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照料链条”:再生产领域的金融化
——以上海家政产业链形成过程为例

2022-12-06 09:07张智慧苏熠慧
学习与探索 2022年11期
关键词:家政公司金融资本照料

张智慧,苏熠慧

(1.上海大学 社会学院,上海 200444;2.上海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433)

一、引言

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互联网信息技术的发展,各个国家的金融资本快速发展,各个领域的金融化过程也在不断加强,体现为金融产品类型不断丰富、金融资本的运作愈发灵活、金融化资本货币化的程度不断加深。这些经济层面的金融化不仅带来了全球和各个国家内部资本以及产业结构的变化,还带来了国家政策、企业治理、家庭和个人活动的转变。针对这些变化,社会学对金融化过程背后的社会因素,以及金融化过程对于社会生活的影响进行了研究,形成了金融社会学这一领域。金融社会学目前主要关注以下两个方面的议题:一是金融资本在全球兴起的社会条件,包括国家和金融机构在金融化过程中扮演的角色;二是金融化过程对社会的影响,包括金融对国家能力、地方治理和地方发展的影响,以及金融化对家庭和个人生活的影响。在以上两个方面的研究中,社会学者们已经发现金融化所带来的风险和不稳定性,但是这些研究更多集中在公共领域和生产领域,即使是考察金融化对家庭和个人生活的影响,也主要集中在公共福利方面,较少关注金融化对日常照料、消费、餐饮和家务劳动等再生产领域的影响。近年来这种忽视受到了女性主义经济学者的批判和反思。这些学者纷纷呼吁从性别视角来重新考察金融化过程对于日常照料、消费、餐饮和家务劳动等再生产领域的影响。本研究受到女性主义经济学的影响,尝试将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有关“社会再生产”的研究框架用于考察再生产领域的金融化形态及其影响,以上海的家政行业为案例,考察金融化如何形塑以照料劳动为主要内容的再生产领域。通过10家家政公司的案例分析,展现了金融化下,以照料劳动为主要内容的再生产领域所呈现的三种不同模式——O2O平台模式、O2O自营模式和中介模式,并分析这三种模式如何形成一个家政行业的“金融照料链条”。

二、文献综述

(一)性别与金融化

金融化是经济社会学关注的重要议题。社会学对金融化的关注主要集中在以下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金融化和金融资本主义的形成过程。韦伯对证券交易模式的研究将证券交易发展放在民族国家经济竞争中进行考量[1]。贝克则提出,证券交易市场上的行动者所构成的社会网络,很大程度上影响着金融市场交易价格的波动[2]。社会学者主要关注金融化和金融资本主义形成背后的社会条件,他们不仅关注形塑金融交易行为的社会关系,还关注金融市场内外行动者之间的社会力量对比对金融市场的形塑作用[3][4]。尤其是受到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影响的学者,他们认为金融化是全球化与新自由主义下资本的自我调试,是资本发展的一种新的形式[5][6]。我国学者也认为,我国20世纪90年代逐渐发展起来的企业经营“股东导向型”治理模式,是受20世纪80年代西方公司治理中的股东资本导向全球传播影响而形成的[7][8]。第二个方面是金融化过程对社会的影响。西方学者发现,金融产品的激增使得人们开始运用加杠杆的资产进行消费,形成了金融化的消费和生活方式[9]。这种看似有利于弱势借款人的次级贷款方式却在现实中使得工薪阶层负债增加,加剧了贫富分化,巩固而非打破原有社会结构中的不平等[10][11]。我国学者不仅看到了金融化所带来的风险和不确定性,还看到了金融化对国家能力和地方治理的影响[12]。在金融化过程中,国家通过多种途径来完善金融体系,从而获得强大的资源调配与控制能力,同时也提升了国家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方面的治理能力[13]。与此同时,国家在进行金融治理的过程中形成了三个关系紧密的层次:以交易属性和合约安排为核心内容的微观层次、以组织场域和关系结构为核心的中观层次、以制度环境和基础设施为核心的宏观层次[14][15][16][17]。不管是对金融化社会条件的考察,还是对其社会后果的研究,以上两个方面都受到了女性主义经济学家的批判和反思。如足立真理子认为目前有关金融化的研究缺乏性别视角,这种性别视角的缺乏体现在:既有金融化研究的对象主要是金融机构、国家、市场、交易行为、企业、金融产品等处于生产领域的行动者及其产品,而对家庭、个人和关系等再生产领域的关注极少。足立真理子提出,20世纪70年代女性主义者发现了资本积累不仅依靠生产领域的剩余价值积累,还依靠再生产领域中大量不可见的价值攫取。进而她提出,应该将女性主义者对于“社会再生产”的关注引入金融化的研究中,并认为对于金融化的考察需要将金融领域、生产领域和再生产领域联系起来考察[18]。其他一些女性主义经济学家也纷纷提出,生产领域和再生产领域密不可分,只考察生产领域的金融化不能完整地呈现金融化过程及其社会后果,应该将生产领域和再生产领域作为相互作用和彼此联系的体系,考察金融化对两者所构成的总体的影响[19][20]。在她们看来,20世纪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所提出的“社会再生产”理论能够帮助学者更好地捕捉金融化对再生产领域的影响,从而突破既有的金融社会学研究的局限。下文将引入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中的“社会再生产”视角,来形成一个分析再生产领域金融化的框架,并以上海家政行业10家公司为案例,来呈现金融化对以照料劳动为主要内容的再生产领域的影响,这些影响包括金融化下家政公司所呈现的三种不同模式,以及由其构成的“金融照料链条”。

