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波
(集美大学诚毅学院 人文社科系,福建 厦门 361021)
张惠言是乾嘉时期经学、文学大家,目前学界对于其人生平家世、行止交游方面的研究,与其在清代学术史、文学史的地位殊不相称。本文以地缘为考察维度,利用档案、方志、书札、别集等文献,对张惠言于役盛京的过程进行研讨,旨在发掘被湮没的张惠言生平行迹,复原其生活及创作情境,探究其文学形成、发展的动因及轨辙,从而为其人其学研究提供材料和线索。
嘉庆五年,张惠言因擅篆书被推荐,以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往盛京镌宝。镌宝之行,体现了时人对张惠言篆书的认可和肯定,也是张惠言短暂仕履生涯中的高光时刻。他出关后一路北行,《关东纪程》一文详细地记录了他的行程。[1]208-211此次出使,历四月有余,始得返京。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的张惠言,览北地风景之壮美,创作出与此前风格迥然不同的词作,又因与刘大观、李楘酬唱,留下吉光片羽的数首诗作。此外,居留盛京期间,张惠言着手编订《茗柯文》。张惠言盛京之行,可谓创获丰富,意义深远。
嘉庆五年,张惠言为翰林院庶吉士,受廷推奉命赴盛京篆列圣加尊号玉宝。邓石如闻之曰:“近闻张编修惠言奉命篆镌御宝十馀事,予若在京师,惠言必让我,今惠言独专其美,焜耀千古,命也夫!”[2]可见张惠言此行,颇可立身扬名。张惠言书法,先学于钱伯坰,后学于邓石如。其篆书主要是受邓石如指授,自言:“余之知为篆书,由识石如。石如之书,一以古作者为法,其辞辟俗陋,廓如也。”[1]183-184恽敬、陆继辂诸好友,及《昭代名人尺牍小传》《国朝书画家笔录》《皇清书史》《国朝书品》《国朝书人辑略》各书,皆言张惠言“工书”“工篆书”。
张惠言四月离京时,友朋相送,王苏《送张皋文惠言诣盛京恭篆列圣玉宝》诗有云:“诏简儒臣绘糺缦,颉书籀篆臣所娴。分章抉汉虽自愧,过胜李斯碑峄山。斯翁之后直至此,此语颇笑阳冰顽。生民诗篇尧舜典,珥笔岂特相追攀。人生何幸执此笔,迥殊画手摹天颜。义轩顼俈一手写,光烛台曜摇瀛寰。心正笔正臣自矢,道途辛苦安足患。”[3]亦可知张惠言镌宝事之荣耀。四月十二日,张惠言出山海关,一路北行。其《关东纪程》言之甚详:“余以四月甲午出山海关,踰欢喜岭道,旁登望夫山”;“乙未,涉石子河,过明前屯卫废城,城在河东”;“丙申,涉渊台河,踰乱石山,食宁远州城南”;“丁酉,至连山驿,食高桥铺,踰杏山,至于松山”;“戊戌,涉大凌河,食秃老婆店,踰十三站岭,十三山之支也”;“己亥,由南道行,过北镇堡城,食中安铺,西北去广宁县三十里”;“庚子,踰家窝蓬山,自北道来者会于此”;“辛丑,食新民屯,屯有巡检居之”;“壬寅,乘永安桥,涉塔湾河,入奉天府西关。”[1]208-210
盛京乃清朝龙兴之地,为京师之“陪都”“留都”,设盛京将军、盛京五部及内务府,另设奉天府,领二府、四厅、五州、十四县。据《仁宗睿皇帝实录》,嘉庆五年四月至十月,盛京将军为晋昌。盛京户部侍郎为成书;礼部侍郎为赓音布;兵部侍郎为穆克登,兼管奉天府府尹事;刑部侍郎为瑚图灵阿;工部侍郎为萨敏。奉天府尹为明志。奉天府丞兼学政为李楘。
