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曲阜孔林面积流变及其历史意涵

2023-12-17 14:34孟维腾吴佩林
江汉论坛 2023年10期
关键词:孔氏宗族家族

孟维腾 吴佩林

“至圣林”位于曲阜明故城北部,系孔子及其后世子孙的家族墓地,园中树木参天,俗称“孔林”。孔子逝后,其陵墓占地仅一顷,后世子孙多祔葬其旁。汉代以降,孔子创立的儒家学说以及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儒家思想体系,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历代帝王尊崇孔子,或亲至孔子庙堂祭祀,或遣皇子、官员致祭,隆崇至极。在尊孔崇儒的同时,朝廷对孔子后裔也是恩渥备加,代增隆重。孔林由此也逐渐成为表现王朝崇礼儒学与优渥孔氏的重要场域,其面积随着儒学与孔氏宗族地位的提升而益加宏扩。逮至今日,孔林占地190 万平方米,林墙周长达7250 米,其中树木10 万余株,古建筑40 间,坟冢10 万余座。①作为圣人孔子的葬地与孔氏宗族的家族墓地,对孔林面积流变的探讨,是管窥孔氏宗族变迁、王朝尊孔崇儒等方面的一个重要观测点,对深化宗族史和儒学发展史研究也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有鉴于此,本文拟就民国之前孔林面积流变做一爬梳,进而揭示其背后的政治与文化意涵。②不当之处,敬祈方家指正。

一、“不变”与“变”:宋元时期及其之前孔林面积的变迁

1955 年,郭沫若游览孔林后曾感叹:“在我们中国,作为一个家族墓葬区,有这么大面积,有这么长的历史年代,孔林是独一无二了。”③作为世界上面积最大的私家陵园,其面积经历了一个长期变化的过程。

“孔林”一词见于典籍至迟始于北宋初年,该地在此前见于史籍者,多被称为“孔子冢”④或“孔子墓”⑤。据成书于宋开宝七年(974)的《旧五代史》载,后周广顺二年(952)六月,太祖郭威至“孔林,拜孔子墓”。⑥这是笔者查到的“孔林”一词的最早记载。

(一)在北宋之前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孔林的面积没有大的变化

孔林名称虽几经变革,但其为孔子与其后裔安葬之所的属性却始终如一。自孔子逝后,直至北宋之前,曲阜孔林的占地面积未发生大的变化。《史记》载,“孔子冢大一顷”,⑦即占地百亩。⑧三国曹魏时期,刘劭、王象所撰《皇览》载:“孔子冢去城一里,冢茔百亩,冢南北广十步,东西十三步,高一丈二尺。”⑨北魏时期,郦道元于《水经注》中载“夫子之墓茔方一里”⑩。从《皇览》《水经注》对孔子墓四至的记载来看,孔子个人的墓穴占地不会达百亩之多,那么剩余的土地用作什么了呢?其实,自孔子逝后,其后裔便按照“昭穆之序”将死去的族人埋葬在孔子冢的周围。⑪北魏时,孔林中有孔氏坟墓50 余处,因年代久远加之疏于管理已是“人名昭穆,不可复识”⑫。可见,孔子逝后大约一顷的冢茔一直作为孔氏的家族墓园而被使用。既然“孔子冢”周围为孔氏的家族墓地,可以说孔林的面积应是与孔氏族众的数量相携行的。按照常理,随着年代迁移,安居一地的族众应是日渐繁多,所需家族安葬之地也应日广,但为何迄春秋末至北魏的近千年间孔林面积却变化无几?这大概是由于自孔子逝后居曲阜的孔氏子孙人数较少,原有坟地尚可满足其需要。此外,孔氏宗族的建构并未开始,族众宗族意识薄弱,族人总体上归葬孔林的诉求不强。孔氏宗族的建构始于宋代,北宋元丰年间孔宗翰编纂了孔氏家族第一部“合嫡庶”的孔氏家谱,以图统宗收族。⑬因此,孔氏林地仅占地百亩却可满足孔氏内部安葬所需,孔林的增扩在这一时期自无必要。

