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立元,倪红福
(中国社会科学院 a.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北京 100732;b.经济研究所,北京 100836)
工业品出厂价格指数(PPI)与消费者价格指数(CPI)是衡量通胀的两大基本价格指数,近十几年来,两者之间多次出现较大的分化甚至背离。一般来看,前者主要反映生产网络结构中上游产品的价格变动,而后者主要反映下游最终消费品与服务的价格变动,PPI的变动会通过生产网络结构中的成本渠道传导到CPI,从而使两者保持较为一致的走势。但现实中世界各国PPI和CPI却常常出现较大的分化甚至背离,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一问题令人疑惑。从实践角度看,PPI和CPI的分化和背离给判断整体物价走势与经济形势带来了困难,也给宏观政策制定带来了挑战。因此,深入分析PPI和CPI分化和背离的原因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本文首先梳理PPI和CPI走势的基本特征事实,然后系统总结现有文献对PPI和CPI分化的解释,在此基础上从产业链、结构转型与统计构成视角对PPI和CPI分化进行再探讨,最后讨论PPI和CPI分化的政策含义。
为了更全面地了解中国PPI与CPI的走势特征,进而更好地分析PPI与CPI走势分化背后的原因,本节首先梳理中国PPI与CPI走势的一些典型的特征事实。
在2008年之前,中国PPI与CPI两大价格指数的变动相当一致,但在2008年之后,两者之间出现了明显的分化,联动性降低。这说明,中国的价格指数分化背离并非一直存在,而是主要发生在金融危机之后。如图1所示,2011年以来,中国PPI与CPI出现了三次较为显著的分化。第一次发生在2011年下半年到2015年底,PPI持续下行,而CPI持续上升,两者出现明显的反向背离。第二次发生在2019年中期到2020年中,PPI再次下行,CPI却持续上行,两者出现持续大约一年的反向背离。第三次显著分化发生在2020年底至今,其典型特征是PPI大幅上升,而CPI却持续低迷,两者出现相当大的缺口。
那么,是不是其他国家也出现价格指数分化的类似现象呢?我们选取最重要的几个代表性发达经济体分析发现,美国、韩国、日本和欧元区等发达经济体的PPI与CPI也存在明显的分化现象。但如果横向比较,中国尤为明显。这表明,价格指数分化背离现象的发生既与中国特有的经济特征相关,也存在一定的普遍性。
图1 2011年以来中国PPI与CPI定基指数走势
PPI代表了工业品价格,而大宗商品作为工业品的重要投入,其价格必然对PPI产生重要影响。实际上,大量文献也已经强调了国际大宗商品价格对中国PPI的重要影响(龙少波等[1],2016;侯成琪等[2],2018)。观察各种代表性大宗商品价格指数(如CRB现货价格指数)与中国PPI月度同比增速的走势就会发现,大宗商品价格与中国PPI的变动趋势高度一致,而且大宗商品价格略微领先于PPI变动。这表明,大宗商品价格显著影响了PPI,而且可能是PPI变动的主要原因。
我国现行PPI细分为生产资料出厂价格指数与生活资料出厂价格指数两大分类指数。那么,两者对PPI变动的相对贡献如何呢?观察PPI总指数与两大分类指数的月度同比增速走势可知,PPI走势与生产资料出厂价格指数高度一致,而与生活资料价格指数关系较弱。这说明,PPI的变动主要由生产资料工业生产者出厂价格指数决定。
中国CPI包含八大类产品与服务,那么,CPI的波动主要受哪些分项的影响呢?分析 2001—2021年CPI总指数与各类分项指数月度同比增速走势可知,食品价格对中国CPI波动尤为重要。首先,食品价格变动与CPI变动方向高度一致;其次,食品价格的波动幅度显著大于CPI。与此同时,CPI中的其他项目要么与CPI相关性较强,但波动幅度与CPI相当(如居住类),要么与CPI相关性较弱(如衣着类和医疗保健类)。这表明,食品价格变动对我国CPI变动贡献最大。
关于中国PPI与CPI长期存在的分化与背离现象,现有文献进行了大量研究,并从不同角度提出了解释,大致可分为四个角度。下面对这些文献做简要综述。
