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彦帆 何 倩 黎凌云
(汉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 湖北 十堰 442000)
武当山作为道教名山,不仅自然地理独具特色,且人文底蕴丰厚浓郁。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的完美融合,这是历代武当山诗歌的总体特点。现有对武当山及武当山诗歌的研究,基本上着眼于人文景观,从而把诗歌作为材料证据,向文献学、历史学、宗教学、文化学等领域延伸,而忽视了诗歌中的自然景观及其所具的文学意义。代表如向武云、白萍《从历代诗歌看武当兴衰史》、张全晓《明代武当山志研究》等,无不如此。虽然陈梅《诗意地旅行—简析王世贞武当山诗歌》等,涉及了武当山诗的景观写作,但是将之作为诗歌意象这一传统视角来论述,而且最终纳入到了社会学领域来分析。而武当山历代诗歌独具文学价值的地方在于,它基于文学景观与现实空间的张力关系,系统性地呈现了实景与虚景互动互生的历史性关联。因而,本文从文学地理学视角切入,全局性把握武当山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具体分析实体性文学景观与虚拟性文学景观的互动互生问题,以及由此为文学地理学研究做出理论性贡献。
实体性文学景观又称为实体景观或文学外部景观,是指“文学家在现实生活中留下的景观”。其形态受自然地理条件与人文地理条件的影响。一般来说,自然地理条件通常较为直接地影响实体景观的形态。以武当山为例,由于“山体地质和区域峰林地貌与气候垂直变化,植物、动物、冰川遗迹等融为一体,形成了武当山绚丽的自然景观”。这些自然景观受文学家垂青,因此成就了大量的实体景观。例如,武当山天柱峰拔空峭立,雄峙众峰,众多的奇峰异石高低错落夹杂各色风景秀丽的岩、潭、泉、涧环布于天柱峰四周,形成了著名的群山奇观“七十二峰朝大顶”。清代诗人沈冠的诗歌作品《雨中自天柱峰下》中“飞流直界千寻壁,怪石斜盘百尺松。”描写了天柱峰的怪石和奇松,展示了由于武当山独特的自然地理条件而成就的蔚然奇观。
相比于自然地理条件,人文地理条件对实体景观的影响主要表现为武当山建筑群体受其浓厚的道教历史文化影响,进而呈现出鲜明的道教建筑风格。如,武当山紫霄宫前殿龙虎殿内两侧设有泥塑青龙白虎塑像;正殿紫霄大殿内藻井浮雕二龙戏珠,两侧则绘有八卦图图案。明代诗人张维在其诗歌作品《紫霄宫》就描写了紫霄宫的景观:“天作旗峰映翠微,丹岩空壑尚依依。树临紫气乘牛过,路入青霄看鸟飞。仙乐忽从天外转,岭云尽向洞中归。羡门久订餐霞约,直入玄关与世违。” 其中引用了“紫气东来”的典故,相传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时紫气从东而来,之后他著成了道教经典《道德经》,如此以道教文化入诗的现象在武当山诗歌中不胜枚举。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实体景观往往因为人类活动或自然灾害而损坏、摧毁。但是这一实体景观由于具有特殊的意义或价值被后人重建,并在之后复又为文学家书写,形成了新的实体景观。在这里,后一个实体景观实则是前一个实体景观的延续与衍生。例如,元朝时期,五龙宫被元仁宗下诏改名为五龙灵应宫,元朝文学家揭傒斯还奉召为其写诗并题碑(《大元敕赐武当山大五龙灵应万灵寿宫碑》),五龙宫在元末毁于兵火,明朝洪武年间得以复修,并被赐额“兴圣五龙宫”,在这之后五龙宫又被诸多文学家书写,如顾璘的《五龙宫》:“日出雪仍积,林深路不分。行过千涧道,来谒五龙君。仙人馀故宅,玉简空灵文。对此烟雾窟,徒然惭垢氛。”唐玙的《武当五龙宫》:“五龙居处有仙宫,一径苍苔万壑松。风飐疏帘摇翡翠,云开绝壁烂芙蓉。忽闻鸡犬知何处,尚隔烟岚有几重。昨夜道人行雨遍,满庭凉月露华浓。”等。还有一种情况是,实体景观损毁之后,其遗址也可能因为具有特殊的意义又被文学家在文学作品中纪念与“重写”,从而形成另一个新的实体景观。这种纪念与“重写”也是在继承前一个实体景观内涵的基础上进行的衍生。清代大型皇家园林圆明园因为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与人文意蕴而被人们所题咏,成了一个实体景观。如诗歌《三月初八日幸圆明园》《忆圆明园》等。清朝晚期圆明园经历战乱损毁,留存的圆明园遗址由于具有深刻的警醒意味而被文学家“重写”。如《临江仙·游圆明园》(现代顾随):“眼看重阳又过,难教风日晴和。晚蝉声咽抱凉柯。长天飞雁去,人世奈秋何。落落眼中吾土,漫漫脚下荒坡。登临还见旧山河。秋高溪水瘦,人少夕阳多。”上述的武当山五龙宫和圆明园都在损毁与重建的过程中形成了新的实体性文学景观,进一步完成了实体性文学景观的衍生。