(二)孔林面积发生较大变化至迟发生在宋元时期

北宋仁宗时,孔子46 代孙孔宗翰曾云:“夫子坟林,今一千六百余年,子孙皆葬其间,周围十余里⑭”。此处“十余里”为孔林周长的约数,不免掺有孔宗翰的夸大之词,但与之前的百亩相较应是扩大了不少。仁宗统治时期距北宋开国六、七十年,不太可能骤然将百亩之林扩至“周围十余里”,且如有此剧烈变动则应有史籍记载,但目力所及并未找到北宋初期大规模增扩孔林的记录。因此,北魏至隋唐时期孔林面积可能得到了渐次增扩。元宪宗壬子年(1252)杨奂东游曲阜并作《东游阙里记》,文中提到孔林“林广十里,树木繁茂”。⑮较杨奂稍晚一些的郝经,亦在游览孔林后发“森森十里林,郁郁九原路”之叹。⑯除去溢美之意,元初孔林应确已颇具规模。元至顺二年(1331),孔子54 代孙、曲阜县尹孔思凯作周垣,以卫家族墓地止民盗采,开孔林建造墙垣先河,时垣墙广“十余里”⑰,这与宋代孔宗翰所言孔林“周围十余里”的描述相去亦不远。由于缺乏相关史料的支撑,我们难以确切得知宋元之前更多有关林地增扩的信息。但可以明确的是,至迟到宋元时期孔林面积较前代已发生较大变化。

二、有增有减:明清时期孔林地亩的增扩与迷失

明代,孔林面积得到不断增扩。明洪武十年(1377)《增广林田记》碑记载了明初孔林面积增扩一事:

曲阜祖林郁然,在鲁城龙门北,缭以周垣,代禁樵採,盖将二千年于兹矣。嗣续繁衍,祔葬累累,而东西形势渐狭,方议规斥,以广其地。邑人居文约等闻其有是举,佥言曰:“凡吾徒日用之间,父父子子、夫夫妇妇,欢然有恩,粲然有文,而能弗畔道者,宁可不知其所自耶?愿以各家世业,广袤若干亩,永为来云甫竁之所”。⑱

从碑文中可知,此次孔林面积增加的原因是孔氏子孙的“嗣续繁衍”造成孔林“东西形势渐狭”,也就是说孔氏族众人口的不断增多造成孔林中葬地不足。其时孔子56 代孙、衍圣公孔希学便与族众商议增加孔林地亩,而居文约听说孔氏有展拓孔林之意,便以其地亩增广孔林。⑲

居文约系何人?笔者没有查到相关记载。但我们从他自愿捐地的话语不难知道,他应是接受过儒家教育并膺服儒学的。正因如此,他并未将孔林仅仅视为孔氏家族的私人墓地,而将之看作是先圣最终归宿的圣地,将捐地自视为对日用先圣之道的回报。对于居文约的做法,衍圣公孔希学赞其“不惑于邪说,不牵于流俗,独能知所在,其用心善矣”⑳。并立石为记,以告后来者。

有明一代,仅有洪武十年(1377)孔林面积增扩一事被详细记载,但这并不意味着此后的林地面积一成不变。永乐二十一年(1423),曲阜县尹孔克中“以林无周垣,樵牧日践,乃捐资募众”,历旬月修建林墙千堵。㉑弘治七年(1494),衍圣公孔弘绪重修林墙千百堵。㉒万历二十二年(1594),巡按连标,巡抚郑汝璧“设处香税、关税、各邑羡余约三千金重修孔庙,讫以其半营孔林”,“缭垣十里,壖垣千步”。㉓自永乐年间到万历年间孔林林墙得以修建,除去因年久造成的毁坏,孔林面积的增加也应是一个重要原因。

