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筒
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原来初中时发生在我身上的就是校园霸凌。
而我之所以后知后觉,是因为霸凌我的,是我当时最好的朋友Y。
我和Y就像两条重合的坐标轴,一起上学,一起吃午饭,课间操时站在前后排说悄悄话,放学后还要在QQ上聊个没完。我们曾将对方写进日记,分享彼此最珍贵的秘密,以为会像电影里那样,友谊地久天长。
直到有一天,一切都变了。
先是约定上学的路口不见了她的身影,然后是中午吃饭时她有意回避我,坐在其他女生身边有说有笑。我主动和她说话,问她我哪里做错了时,她报以沉默,或者似笑非笑地说“没事啊”,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想多了。紧接着开始有一些奇怪的流言,例如我暗恋年级里的某个男生,我经常说某个老师或同学的坏话,等等。
后來我知道,那些谣言的源头都是她。曾经见证过我们友谊的QQ聊天、日志,还有我们共享过的秘密,都变成了戳向我的刀子。没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女生们开始嘲笑我的外貌,私下给我取难听的外号,并“不经意地”让我听到,还会“不小心”把我桌上的书推到地上。
起初,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她怎么了?紧接着我开始害怕:我不想一个人上下学,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尤其是班里其他女生都有伴儿,如果我当独行侠,就太奇怪了。我开始反思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不是因为上次月考我比她排名靠前?还是因为某个周末我们的一场小争吵?当时我提到要和另一个女生去逛街,她的反应强烈到像是我做了什么背叛她的事。幸好我及时说“对不起”,并婉拒了那个同学,她才勉强平复下来……
从这之后,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曾经开朗的性格也变得内向、自卑。妈妈发现后,问我怎么回事。开始我还会向她讲述我和Y友情破裂的来龙去脉,问她为什么最好的朋友会这样对我。可妈妈好像对我的答案并不满意,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在她看来,小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不过是成长的必经之路,怎么能影响到成绩呢?后来,我就什么也不想说了,说了她也不会懂。
对我而言,初中是人生中最黑暗的阶段,我失去的不只是一个好朋友,而是整个快乐、阳光的青春期。为了避开那些似有若无的恶作剧和毫无根据的谣言,我甚至不敢在学校里大声讲话。
直到现在,这件事留下的阴影还笼罩着我的生活。每当遇到新朋友,我都会犹豫要不要开始一段友谊;同事聊天时,我会猜测他们是不是在谈论我,尽管我已经足够低调、亲和、礼貌;我不敢和人争论,担心争论会导致更坏的结果,担心自己不再受欢迎。
我至今仍不知我和Y的友谊究竟因何破裂,但我现在懂了,曾经她施加给我的就是校园霸凌。尽管我没有遭受任何身体伤害,但她的冷暴力、她的小团体对我自尊的损害、那些让我百口莫辩的谣言,给我带来的伤害并不比肢体暴力少,甚至更多。
除了肢体暴力行为,很少有人想到,校园霸凌也可以是“温和”的、隐性的,比如言语霸凌、关系霸凌、网络霸凌等多种形式。当人们隐约觉得“男孩之间的矛盾打一架就能解决”的时候,其实已经暗含了女孩之间的冲突更隐性,更不容易解决这一共识。女孩之间的攻击往往不会诉诸暴力,而是表现为关系攻击,并且通常发生在亲密的朋友之间。这种攻击形式通过损害人际接纳、友谊来伤害他人。
第一本探讨女性霸凌问题的专著,女性研究者蕾切尔·西蒙斯的著作《女孩们的地下战争:揭秘人际交往中的隐性攻击》中,就对女孩之间的隐性霸凌问题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探讨。女孩们会将友谊当作武器,通过背后说闲话、排斥、辱骂以及操控来引发被霸凌者的心理痛苦。
和肢体暴力相比,关系霸凌同样极具毁灭性,因为“关系”对于女孩的社交发展来说至关重要。女孩往往会将孤立视作日常生活中的危险,尤其会担心自己因与众不同被抛弃。
由于关系霸凌的隐蔽性,家长和老师往往会忽视女孩们正在遭受的痛苦,将其视作成长阶段必经的阵痛。这种不把霸凌当霸凌的看法,只会让被霸凌的女孩们更无助。
经历过隐性霸凌的女孩,在此后的人生中都难以遗忘这种困惑和痛苦。她们可能会牺牲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感受,通过敷衍的道歉而不是正面冲突来维护关系。为了规避冲突,她们会慢慢失去自我,陷入低自尊的状态中。
女孩之所以如此重视关系,害怕直接冲突,是因为我们的文化不断期待并塑造着“好女孩”的形象:乖巧、懂事、友善、没有愤怒、心平气和,任何人都想和她做朋友。因此,“好女孩”是受欢迎的,即使这种受欢迎意味着失去真实的自我。其实很多时候,善用正面冲突解决问题,反而是维护尊严的可行方式。
因此,无论家长还是老师,都应该让女孩们知道,在漫长的人生中,没有冲突的关系是不存在的,冲突不会导致关系破裂,而好的关系是经得住考验的。女孩可以生气,可以不做“好女孩”,可以彼此坦诚相待。认识到这一点,女孩就不会通过压抑自己的愤怒、委屈、困惑来解决问题,甚至转而攻击他人,拉帮结派,在一轮又一轮的“地下战争”中变成社会规训的样板。
认识到正面冲突不是洪水猛兽,敢于表达真实的自我,对于女性的成长来说至关重要。
(摘自“理想国imaginist”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范李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