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勇
原 文 阅 读
孔雀东南飞(节选)
【汉】佚名
序曰: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
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
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
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
阿女含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
……
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
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选自统编教材高中語文教科书选择性必修下《孔雀东南飞》,有删改)
古 文 赏 析
《孔雀东南飞》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叙事诗。故事取材于东汉献帝年间发生在庐江郡(今安徽怀宁、潜山一带)的一桩婚姻悲剧。故事虽讲述的是刘兰芝和焦仲卿的爱情悲剧,究其根源,其深处讲述的是人物相互之间沟通的隔膜,如夫妻之间、母子之间及母兄之间的隔膜。正是这些隔膜,最终导致了焦刘二人的爱情悲剧。
夫妻之隔膜:悲剧诱因
焦仲卿和刘兰芝虽然因封建礼教的残酷无情而分开,但追根溯源是因为两人一直缺乏有效的沟通而产生了隔膜。隔膜不仅加深了夫妻间交流的障碍,并且还直接影响了夫妻之间的感情。在诗歌开篇,刘兰芝就曾自述心志:“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细读兰芝的这段自述,我们可以发现,兰芝的话仅仅是夫妻之间交流时的抱怨之语。“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抱怨仲卿因为公事繁忙而冷落了自己,疏离了夫妻之间的感情,“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这几句实是向仲卿抱怨在家的辛劳和婆媳关系的不和谐,仔细琢磨,实则是渴望焦仲卿的安慰。然而,作为倾听者的焦仲卿丝毫没有领会兰芝的本意,不仅没有宽慰她,反而仓促地去向焦母质问“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正是这“我自向南君自北”的交流隔膜使得婆媳之间的矛盾激化,从而造成兰芝的悲惨结局。
仲卿和兰芝之间的隔膜,更是对封建家长制的妥协。焦刘二人在兰芝被休归家初时曾暗许誓言,说明他们对未来依然抱有希望。而仲卿听闻兰芝被迫再嫁的消息也黯然落泪,“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兰芝向仲卿讲述了她被休归家后的艰难处境,希望能得到仲卿的理解,结果却再度暴露了二人之间的隔膜:“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仲卿非但没有理解和安慰兰芝,提出解决办法,反而对兰芝施以冷语,“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同时也表明了他对现实的妥协。对于原本就绝望的兰芝来说,死是一种解脱方式,因此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兰芝和仲卿的可悲之处在于两人虽内心相爱,然而由于仲卿公务繁忙,两人缺少有效沟通,导致交流时无法理解对方而产生隔膜,使得二人之间的婚姻出现危机,最终酿成悲剧,夫妻二人的隔膜成为二人悲剧的直接诱因。
母子之隔膜:悲剧现实
母子间的隔膜既体现在焦仲卿与焦母之间,还体现在刘兰芝与焦母之间。如果说焦仲卿和刘兰芝的隔膜是悲剧的直接诱因,那么焦仲卿与焦母的隔膜、刘兰芝和焦母的隔膜则是悲剧的现实体现。
通读全诗,我们可以发现,仲卿和焦母之间的交流完全不在一个“频道”,相互之间处于“自说自话”的状态,哪怕仲卿以终身不娶来威胁,焦母仍然不为所动——仲卿和焦母的对话丝毫没有达到交流的目的。焦仲卿希望焦母明白他的心意:“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但是焦母带着强烈的情绪作主观判断,粗暴地否定他的想法:“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并且还给他出了另一个主意,“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仲卿和焦母的隔膜在母子二人死别时体现得更为明显,仲卿死意已决,向焦母告别时,焦母依然没能了解儿子想要的是什么,仍然以“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作为维护家长权威的说词,试图改变仲卿的心意。
兰芝和焦母的隔膜则体现在相互不理解对方的意图,焦母执意维护封建家长权威,而兰芝则一心想扮演好一个贤良妻子的角色,本都无可厚非。但焦母认为兰芝“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而兰芝则觉得“昼夜不得息,不堪母驱使”,双方各执一词,都对对方有微词。作为兰芝与焦母之间的纽带,仲卿的作用至关重要,他是兰芝和焦母隔膜能否打破的关键人物。焦仲卿和焦母的沟通原本可以起着扭转乾坤的作用,但是因为二人之间的沟通交流不畅,导致焦母对仲卿的隔膜越深就会越讨厌兰芝,最终加速了焦、刘二人的悲剧结局。可以说,正是这种隔膜直接导致了焦、刘二人之间的悲剧结局。
母兄之隔膜:悲剧根源
兰芝与母兄的隔膜主要体现为内在意志的被迫驱使和情感体验的被忽略。兰芝“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属于被刘家悉心培养的大家闺秀,是否出于她的兴趣或爱好,是否体现她的自由意志不得而知,父母和兄长只负责把她打造成一个大家闺秀,意在嫁入“吏门”,却完全忽略了她的个人情感体验。“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被焦家休了后,回到娘家,刘兄和刘母也未真正理解和疼惜兰芝,反而为了维护家族尊严,一再逼迫兰芝改嫁,“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如果说焦仲卿与焦母之间、刘兰芝和焦母之间的隔膜是导致焦刘悲剧的直接原因,那么,兰芝与刘母及兄长的隔膜则是导致悲剧的根本问题。刘家人按照嫁入吏门的标准打造兰芝,等她嫁过去后,娘家似乎甩掉了一个包袱,从未关心过兰芝在焦家的生活状况,也从未在乎过兰芝的婚姻是否幸福。即使被休回家后,兰芝一再解释和焦仲卿有誓言约定,刘家人仍然漠视兰芝的情感需求和个人诉求。从这个层面上看,兰芝其实被娘家物化打造成嫁入“吏门”获取荣耀的工具,诗歌正是从这个层面深刻地批判了封建包办婚姻制度的罪恶。
本诗的特别之处不仅仅在于揭露了人与人之间沟通及思想上的隔膜所带来的悲剧结果,更细致刻画了两个相爱的灵魂——“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兰芝和仲卿一方面因为外在的隔膜导致了婚姻的悲剧;另一方面,他们被迫屈从于封建婚姻制和封建家长制的压迫,从而导致了悲惨结局。可以说,是思想和意识上的隔膜导致了焦仲卿和刘兰芝的爱情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