针对2008年以来中国PPI和CPI背离现象,国内一些文献从产业或产品结构变化角度对其进行了解释。吕捷和王高望[3]通过构建一个包含基础工业品部门、基础农业部门和加工服务业部门的三部门DSGE模型,从结构变化角度解释了2011年以来PPI持续下跌而CPI上升的背离现象。其中基础农业部门与基础工业品部门生产农产品与工业产品,而加工服务业部门将基础农产品与部分工业产品加工成最终消费品,并提供流通等服务。该文发现,在宽松的货币政策下,劳动力从基础农业部门向加工服务部门流动,农业部门不断萎缩,而基础工业部门与加工服务部门不断扩张。这种产业结构性变化使基础工业品价格在上升后逐渐下降,即PPI下降,而加工服务部门价格不断上升,即CPI上升。虽然文章的思想非常具有启发性,模型构建也为研究PPI与CPI分化提供了重要框架,但是这一结构转型过程是贯穿在中国改革开放过程中的长期现象,用来解释2011—2015年的价格指数阶段性背离似乎难以让人信服,同时劳动力流向加工服务部门趋向于降低其成本与价格,而加工服务部门价格上升的直觉并不清楚。
伍戈和曹红钢[4]从贸易品与非贸易品这一结构层面研究了以中国PPI与CPI相对变化为主要形式的结构性通胀问题。根据巴拉萨-萨缪尔森假说,由于贸易品可以在国家之间贸易,因而各国价格趋向于相等,而非贸易品部门价格则不相等。当一国贸易品部门劳动生产率快速提高时,其贸易品部门实际工资会快速上升,两部门之间的劳动力流动使工资趋向于均等化,因而非贸易品工资也会上升,进而带动非贸易品部门相对价格提升。一国贸易品部门劳动生产率提升速度超过其他国家时,该国非贸易品部门相对价格提升幅度更大,而贸易品部门价格始终相等,因而该国实际汇率升值。在现实中,工业品多是贸易品,而服务业多是非贸易品,因而前者价格可以近似代表PPI,而整体价格可近似代表CPI。从这个逻辑看,贸易品部门生产率的变动会影响PPI与CPI的相对变化。莫万贵等[5]认为,2012—2016年间PPI与CPI的背离现象是一种结构性通缩,并发现这可能是大宗商品价格波动、内外部经济走势等周期性因素,以及产能过剩、巴拉萨-萨缪尔森效应等结构性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其中起基础性作用的是结构变化因素。
肖争艳等[6]利用非线性格兰杰因果关系检验的方法对比分析新常态前后中国PPI与CPI传导机制的变化,发现新常态之前中国PPI与CPI之间产业链价格的传导机制较为通畅,主要表现为上游生产环节的价格变动可以有效传导至中游流通环节,进而带动下游消费环节的价格变动。新常态以来,中国PPI与CPI的传导机制不通畅,主要是由产业链的中游流通环节向下游消费环节的价格传导受阻引起的。文章认为,产生上述现象的直接原因是有效需求不足,消费增长乏力,但根本原因是产业结构低端化,大量低附加值、低科技含量的产品不能满足消费者对高质量产品的需求,导致中游去产能进程缓慢,进一步加剧了有效需求不足的问题。
对PPI与CPI出现分化与背离的另一种直接的解释是从不同来源经济冲击的角度。一方面,不同冲击会分别影响不同的价格指数,从而导致两大价格指数出现分化甚至背离;另一方面,同一冲击也可能对不同价格指数产生不同影响,从而导致价格指数分化甚至背离。侯成琪等[2]构建了一个包含上下游两阶段生产的动态随机一般均衡模型,并通过对不同冲击影响的分解分析了2011年底至2016年初PPI与CPI的显著背离现象,他认为大宗商品价格的负向冲击导致PPI持续下行,而下游消费品部门的负向供给冲击导致CPI上升,从而导致两大指数反向变动。刘金全和张都[7]基于中国1997年一季度至2015年二季度CPI指数、PPI指数、GDP增长率以及实际利率数据,利用TVP-VAR模型对新常态下CPI与PPI产生背离的货币政策原因进行了动态分析,其研究发现,不同时期下CPI与PPI对货币冲击反应的差异性引起了CPI与PPI之间的背离,并认为这是新常态下货币政策调控两者之间剪刀差效果甚微的原因。张晓林等[8]用新凯恩斯框架考察了三种外生冲击对CPI和PPI的影响,发现货币政策冲击、需求冲击与供给冲击都会对PPI与CPI产生不同影响。具体来说,短期内需求冲击更易引致价格波动,且对CPI影响大于PPI,长期内供给冲击对价格波动影响强于需求冲击,且对PPI影响大于CPI。同时,货币政策冲击对PPI、CPI的影响具有非对称性,例如,货币政策在长期对PPI的影响大于对CPI的影响,这主要是因为CPI统计包含较多劳动密集型产品,PPI统计包含较多资本密集型产品。刘雪晨和张晓晶[9]用VAR模型发现,国际商品价格下跌是我国现阶段价格指数背离的主要原因,央行近年来宽松货币政策一定程度上加大了价格指数的背离;而财政政策的影响较小,短期内缓和了CPI与PPI的背离,从长期看其影响并不稳定。这些文献详细探究了常见经济冲击与价格指数之间的关系,并且从冲击来源角度解释了价格指数的分化背离,但是对PPI与CPI之间的传导机制以及分化背后的本质原因的分析不足。