万历《兖州府志》载,当时的“孔林基地四十四顷二亩九分九厘”㉔,从现今孔林的明墓群的占地面积来看,这一数字是否仅指孔林的占地面积有待考证。由于明朝统治者对孔府的优渥超越前代,㉕孔府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孔林中也首次出现了规格较高、占地较广的衍圣公墓群。孔氏宗族在此时期不断壮大,至迟到天启年间孔氏一族划分为57 个户支,㉖这需要更多的墓地用来安葬族人。尽管难以详知万历朝之前的林地面积扩展之具体情形,但可以推断的是,这一变化应是孔氏宗族处于鼎盛时期的必然举动。

如果说此前孔林面积的变化是民间自为,那么康熙年间林地的增扩则是朝廷主导之行为。康熙二十三年(1684),圣祖玄烨亲临曲阜,于孔庙致祭之后入孔林,向孔子墓行三叩礼,㉗并在孔林中向孔子67 代孙、衍圣公孔毓圻询问了孔林的相关情况,正是这场对话促成了孔林面积的增扩:

上诣孔林,于洙泗桥下马步行,至墓前酹酒,行三叩礼。上阅墓碑,问“墓上是何草木?”孔毓圻奏曰:“孔林草木,皆当年群弟子各自其国徙植,种类繁多,不能悉辨。”上问:“孔林周围几许?”孔毓圻奏曰:“共地一十八顷。今二千余年,族人日繁,祔葬无所。”上曰:“何不开扩?”孔毓圻奏曰:“林外皆版籍民田,欲扩不能,尚望特恩赐给。”上曰:“即具疏来。”孔毓圻等叩头谢恩。㉘

皇帝同意孔毓圻“即具疏来”意味着孔林的增扩已得到朝廷的许可。随后,衍圣公孔毓圻在《奏为遵旨奏明增扩林地事》的奏折中详陈孔林的现状、孔林增扩所面临的困境与展拓林地的可行性方案:

臣祖赐茔在曲阜县城北,即古鲁城北泗上也,子孙例得祔葬林内。臣查孔林原额地一十八顷,俱系历朝赐地,相沿至今,狭隘殊甚。恭遇皇上銮舆亲临林内,俯轸情形,臣面奉恩旨, 准赐增扩。 仰见我皇上优恤圣林,泽及绵远,臣阖族人等世世衔感。但林以外,除南一面近城无可增扩,其东西北三面为地不等,有臣祭田在内者,亦有臣自置之地现在行粮者,亦有民间之地参错在内者。除臣地自应并入林内,其民间之地,恭候皇上谕旨允行。臣愿自备价值,会同地方有司,酌照时价交易置买。俟陆续置买之后,容臣汇齐造册,及所扩林地一并奏请钦赐豁粮可也。㉙

从孔毓圻的奏疏中可知,是时孔林“狭隘殊甚”,但因孔林南靠曲阜城,故无法朝南进行增扩,只有孔林东、西、北三面的土地可扩。孔毓圻所言不虚,时“林在今曲阜县城北二里,前枕古鲁城,林门与县北门相直”㉚,其他三面则多与民地相接。具体购地的方案中,属于孔府的土地,孔毓圻慨然提出“自应并入林内”,对于民田则出资会同地方有司“酌照时价交易置买”。而对于所扩林地原本应交的税粮,孔毓圻提出可待林地展拓完成后,朝廷根据自己所造之册进行豁免。

不过,此次孔林面积增扩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当孔毓圻的奏疏送达之后,户部对增扩孔林有不同意见:

该臣等查得衍圣公孔毓圻疏称。等因前来。查先师孔林地一十八顷,亦为不少。但孔毓圻面奉恩旨,准赐增扩,相应行令该抚,将孔林之地一面增扩几大,此增扩内有民地若干之处,确议具题,到日再议可也。㉛

据“查先师孔林地一十八顷,亦为不少”一语可知,户部不太支持孔林的增扩,只不过囿于已“面奉恩旨”,不便提出异议。但户部仍坚持孔林增扩面积的具体数值,应得到山东巡抚的答复后再行定论。

