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欢
李白诗歌所追求的风骨是天人合一、回归生命中最原始的状态、进而实现人与万物之间的最平等对话,这也是李白文学的终极理想。当然,在这其中李白的自我身份认知相当单纯,在诗歌创作中一个独我屹立不动,这是李白一生为客向往自然、向往自由的写照。
中国古典诗歌本身缺少主语,后人将其称之为是一种追求“无我”的超然境界,实际上事实的确如此。在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就有这样的概念:“诗人个性特征有‘有我之境’也有‘无我之境’。[1]”对于众多诗人来说,追求天人合一、物我两忘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生命哲学,所以缺少主语反而成就了这样一种诗歌境界,同时也作为一种文学风格被长远流传。古代诗人似乎是希望营造一种非人化的抒情效果,进而引发人们共鸣,而不是局限于个人意志,所以在隐匿主语过程中也希望创设一种诗歌所追求的朦胧美感,体现多重选择性内涵[2]。
李白作为盛唐时期的一代名家为后人所景仰,他的诗歌创作主体中自称现象是非常常见的,在后人看来,李白的自称现象不同于前人,这主要是李白的浪漫天性使然。在唐代,诗人常常拥有积极的人生处世态度,而李白自称“奇人高士”,一生发誓要功成名退[3]。但唐代的空前盛世使得李白的理想在现实中被极力排挤,于是,李白必须寻找一条自我开解之路,让自己融入到大自然中超然万物,也避免自身因为壮志未酬而深陷苦恼之中。在李白诗歌中,“自我”和“忘我”同时存在,这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对天人合一境界的追求。相比于前,李白的情感是格外强烈与真诚的,自称现象也是这样产生于他的诗歌之中的[4]。
一方面,李白非常自我,他的诗歌中处处显我,所营造的诗境非常具有特色——主语突出、自我意识表达强烈。纵观李白的上千首诗歌,其中与自称相关的词汇出现了476次,它们都作为主语呈现于诗句之中,李白与自称相关的这一数据甚至超越了所有宋代诗人。自称现象在李白诗歌中的大量出现已经成为了李白惯用的诗歌书写方式,比如《古风》其一中就有“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5]”在这句诗中,“我”是被李白刻意放置于句首的,它强调了一种自我的重要性,也表现出了李白个性率真的一面,他希望将自己完全展示在众人面前,强调自我价值。所以后人说李白的诗歌有气势,其原因就在于自称的大胆运用,其中更饱含了一种盛唐的自信色彩。从另一方面来看,李白诗歌中自称现象的大量出现与李白的美学理想有关,简单概括就是“天然”二字,李白诗歌始终追求个性率真、表达通透。他急切且真诚地希望倾诉自我感受,既是在作诗,也是在自然流露一种真诚自我的情感,所以自称现象在李白诗歌中的出现也就顺理成章了。简言之,强调主语与突出自我意识双措并举,这是李白诗歌的特点,这一点也与现代诗歌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说,李白是用自我感受世界的,所以他有“以我观物”的文学主张,这与现代诗歌中所推崇的个性解放与自由追求非常相似,在以自我作为中心,李白诗歌希望借此机会超越时空,体现一种自身文学的永恒价值,这也是中国古典诗歌领域中特立独行的[6]。
就李白诗歌中的显我,外国学者也有一定深入研究。例如日本学者松浦友久就指出,李白诗歌就是作为人的主观产物的诗歌,这种主观产物所希望激发的是一种自我感动,调动意识情感来引发情感冲击,甚至表达一种生命欲望,是对自我确认的过程。在李白诗歌中,感动会直接转化为一种发现自我、表达自我的过程,李白的显我是与他的创作冲动融为一体的,他希望引发一种共鸣,这也解释了李白诗歌中的诗风为何平淡悠远,却与“无我之境”相去甚远[7]。
