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蔡邕重情求真的个性对其文学创作和文学观念的影响

2022-11-23 11:38袁亚铮
关键词:重情蔡邕

袁亚铮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1001)

蔡邕是汉末文人的翘楚,对建安文人影响很大,目前学界关于蔡邕的研究虽成果颇丰,但多侧重于其碑文和辞赋的研究,鲜有关注蔡邕的个性特点,对于蔡邕的个性对文学创作影响的研究更是付之阙如。本文试图从个性入手,探讨蔡邕个性对其文学创作及文学观念的影响,不足之处还请方家指教。

一 蔡邕重情的个性特点

蔡邕虽出生于世家大族,却一生坎坷。早年即丧双亲,由叔父抚养成人,这种幼年丧亲的身世以及亲情的缺失使蔡邕对亲情极为渴望,所以蔡邕终生皆极为重视宗亲之情。入仕后又因得罪宦官而亡命江海长达十二年之久,期间得友人援助,所以亦十分重视朋友之情。幼年失怙的经历加上多年颠沛流离的遭遇,形成了蔡邕重情的个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情感是蔡邕孤独、坎坷生命中的慰藉和寄托。具体来说,蔡邕重情的个性特点体现在如下方面。

首先,蔡邕重情的个性体现在他对亲情极为重视。史载:“邕性笃孝,母常滞病三年,邕自非寒暑节变,未尝解襟带,不寝寐者七旬。”[1]其母病重后,蔡邕侍疾衣不解带,此举既体现了蔡邕孝顺的本性,又说明蔡邕与母亲感情深厚。除双亲外,蔡邕对子女也充满疼爱。史载蔡邕的女儿蔡琰“博学有才辩,又妙于音律”[2],蔡琰的“博学”和“妙于音律”应得益于其父蔡邕的教导。蔡邕去世后,蔡琰在汉末大动乱中流落匈奴,曹操用金璧将其赎回,并问其家藏书所剩几何时,蔡琰答曰:“昔亡父赐书四千许卷,流离涂炭,罔有存者。”[3]蔡邕生前留给女儿四千多卷书,可见其对女儿不但怀有深情,且非常重视子女的教育。因为蔡琰幼年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所以才能成为建安时期杰出的女诗人。除了文化教育外,蔡邕还很重视对子女艺术修养的培养。李贤的《后汉书》注引用刘昭的《幼童传》曰:“邕夜鼓琴,弦绝。琰曰:‘第二弦。’邕曰:‘偶得之耳。’故断一弦问之,琰曰:‘第四弦。’并不差谬。”[4]蔡邕夜中抚琴,琴弦断绝,其女蔡琰判定是第二弦断,起初蔡邕认为蔡琰是偶然答对,接着,为了检验蔡琰的艺术敏感力,蔡邕故意又断一弦,而蔡琰的回答却毫厘不差。此则材料体现了蔡邕、蔡琰父女的日常相处之乐,也体现了蔡邕极为重视子女的艺术教育,所以才有了蔡琰的“妙于音律”。除家人外,蔡邕也很重视宗亲及外亲之间的感情。蔡邕幼年丧父后,颇得叔父蔡质的照顾,在《与人书》中云:“邕薄祜,早丧二亲,年逾三十,鬓发二色。叔父亲之,犹若幼童,居则侍坐,食则比豆。”[5]蔡邕年逾三十,叔父待其仍“犹若幼童。居则侍坐,食则比豆。”足见其叔侄感情深厚。不独叔父,蔡邕与从弟亦相处甚洽,史书载蔡邕自丧父后“与叔父从弟同居,三世不分财,乡党高其义。”[6]“与叔父从弟同居”说明蔡邕颇为重视宗族感情,且与宗亲感情深厚。由于幼年丧亲,蔡邕很重视亲戚之情,蔡邕与外舅袁滂关系极为亲密,他在《与袁公书》中云:“朝夕游谈,从学宴饮,酌麦醴,燔干鱼,欣欣焉乐在其中矣。”[7]由此可见,蔡邕非常重视亲情。