山东巡抚张鹏在接到户部行文后,会同衍圣公孔毓圻进行了可扩田地的清查。据张鹏发给户部的咨文称:

孔林东西北三面酌量增扩地一百五十五丈七尺,共一十一顷一十四亩九分零。内除孔毓圻自置地一顷一十亩零不议价外,孔氏并百姓地一十顷四亩一分零,每亩价银二两一钱五分,共价银二千一百五十八两八钱零,孔毓圻自照数给价。至于应征银米,每年共该征银二十四两五钱零,共该征米二石五斗零,相应声明,听候部议。㉜

上文涉及到孔林增扩田亩与购地所用银两的具体数值。在此次孔林增扩田亩的十一顷十四亩九分中,孔毓圻的私人置产占一顷十亩,民田则占十顷零四亩。按照先前孔毓圻奏请的以市价置换民地的征用办法,孔毓圻共付银二千一百五十八两八钱。而按地方田亩清册,孔毓圻所扩的民田每年应上交赋税银二十四两五钱、米二石五斗。抚臣张鹏将所扩之地、应纳赋税的具体数额呈报,当是为了方便户部对该地区进行“豁粮”。

户部收到山东省抚的咨文后,批复如下:

查增扩林地一案,既经该抚酌量增地一十一顷一十四亩零,俱系孔毓圻给价置买,无容议。每年应征银二十四两五钱零,米二石五斗零,相应豁除可也。㉝

从上文可看出,户部并未就孔林所需增扩田亩的具体数值再行纠葛。不仅如此,其还径直同意了将所扩的民地变为“免粮地”,这自然与康熙皇帝在孔林之中业已应允孔毓圻增扩林地一事有关。康熙《大清会典》记载,朝廷最终确定新给予孔氏免粮地的数量为“一十一顷一十四亩九分”,这是康熙年间孔林得扩确切面积。㉞由朝廷主导的孔林田亩的增扩尚属首次,也正是这次增扩,奠定了现今孔林面积的基本格局。

值得注意的是,除上文已经论及的孔林面积的增扩,明清时期孔林的土地也存在着迷失的情况。万历《兖州府志》载“孔林基地四十四顷二亩九分九厘”,㉟经明清易代之变后,顺治元年(1644)得到清廷承认的孔林地庙基地为“二十一顷五十四亩零”。㊱而到了康熙二十四年(1685),衍圣公孔毓圻在《奏为遵旨奏明增扩林地事》一折中则称,当时的孔林面积仅有“一十八顷”。㊲鼎革之际社会失序,孔府对其私有财产的控制与管理大不如前,造成万历至康熙年间孔林田亩迷失甚多。而在明清这一孔府地位远迈前代的历史时期下,孔林田亩的状况尚且如此。那么,此之前或社会动荡、或失于管理所导致的孔林地亩迷失状况就更加可想而知了。

三、家冢与“圣地”:孔林面积变化的诸因素

上文已述,曲阜孔林面积是一个变化的过程。这一过程与儒学时代际遇、孔氏家族的兴衰息息相关。当政权不稳、兵戈扰攘,孔府生死尚处于一线,对其财产的掌控自是大不如前。因此,于此间存在的孔林地亩的流失便不难理解。但爬梳史籍,我们发现孔林面积不断增扩是孔林发展史上的主流。考其原因,以下三点值得关注。

