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淼
美籍华人作家哈金以其英语小说《等待》中描写的中国故事受到文学界的广泛关注。在文学的后现代主义浪潮中,哈金在《等待》中以其坚守的写实性获得多项荣誉。《等待》书写了一场融合孝道、隐忍、责任、承诺等多方人性道德的三角婚姻故事。主人公孔林在十八年的等待中经历了两段“红白玫瑰式”“围城式”的矛盾婚姻。在非线性叙述与叙述空间的转变中,哈金书写了孔林、淑玉、吴曼娜三者的婚姻悲剧,以两段婚姻、两位女性以及孔林的不断变化作为对比基础,展现了人在婚姻关系中的家庭意识及道德约束。在此部小说中,哈金对人潜意识的描绘极为灵活,巧妙地以梦境、自我对话的形式展现人的欲求。
如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所言:“梦不是肉体的,而是一种心灵现象。[1]”梦境作为非现实空间,与人日常活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实生活中不便表达的欲求与情感在睡眠中则会以无意识的方式以梦境形式呈现。在文学作品中,被塑造过的梦境与现实梦境相比增添了一份“可控性”,作者按照其意图为人物设置不同的梦境,以此来丰满小说人物的内心世界,暗示人物的情感与欲望。
《等待》中第一次梦境是孔林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产生的。此次梦境有非常明确的现实原因:打定主意追求孔林的吴曼娜约孔林晚上八点在剧院看《甲午风云》,看戏过程中吴曼娜在昏暗的剧院里握住了孔林的手。此番行为使孔林既兴奋又羞愧,一方面,与乡下妻子没有实质情感的孔林在日常工作中对吴曼娜已经产生了好感,年轻美丽又善解人意的吴曼娜主动向孔林伸出手必定会使孔林内心激动;但另一方面,出于高级知识分子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孔林对突如其来的示好一时难以承担,这种会发展为婚外恋情的行为使孔林羞愧难当。在现实生活中,孔林的思想被理性与道德占据,尽管与父母安排的妻子从未有过爱情,但现实道德要求使孔林尽可能地控制自己的情感。而孔林的梦境则打破了现实世界的道德约束,将孔林内心的潜在意识淋漓尽致地暴露出来。
在孔林的梦境中,他与着一身白大褂的女人先在医院共同工作,后在家庭中以夫妻的身份共同招待朋友、同事,现实生活中只有一个女儿的孔林还在书房里耐心地教两个小孩儿认字。弗洛伊德认为“梦中所见的人物和情景是梦的显像内容,暗藏其中的意义就是梦的隐义”。毋庸置疑,哈金为孔林的梦境赋上了有现实依据的意义。梦是人类潜在愿望的渴求,梦境中出现的因素通常是以做梦者近期所接触的事物为基础。以此角度分析,孔林梦中身边的女性身份无需多言,虽面目不可见,但一身白大褂已经清楚地暗示了她代表的就是吴曼娜。在梦境中,孔林不受思想道德约束,无意识地将内心欲望转换为梦境,这也代表孔林内心深处渴望与吴曼娜有更进一步的接触。随后,孔林进入梦乡深处,梦境的空间由工作单位转向家庭。此处孔林梦境中的家庭状态与现实的孔林家庭状态是截然相反的,梦境中的家庭和谐、热闹、圆满,家庭成员各司其职,而现实中孔林的乡下家庭残缺又冷清,孔林自己也始终在家庭中缺席。睡梦中的圆满家庭实际上暗示了孔林在内心深处厌倦自己残缺的婚姻生活,渴望获得圆满的婚姻与家庭。
此处的梦境一方面以暗示的形式拨开了孔林道德约束的外壳,解释了孔林真正的内心态度,另一方面又为孔、吴二人的进一步接触提供了推动力。孔林的梦境由自我暗示而生,随后又作用于孔林的内心,梦中的亲密关系使他对吴曼娜兴趣加深,逐渐脱离自我道德约束而产生“婚外情就婚外情吧”的想法。
在精神分析学说领域,“性的本能”观点占有重要地位。现实社会中人克制自我本能来谋取社会利益,在此基础上人类社会得以发展。随着社会道德文明程度的提升,人类的本能原始冲动需要被人类有意识地克制。一旦本能冲动被释放,可能会造成违背社会伦理道德的不良后果,梦境便在超越道德伦理的空间中,为人类释放本能情感提供了出口。