虚拟性文学景观又称虚拟景观或文学内部景观,指的是“文学家在作品中所描写的景观”,“能够让文学作品中的人物看得见、摸得着,具有可视性和形象性的土地上的景物和建筑以及土地本身”。文学家首先是通过感受外在的地理空间,然后在自己的文学作品中发挥想象,或创造全新的“景观”,或将原有的景观加以抽象表达。在文学创作过程中,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条件为文学家提供了创作和想象的基础。
武当山文景览胜,庄严古朴的道教文化建筑和奇绝秀丽的自然风光带给作者新奇的审美感受,他们在描写自然景物的同时加入“神”“仙”等缥缈的意象,形成了较为稳定的模式。例如柳贯的《送唐可升法师奉香祠武当山》:“黄帕封香御手题,荧光一道紫云随。神仙额额千灵会,天子明明万寿宜。金马碧鸡春动彩,钩陈玄武暮张旗。甘泉画法元非诞,太乙祠方固自奇。”一诗提及汉代时的“金马碧鸡之神”;吴澄的《戏笔依韵奉答武当皮道士二首》:“十分光满十分神,一度花开一度新。黑暗里头明不灭,冱寒时节暖先春。光清花白虽然好,非月非梅更可人。处子嫦娥冰雪质,武当山外藐姑神。”一诗中提及传说中的女神“藐姑”;白玉蟾的《赠玉隆王直岁游武当山》:“西山猿啼啼不已,千岩万壑绿烟起。杖头挑月过潇湘,去饮清阳涧下水。清阳涧上五龙池,池边落叶不敢飞。太玄真人去未归,七十二峰空斜晖。峰头有人名欻火,洞泉飘出松花老。他年君自武当回,惠我数枝石灯草。”一诗中提及传说中掌管雷火的神“欻火”。上述诗歌的“风景+神仙”模式,很明显受到了武当山奇特的自然地理条件与独特的人文地理条件的影响。
一个虚拟景观诞生之后,由于其具有相当的文学内涵与审美价值,在后世的文学作品中被文学家不断丰富内涵、“建构”形象,形成了新的虚拟性文学景观。这种丰富与“建构”的过程,实际也是对原有虚拟景观的一种衍生。在《史记·孝武纪》中有关于十二楼五城的记载:“黄帝时为五城十二楼,以候神人于执期,命曰迎年”。这一虚拟的文学景观在后世被不断地丰富形象,如宋代诗人高本宗在其描写武当山的诗歌《天柱峰歌》中写道:“丹梯贯铁锁,十二楼五城。压穿鲸鳌背,幻出龙凤形。鸾鹤亦驯扰,猿猱不能经。古来仙人据其上,往往白日皆飞升” 。这种对虚拟形象的丰富从而衍生新的虚拟形象,就是虚拟景观对虚拟景观的影响。类似的还有,如在《山海经·海外东经》中描写了扶桑树这一虚拟景观:“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居水中。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扶桑树寓意日出之处,在后世诗文中同样多有出现。如宋代李清照的《长寿乐·南昌生日》:“爱景欲挂扶桑,漏残银箭,杓回摇斗”就描写了拂晓时分扶桑树的景象,又如唐代杜甫的《白帝城最高楼》:“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 也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原有扶桑树的形象,并最终形成了新的虚拟性文学景观。新的“五城十二楼”和“扶桑树”的形象就是在原有虚拟景观基础上不断丰富的结果。