其一,孔林成为孔氏宗族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孔氏族人数量日繁而林地日狭,这是导致孔林面积增扩的内在原因。作为孔氏家族的私家墓地,随着家族人口不断增加,原有的墓地开始变得紧张,已不容如此多的族人葬于林中,这便是孔林增扩的内生性动力。北宋之前,孔氏“家谱之法世次承袭一人而已”,由于族谱的疏略之弊,我们无法获知孔氏族人的数值。㊳不过,当时孔氏宗族意识并未形成,族人们死后未必有归葬孔林的诉求。北朝时孔子墓旁祔葬有孔氏子孙坟茔仅有五十余座,而自孔子至北朝孔氏子孙的数量应不止于此。北宋以降孔氏人口日增,尽管间有王朝更替之事,孔氏一族也继“永嘉南渡”后再次被分为南北两支,但居于曲阜孔氏“北宗”一支始终未过多受到战乱冲击。此后历代朝廷对身为“圣裔”的孔氏家族甚为优渥。如明清时期,衍圣公不仅被授予正一品服色,位列文臣班首,孔氏族众也被敕令优免差徭。㊴政治上的优渥,经济上的优免以及明清时期的社会因素,孔氏宗族进入繁衍壮大的时期,宗族人口得以不断增加。至迟到明天启时期,居于曲阜的孔氏宗族就已分为57 个户支。康熙年间,孔氏宗族更加庞大,共有60 个户支,时衍圣公孔毓圻称“兹现在生齿得一万一千余人”。㊵宗族人口的不断增加推动了宗族管理的发展。

宋元以来,孔氏家族开展了规模巨大的宗族建构运动。根据孔氏家族族规,孔姓族人严禁从事“僧道巫邪,托处优卒贱役”等职业,并严明如有违碍者“子孙永不许入林赴庙”,㊶这等于是对族人身份的褫夺。可以看出,得葬孔林与入谱、赴庙成为孔氏族人的身份被宗主所认同的象征,更是后世子孙可以获得优免差徭的重要凭依之一。因此,孔氏族人无不积极入林,孔林成为孔氏宗族认同建构的组成部分。随着元代孔思凯为孔林作周垣使其成为一个封闭的兆域,其家族墓地的色彩变得更加浓厚。“各户族人同拜一庙,同葬一林,同一宗子,同一族长,其分虽远,皆有属之亲也。”㊷不难看出,孔氏宗族的统理者将孔林看作是凝宗收族的一大场域。因此,明代初年身为衍圣公的孔希学才如此关注家族墓地紧张的问题。孔氏族众积极入林的意识不断增强,孔氏族众人口不断增加,自然需要更多的墓地。这也是孔毓圻积极向康熙帝提出增扩要求的根本原由。

其二,清代朝廷为显示对孔氏家族的优渥而增扩孔林。上文已提及,唯有康熙年间孔林的增扩是由朝廷所主导的。这一现象并非是历史的偶然,康熙帝同意孔毓圻增扩孔林面积的诉求是与清廷一贯的文化政策相一致的。作为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建立的王朝,清廷治统的合法性在其入主中原后备受质疑,儒家思想中固有的“夷夏观”一直影响着清王朝对士人的笼络。因此,在入关之初清廷便表现出尊儒之态,藉此安抚人心、消释汉人的疑虑和敌对情绪。㊸而对曲阜圣域、圣裔的态度,自然成为显示其尊儒姿态的重要表征。清顺治元年(1644),摄政王多尔衮便“遣官祭先师孔子”。㊹是年十月,孔子65 代孙孔胤植袭封衍圣公,加封太子太傅。㊺康熙帝即位后,对孔子及其儒家之道的尊崇更是远迈前代。不仅踵前代王朝故事,或亲至、或遣官于阙里进行孔子祀典,而且连册礼皇太子、削平吴三桂都要遣使诣阙里进行祭告,㊻从中可以看出阙里于康熙朝的特殊政治、文化意涵。康熙二十三年(1684)的谒林酎酒,便暗含其“至孔林而展其礼焉,得谓圣人之徒”㊼的意图,孔林成为清帝玄烨以孔子之徒身份进行尊儒展演的场域。

但仅进行崇儒的展演还不够,还需要对孔氏后裔进行优渥。元明两代孔氏子孙在经济上、政治上的优渥几达人臣之极,㊽在经济与政治方面再予其优渥,恐不能显示出清廷对孔氏族人的特殊礼遇。因此,孔毓圻对祖林进行增扩的请求,则正与康熙帝展现其优待“圣裔”的意图不谋而合。以上,当是孔林于康熙年间得到朝廷大规模增扩的主要原因。