四月二十日,张惠言抵盛京,居沈阳馆舍。一月后,闰四月二十二日,盛京总管内务府为之请盘费饭食银两。①张惠言出使沈阳得领盘费之事,另见于姚元之《道光元年十一月,奉使沈阳恭篆高宗皇帝玉宝出都,顺天府给官车一两,余俱自备。同使者内阁中书二人,松公安、苏公都礼。造办处监造二人,库掌周公桂龄、笔政徐公善庆。中书分公费助行李,每日人各一两五钱,往还以四月计。监造除本署公费佽助外,复支领官费各四十两,仍行取本处每日路饩。惟翰林衙门今无之,因占口号以备故事。闻之监造徐君云,嘉庆五年曾任是役。其时,张皋文前辈惠言以庶吉士充选,衙门以公费助行,计钱二百千。皋文令弟亦云然。是亦旧闻,用附记之》诗。[4]新帝继位或躬亲大政之初,皆遣使者往盛京镌宝。嘉庆五年,张惠言充选。道光元年,姚元之充选。姚元之书画并工,尤精隶书,在清代书画史占有一席之地,考其书法之地位与影响,可见时人对张惠言篆书的推崇,亦可见清廷对篆宝之臣的选择标准。
五月五日、十日,张惠言分别与宁远知州刘大观、奉天府丞李楘,酬应唱和。刘大观(1753-1834),字正孚,号松岚,山东邱县人。乾隆四十二年拔贡,四十三年以知县用,历任多地,后掌河南覃怀书院数载,有《玉磬山房诗文集》。嘉庆五年,刘大观时任宁远知州,闰四月十七日,因杨和春诬控案抵盛京,接受刑部质询。②五月初,仍在盛京,得与张惠言诗歌酬应。《玉磬山房诗文集》中未见原诗。李楘,字文辀,江苏长洲人。乾隆三十七年进士,官至顺天府府丞,屡典湘、蜀、中州试,曾视学蜀中,奉使楚南,有《惜分阴斋诗钞》。嘉庆五年五月,李楘时任奉天府丞兼学政,与张惠言唱和。其《惜分阴斋诗钞》十六卷,在嘉庆四年春从四川回京师时,既已集成,故集中亦不见唱和原诗。③
张惠言《茗柯文》补编《送徐尚之序》文有云:“尚之在河南,五摄知县事,皆有声,以忧去。嘉庆五年十月起谒吏部,引见,仍试用河南。而超然适以应顺天试不得解,留京师,三人者遂复得偕晤。”[1]205可知,张惠言与徐书受、董达章于嘉庆五年冬在京师相聚。姚元之言盛京篆宝之行“往还以四月计”,张惠言四月上旬离京,至迟在八九月间既已返京。另,左辅《与张皋闻》(第七通)札中有云:“自冬间,足下奉使兴京,书疏遂旷,征駪况瘁,亦复系怀。侧闻中秋复命,纪历三时,何其久也。”[5]知张惠言回京复命在中秋前后。综上,将张惠言盛京行役的往返时间,定在四月中旬至八月中旬间,较为稳恰。
盛京行役时间虽短,张惠言却在词作、诗作、古文三方面皆有创获,形成其短暂生涯最后的创作高峰。
四月往盛京途中,张惠言作《浣沙溪永平道中作》《风流子出关见桃花》《水龙吟夜闻海涛声》及《浣沙溪》二首。[6]132-135在盛京,五月有《念奴娇东方之美者,有医巫闾之珣玗琪焉,今锦川文石殆是也。刘松岚刺史见赠一枝,周圆肉好,作水云漾月之文,莹澈可爱,赋此酬之》及《高阳台》二首。[6]135-137《高阳台》(红杏桥边)小序,张惠言回忆丁巳端午,泛舟丰溪;戊午端午,游观西湖;己未端午,京师看荷三事。而庚申端午,独赴盛京,念远怀人,不胜感慨。词中对往年端午之欢聚,细细描绘,突出了此时索居辽海的伤感情绪,颇可见张惠言此时情思。正是故园神伤,苦说他乡。回头茫茫,情动衷肠。此首涉及其弟张琦、弟子金应珹兄弟、江承之,而《高阳台》(听雨湖头)一首,应是专写去岁亡逝的弟子江承之。六月,作《齐天乐六月闻蛩》。[6]137-138其词承接五月词作的清越之调,一气而下。流年暗数,江南梦苦。词末“快听雄鸣,为君拂衣舞”振起,展现了张惠言词特有的于清悲孤寂中见开阔舒朗之独特韵致。
五月五日,张惠言与刘大观唱和,有《五月五日,次刘松岚刺史韵》诗:“周鼎与康瓠,分谁列筵几。郢中和巴人,楚客唱流徵。物性自有适,遭尚徒为尔。我读《离骚》篇,兴言怀美子。昌舜发奇服,钩带搀抢履。至今一尊满,谁解撷湘芷?芳馨自易沫,昭质我所恃。百年亦浮云,古今一川水。贾生苦赋《服》,投吊情何已!子云劳识字,记漫高企。悲达两为蔽,臧榖纷难理。不如乐今夕,醉乡几千里。”[6]153