(二)“社会再生产”视角下的金融化

正如上文所述,女性主义经济学家都认为应该将“社会再生产”理论引入金融化研究中,考察再生产领域的金融化过程。“社会再生产”(social reproduction)理论诞生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当时一些女性主义政治经济学家一方面继承马克思主义对“劳动价值”的讨论和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另一方面将马克思主义中的“再生产劳动”概念重新进行梳理,并进一步扩展,其目的在于呼吁人们关注再生产领域与资本积累的关系。在她们看来,“再生产劳动”是一种生产劳动力的劳动,表现为各种家庭内部为自己和家人的劳动力再生产所从事的家务劳动,以及作为劳动力生产的重要内容生育和养育劳动,具体形式既包括各种清洁、打扫、买菜做饭等家务劳动,还包括育儿、看护等照料自己和其他家庭成员的劳动[21][22]。她们认为“再生产劳动”具有生产性,不仅具有使用价值,也能够创造剩余价值。在玛丽亚罗莎·达拉·科斯塔(Mariarosa Dalla Costa)看来,再生产劳动通过“家庭”这一“社会工厂”(social factory)内部无酬的形式被资本家所占有,从而支撑起整个资本主义的积累和运转[23]。20世纪90年代,有关再生产劳动与资本之间关系的讨论又得到了进一步深化。南希·弗雷泽(Nany Fraser)等学者认为资本不断地自我调试,从而维持自身并再生产下去,其中这种自我调试的机制包括再生产领域的重新划界和安排。在她看来,金融资本通过重新改变再生产领域的安排来实现自己新的发展,这种改变包括促使国家和企业从社会福利中撤资,以及将照料工作通过货币等形式进行外包,形成家政产业。她认为,家务劳动的外包——商业化家政产业——的形式是金融资本在再生产领域的重要影响[24]。基于她的观点,足立真理子又对再生产领域进行更加详细的定义,并认为再生产领域不仅是包括家务劳动、育儿、看护等再生产劳动领域,还指人们为了经营日常生活、进行社会化、维续和发展某种服务的生产领域[18]。她认为再生产领域的金融化不仅包括家务劳动通过金融或货币的形式外包给家庭之外的个体劳动者,还包括这些与家务和生命相关的交易逐渐在全球范围内通过金融杠杆的方式进行扩张。足立真理子认为这些基于家务和生命的金融化交易还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笔者希望能够在上述观点的基础上向前推进一步,考察金融化对以商业化的家务外包——家政产业——为基础的“再生产领域”的影响。本文希望能够通过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的“社会再生产”视角来考察金融化对再生产领域中家务外包劳动的影响。通过对10家家政公司的访谈,本文试图考察金融资本进入家政产业后所形成的变化,并在下文中详细分析这些变化,同时提出“金融照料链条”来概括这一变化的特征。

本研究主要采用深度访谈和参与观察的方法。首先以家政业为案例,通过访谈家政公司负责人或高管,在2021年3月至2022年3月陆续收集了上海市4家获得金融投资的互联网家政公司和6家未获得金融投资的传统中介制/中介型家政公司的材料。同时结合参与观察的方法,即在2019年底至2021年初笔者之一在B公司开展1年多的业务考察,深入了解家政业尤其是家政互联网公司的日常运作。