《等待》中提及的孔林第二次梦境依旧与吴曼娜相关。吴曼娜告知孔林自己向牛海燕借来了独处空间,希望能和孔林“好好谈谈心”。面对此番诱惑,孔林坚守住了自己对领导苏然的承诺,没有破坏部队纪律并对吴曼娜严肃劝诫。吴曼娜的大胆行径与二人白天的争执打破了孔林内心深处的平静,尽管孔林自认为他对吴曼娜饱含纯洁的爱情,但他仍破天荒地做了三十几年来的第一次春梦。
梦作为潜意识的代表之一,文学作品中作者借“梦境”以象征表现人物内心藏匿的想法,以“再次叙述”的方式对小说情节、人物进行补充。对小说中梦境的解析必然不能离开小说的现实文本,从两段孔林与吴曼娜相关的梦境入手,不难看出孔林对吴曼娜的真实情感,但这两段美好的梦境无疑为孔林和其妻子淑玉的婚姻宣判了死刑。从梦的暗示性来看,孔林在内心潜意识中已经完全忽略现实家庭的存在。尽管孔林清醒时始终以道德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明确自己已经成家的道德责任,但在无意识空间中,他的潜意识只反映出了幸福与圆满,毫无对妻子淑玉的羞愧与内疚,甚至孔林与家庭、爱情相关的梦中完全没有作为十几年的妻子淑玉的存在。
除现实事物的刺激外,“创伤性记忆”也是梦境的来源之一。在十八年的等待后,孔林如愿以偿地和淑玉离了婚,和吴曼娜结为夫妻。但常年的等待消磨了孔林与吴曼娜之间的纯真爱情,伴随着二人孩子的出生,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使孔林产生了逃避行为,希望能在办公室中获得一方净土。真实的婚姻生活不如孔、吴二人想象的一般美好,吴曼娜也渐渐从孔林身上找寻到了以往她没有发现的缺点。在这样烦琐的婚姻生活中,吴曼娜的“创伤性记忆”被唤醒:年轻时欺侮过吴曼娜的杨庚如今成为富甲一方的企业家,电视中杨庚的采访加剧了吴曼娜多年心中的隐痛。在这样的强烈刺激下,吴曼娜夜里梦见杨庚抢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以此作为她告发其丑恶行为的惩罚,孤立无援的吴曼娜在梦中没有获得丈夫孔林的帮助,反而还受到初恋董迈幸灾乐祸般的嘲笑。
在吴曼娜的梦境中,她与杨庚和董迈处于三角结构中,杨庚与董迈互不干涉,但吴曼娜却与二者都处于对立状态下。吴曼娜梦境中的三者关系与现实中三人关系相对应,现实中的吴曼娜在两个男人面前都属于受伤一方,杨庚带给她的伤害是极其惨痛的,所以,梦境中杨庚仍会对吴曼娜造成强烈的威胁,相比之下,董迈对吴曼娜的抛弃就显得没有那么恐怖,所以董迈在梦境中以旁观者的态度笑看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吴曼娜。
孔林在梦境中的缺席同样是现实世界的映射。一方面,当年孔林在吴曼娜受辱时身在外地,吴曼娜对依靠的渴求在孔林身上没能实现;另一方面,孔林梦中缺席也暗指了孔林在现实婚姻生活中“丈夫”身份的缺席。孔林未在其第一段婚姻经历中感受常规婚姻生活,因此,他对婚姻家庭生活的设想全部都是个人美好理想,孔林始终沉浸在个人对婚姻与爱情观念的理解中,实际却缺失对婚姻伦理关系的正确认知。孔林在第一段婚姻中以“缺席”的方式逃避家庭责任,在第二段婚姻中又重蹈覆辙。因此,在吴曼娜的潜意识中孔林是个在自己需要的时候靠不住的男人。吴曼娜醒来后的自我思考进一步验证了她的潜意识:“为啥孔林不出来救我们娘仨儿?他去哪儿了?难道他真的不敢和恶人斗,来保护我们吗?[2]272”可见,在吴曼娜心中对孔林并非完全依赖与信任。吴曼娜的梦境又作用回现实,进一步强化了她对孔林的猜疑。
在《等待》中,人物的自我对话与思考与梦境一样,都占有重要地位,是哈金笔下知识分子的特权。孔林的第一任妻子淑玉是典型失去个人思想的乡村妇女。在整说小说中,淑玉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传统家庭中,机械式地完成封建思想中女性应该尽到的责任与义务,而丧失了个人对幸福的追求。每次孔林与淑玉前往法院离婚时,淑玉面对法官的问题都是一言不发,当法官让淑玉“好好想想,别匆忙决定”的时候,永远都是淑玉的弟弟代替她回答。离婚后,对于淑玉来说,她与孔林的婚姻关系并未因契约的解除而消失。当得知吴曼娜为孔林生了两个儿子时,淑玉由衷地为“老孔家后继有人”而感到高兴;过年时,孔林去看望淑玉和女儿孔华时,淑玉仍自称为“你的老婆淑玉”。可见作为封建女性的淑玉已经被抹去了个人思想,丧失了个人独立存在的意义,成为家庭与婚姻的附属品。