五月十日,与李楘聚饮唱和,有《李府丞沧云强属作诗,因次其集,方拟左四章韵》《李沧云府丞见赠长句,次韵奉酬》诗。[6]154-157又,《五月十日,李府丞招饮,纪之以诗,次和原韵》诗:“当代推元礼,龙门雅望深。何人论钜集,不数《惜分阴》。六度持衡鉴,双旌出海岑。观民到斄薄,问字盍匆簪。闭閤分书草,开尊集艺林。客来先索句,礼简许披襟。侯遏湘黍,熏风应妫琴。胪妍名士气,长卷使臣心。觞政何须理,宾筵岂待箴。生深迟顾蒐,山晚动栖禽。夙有文章癖,恭闻正始音。十年仰山岳,千首诵瑰琳。况结应刘契,谓刘刺史松岚、徐大令栗斋。同为吴会吟。当歌情顾盻,怀古竞萧森。此会应非偶,他乡思可禁。须愁离别处,黄菊一篱金。”[6]157-158按,诗中所注“徐大令栗斋”,为徐之宽,浙江桐庐人,乾隆三十年拔贡,历任福建崇安、晋江、锦州广宁知县,义州知州。嘉庆五年,徐之宽时任锦州府锦县令,想是张惠言过锦州时,与其过从,故于此诗中提及。
与上述诗、词创作不同,居留盛京期间,张惠言主要对以往的古文作品进行删汰及编订,形成最初的《茗柯文》雏形。柏克莱加州大学东亚图书馆藏稿钞校本《茗柯文》卷首有张惠言序云:“余之知学于道,自为古文始。故检次旧所为文,去其芜杂,自戊申至甲寅为一编,丁巳、戊午为一编,存以考他日之进退云。嘉庆庚申闰月,张惠言书于沈阳馆舍。”较其他版本,此序多“嘉庆庚申闰月,张惠言书于沈阳馆舍”一句。所附目录有“初编,文十八篇为一卷”、“二编,文四十一篇为二卷”,共五十九篇之目录,而无其他。[7]张惠言弟子杨绍文《受经堂汇稿》之《茗柯文目录》亦云:“初编,自戊申至甲寅,凡文十八首为一卷;二编,丁巳、戊午,凡文四十三首为二卷。右先生庚申岁自编,有自序。”[8]虽二编文之数目有异,但对初编、二编的编订时间论述相同,也即:嘉庆五年张惠言居于沈阳馆舍时,编订了《茗柯文》初编、二编。
通行的《茗柯文》共四编,至于三编、四编,杨绍文言:“三编,自己未改庶常至辛酉散馆,凡文三十首为一卷。右先生辛酉岁自编。四编,自辛酉五月至壬戌五月,凡文十四首为一卷。”张惠言甥董士锡言“四编”:“右先生既没,士锡于遗稿中编录者。先生自编其文,凡为他人作及寿言率不录,故据为例。所删文则别编焉。”[9]因此可以大致确定:初编、二编、三编,皆张惠言自订。其中,初编、二编,订于嘉庆五年于役盛京时。三编,订于嘉庆六年。四编为惠言殁后,董士锡依照张惠言编选原则,拣录遗稿订成。《茗柯文》初编、二编是《茗柯文》的最初形态,对后续其文集的编订起到了示范作用。
改镌玉宝,为国家礼制大事,而出任篆宝官对于张惠言而言,足称人生中的荣耀之事。陈文述评价张惠言此行:“留都篆国玺,吉云灿宝瓮。”[10]如前所言,张惠言盛京之行,是时人对其篆书地位的认可与肯定,是其仕履生涯的高光时刻。更为重要的是,此行对于张惠言文学创作生涯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与意义。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有言:“诸经师中,殆无一人能为诗者。——集中多皆有诗,然真无足观。——其能为词者,仅一张惠言。”[11]朱祖谋云:“回澜力,标举选家能,自是词源疏凿手,横流一别见淄渑,异议四农生。”[12]皆对张惠言词学地位与影响,予以推扬。因张惠言常州词派开山者的地位,其所编《词选》、所作《茗柯词》历来备受关注。《茗柯词》共得词47首,最后9首《浣沙溪永平道中作》《风流子出关见桃花》《水龙吟夜闻海涛声》《浣沙溪》二首、《念奴娇东方之美者……》《高阳台》二首、《齐天乐六月闻蛩》,乃张惠言出关之作。张惠言对词的创作和选录标准,皆较严苛。以盛京行役所历时间与词作数量相较,盛京行役期间,可算张惠言词作产出较多的时段。究其原因,正如焦循《答罗养斋书》中言:“盖山川旧迹与客怀相摩荡,心神血气,颇为之动,动则诗思自然溢出。境与时不同,则诗思亦异。”[13]对于生长于江南的张惠言来说,盛京之行沿途所见北方风物,壮丽新奇、阔大辽远、动人心魄。此外,此行是张惠言成为庶吉士以后的首次出行,异乡独走,前尘往事,俱上心头。故其出关词作,与此前所作,判然有别,由优美而壮美,大部分词作景物壮阔、意绪飞扬。与此相应,词作也表现出奇逸俊伟之气。