简言之,4家获得融资的家政公司都成立于2010年后,其中A公司成立较早,通过融资获得上亿元人民币,并建立了家政互联网O2O平台。B公司成立较晚但已进行多轮融资,主要业务是通过家政公司为家政员提供互联网培训课程。C公司刚拿到天使轮,针对中高端家庭客户提供到家服务。D公司拿过天使轮后不再融资,也是为家庭客户提供到家服务。未获融资的6家企业E-J都是传统中介制家政公司,注册时间最短的也有6年,最长的近30年。它们为家庭客户提供家政员上门服务,同时对家政员和家庭客户抽取一定比例的中介费。

三、“金融照料链条”与再生产领域的金融化

(一)家政公司的融资情况

大概在2010年前后,金融资本开始投资我国的家政企业尤其是家政O2O(即Online To Offline,从线上到线下)平台。据“天眼查”数据显示,“家政服务相关融资事件,自有融资记录以来,合计发生763起,融资金额超千亿。2021年发生38起投融资事件,融资额超过190亿元。”(1)参见《2021年我国新增家政相关企业约119万余家》,中国产业经济信息网:http://www.cinic.org.cn/xw/schj/1254003.html。“管家帮”在2011年的A轮融资中,通过天图投资获得5000万元人民币,2016年的B轮中融资1.2亿元人民币,同年的C轮中获得碧桂园2亿元投资。投资方除了天图资本和碧桂园,还有民生银行、杭州银行等。管家帮创始人傅彦生曾说,家政行业的融资管家帮占了70%,说起来很荣幸,反过来整个家政行业就很悲哀。(2)参见雷建平:《对话管家帮董事长傅彦生:我们要做家政版360 主打去中介费》,https://www.toutiao.com/i6542583018668687875/?wid=1647421511859。这说明金融资本虽然涉足家政服务这一再生产领域,但其投资态度和策略都很谨慎,投资金额偏小。公开数据显示,迄今为止家政业金额最高的单笔投资由阿里巴巴、KKR和平安集团等创造,2015年它们一起向“58到家”投了3亿美元。2020年,红杉资本中国又对其进行了战略投资。而作为家政业龙头企业的58到家(后更名为天鹅到家),其在2020年的市场占有率也不到家政产业的1%。(3)参见财经网:《天鹅到家IPO:营收7亿亏6亿,1%的市场占有率,这个领头羊有点难》,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04519187621357114&wfr=spider&for=pc。要想扩大市场占有率成为家政业的巨无霸,还需要大量的资本助推。

行业内其他投融资金额相对较大的还有:2015年“云家政”在B轮融资中,获得海纳亚洲创投基金和蓝驰创投的1200万美元。同年,经纬中国和浙商创投为“小马管家”的A+轮投入5000万元人民币。2016年“e家洁”宣布正式登录新三板进行挂牌交易,定向增发9939.9万人民币,天风证券是其主办券商。2017年“三个阿姨”在A轮中融资1.2亿元人民币,投资方是泽赋资本和雏鹰农牧。2019年海尔资本、IDG和普华天勤投资在“好康在家”C轮融资中投进3亿元人民币。2022年“斑马电商云”在A+轮中,获得金雨茂物投资领投、永达传媒等跟投的8000万元人民币。

总之,2010年以来e家洁、云家政、阿姨帮、阿姨来了、小马管家等众多家政O2O公司不断涌现,BAT、京东、58同城、大众点评、美团等互联网企业也纷纷布局到家政服务业。在国内外企业、银行和个人资本的联合推动下,家政O2O市场规模迅速扩大。金融资本对家政业的初步试水,也对这个传统行业带来了巨大而深刻的影响。

(二)金融化对家政互联网公司经营模式的影响

在金融化下,家政互联网公司形成了三种经营模式:一是金融化下的家政O2O平台模式,二是金融化下的家政O2O自营模式,三是金融化下的家政中介模式。访谈中的A、B公司属于第一种,C、D公司属于第二种,E-J公司属于第三种类型。