从2011年底到2016年初期中国PPI持续下跌,同时CPI微弱上升,产能过剩成为解释PPI与CPI背离现象的一个重要角度。刘凤良等[10]认为PPI与CPI背离是反危机中政府主导的投资率迅速提高而累积产生的经济结构变化的结果。其中,总需求结构的调整是CPI与PPI分化的诱因,供给侧的部门间资源转移障碍是分化的放大器。金融危机后,政府为了刺激经济进行了大量投资,随着政府投资的逐渐退出,投资需求放缓导致生产资料价格下降,带来PPI下降。同时,消费被动成为拉动需求的主力,因而CPI保持了一定稳定。深层次的原因是,在完美市场中,资源应该从资本品部门转移到消费品部门,但由于中国存在部门间的资源转移障碍,资本品部门供过于求,因而PPI有所下降,而消费品部门供不应求,因而CPI有所上升。李石强和冯卓[11]通过构建包含政府主导投资、PPI与CPI的VAR模型,利用2002—2017年的相关数据进行回归估计、因果关系检验、脉冲响应分析和预测方差分解,研究政府主导投资冲击对PPI与CPI走势分化的影响。研究发现,在控制了产能过剩因素以后,政府主导投资冲击会显著提高PPI同比增速,对CPI的影响则始终为负,从而导致了两者的走势分化。
解释PPI与CPI分化背离的另一个重要角度是中国上下游产业之间存在结构性摩擦,阻碍了价格指数的传导。Li等[12]详细描述了中国特色的上下游生产结构及其摩擦对解释中国经济特征的重要性。徐臻阳等[13]构建了一个包含国有企业与民营企业的DSGE模型,其中国企生产上游投资品,民企生产下游消费品,当货币紧缩时,由于民营企业面临的金融摩擦更大,其融资成本会提高;而国有企业在隐性担保下仍能够以较低的利率获得贷款。由于国有企业主要生产上游的投资品,民营企业主要生产下游的消费品,两类企业之间的融资成本差异传导到价格上便体现为CPI高于PPI。吴立元等[14]也强调了上下游异质性金融摩擦对解释PPI与CPI背离的重要性,但认为国际大宗商品价格是诱导因素,而在这次价格指数背离期间,货币政策是宽松的而非紧缩的。吴立元等[15]研究了上下游劳动力市场摩擦对价格指数传导分化的含义,研究发现,当劳动力在上下游之间的流动存在摩擦时,大宗商品价格冲击会带来PPI与CPI的反向背离。
总之,现有文献从不同角度解释了PPI与CPI两大价格指数的分化,提出了很多宝贵的洞见,但仍存在一些不足,需要进一步思考这一问题。首先,已有研究多数针对2011年下半年到2016年初PPI与CPI的反向背离,缺乏对2011年至今的情况进行全面分析;其次,已有研究主要着眼于中国的情况,缺少从国际比较的视角分析这一问题;最后,已有研究的原因解释也有待完善之处,例如现有文献没有考虑到产业链细化和延长导致成本传导不顺畅这一复杂因素,也没有分析需求结构转型对价格指数分化的含义。此外,这些解释也没有考虑实践中PPI和CPI统计构成因素的影响。
在回顾现有文献的基础上,本节从产业链细化与延长、结构变化与统计构成三个角度对近十年来价格指数的分化进行再探讨。
现代化生产中分工越来越细化,产业链环节也随之增多,从原材料到生产制造,再通过流通到达消费者手中需要越来越多的环节,产业链不断延长。Wang等[16]构建了一套衡量产业链长度的指标并度量了不同国家不同产业的生产链条长度。他们将生产活动分为四种类型:增加值完全在国内创造并被国内吸收、增加值因为消费发生一次跨境转移、增加值因为生产发生一次跨境转移以及增加值发生多次跨境转移的生产活动。文章研究发现,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市场国家经历了产业链延长的过程,尤其是2002年之后,同时,中国的产业链长度显著超过包括美国在内的大多数国家。倪红福(2016[17],2017[18],2020[19])也得到了类似的结论。Wei和Xie[20]也指出,产业链长度在进入21世纪以来显著延长,并强调了其对PPI与CPI之间相关性的重要影响,同时认为推动产业链延长有两个因素:一是数字通信技术的发展成熟与广泛应用使生产过程能够更好地细分并更容易从工资较高的国家转移到工资较低的国家;二是中东欧与中国开始成为世界贸易体系的关键力量并带来全球产业链的重组。显然,价格需要通过这些产业链环节而逐渐传递。随着产业链的延长,价格传导会有所弱化,这种价格传导的弱化会导致PPI与CPI的分化。具体来说,产业链的细化延长可能通过多个渠道导致这一结果。