此9首词作,一扫江南春景的和暖温香,以清冷隽永的气韵绝尘而上,风神缥缈,情意深挚。大部分词作融情入景,姿态峻拔,亦有清新可喜的小词,词作风格更加多样化。词作的抒情者,也不再以此前书斋惜春人的面貌示人,雪山立马、策马观云,颇有慷慨之风。意象在不同的场景之下,也被赋予不同以往的内涵与情感。如“山”这一意象,在张惠言此前的词中,反复出现。江南之“山”,常与“春”相连,山色青青,飘红坠絮,隔断的是故里与他乡,表现彼时其内心的愁绪和牵挂。然此时塞北之“山”,则与“海”相关,涛壮波惊、云拥雪塞,隔开的是关里与塞外,展现出不同以往的气韵和情怀。塞外之景,色彩更单一,场景更壮阔,内心也随之震荡提升,从而使张惠言此时词作具有了清灵冷峻的意蕴与哲思。总之,此时张惠言词,情沛辞达,遵乎风雅;简腴皆美,不枯不华,故能自成高境,别开生面。既细致入微地展现生活之不易、心境之曲折,又能在写实景、抒真情之外,给人欣然向上的希望,有振起、超越之感。这种对现实困境的接受和超越、对自我性情的有意调适与塑造,展现了其不燥不郁的个性与平实通达的心境。盛京之行,为张惠言词学创作打开了新的场景,词作面貌更加丰富完满。
严迪昌曾言:“张氏一生未有诗作”,且以张惠言“余学诗,久之无所得,遂绝意不复为”之言为证。[14]常州有“诗国”之称,张惠言少既习诗久,后虽“绝意不复为”,但科举有试律诗,想张氏所言,当是指不专力为诗,不以诗作为扬名立身的途径,而非完全摒弃,一生不诗。以张惠言成长环境、为学经历、身份地位及现存诗作推断,其诗歌水平定然不差。所谓“不诗”,非不能也,乃不为也。“骨性非诗人”,此一句是张惠言本人最深刻的解释和概括。也就是说,就文学体裁而言,张惠言选择古文、词,作为自己的文学专攻。这种主观上的选择和态度,是其诗作甚少、鲜有流传的根本原因。
《阳湖张惠言先生手稿》存《茗柯应酬诗》一卷,诗共14首,其中试律诗5首《赋得五星连珠得今字》《赋得土美养禾得时字》《赋得露下天高秋气清得高字》《赋得玉壶冰得如字》《赋得黄钟为根本得钟字》;应酬题赠诗9首《宜山令歌题杨右侯遗照》《题杨右侯遗画画题〈晚景寒鸦集,秋风旅雁归〉,画唯有雁而无鸦》《倪韭瓶同年六十寿诗》《研堂箴》《题阮湘圃太老师〈三花图〉小照》《五月五日,次刘松岚刺史韵》《李府丞沧云强属作诗,因次其集,方拟左四章韵》《李沧云府丞见赠长句,次韵奉酬》《五月十日,李府丞招饮,纪之以诗,次和原韵》。[6]141-158最后4首,即是与刘大观、李楘应酬诗作。就所见而言,张惠言诗体现了学者、文人合而为一的创作特点,雅重周正、典丽渊茂,有文质彬彬之美。
刘大观、李楘皆著名诗人,所以于役盛京期间,张惠言与二人的酬唱之作以诗为主,可见生平经历及交游对其文学体裁选择的影响。《茗柯应酬诗》所存14首,虽不足以得窥张诗全貌,支撑对其诗学的研究,然张惠言诗的引用与考订,可进一步确认张惠言博雅融通的文学特质,使张惠言文学研究更为客观而全面。无《茗柯应酬诗》,则不得见其与刘大观、李楘交游之详情。总之,张惠言《茗柯应酬诗》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能弥补张惠言文学研究中的缺失,为我们展示更为完满的张惠言文学形象;亦能为张惠言生平交游研究,提供更多的视角与线索。