1.金融化下家政O2O平台模式

A公司成立于2010年,获得金融资本以后,形成了类似“淘宝”和“滴滴”等平台的家政O2O平台模式。这种金融化下的家政O2O平台模式具有以下三个特点:第一,金融资本和互联网技术推动的平台形式,使得家政业中长期存在的三角关系——家庭客户、家政服务员和小家政公司,被整合为新的四方关系,改变了传统家政的商业模式。A公司的商业模式是典型的B2B2C(见下页图1)。它以补贴的形式邀请传统小家政公司入驻O2O平台,将在这些小家政公司求职登记的家政服务员的信息录入系统。当平台实现家政服务信息化后,家庭客户只需通过智能手机便可在线搜索附近的家政公司和阿姨信息,选择合适的服务项目和服务时间后下单。平台会自动将客户需求派给小家政公司,由它们安排家政服务员开展面试和上门服务。服务范围覆盖所有的家政内容,包括钟点工、保姆、月嫂、育儿嫂、老人看护等。上门服务结束后,客户可以在线上对服务情况进行点评。在客户表示满意或无异议后,平台自动核实账单收取服务费,并将费用分发给小家政公司和家政服务员。这种O2O平台模式,使得家政服务的交易更加安全更加透明,既增加了家庭客户挑选、评价服务的机会,也提高了家政公司的获客率,还对家政服务员的服务质量进行一定程度的筛查与把控。当然,这种金融资本与互联网技术对小家政公司的收编与改造,也让后者丧失了一定的独立性与话语权。

第二,金融资本和互联网技术的合力,提升了传统家政公司的信息化水平。如平台为入驻的小家政公司提供免费的SaaS管理系统,方便它们在线管理家政服务员和消费者等信息。平台还与公安系统联网,对录入的家政服务员展开背景调查,避免一些有犯罪记录或利用假身份证登记的家政工混入平台,从而保障客户和家政公司的安全,也降低了平台运营的风险。

图1 家政O2O平台模式(B2B2C)

第三,金融资本增加了家政O2O平台的影响力。2014年,在金融资本的助力下,A公司在上海率先尝试“准员工制”,让家政工、客户与家政公司签署三方合同。据“艾媒咨询”研究表明,目前的家政行业中,客户签三方合同的占比最多,达40%,与家政公司直接签合同的仅占30%。(4)参见艾媒生活与出行研究中心:《2021年中国家政服务行业发展剖析及行业投资机遇分析报告》,https://www.iimedia.cn/c400/78488.html。在家政用工充满风险的时代,A公司还力推家政工保险项目——“家政综合保险”,以降低家政工上户时雇主、家政工和家政公司的风险性,这影响了家政业保险实施的状况,引领其他公司纷纷效仿。

虽然金融资本帮助A公司迅速拓展市场,帮助其形成家政O2O平台,但也带来了不少问题。这些问题包括以下四点,一是平台自我造血即盈利能力偏弱,二是客户留存率低,三是服务质量参差不齐,四是供应商会挖走客户。因此,平台没法在短时间内创造盈利模式,需要不断注入新资本以维持经营。而客户留存率低,既与家政工的服务质量参差不齐有关,也与家政公司对平台的忠诚度有关。金融资本和互联网技术共同打造的平台,对金融资本的依赖性也极强。由于公司本身极其依赖平台,导致了家政公司在运营过程中充满不稳定性。

总之,A公司及其互联网O2O平台,在资本、技术和互联网思维的联合作用下,对家政服务员展开征信调查,推出“家政综合保险”,为家政公司提供SaaS管理软件,为家庭客户提供家政服务全工种覆盖的在线选择,形成了线上预约付款、线下上门服务的O2O闭环服务,从而形成了家政O2O平台模式。进行这类模式经营的家政公司,一方面由于金融资本助力在整个家政行业具有更强的话语权和影响力,另一方面又由于受制于金融资本而使得公司运营充满不确定性。

2.金融化下家政O2O自营模式

C公司是金融资本作用下所形成的家政O2O自营模式的典型代表。该公司借助金融资本自行开发O2O系统,串联起家庭客户和家政服务员,将线上下单派单与核单、线下入户服务及线上点评反馈等,打造成一个顺畅的闭环。客户可以在智能手机上直接下单(次卡制),或购买会员卡和全年代金券后再下单(年卡制),以享受更多优惠。其服务项目包含全屋深度保洁、健康保洁、开荒保洁、卫生间清洁、厨房清洁、整屋擦窗、卧室除螨、空调清洗,等等。每个项目的价格、配套工具、服务时长、服务标准以及服务频率都在网上予以一一说明。如果客户没有特殊需求,可在O2O系统直接下单,系统会自动派单,为客户匹配合适的保洁师提供上门服务。如果客户有特殊需求,可电话联系或在平台留言,系统会提供人工下单派单服务(见下页图2)。在金融资本和互联网技术的助力下,这类家政运营模式出现了以下变化。