首先,制造业产业链的细化与延长导致CPI与PPI对生产率冲击的反应均减弱,但CPI减弱的幅度更大,这倾向于导致两者的分化。为了说清楚其中的经济逻辑,我们假设有很多国家参与全球生产,每个国家有工业和服务业两个部门。工业生产由多个阶段构成,每个阶段用上个阶段各个国家的产品作为中间品投入,然后用中间品投入与劳动生产产品(1)这里也可以更广泛地假设,每个阶段用上个阶段的产品与劳动、资本、土地等其他生产要素而非只有劳动,但很明显,这不会影响本文的分析与结论。,并将产品卖给下个生产阶段的工业厂商。各国最后一个阶段的工业产品直接卖给消费者。生产阶段越多,表明产业链长度越长,分工越细。与工业不同,服务业则不存在明显的产业链细化延长,我们简化假设服务业产品只需要一个环节。在这样的生产背景下,CPI是指工业部门最终品价格与服务业产品价格的加权平均,而PPI则是指本国不同阶段生产的工业产品出厂价格的加权平均。如果某个生产阶段发生一个技术冲击,为了简化思考,我们假设第一阶段发生了一个单位的负向生产率的冲击,那么第一阶段产品的成本相应上升(假设上升幅度与冲击大小相等,也是一个单位)。考虑极端情形,如果产业链只有一个环节,那么该冲击就导致最终工业品价格上升一个单位,此时PPI的变动与CPI中工业品价格的变动是完全一致的,即两大价格指数没有出现分化。如果生产有两个阶段,第二阶段的生产中用到第一阶段的产品和劳动,其成本由第一阶段产品价格与工资组成,即第一阶段中间品价格只占了第二阶段产品成本的一部分。那么,第一阶段产品价格虽然上升了一个单位,但工资并没有变化,因此第二阶段的产品价格上升小于一个单位。同样地,第三阶段的产品成本由第二阶段产品价格与工资组成,由于第二阶段产品价格只是第三阶段产品成本的一部分而且工资并没有显著变化,因而第三阶段产品价格上升幅度小于第二阶段。显然,随着生产阶段离冲击源头越远,冲击的影响越弱。以此类推,生产阶段越多,即产业链越长,最后阶段的工业产品的价格对第一阶段生产率冲击的反应越弱,从而CPI对生产率冲击的反应越弱。类似的,由于PPI是不同阶段产品价格的加权平均,随着产业链延长,PPI对生产率冲击的反应也会减弱。(2)考虑极端情况,这一点就会看得非常清楚。如果只有一个生产环节,那么PPI的变化就是一个单位,而如果有多个环节,那么PPI的变化就小于一个单位。虽然PPI与CPI对生产率冲击的反应都减弱,但很明显,由于CPI只考虑最终工业品价格,而PPI是各个阶段产品价格的加权平均,CPI对生产率冲击的反应减弱的幅度更大。因此,当发生负向生产率冲击时,如果产业链延长,PPI的上升幅度更加高于CPI,即PPI与CPI的分化增大。同理,当发生正向生产率冲击时,产业链延长也会导致PPI的下降幅度更加大于CPI,从而同样导致两者的分化增大。实际上,大宗商品作为工业生产的初始原材料,其价格变动带来的影响完全类似于第一阶段生产率冲击。因此,产业链的细化延长也以同样的机制放大了大宗商品价格冲击导致的价格指数分化。在2011年以来的第一次与第三次价格指数分化背离中,大宗商品价格均发生了大幅波动。根据上述逻辑,当产业链显著延长后,这种波动大幅影响了PPI,而对CPI的影响则小得多,从而产生了较大分化。根据上述逻辑预测,当经济中出现生产率冲击或大宗商品价格冲击等供给冲击时,PPI的波动显著大于CPI,这与现实情况一致。2011年以来价格指数的三次分化背离中,存在一个共同的特点,即PPI的较大波动与CPI的相对稳定。从统计数据来看,2012年1月到2021年10月间,PPI同比增速的样本标准差高达4.17,而同期CPI同比增速的样本标准差仅为0.99。