其三,孔林成为士林儒士心中的“圣域”。《史记》载孔子逝后“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㊾可见孔子逝后,并未成为一个如王侯陵墓一般、严格管理的封闭兆域,而是一个诸儒讲授学问传播儒学的场地。于圣人之墓旁传道授业,其文化寓意可谓盛矣。不仅如此,孔子逝后生徒云集曲阜,为其师料理身后事宜并守孝三年。子贡更是结庐墓旁,为孔子守孝达六年之久。加之数代帝王或亲至或诏命重臣于孔林展尊孔崇儒之礼,种种故事在后代儒生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为之后孔林成为文人儒士精神的寄托,抒发感兴奠定了基础。

诗赋文章最能体现不同时期士人的价值取向,“有唐以来,骚人墨客谒林下者,必赋诗而退”。北宋初期诗人杨文郁于《谒孔林》曰:“悠悠往古继来今,天地无穷照孔林。两到金丝堂下拜,门生无负百年心。”将到孔庙与孔林祭拜视为人生之愿。元代文人儒士多将孔林之游视作“求夫子之道”的途径,圣地朝觐意味更加浓厚。元代大儒、理学家吴澄对此种行为甚为不满,曾以“孔子之道,内求之则在吾心,外求之则在其书,不在孔林也”一语来告诫后学求道之正途。抛开求道内在路径正误不谈,对“歧途”趋之若鹜的现象本身正凸显出当时孔林一地在士子心中的地位。“其林先圣之所藏魄也”,正因如此,“章甫逢掖之士,视鲁孔林如支庶流裔,观于父母宗子之家”无不渴望于孔林瞻拜以全弟子之道。明代,孔林在士林心中地位有增无减。天顺庚辰(1460)孔林受灾,学者王琦视之为“文运之厄耶”。可见,明代孔林成为儒生心中重要的文化符号。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明初洪武年间乡绅居文约捐田时的自白并非浮言。清初,儒士邓汉仪在作孔林之游后尝言:“窃叹读圣人之书,一旦游圣人之里,为不虚此生也。”康熙朝诗坛领袖朱彝尊在《谒孔林赋》言“愿为林户,躬耕墓田”,足见明代孔林于儒生心中崇高的地位在清儒心中得到了延续。

四、结论

曲阜以“三孔”(孔庙、孔府、孔林)著称,作为圣域景致的三驾马车之一,孔林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孔庙是国家崇礼孔子表现政权膺服儒家的展礼场域与孔氏家族祭祀始祖之处,孔府兼孔氏宗族管理、地方事务处理的“衙署”于一身。相较于前两者,孔林则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被认为是孔氏一家之私域。但随着其所蕴含的文化意涵的丰富,孔林性质逐渐发生了变化。朝廷的加意保护、进行仪式展演,儒士内心对孔林的精神归依,使孔林也如前二者一样,既有“公”的属性又兼具“私”的特征。将孔林放诸孔氏宗族的发展史之中,它既明显体现出王朝国家浓厚的意识形态取向,又凸显出孔氏大宗统摄小宗“统宗收族”的努力。概而言之,孔林的发展史不啻为孔氏家族的兴衰史,我们从中既能看出孔氏家族政治地位的起落,也可窥探出孔氏宗族发展的阶段性特征。

宋元之后,孔氏宗族建构的需要、宗族意识的增强与孔氏族众人口的增加所造成的墓地需求,是孔林不断增扩的内生性因素。另一方面,孔林在此时期逐渐成为士林儒士心中重要的儒家文化符号,成为儒士文人朝圣的象征性场所。士人对孔林的向往与心理认同,反作用于朝廷对待这一区域的态度。在此背景之下,孔林也逐渐成为国家表达尊孔崇儒的理想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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