首先,金融资本推动互联网技术更新,促进了家政服务的流程控制。与家政O2O平台模式相比,C公司这种O2O自营模式的最大优势在于家政服务的流程控制。C公司在员工的招募、培训、管理与激励等环节上都借用金融资本和科技进行了严格的控制。第一,公司会依托科技对家政服务员进行严格的岗前培训,也会通过联网的公安系统对他们展开背景调查,排除人员安全隐患。第二,该公司通过金融科技,提高了保洁人员的专业性,为保洁员配备专业的清洁工具,并对保洁员进行星级认证。正式上门服务前,由公司配备价值1500元的保洁工具包,内含各种保洁器材。公司还为每位保洁师购买商业保险,保证入户安全。

图2 家政O2O自营模式(B2C)

其次,金融资本将家政O20平台模式与O2O自营模式相勾连,在其中形成挤压关系。由于金融资本的进入,使得依附于金融资本的家政平台兴起,大量吸纳家政人员和客户,这使得采用O2O自营模式的公司不得不面临平台的挑战,从而与平台之现出现竞争和挤压关系。此外,O2O自营的家政公司运营成本比平台高,如果订单不足,则会出现运营危机,只能在与平台的竞争中不断再吸纳金融资本,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增加了对资本的依赖,以及在运营过程中的风险。

3. 金融化下家政中介模式

中介模式是家政业的传统模式。金融资本进入家政服务产业也对这些公司造成了一定影响。中介公司是家政服务员和客户的中间人,承担着为客户联系家政服务员和为家政服务员寻找客户的工作。中介公司人数较少,往往只有一到两名的工作人员。他们的主要工作是对接家政服务员和客户,同时从两方都收取中介费用。从家政服务员那里收取的中介费用通常占家政服务员首月工资的15%~20%。大部分中介公司处于非正规的运营状态。部分中介公司在对接家政服务员和客户的过程中会签订三方协议,但许多中介公司仍然使用口头协议。这些中介型的家政公司规模小人员少,通常拿不到任何金融资本。但是金融资本进入家政产业之后,也对这种中介型的家政公司产生了影响。

第一个影响是中介型家政公司逐渐依附金融资本支持下的互联网家政公司。在互联网家政公司吸纳大量资本以后,开始和中介型家政公司建立联系,并通过中介费返利的方式,通过中介型家政公司招募大量家政服务员。通过这种方式,互联网家政公司获得了大量的家政服务员资源。许多家政服务员被互联网家政公司招募之后,稳定地在这些公司工作,在某种程度上摆脱了对中介型家政公司的依赖。换言之,互联网家政公司通过中介费返利,一方面将家政服务员从中介型家政公司吸纳到自己的公司,另一方面也巩固了中介型家政公司对其的依赖性。F公司成立于1994年,长期客源丰富,每单收取10%~15%中介费。2015年开始,多家获得融资的互联网家政公司主动找到F公司,让其帮忙介绍家政服务员,介绍成功则获得提成。但这种方式对F公司也造成了影响,其负责人表示F公司现在对互联网家政公司的依赖性逐渐增强,F公司的独立性在逐渐减弱。H公司成立于2014年,也是典型的中介型家政公司。现在已经和淘宝、美团、58同城、大众点评等网络平台建立了联系。但是创始人提到这种联系让自己的公司受到网络平台的制约。

第二个影响是中介型家政公司受到挤压。当大量中介型家政公司依附于金融资本雄厚的互联网家政公司时,这些中介型家政公司之间的竞争也不断增强,且变成了互联网家政公司的下游公司,与这些互联网家政公司形成了依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同时与多家互联网家政公司建立联系的中介型家政公司便成为更有资源的依附者,从而挤压其他未与互联网家政公司合作的中介型家政公司。在这种挤压和竞争之中,许多中介型家政公司纷纷倒闭。倒闭原因在于无法与价格低廉的互联网家政公司竞争,其对接的家务服务人员纷纷流入那些互联网家政公司或那些依附于互联网家政公司的中介型家政公司。G、I和J公司都属于这种类型,因为拒绝依附于资本雄厚的互联网公司,从而受到挤压,即将或准备退出家政市场。