其次,产业链的细化与延长还可能通过贸易成本渠道弱化PPI与CPI之间的关系。贸易成本主要包括运输成本,关税与非关税贸易壁垒,信息、谈判、合同签订执行、国际保险等交易费用。大量研究表明,中间品贸易在贸易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这正是产业链分工细化与延长的结果。根据上文所述,CPI为最终工业品价格与服务业产品价格的加权平均,PPI为各阶段本国工业品价格的加权平均,由于各个阶段的生产均涉及国际贸易,因而贸易成本的变化会同时影响PPI与CPI。由于CPI包括工业品最终产品价格与服务业价格,相对来说,货物贸易比服务贸易的规模大得多,因此贸易成本对工业品价格的影响比对服务业产品价格的影响大得多。当贸易成本发生变化时,工业品价格发生变化,而服务业产品价格变化较小。对应地,PPI的变化相对较大,而CPI的变化相对较小,这显然也会导致PPI与CPI的分化。随着产业链的延长,贸易成本对工业产品价格的影响也越大,因而也会放大PPI与CPI的分化。疫情发生前,技术进步与全球化的推进总体上降低了贸易成本,倾向于降低PPI与CPI,同时对PPI的降低幅度更大。本轮疫情发生后,跨境运输成本显著上升,推高了贸易成本,趋向于提升PPI与CPI。这些推测与第一次价格指数分化和第三次价格指数分化的现实总体一致。
第三,价格黏性与工资黏性也是导致产业链延长弱化价格传导的重要渠道。除了上面分析的生产率与贸易成本外,工资也是成本与价格的重要组成部分。当经济中的总需求发生变化时,劳动需求也必然发生变化,工资随之变化,从而导致产品成本与价格发生变化。如果价格与工资可以自由调整(即不存在价格黏性与工资黏性),工资的变化就会随着产业链顺畅地传导到每个阶段的中间产品价格与最终产品价格。当存在工资黏性时,工资在短期内难以随需求变动而充分调整,每个生产阶段的中间产品价格也就不会随需求变动而充分调整,同时,由于存在价格黏性,每个阶段卖到下个阶段的产品价格也难以随着成本变动充分调整。因此,工资黏性与价格黏性都会导致需求冲击下的价格传导弱化。这与Rubbo[21]强调的投入产出结构会使菲利普斯曲线扁平化的逻辑一致。根据上文多次讨论的PPI与CPI的定义差异,两者对需求冲击的反应都会减弱,但CPI减弱的程度更大。更为重要的是,产业链越长,这种弱化的程度就越大,因而PPI与CPI之间的分化也就越大。本轮经济复苏中,这一渠道就发挥了重要作用。随着疫情的缓解与需求的复苏,工资本应上升,但由于工资黏性而在短期没有充分上升。大宗商品价格的上升推升了前面阶段的中间品价格,但由于价格黏性的存在,这种中间品价格的上升没有充分传导到最终品,因而PPI的上升幅度远高于CPI。
综上所述,产业链的细化与延长会通过多个渠道对PPI与CPI的传导产生重要影响,并导致或者放大两者的分化。实际上,以上机制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其经济直觉非常清楚。在极端情况下,如果工业生产只有一步,那么PPI与CPI中的工业品价格是相同的,两者完全没有分化;而工业生产分为多个环节时,很多冲击的传导都会随着产业链环节的增多而弱化,从而导致PPI与CPI的分化。
随着中国人均收入的不断提升,人们对工业产品需求的增速不及收入增速,而对服务需求的增速超过收入增速(徐朝阳和张斌[22],2020),因而CPI中服务类项目所占比重会有所增加。这实际上是人类偏好的共同特性与经济发展的普遍规律,各国均经历了这一转型过程。传统意义上的PPI仅包括工业品,主要反映了工业产品的价格变动。当经济经历从制造业到服务业的转型时,消费篮子中的服务业产品越来越多。此时,虽然导致工业品价格变动的因素仍然显著影响PPI,但对CPI的影响越来越小,从而导致两者出现明显的分化。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解释PPI大幅波动的同时,CPI却保持稳定的情形。值得强调的是,需求结构的转型是导致各国PPI与CPI出现分化的共同原因之一。事实上,美国2014年已经对PPI统计数据进行过一次较大的调整,从生产阶段体系(stage-of-processing system,SOP)转为最终需求—中间需求体系(Final Demand-Intermediate Demandsystem,FD-ID),纳入了很多服务项目,使PPI与CPI包含的内容更加一致。为了更清楚地看到结构转型因素的作用,图2画出了美国CPI、PPI与最终需求PPI的月度同比走势以及日本CPI、PPI与服务业PPI的月度同比走势。可以看出,在美国和日本,工业PPI与CPI也出现了非常明显的分化。而美国最终需求PPI与日本的服务业PPI与CPI走势基本一致。这清晰地佐证了结构转型对价格指数分化的重要影响。
图2 2011年以来美日PPI与CPI月度同比走势
