奴颜媚骨之态。下句“口称‘死罪’”是描写言语行为的。管敢原为单于的敌人,为活命来投靠单于,言说自己“死罪”,是自然的,合乎情理。在“勃笼宛转,舞蹈飏声,口称‘死罪’”三句之后,下文是单于与管敢的对话:“单于问:‘是甚没(什么)人?’‘李陵官决果管敢。’”据一般情况分析,“勃笼宛转,舞蹈飏声,口称‘死罪’”三句当是描写管敢来到帐前所做的三个连贯动作——走近单于、礼拜单于、谢罪单于。两种解释,相较之下,“舞蹈飏声”第二种理解更合情理,是对变节人物形象生动刻画的展示。若谓“勃笼宛转”是指舞蹈之礼,就与下句“舞蹈飏声”在语义上重复了。

“勃笼宛转”用来描写行走之状,为什么会比喻为像蓬草一样滚动?依笔者在农村生活的经历看,这与蓬草的生长特性有直接关系。蓬草的生命力强,不拣土壤,到处可长。其植株分枝蓬松(故它又有蓬松、散乱之义),但根系很短,在生长时,比较坚实,然而在秋天枯死之后,它的株杆与根部连接之处变得极为易腐脆弱,蓬松的植株如遇稍大一点风的吹刮,容易折断开裂,随风飘泊滚落。曹植《杂诗》云:“转蓬离本根,飘摇随长风。”正是对其失去生命后命运下落恰如其分的写照,故它又被名之为“飞蓬”“转蓬”。也就是说,蓬草在没有生命力之时,就会失去对自己命运的掌控。正是因为“蓬”有这样的特征,古人就常常用它来比喻没有自我灵魂的人。管敢叛变汉朝,投奔单于,不正是对他没有灵魂准确而又真实的刻画?作者以蓬作喻,不亦贴切生动?此外,“勃笼”解释为“旋绕”“曲回旋绕”,亦需再酌。“旋绕”“曲回旋绕”除了形容云雾、歌声之外,还用于对具体动作的描述。“勃笼宛转”在文中没有指向云雾、歌声的前提存在,那么只能是一种具体动作的描写了。就具体动作而言,在回环旋转时要有个中心物、轴类凭借物或引力的依赖,否则就无法进行。对于本文而言,一个背主投敌的管敢,在敌方首领帐前曲回旋绕,不能是围着帐篷转圈子,首领帐篷前后左右定有护卫把守,绝不允许汉朝陌生人有此行为。那么,“旋绕”“曲回旋绕”只能理解为就地转圈子,往返徘徊。假如是这样的话,说明管敢背叛之心还不够坚定,这不是他在当时条件下能有的行为。因为管敢在汉朝的处境是死路一条,所以若为活命,摆在他面前的只有变节投敌一条道,那么在敌方面前的行为要表现出极其坚定的投靠姿态,在敌人首领跟前若还犹豫不决,会有杀头的可能。因此,“勃笼宛转”就地转圈圈或往返徘徊的解释无法说通。依此情理推测,管敢的“勃笼宛转”动作,只有理解为状中结构的打比喻,像蓬草一样滚动,具体而言,即躬着腰向前快走的比喻,这样才合情合理,符合对人物性格的刻画。而将“勃笼”解释为“旋绕”“曲回旋绕”,即就地转圈子,就地徘徊,在情理上难通。

敦煌文献有许多难解字句,要作出比较合理的解释,则需不断探索,前人的研究成果始终是后来者再认识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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