其次,蔡邕很注重师友门生之情。胡广是蔡邕的师傅,很欣赏蔡邕的史才,曾将自己积累多年的史料全部交付蔡邕,蔡邕在《戍边上章》中云:“臣自在布衣,常以为《汉书》十志,下尽王莽,而世祖以来,唯有纪传,无续志者。臣所师事故太傅胡广,知臣颇识其门户,略以所有旧事与臣,虽未备悉,粗见首尾。”[8]胡广能将自己积累多年的史料交于蔡邕,足见其对蔡邕的赏识。而蔡邕对恩师也颇怀深情,胡广去世后,蔡邕十分悲痛,为胡广创作的碑铭文云:“进睹坟茔,几筵空设,退顾堂庑,音仪永阙,感悼伤怀,心肝若割。”[9]蔡邕到坟茔,看到的是空设的“几筵”,回到恩师的旧居,难寻其音容,想到此“心肝若割”,师生感情可见一斑。不仅对恩师,蔡邕对征辟自己为官的官员还抱有特殊的情感,此谓门生故吏之情。董卓虽暴虐,但却对蔡邕青睐有加,史载:“卓重邕才学,厚相遇待,每集宴,辄令邕鼓琴赞事,邕亦每存匡益。”[10]足见董卓对蔡邕的看重。董卓被诛后,蔡邕在王允座中,当众表现出对董卓之死的慨叹,史载“及卓被诛,邕在司徒王允坐,殊不意言之而叹,有动于色。允勃然叱之曰:‘董卓国之大贼,几倾汉室。君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遇,以忘大节!今天诛有罪,而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即收付廷尉治罪。”[11]此时蔡邕六十一岁,已是暮年,加上此前十二年流亡的政治遭际,他自然能懂得被视为“国之大贼”的董卓被诛的现实意味,但蔡邕仍不能自已,当众为其慨叹,说明“这位才高学博的士大夫,作为逐渐成长起来的中国古代文人的典型,感情真挚而细腻,一往情深”[12]。王允指责蔡邕对董卓“怀其私遇”,这个指责某种程度来说是恰当的,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蔡邕虽对董卓有微辞,但对于后者在自己漂泊无依时所给予的巨大的境遇的改善,不能不充满了知遇感恩之情。而个人感情竟然公开突破了政治道德、政治利害的防线,即使是暂时的,也足以显示蔡邕政治理智的贫乏和天真。”[13]明清之际的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卷八“灵帝”条论道:“蔡邕意气之士也,始而以微言招祸,终而以党贼逢诛,皆意气之为也。何言之?……则邕他日者幸董卓之杀奄人,而忘其专横,亦此意气为之矣。”[14]王夫之指出,蔡邕一生为意气(即个性)所驱使,造成了最后的悲剧结局。蔡邕对董卓之死表现的情义,虽遭后世非议,然后世终有人能理解蔡邕,他去世几百年后,《后汉书》的作者范晔为其辩护云:

论曰:意气之感,士所不能忘也。流极之运,有生所共深悲也。当伯喈抱钳扭,徙幽裔,仰日月而不见照烛,临风尘而不得经过,其意岂及语平日倖全人哉!及解刑衣,窜欧越,潜舟江壑,不知其远,捷步深林,尚苦不密,但愿北首旧丘,归骸先垄,又可得乎?董卓一旦入朝,辟书先下,分明枉结,信宿三迁。匡导既申,狂僭屡革,资《同人》之先号,得北叟之后福。属其庆者,夫岂无怀?君子断刑,尚或为之不举,况国宪仓卒,虑不先图,矜情变容,而罚同邪党?执政乃追怨子长谤书流后,放此为戮,未或闻之典刑[15]。

从材料中可以看出,范晔不但深知蔡邕偏文人式重情义的个性,还分析了此种个性的形成源于其仕宦生涯中十几年颠沛流离的流放经历。

最后,蔡邕对德才出众的士人亦怀有真挚的感情。郡人申屠蟠德才兼备,蔡邕向州郡举荐云:“(申屠蟠)安贫乐潜,味道守真,不为燥湿轻重,不为穷达易节。方之于邕,以齿则长,以德则贤。”[16]蔡邕云申屠蟠贤于己,当是发自内心的欣赏;蔡邕的同乡边让才华横溢,他向大将军何进推荐边让云:“窃见令史陈留边让,天授逸才,聪明贤智。髫龀夙孤,不尽家训。及就学庐,便受大典。初涉诸经,见本知义。”[17]蔡邕用“天授逸才”来形容边让,足见其对边让赞誉有加;有孝子程末,年十四岁,祖父去世,程末伏尸痛哭“号泣悲哀,口干气少,喘息裁属。”[18]其孝心如此,蔡邕听闻后欲将其举荐给陈留太守,并前去慰问程末:“臣问乐为吏否,垂泣求去,白归丧所。臣为设食,但用麦饭寒水,不食肥腻……虽成人之年,知礼识义之士,恐不能及。”[19]程末是年仅十四岁的少年,与蔡邕素不相识,但蔡邕却激赏其孝行,不但亲表慰问,还将其推荐给陈留太守,蔡邕此举仅是出于对程末的欣赏。王粲虽少有异才却容状短小,初不为人知,蔡邕却为其延誉,史载:“献帝西迁,粲徙长安,左中郎将蔡邕见而奇之。时邕才学显著,贵重朝廷,常车骑填巷,宾客盈坐。闻粲在门,倒屣迎之。粲至,年既幼弱,容状短小,一坐尽惊。邕曰:‘此王公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20]其时蔡邕已贵为文坛领袖,王粲是后辈,且容状短小,当满座皆对王粲流露出不屑之意时,蔡邕却云“吾不如也”,还准备将其所藏书籍赠给王粲。蔡邕有此等胸怀并不完全是出于对王粲出身的看重,更多的是对王粲才华的欣赏,蔡邕对德才出众士人的欣赏体现了其个性中重情的一面。