虽然结构转型是世界各国价格指数出现分化的共同原因,但中国的供需结构不匹配加剧了PPI与CPI的分化。我国进入中等偏上收入国家行列后,对传统工业产品需求增速显著放缓,对高科技含量产品与优质服务产品的需求大幅提升,但中国的高科技产品与优质服务产品供给严重不足,同时,长期的投资驱动型增长模式造成传统制造业产能相对过剩。这带来两方面的问题:一方面,传统制造业产品供过于求,大量工业企业一再压缩利润空间,价格不能有效传导到下游,带来CPI的低迷;另一方面,教育、医疗、科研、文化娱乐等产业发展受到各种因素的制约,发展严重滞后,这阻碍了资本、劳动、土地等生产要素的有效配置,从而抑制了收入的增长,也抑制了本应非常强烈的服务业需求,导致CPI低迷。
图3画出了2001年以来中国CPI同比增速的走势。可以看出,首先,2001—2011年,CPI表现出非常显著的周期性,波动较大,2012年以后,CPI波动性显著下降,主要的两次较大波动发生在2019年中后期猪肉价格大幅飙升带动CPI大幅上升以及2020年上半年疫情冲击带来的CPI快速大幅下跌。其次,2012年以来,CPI增速显著下降,如果除去2019年猪肉价格飙升这段特殊情况,可以看到,CPI同比增速总体处于2%以下。尤其鲜明的是,2021年以来,全球通胀快速攀升的背景下,中国CPI仍然处于2%以下的较低水平。为了定量描述上述结论,表1计算了两段时间CPI的均值与样本标准差,结果与上述结论一致。事实上,众所周知,2019年下半年的猪肉价格飙升主要是非洲猪瘟的影响,具有一定的外生性和特殊性,同时,此次新冠疫情冲击更是数十年来罕见的意外事件。因此,2019年中期到2020年中期CPI的波动可以认为是特殊情况。如果不考虑这段时间的波动,2012年以来中国的CPI实际上处于相当平稳的较低水平。这反映了中国最终品有效需求不足。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以下两大重要因素导致中国在这段时间里CPI中枢应该有所上升才对。一方面,中国劳动年龄人口在2011年达到顶峰,加上中国在2010年人均收入达到中等偏上收入国家水平,劳动力成本开始显著上涨,倾向于大幅推升通胀中枢。另一方面,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会通过巴拉萨-萨缪尔森效应导致非贸易品部门价格快速上升而推升通胀中枢。如果考虑到这两方面效应,中国在2012年以来较低的CPI水平更加反映了最终品有效需求不足的现实。
图3 2001年以来中国CPI月度同比增速走势
表1 2001年以来中国CPI的均值和波动性的变化
我们看到的价格指数依赖于统计方法,一个自然的问题是,统计构成能否揭示PPI与CPI的分化呢?这部分我们通过分析中国价格指数的构成特征及其分项指数来探讨这一问题。
首先,我们通过比较中美CPI构成差异来总结中国CPI的构成特征。中国的CPI篮子包括食品烟酒类、衣着类、居住类、生活用品及服务类、交通和通信类、教育文化和娱乐类、医疗保健类和其他用品及服务类等八大类商品。不同大类商品的权重随着居民消费支出结构的变化而不断变化。(3)按照统计制度规定,我国CPI每五年进行一次基期轮换。每次基期轮换后,调查分类目录、代表规格品和调查网点均有调整,分类权数也有变化,以反映居民消费结构的最新变动。国家统计局没有公布相关权重,但根据发布的相关数据,可以测算出各类商品的权重。表2列出了中美CPI各大类商品的权重。(4)其中中国CPI大类权重来源于Wind数据,为2018年数据。不同的估计会有少量出入,但完全不影响主要结论。可以看出,相对于美国,中国CPI构成的特征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中国的食品烟酒类支出占比较高,二是交通运输类支出占比较小。这种权重结构差异与中美两国所处的发展阶段相适应,符合经济学中恩格尔系数下降规律(随着收入水平的上升,食品类消费占比将出现下降)。这两个特征对PPI与CPI的分化有重要含义。
中国PPI与CPI之间出现分化的一个重要原因是,PPI受大宗商品价格影响很大,大宗商品尤其以能源为主,而中国的CPI中与能源相关的交通运输支出占比较小,而且中国长期对油价实行价格管控,因而PPI与CPI之间很容易出现分化。当发生能源价格冲击时,PPI随之变动,由于能源价格管控,因而PPI的变动向CPI中交通运输分项指数的传导受阻。同时,由于交通在中国CPI篮子中占比较小,这些都导致PPI变动对CPI的影响较小,因而PPI与CPI变动出现分化。图4展示了2001年以来中国PPI、CPI总指数与CPI中交通运输分项指数月度同比增速走势。可以看出,中国交通运输分项指数波动幅度远小于PPI波动,这印证了价格管控影响价格传导的逻辑。中国CPI与交通通信类分项指数走势相当不一致,而且交通通信类指数波动性小于CPI。这印证了上述中国交通运输分项指数对CPI影响较小的结论。