从以上两个影响可以看出,虽然金融化没有直接影响中介型的家政公司,但是却间接影响了这些公司。这些影响一方面体现在金融化使得相对独立的中介型家政公司受到挤压乃至退出家政市场,另一方面体现为金融化加强了中介型家政公司的依附性。也就是说,缺乏金融资本的中介型家政公司往往缺乏市场的谈判权,只能依附那些拥有更多金融资本的互联网家政公司,从而形成家政公司之间不平等的依附关系。

(三)“金融照料链条”: 再生产领域金融化的产物

金融化对于以家务外包为特征的再生产领域的影响,不仅体现为作为家务外包的家政产业内部形成了三种不同的经营模式——家政O2O平台模式、家政O2O自营模式和金融化的家政中介模式,还体现为这些采用不同经营模式的家政公司之间形成彼此紧密联系,但是又存在等级和依附的产业链条。本文将该产业链条称为“金融照料链条”(见图3),其具有以下三个特征。

首先,“金融照料链条”中的不同行动主体——家政O2O平台公司、家政O2O自营公司和家政中介公司之间彼此相连。金融化下呈现不同经营模式的家政公司,不管是家政O2O平台模式、家政O2O自营模式和家政中介模式都彼此相互联系。这种相互联系是由金融资本的流通和积累所形成的。在金融资本进入家政产业之前,家政产业主要由零散的中介型家政公司为主,家政O2O平台模式、家政O2O自营模式并不存在。金融资本通过与互联网技术结合,形成这两种新的运营模式,并且改变了零散中介型家政公司扁平化的自由竞争模式,形成了家政行业中具有一定垄断性的新格局。而能够在家政行业中获得一定垄断地位的通常是获得更多金融资本的互联网家政公司,这些公司由于运营方式不同而存在既合作又竞争的关系。

其次,“金融照料链条”中的不同行动主体,家政O2O平台公司、家政O2O自营公司和家政中介公司由于金融资本的多寡而出现地位上的差别。拥有金融资本越多的公司,其在“金融照料链条”中的地位越高。也就是说,拥有最多金融资本的家政O2O平台公司通常处于“金融照料链条”的上游,往往操纵着家政产业中的规则,而拥有一般金融资本的家政O2O自营公司则在链条中处于中游地位。这些O2O自营公司一方面受制于O2O平台公司,另一方面又有逐渐从属、依附于O2O平台公司的趋势,因而形成两者互相挤压拉锯的态势。

最后,位于“金融照料链条”最下游的则是中介型家政公司。这些公司缺乏金融资本,在链条中也是依附于前两种家政公司。因此,“金融照料链条”从家政O2O平台公司这一端到家政中介公司这一端,金融资本的占有呈递减趋势,但另一方面,家政工资源则是从中介型公司这一端流向家政O2O平台公司。这些不同类型的公司形成了等级化的“金融照料链条”。

图3 金融照料链条

因此,“金融照料链条”是再生产领域金融化的产物。首先,家务劳动是“社会再生产”领域的重要内容,而再生产领域金融化的过程是家务劳动逐渐被金融资本商品化的过程。当照料和育儿等再生产领域的劳动逐渐市场化,变成商品进入生产领域,再生产领域和生产领域的边界变得模糊。而当金融资本进入家政服务市场,这一边界更加模糊,更多的家务劳动从再生产领域通过市场化的方式与生产领域重叠。也就是说,在金融化的作用下,生产领域和再生产领域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而家务劳动在金融化的推动下,跨越了生产领域与再生产领域的边界。其次,金融资本不仅使得生产领域与再生产领域边界日趋模糊,还对连结两个领域的家政公司造成了影响。这些影响不仅体现为家政O2O平台和O2O自营模式的形成,还体现为中介型家政公司的改变,更体现了家政市场“金融照料链条”中各种家政公司复杂多元的关系。不管是相互挤压和竞争,还是依附,这些都是金融资本进入围绕着家务劳动市场化所形成的“生产—再生产”领域联合体中各种企业主体的特征。从这一点来说,“金融照料链条”本身就是再生产领域金融化的产物。