李白诗歌中大量运用的自称现象表达了他的一种自我认知以及社会赋予他的多重认知。在构建自我形象过程中,运用第一人称可以审慎区分各种使用情境,这与当时时代的等级制度也是相互匹配的。李白诗歌中的自称现象不同于其他唐代诗人,因为他在使用自称过程中并不考虑情境对象,其第一人称是混用的,在表达志向与理想上更加自由洒脱。换言之,李白诗歌中的自称现象并不在代词方面做详细区分,而是始终强调一种自我意识,例如“折花不见我”等等,这些都表达了他强烈的自我意识,在情绪表达上非常特立独行。在人称代词混用以外,李白诗歌中也并不避讳各种名讳,其中直呼名号的情况特别之多,比如说在《酬崔侍御》中就有“自是客星辞帝座,元非太白醉扬州。[8]”这样的诗风相当洒脱,它也说明了李白并不受儒家避讳思想影响,身为一名文学天才相当洒脱。在李白诗歌中,不但有他平易近人一面,也有他狂放一面,在诗歌中体现自我身份方面也相对单纯。李白始终用一种昂首挺胸的方式来傲视时代,他在坚守个人理想过程中丝毫没有让步之意,在守护个人理想上也相当之自我,人生信条过于理想化。尽管李白的人生是屡屡受挫的,但这似乎并不影响他实现自我,不断追求理想。也正如后人所言:“李白诗歌就是盛唐精神下的高度升华产物。”
李白是天才也是凡人,这一点在他的诗歌中已经给出答案,在大量自称现象中,李白显然是天才,第一人称为李白诗歌形成了一种自称系统。在李白诗歌中,“客”也是一种自称现象,例如在《岳中秋怀》中就有“一为沧波客,十见红蕖秋。”当然,李白也会用“行子”“游子”“迁人”等等具有类似象征意味的词汇来自称,展现出一种孤独飘零感[9]。
从李白的人生经历来看,李白是怀才不遇、一生为客的,所以他在《与史郎中听黄鹤楼上吹笛》中就写到“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李白在长安生活的时间并不长,却称长安为家,苏轼就称李白“此心安处是吾乡。”这说明李白一生为客渴望安家,更希望朝廷能够赏识他将他召回长安,他就能有实现自己理想的机会,让自己不再四处奔波。可以说,长安就是他理想的家,希望在长安能够找到他的一席之地,容纳他永不安宁的心。
当然,李白也并不被家庭所束缚,因为他的性格、天赋与理想都是向往自由的。在第一次成婚以后,李白隐居十年,此后大部分时间都到处漂泊、四海为家,很少与家人团聚。李白在游历的过程中也表达了对于妻儿的思念和愧疚,所以他有“我家寄东鲁,南风吹归心。”(《寄东鲁二稚子》)的诗句[10]。在作客他乡的漫长日子里,李白的慈父形象跃然纸上,例如在诗歌结尾处直抒胸臆就是佐证,“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一句表达了李白身为人父的伤心难过以及对子女的爱恋之情。李白作为一名文学天才,在诗歌中大量采用第一人称表达了他生活的不如意,常年备受骨肉离别的煎熬,只为实现他为官为国效力的远大理想。
在安史之乱爆发以后,李白已经进入中晚年,世道混乱让他再无机会与家人团聚,在他的《赠武十七谔》中就为答谢门人武谔讨论了安史之乱中躲过战乱接回李伯禽的行为。在这一时期,李白作出了人生中一个重大的错误决定,那就是随从永王。永王虽然作为肃宗之弟,却有篡位之心,他拥兵自重,可惜最终兵败,李白也落得一个长流夜郎的下场。在那一刻,李白是相当悲愤的,在《万愤词投魏郎中》中李白的自称特殊,他自称“南冠君子”(囚犯),当时的李白已经非常窘迫。在如此境遇下,李白感到绝望,一旦罪名成立,他将再无还家可能,注定一生漂泊。在永州回江夏途中,李白写下《望黄鹤山》,其中就有“永悟客情毕[11]”一句,当时的李白已经是花甲之年,传奇一生即将谢幕。在这里依然采用自称表现出了他的无奈,在大限将至时李白选择隐居黄鹤山,在永远的作客他乡背景下走完了他的一生。是天才还是凡人,在这一时刻似乎已有定数,李白在挣扎中认清自我。