图4 2001年以来中国PPI、CPI与交通运输分项指数同比走势
图5 2010年以来美国PPI、CPI与交通运输分项指数同比走势
为了进一步证实上述逻辑,我们再来看美国的情形。图5展示了美国PPI、CPI与CPI中交通运输分项指数之间的走势关系。与中国明显不同,美国PPI与交通运输分项指数的变动方向总体一致,且交通运输分项指数的波动幅度显著大于PPI,即美国PPI的变动充分传导到了最终的交通运输消费。美国CPI与交通运输分项指数的走势关系与中国也大不相同。美国CPI与交通运输分项指数走势总体一致,而且交通运输分项指数的波动幅度显著大于CPI。这说明,交通运输分项指数变动对美国CPI贡献较大。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能源价格管控与交通运输在CPI篮子中占比较少是造成PPI与CPI分化的重要因素。
除了交通运输支出因素之外,食品类因素也是造成PPI与CPI分化的重要原因。分析表明,食品类价格变动对中国CPI贡献较大。但是,CPI篮子中的食品类价格更多受到气候、猪瘟、禽流感等自然因素的影响,受到PPI的影响较小。因此,当消费篮子中食品支出占比较大且价格波动较大时,食品价格的波动常常导致CPI与PPI的分化。为了从反面佐证这一逻辑,我们比较一下美国的情形。图6画出了2010年以来美国CPI与食品饮料分项指数月度同比增速走势,可以看出,美国CPI与食品饮料分项指数的走势虽然相当一致,但波动程度相当,即美国食品价格波动较小,且对CPI的影响较小。因此,食品价格波动剧烈且占比较大也是中国PPI与CPI容易出现分化的重要原因。
图6 2010年以来美国CPI与食品饮料分项指数月度同比增速走势
综合以上三方面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三个主要结论。第一,产业链细化与延长对价格传导的弱化效应以及从制造业到服务业的转型是造成PPI与CPI分化在各国普遍存在的重要原因;第二,产业结构与需求结构的供需矛盾加剧了中国PPI与CPI的分化;第三,价格指数构成差异、食品价格的大幅波动、能源价格管控导致的交通类指数对PPI反应较弱也是导致中国PPI与CPI分化尤为严重的重要因素。
PPI与CPI的分化给经济政策带来了挑战,理顺上下游价格的传导非常重要。首先,价格指数的分化背离可能导致价格信号失真,给判断经济形势带来困难,难以判断是通货紧缩还是通货膨胀。其次,价格指数分化给央行通胀目标的选择造成了困难。我们认为,在两大价格指数分化的背景下,以下三方面的政策问题值得关注和思考。
央行的重要目标之一便是稳定通胀,但PPI与CPI的分化给央行通胀目标的选择造成了困难。当PPI下降而CPI上升时,经济到底面临通胀还是通缩压力难以判断,央行到底要稳定PPI而采取宽松的货币政策,还是稳定CPI而采取稳健甚至紧缩的货币政策,成为一个重要问题。现有文献大多发现,央行应该盯住PPI与CPI的加权通胀(Huang 和Liu[23];彭红枫和肖祖沔[24];侯成琪等[2];肖争艳等[6])。根据经典的新凯恩斯货币理论,央行需要稳定通胀的原因在于通胀会带来效率损失。这是因为,最优价格水平下资源配置是最有效的。但是在现实经济中,普遍存在价格黏性,企业通常不能自由调价,而且调整价格是有成本的。因此,通胀会带来效率损失,货币政策应尽可能通过稳定总需求来减少企业调价的需要,保持价格稳定。从这个意义上说,上下游通胀均会带来效率损失,因此央行应该兼顾PPI与CPI的稳定。对于两者的权重,一个较为简单的指导原则便是上下游价格黏性的相对大小与产业链长度。中间品的价格黏性越大,对PPI的权重也应相应增大;同时,产业链分工越细,链条越长,对PPI的权重也应越大。