孔林的第二任妻子吴曼娜与淑玉完全不同,如果说淑玉代表了乡村封建思想的传统与保守,吴曼娜则代表了新时代城市文明中的热烈与活力。吴曼娜热烈地渴望爱情,在与孔林的接触过程中,她逐渐产生了对孔林的兴趣,经常琢磨“他爱他的妻子吗?她长什么模样?……他好像是团棉花,没有脾气。[2]37”,当她碰见孔林和女同事马萍萍在水边聊天时会一夜无眠,猜测孔林和马萍萍的关系。吴曼娜对孔林的情感从产生之初就是热烈的,孤儿的童年经历与初恋的无情抛弃让吴曼娜始终带有强烈的不安感,这奠定了吴曼娜的爱情之路将面临无尽的追逐与等待。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曾写道“女人始终没有真正作为封闭、独立的社会而存在,这一群体由男人支配,在社会中属于附属地位。[3]”没有达到完全个性解放的女姓尽管已经有自由恋爱的需求,但依旧还是爱情的依附者,从吴曼娜前期对孔林的猜想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特点。
后期,吴曼娜的身份由恋人转变为妻子和母亲,她的思想关注点也从追求恋爱转移到了另一方面。婚后,吴曼娜怀孕时孔林晚饭后要到办公室工作,吴曼娜又开始了她的“个人思考”:“他为啥那么想躲开我?……他真的上办公室了吗?是一个人待在那儿么?[2]243”吴曼娜的思考始终围绕着孔林进行,但她的目的已从追求爱情转变为了守护婚姻。在多年无尽的等待和外部生活的挤压下,吴曼娜原本善良温柔的性格被异化,一次次的绝望境地使她由善解人意的姑娘变为嫉妒、占有欲强烈的泼妇。
淑玉与吴曼娜二人虽存在思想有无的差异,但二人都难逃束缚于婚姻的悲剧。“婚姻”在两位女性的视角中成为神圣的符号,是她们终生追求并守护的目标。
哈金在对孔林形象的补充上,除梦境的暗示外,还运用了个人对话的方式。孔林的多次个人对话实际展现了孔林有意识地进行自我探寻的过程。
孔林的个人对话以两种声音的形式出现,声音一方代表了道德伦理约束下作为“常人”的孔林思想,声音的反驳方代表了超越伦理道德的孔林内心的潜意识。通过多次描写孔林的幻想与自我对话,哈金将孔林懦弱、胆小、矛盾、渴望爱情又害怕败坏名声的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吴曼娜与孔林第一次分手后,在部队会餐时不停喝酒。出于对昔日恋人的关心,孔林劝吴曼娜少喝点,得到的却是吴曼娜的讽刺。此处孔林的内心自我对话破坏了孔林在读者眼中的常规形象:温柔、儒雅、从不会生气、像个老学究,他并非如外在一般冷静与理性,“管她干啥?活该。”等一系列声音揭示了孔林平和外在下的内心世界。
与吴曼娜结婚后的孔林面对身体不好、脾气越来越暴躁的妻子开始怀疑婚姻的本质。因为一次做煳了米饭,吴曼娜对孔林大肆辱骂,孔林冲出家门产生了第二次结婚后最复杂的一次自我对话。脑海中的声音告诉孔林,这一切都是孔林自己造成的,他从没爱过吴曼娜,只是他的冲动与责任感促成了他的第二段婚姻。尽管孔林对这一声音一再反驳,但不可否认,孔林已在内心深处怀疑他和吴曼娜婚姻的本质,怀疑他十八年来等待的意义。
孔林由于过于在意时代与社会规定给他的责任感与道德框架,时刻遵守规则使他产生了反叛感,与吴曼娜的婚姻就是孔林唯一一次追求反叛获得的结果。孔林的自我对话完全打破了他与吴曼娜之间存在的爱情,强大的外界力量令孔林的潜意识由早期的追求真正的爱情转向了实现个人的逆反。
哈金以其坚实有力的笔墨书写了中国平凡人物的婚姻故事。在两段婚姻历程的展现中,哈金以“缺陷”展现真实,用梦境、自我对话的方式呈现平凡人物的意义所在,以心理的潜意识引发读者对人类伦理道德问题的思考。孔林、淑玉、吴曼娜三者的婚姻困境既是客观外界影响下的悲剧产物,同时也是个人各具缺点的性格导致的。三位主人公一生都在等待,并将继续等待下去。在这种没有终点的探寻中,他们的选择不能简单地被冠以对错,但面对伦理与道德的抉择时,每个人都应该明确自己独立存在的意义,而非单纯依附既定安排在盲目中不断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