二 蔡邕个性中求真的特点

除了重情之外,蔡邕的个性中还有求真的一面。首先,蔡邕反对狡诈的世风。蔡邕在《释悔》中论及战国世风云:“于是智者骋诈,辩者驰说。武夫奋略,战士讲锐。电骇风驰,雾散云披,变诈乖诡,以合时宜……夫华离带而萎,条去干而枯,女冶容而淫,士背道而辜。人毁其满,神疾其邪,利端始萌,害亦渐牙。”[21]蔡邕认为三代以至春秋,皆可谓世风纯良时期,到战国之时,世风日下,诡计盛行,狡诈登用,据巧蹈机,于是“神疾其邪”“害亦渐牙”。蔡邕对战国之世的形容,表现了其对虚伪狡诈风气的强烈不满。蔡邕对虚伪世风的不满不仅表现在对战国世风的批评上,还表现在对东汉晚期世风的批判上。灵帝熹平六年(177),多个市井之徒,自称为汉桓帝守孝长达十年之久,是为“宣陵孝子”,灵帝得知后,将这些市井之徒皆任命为郎中或太子舍人,史载:“(四月)市贾民为宣陵孝子者数十人,皆除太子舍人。”[22]七月,蔡邕上书请求罢免这些“宣陵孝子”,他在《上封事陈政要七事》中云:“伏见前一切以宣陵孝子为太子舍人。臣闻孝文皇帝制丧服三十六日,虽继体之君,父子至亲,公卿列臣,受恩之重,皆屈情从制,不敢逾越。今虚伪小人,本非骨肉,既无幸私之恩,又无禄仕之实,侧隐思慕,情何缘生?而群聚山陵,假名称孝,行不隐心,义无所依,至有奸轨之人,通容其中。”[23]由此可见蔡邕对以“宣陵孝子”为代表的社会上“虚伪小人”的行径深恶痛绝,蔡邕质疑“宣陵孝子”与桓帝“本非骨肉”“情何缘生”,他们是“假名称孝,行不隐心,义无所依”的小人。从此奏疏中看出,蔡邕认为孝道应发自本心,对于“本非骨肉”“假名称孝”的假孝道应予以痛斥。

其次,蔡邕对虚伪的学风亦无法容忍。东汉时期,章句之学日渐繁琐,为了仕进,儒生多叠床架屋甚至“一经说至百余万言”[24],此种风气到东汉后期更甚,范晔的《后汉书·宦者列传》记载了由于经学的弊端而引起的博士子弟选拔的混乱,其云:“(李)巡以为诸博士试甲乙科,争弟高下,更相告言,至有行赂定兰台漆书经字,以合其私文者。”[25]为防止弊端,蔡邕、杨赐等人上疏正定《五经》,史载:“邕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谬,俗儒穿凿,疑误后学,熹平四年,乃与五官中郎将堂谿典,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张驯、韩说,太史令单飏等,奏求正定《六经》文字。”[26]

最后,蔡邕求真的个性还体现在其人物品评上。由于蔡邕出色的文学才能,显赫的文坛地位,所以常应邀为他人写碑铭文。碑铭文是对死者生前事迹的记录,其中难免有颂谀的成分,蔡邕大多数碑文就有对碑主的颂谀,但颂谀止于表面,其实蔡邕的内心更倾向给予碑主客观的评价,比如蔡邕对郭泰的评价就是例证。郭泰经明行修,在东汉晚期的士林中享有很高的声誉,蔡邕与其交往颇多,郭泰去世后,蔡邕亲临郭泰的家乡介休参加葬礼,并为郭泰撰写《郭有道林宗碑》。郭泰学问渊博,德行高洁,蔡邕在碑文中对郭泰的赞美称得上名副其实,为此蔡邕还专门向友人称道此事,史载郭泰卒后“四方之士千余人,皆来会葬。同志者乃共刻石立碑,蔡邕为其文,既而谓涿郡卢植曰:‘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唯郭有道无愧色耳’”[27]。此处蔡邕对自己所作碑文有颂谀成分感到惭愧,流露了其内心追求真实的创作观念,亦唯有求真的个性才会令蔡邕承认自己的“惭德”,这本来是体现了蔡邕为人真诚的一面,后来却为人诟病有“谀碑”之嫌。