为了更好地将PPI纳入通胀目标体系,可以对PPI的统计做出调整。第一,加强基于产业链生产阶段的PPI统计。我国当前对于PPI的统计更多是基于工业门类与行业,可进一步细化对生产环节的划分,以适应产业链延长这一现实。例如,美国编制了基于四阶段中间品需求的PPI。日本央行的研究统计部也采用这一统计体系重新计算了日本的PPI(Inoue等[25])。具体的编制思路为,测算每个行业产值中卖给最终需求的比重;采取一定的标准,按照比重大小将所有行业划分为四个生产阶段;基于投入产出表计算每个生产阶段的权重;通过加权平均计算出中间需求PPI。这一基于产业链生产阶段与投入产出表的PPI编制方法能更好地反映各产业链环节的真实权重,更好地反映产业链延长带来的影响,可以借鉴这些方法改进我国的PPI统计。第二,编制服务业生产者价格指数或者基于最终需求的价格指数。随着需求结构的转型,服务业越来越重要,同时随着产业链的复杂化,工业与服务业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将服务业纳入PPI能够更好地反映生产者价格的变动。可以借鉴日本与美国的经验,例如,日本编制了服务生产者价格指数,美国转向基于最终需求与中间需求的PPI统计体系,将服务业全面纳入PPI的统计。
根据上文分析,从制造业到服务业的转型是造成价格指数分化的重要因素,中国的产业结构与需求结构不匹配进一步加剧了中国PPI与CPI的背离。这种不匹配突出体现在传统工业的产能过剩与高科技产品优质服务的供给不足。针对供需结构不匹配的问题,应扎实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与需求侧改革。第一,在过去“三去一降一补”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市场机制,充分发挥市场信号作用,形成良性的市场快速出清机制,更加彻底地解决产能过剩问题。第二,着力破除制约高科技与优质服务产业发展的体制机制,促进有效供给。近年来,随着中国的崛起,美国在霸权主义思维的蛊惑下,对中国实施科技封锁与各种打压,试图遏制中国高科技的发展,这让我国在高科技产品领域的供需矛盾更加突出。正是国际分工可以大幅提升效率,全球产业链才会不断细化延长。随着中国经济的进一步发展,所有产业链环节都在中国生产显然是非常不利于效率的,掌控关键环节对中国至关重要。在此背景下,中国更应深化改革,促进原始性创新,补齐产业链短板。此外,中国在科教文卫等人力资本密集型服务业发展方面存在明显制约。2021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指出,完善公共服务政策制度体系,在教育、医疗、养老、住房等人民群众最关心的领域精准提供基本公共服务,正是解决这一问题的重要政策安排。在此基础上,应充分发挥我国的制度优势,在健全监管体系的情况下促进相关领域的市场化改革,激发市场主体活力,促进优质服务供给。
PPI与CPI的分化背离还促使我们反思应对衰退的宏观稳定政策。经典的宏观稳定政策主要是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这两种政策主要是周期管理政策。正如上文所述,中国PPI与CPI的分化不仅反映了中国经济中存在的一些结构性摩擦,更多反映了最终消费需求不足这一现实。这是一个中长期的经济问题。金融危机之后,中国经济出现了增速快速放缓的现象。这一现象更多是经济增长向平衡增长路径回归的自然过程以及经济结构问题造成的,而不仅是经济周期现象。因此,仅仅依靠货币政策与财政政策是不够的。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提出跨周期调节,2021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再次强调跨周期和逆周期宏观调控政策的有机结合,从战略高度指明了未来政策设计的方向。总的来说,要把深化改革与实施稳定性政策结合起来。一方面,由于疫情的影响与国际环境的恶化,中国经济当前面临较多困难与挑战,实施稳定性政策能为改革创造更好的宏观经济环境;另一方面,稳定性政策之所以难以达到预期效果,往往是因为其传导机制受到一定的阻碍,因此需要首先通过改革疏通这些阻碍。例如,我国比发达国家有更大的货币政策空间,但是存在货币政策传导机制不畅的问题,即使实施宽松的货币政策,民营企业的融资成本仍然难以有效降低,资金很容易通过各种途径流向资本市场、房地产与僵尸企业。因此,将金融供给侧改革与货币政策结合起来才能更好地发挥货币政策扩张总需求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