四、结论与讨论

既有经济社会学对于金融化的研究,不管是探讨金融化形成过程背后的社会条件,还是讨论金融化对社会的影响,都主要集中在国家、金融机构、市场、交易行为、企业、金融产品等生产领域内的行动者及其产品,对家庭、个人和关系等再生产领域的关注较少。本文将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的“社会再生产”视角引入金融化的研究,讨论金融化对于再生产领域的影响。同时,笔者吸纳了“社会再生产”理论中对于“再生产”的定义,认为“再生产领域”不仅是包括家务劳动、育儿、看护等再生产劳动的领域,还指人们为了经营日常生活、进行社会化、维续和发展某种服务的生产领域。根据这一定义,家务劳动商业化外包所形成的家政产业就是再生产领域的典型代表。因此,本文以金融化下家政产业链上各个行动者及其相互关系的形成过程为例,展现再生产领域的金融化过程。这个过程表现为两个层面。第一层面,金融资本进入家政产业,改变了原先以零星分散的中介型家政公司之间自由竞争占主导地位的产业模式,形成了金融资本主导下的两种新的家政公司模式——家政O2O平台公司模式和家政O2O自营公司模式。以这两种模式运营的家政公司在资本的加持下开始主导家政产业,不仅从传统的中介型家政公司中吸纳家政服务员,还对那些传统的中介型家政公司形成挤压,并对这些公司形成控制关系,让这些中介型公司从属和依附拥有雄厚资本的家政O2O平台公司模式和家政O2O自营公司。第二个层面,金融资本进入家政产业之后,形成了等级化的“金融照料链条”。金融资本成了操纵以家务外包为内容的再生产领域的力量,并成为制定公司之间等级关系的主导力量。金融资本一方面让不同类型的公司之间建立了紧密的联系,但另一方面这种紧密的联系在资本的操纵下变得具有从属性和依附性。也就是说,金融资本通过建立一条不平等的“金融照料链条”来获得积累,同时重塑以家务外包为主要内容的再生产领域中的秩序。这种不平等的“金融照料链条”的建立,也宣告了家政产业内部的分化和垄断。其分化体现在中介型公司处于不稳定的生存状况中,只能依附拥有金融资本的家政公司,而垄断则体现在这些拥有雄厚资本的家政公司,具有了在再生产领域制定游戏规则和操纵交易的力量。但这种“金融照料链条”在形成的同时,也可能带来不稳定和风险。这种建立在紧密的依附和从属关系基础上的不稳定和风险,则可能通过“金融照料链条”传导到链条上的各个公司,从而对再生产领域的稳定带来一定的挑战。这些挑战可能包含以下三个方面:一是体现再生产领域商品化的“金融照料链条”,其链条上各个公司已经被金融资本牢牢捆绑。这个链条上任何一环出现问题,将会波及“金融照料链条”上相互捆绑的各个公司。相比过去每个公司具有相对独立性,能够抵御一定的市场风险,现在每个公司相互依赖,受到其他公司的影响更大,从而面临着更多的风险和不确定性。二是“金融照料链条”形成了一种新的依赖关系。作为再生产领域重要组成的私人家庭和再生产劳动,逐渐依赖于在“金融照料链条”上的各个公司。一方面,这种依赖使得“金融照料链条”上的波动,也会传导到私人家庭,给私人家庭带来更多的风险。另一方面,私人家庭对“金融照料链条”的依赖,也会增加链条上各个公司对私人家庭的影响,从而增加私人家庭对市场的依附性。三是生产领域与再生产领域之间的边界会随着金融资本进入再生产领域而越发模糊化,再生产领域越来越被卷入资本市场,使得人们的日常生活逐渐受制于金融资本。由于金融资本将生产领域和再生产领域紧密联合,金融市场的波动和生产领域内的经济波动都会传导到再生产领域。私人家庭这个曾经被认为是不被生产领域经济波动影响的再生产领域,之后可能会因为“金融照料链条”的波动而受到影响。以上的挑战都是研究者需要进一步关注和探讨的议题。

猜你喜欢
家政公司金融资本照料
照料父母对子女健康福利的影响研究
——基于CFPS 2016年数据的实证分析
学中文
正式照料抑或非正式照料:照料模式对高龄老人临终照料成本的影响①
保姆虐待老人,家政公司应否承担责任
月嫂护儿不周 家政公司或担责
完善国有金融资本管理指导意见公布
安徽:打造创新全生命周期的金融资本支撑体系
金融资本挑战产业资本时代
金融资本与文化产业融合障碍何在
无微不至照料留守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