嘉庆二年设馆歙县时期,多年奔波治生的张惠言,生计有着,又得师友襄助,代表性的经学、词学著作,次第成书。嘉庆四年,赴京会试、中进士、入庶常馆,张惠言的科举之路,经数年求索,终于尘埃落定。至五年盛京行役,远离京师,才稍得喘息。借此机会,张惠言开始着手编订《茗柯文》,对多年的为文、治学之路进行反思与总结。《茗柯文》初编、二编的选订,是张惠言有意识地对自己作品进行删汰选择的过程,为其后董士锡编订其集树立了标准与规范。值得一提的是,“为他人作及寿言”不录,正与《茗柯应酬诗》之名,有异曲同工之处。在张惠言看来,“应酬”诗文,并不在其选择之列,标准之高严,可见一斑。
盛京之行,是《茗柯文》编订的重要契机,是张惠言对多年学术实践的总结。《文稿自序》有云:“余少学为时文,穷日夜力,屏他务,为之十余年,乃往往知其利病。其后好《文选》辞赋,为之又如为时文者三四年。余友王悔生,见余《黄山赋》而善之,劝余为古文。语余以所受其师刘海峰者。为之一二年,稍稍得规矩。已而思古之以文传者,虽于圣人有合有否;要就其所得,莫不足以立身行义,施天下致一切之治……故乃退而考之于经,求天地阴阳消息于《易》虞氏,求古先圣王礼乐制度于《礼》郑氏,庶窥微言奥义,以究本原。”[1]121殊为可贵的是,在当时经学复兴的背景下,作为名重一时的经学专家,张惠言把《易》《礼》之学与经世致用之文完美结合,以学济文,创作出了文质并举、内外完满的文章。与恽敬、李兆洛、陆继辂、陆耀遹等人,在桐城派古文之外,拔戟自成一队,张之洞《书目答问》始称为“阳湖文派”。张惠言手订《茗柯文》对篇目的删汰与选择,直观地展现了其古文的创作理念与实践标准,为其文集的后续编订及阳湖文派创作,提供了典型范本。
张惠言生平的四个重要地标为:常州、徽州、京师、盛京。《张惠言盛京行役考》是张惠言交游考的终结篇,加之此前的《张惠言京师交游考》《张惠言歙县交游考》《张惠言常州交游考》,使张惠言一生主要的行止交游,得以系统化展现。张惠言为人持重守节,为学孜孜矻矻。其人虽年寿不永,却如彗过空,短暂光耀,在清中后期《易》学、《礼》学、词学、古文等领域,皆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作为乾嘉时代常州学人的代表,张惠言可谓无愧所学。对张惠言行止交游的考察,可以最大程度地复原其所在的历史情境和生活场景,厘清其行事动因、创作因由及学术渊源,使张惠言一生如在目前,从而为其人其学的研究提供更为详实的佐证资料。
张惠言在经学史、文学史上的地位和成就,得益于其自身多年苦心经营、力争一流的主观努力,这是毋庸赘言的。但在对张惠言相关的档案、地方志、别集、书札等文献的爬梳与整理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时代、地域与交游,对他为人为学的影响。出处行藏、往来交游等生平经历,作为影响其人、其文、其学面貌的客观因素,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张惠言为人处世的原则、文学道路的选择和学术发展的方向。一言以蔽之,张惠言自持自守、自知自成的个人性情与卓异不凡的经学、文学成就,亦是乾嘉之“天时”、常州之“地利”与其一生交游之“人和”综合作用的结果。
注释:
①一档馆藏,档案号:05-08-030-000060-0024。嘉庆五年闰四月二十二日,盛京总管内务府《为呈请给发改镌列圣列后玉宝庶吉士张惠言等盘费饭食银两等项事》奏摺。
②一档馆藏,档案号:04-01-01-0478-038。嘉庆五年五月十一日,盛京刑部侍郎瑚图灵阿《奏为遵审杨和春诬控田宗抢米,宁远州知州刘大观不为公办一案,按律定拟事》奏摺。
③翁方纲《惜分阴斋诗钞序》有云:“嘉庆己未春,李子沧云使旋自蜀,出所钞前后诸集诗十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