除了人文地理环境会对实体景观与虚拟景观产生影响,二者之间的相互作用也会影响各自的形态。大多数情况下虚拟景观是实体景观的衍生。实体景观常常在文学作品的创作中被加以描摹和“再现”,从而成了一个虚拟景观。这种描摹与“再现”就是实体景观人文价值与审美价值的一种衍生。武当山建筑群中的大岳太和宫始建于明朝永乐年间,建成之后文人墨客多有诗赋,太和宫也因之成了一个极具人文价值的实体景观。在文学作品中,太和宫被诗意地“再现”了:“翠碧暖云丹白稳,琼台疏树剑光洪。涧西梅榔分苔迳,天外旌旄护蕊官” (《题武当太和》张宇初)。明朝诗人廖道南在诗歌作品《咏太和山》中写道:“大岳盘千嶂,仙关隔五云。虹桥通涧远,石径入林分。飞阁悬丹极,虚堂寻紫氛。絛然起遐想,天乐坐中闻”,仙关飞阁高悬云中的虚拟景观就明显受到了武当山奇绝、险峻的自然景观与浓厚的道教文化的影响。
虚拟景观对实体景观的影响则表现为作家在文学作品中首先创造出虚拟景观,后人在其基础之上通过想象、模拟建造出了同名的建筑物,经文学家书写,衍生出了新的实体景观。可以说,这种后人的想象与模拟就是对虚拟景观审美价值的一种衍生。后人以陶渊明笔下的虚拟的桃花源为蓝图在湖南常德修建了桃花源旅游景点,后世诗人的诗歌创作活动则使之成了一个实体景观。如2004年“中国诗歌万里行”活动就创作了大量有关桃花源的诗歌:卢卫平在诗歌《新桃花源记》中写到“仿佛若有光,拉开窗帘,豁然开朗,数百步内。有良田美池桑竹,仿古建筑,屋舍俨然。”在“虚拟性文学景观桃花源”基础之上建构的“实体性文学景观桃花源”就是虚拟景观与实体景观二者衍生关系的有效例证。
对于实体景观与虚拟景观之间的关系,要补充说明的是,由于实体景观是现实的景物,是物质的;虚拟景观存在于文学作品之中,是非物质的。即,实体景观的“载体”是“现实的景物”,虚拟景观的“载体”是“文学作品”。因此,在讨论实体景观与虚拟景观之间相互作用的关系时,不能将分别存在于两种对立介质之中的实体景观与虚拟景观混为一谈。例如有学者认为实体景观与虚拟景观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换,认为诸如前文所说的桃花源的例子是虚拟景观转化成了实体景观的观点是不严谨的。针对“桃花源”这种实体景观与虚拟景观共用一个指称名词的情况,应当用“实体景观的”与“虚拟景观的”作为名词前缀以便于区分。例如,“实体景观的武当山”“虚拟景观的武当山”等。
本文针对曾大兴在《文学地理学概论》中提出的文学景观问题做拓展研究,分别对实体性文学景观形态的形成与衍变、虚拟性文学景观的形成与衍变、实体性文学景观与虚拟性文学景观之间的相互作用做分析与探讨。
实体性文学景观形态受外部自然与人文地理条件的影响。以武当山为例,自然地理条件通常较为直接的影响实体性文学景观的形态,由于地势的高低起伏、气候的垂直变化、植被物种的多样化,武当山实体性文学景观表现为山高树茂、绚丽多姿。人文地理条件对实体性文学景观的影响则体现在道教历史文化的熏陶使得武当山建筑群体道教风格鲜明。通过武当山历代诗歌,自然地理条件及人文地理条件对武当山实体性文学景观的影响得以被记录、被广泛传播,即使是未到武当山之人也能以诗歌为眼纵览武当山风貌。实体性文学景观形成后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人类活动及自然变迁会对其造成不可逆的影响,从而衍生出新的实体性文学景观。与实体性文学景观不同,虚拟性文学景观受自然地理与人文条件对虚拟景观的影响是间接的,是以文学家为纽带的,最终反映到文学家创作的文学作品中。武当山的奇峰异景与文化内蕴为文学家的创作提供了想象的基础,因此武当山诗歌形成了自然风景描写与缥缈意象结合的稳定模式。与实体性文学景观一样,虚拟性文学景观也是不断被丰富被建构的,原有的虚拟性文学景观会衍生出新的虚拟性文学景观。除了外部条件的影响与新旧景观的衍生外,实体性文学景观与虚拟性文学景观之间还会相互作用。实体性文学景观形成后会被后世文人再描摹,这种再现即是实体性文学景观对虚拟性文学景观的影响。虚拟性文学景观反作用于实体性文学景观则是一种特殊情况:先有虚拟性文学景观后有同名的实体性文学景观,后世能被看见的实体性文学景观其实是在已有的虚拟景观的基础上,通过想象模拟建造的。
得益于武当山及武当山诗歌的例证,关于文学景观形态的探索更为深入,这不仅间接说明了武当地理空间的价值与意义,而且将为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提供有效的研究例证选择和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