李白诗歌中认为自然万物皆有情感,且这些情感也应该为人类所知晓。例如在《对雪奉饯任城六父秩满归京》中,李白就写到“独用天地心、浮云乃吾身。”从诗句中可以看出,李白一生都想摆脱世俗社会的束缚,因为李白认为自己并非凡人,而是万物皆我的天才,所以他追求天人合一。在李白眼中,山就是有生命的实体,所以李白欣赏山。在李白创作过程中,山也作出回应,写出了“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的唯美句子(《独坐敬亭山》)[12]。
在李白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时,他认为人类与万物相同,都归属于自然,所以在《日出入行》中李白就大胆批评了神话故事中的鲁阳,他认为四时变化都源自于自然规律,而并非是由神仙所主宰指挥的。在李白看来,这世界上唯一能够达到永恒的方法就是融入到大自然中,在人生中追求一种顺其自然的超然态度。后人都说李白痴迷求仙,但实际上李白的思想情绪都相当理智,对于万物的判断也接近于现实,在这种现实状态下追求自我[13]。李白的这种境界是至高的,在顺其自然的超然态度中实现了自我转化。
在笔者看来,万物皆有灵,所以天人合一思想的源头也能够与《庄子》的“齐万物”哲学思想联系起来。庄子思想中对于万物生命的丰富性探究是相当深入的,在追寻自然之大美的同时,也希望观察天地宇宙,因此,告诉世人一切局部表面都是不存在任何差别的,而差别在于内里。李白在他的诗歌中也认可了这一观点,所以他在描写自然万物过程中特别尊重生命的差异性,真正将万物作为生灵来看。李白在《清溪行》中就这样写到:“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洗心得真情,洗耳徒买名。”这样的诗句相当纯粹,在表达自我思想观念方面非常通透,当然这也显露出李白的内心已经久经尘世、疲惫不堪[14]。
为了化解这一疲敝,李白也是有自我调整的,他在追求永恒境界过程中提出了及时行乐的思想,这又是李白“自我”的一次完美体现。李白永远不缺乏追求理想的热情,同时他也能经得住痛苦与折磨。在完全投入自我、极度自信的大背景下,李白就真正理解了自然,在自然中找到自我。李白为官其实也是如此,它希望为众生谋求生存之道,无限丰富自己的生活,进而进入到一种永恒境界中。在《齐物论》中就谈到了有关天地与人共生的思想理论,这与李白所追求的天人合一思想不谋而合。但是人有生老病死,如何与天地并存?李白所主张的精神上打通人与宇宙的有限与无限分界就真正地将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在顺应自然流转变化的基础之上将人真正归于自然。如果从人的角度来看,死亡是人生命的终结,但是从自然的角度来看,死亡是融入自然的开始,像万物一样进入了全新的生命循环。李白的思想就是后者,他追求大化合一、超越生死,如此看来人就不再是渺小的存在。
在李白诗歌中,大量的自称现象所表达的不仅仅是文学上的第一人称的直接称呼与间接称呼,李白还希望用第一人称来塑造一个不但自尊而且自信的自我,一名诗人文士。在这些自称中,李白是希望表现自我、突破社会等级约束的;是希望实现理想、从困顿窘境中摆脱出来的,所以李白的一生都是孤独与不安的。由于太多事情与他的人生设想相违背,所以李白用“客”来自称自我,他所抒发的是一种怀才不遇的辛酸与身处他乡的孤苦,这说明李白是天才但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平常人。在李白的诗歌中,他不断追求自我理想,用自称来展示自己的才能,希望受到朝廷的认可。而当他渴望建功立业却屡屡受挫时,他选择融入大自然,以生命中一种最本真的状态来寻求长久永恒,追求天人合一,这就是李白的忘我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