三 蔡邕重情求真的个性特点对其文学观念的影响

首先,由于个性中有重情的一面,蔡邕的碑文和辞赋中的抒情色彩较强,情感描写较多。汝南袁隗的妻子是著名学者马融之女,字伦,史载“伦少有才辩”[28],知名当世。其卒后,蔡邕为其撰《司徒袁公夫人马氏碑铭》赞扬马伦云:“温慈惠爱,慎而寡言,幼从师氏四礼之教,早达窈窕德象之仪。”[29]此处蔡邕对马氏的敬意,并非完全出自马氏的身份,而是由于马氏“幼从师氏四礼之教,早达窈窕德象之仪”,知书达理,修养深厚。普通的碑文仅叙碑主的生平即可,但因为马氏德才兼备,去世后其子女流露出发自内心的伤痛,令蔡邕动容,所以蔡邕在文末描写了马氏去世后其子女的悲痛之情,其云:“宣慈惠和,恩泽并周。义方之训,如川之流。俾我小子,蒙昧以彪。不享遐年,以永春秋。往而不返,潜沦大幽,呜呼哀哉!几筵虚设,帏帐空陈。品物犹在,不见其人。魂气飘飖,焉所安神?兄弟何依?姊妹何亲,号咷切怛,曾不我闻。于嗟上天。何辜而然,伤逝不续,往者不旋。”[30]这里蔡邕揣测孝子的心情,代为抒发其悲痛。文中先叙写马氏教子有方,再写马氏去世后儿女的悲痛之情和无所依恃的怅惘,最后写其子女呼天抢地、无法言状的悲痛之情。此前蔡邕亦曾经历丧母之痛,亲身经历再加上其重情的个性特点,所以其代为抒发孝子的悲痛之情就显得真实、感人。值得注意的是,此前的碑铭文中少有情感的流露,但蔡邕碑铭文的抒情意味却颇浓,正如有学者指出,《议郎胡公夫人哀赞》《济北相崔君夫人诔》,两篇都是为人代笔,但写孝子的悲痛之情,一如己出,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和极强的感染力。像这样具有强烈的文学性的诔、赞,不论在汉代还是汉代以后,都是不多见的[31]。

蔡邕的重情还体现在其辞赋中对女性由衷的欣赏。此前辞赋中的多是作为男子的附属品用来衬托男子德行而存在的,但蔡邕的辞赋中表现出的对女性的尊重和欣赏,几乎是站在平等的立场上的。灵帝建宁四年(171),郭泰卒,蔡邕与卢植等人赴介休吊唁,途中“经过杨国,与主人女婢嬿婉情好,而迫于程限,不得不匆匆离去,因而追述相思之情,不可驱遣”[32]。于是作《青衣赋》。赋中描写婢女云:“叹兹窈窕,产于卑微。盼倩淑丽,皓齿蛾眉。玄发光润,领如螬蛴。纵横接发,叶如低葵。修长冉冉,硕人其颀。绮袖丹裳,蹑蹈丝扉。盘跚蹴蹀,坐起低昂。和畅善笑,动杨朱唇。都冶武媚,卓砾多姿。精慧小心,趋事若飞。中馈裁割,莫能双追。”[33]赋中蔡邕从相貌、姿态、行事等多个方面称赞这位女子,值得注意的是这位女子的身份是婢女,但在重情的蔡邕看来,即使是婢女只要有才貌,一样值得尊重、爱慕,所以在辞赋的最后蔡邕表达了其对这位婢女的爱慕之情。蔡邕辞赋中的女性描写还体现在《检逸赋》中。其辞云:“夫何姝妖之嫒女,颜炜烨而含荣。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余心悦于淑丽,爱独结而未并。”[34]此赋中描写了一位旷世丽女,作者写其容貌是“颜炜烨而含荣”,写其千古难遇是“普天壤其无丽,旷千载而特生”,接着又抒发了对这位女子的爱慕之情“余心悦于淑丽,爱独结而未并”。在《协初赋》中蔡邕也表现了对女性的欣赏和赞美,他描写新妇云:“其在近也,若神龙采鳞翼将举。其既远也,若披云缘汉见织女。立若碧山亭亭竖,动若翡翠奋其羽。众色燎照,眎之无主。面若明月,辉似朝日。色若莲葩,肌如凝蜜。”[35]这里从近看、远观两个角度,动、静两个方面来描写新妇的美丽,言辞中亦流露出对女性的欣赏。需要注意的是,蔡邕对才貌出众女性的欣赏、爱慕,大抵是出于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并无亵渎之意,并且对男女情感的描写也是汉末的风尚,正如有学者所云:“这些赋(《检逸赋》《协初赋》等)在说明蔡邕是性情中人的同时,也反映出东汉末年礼崩乐坏、道德约制松弛和人性通脱的新曙光。”[36]因为蔡邕重情的个性,加上汉末经学松动而兴起的尚情思潮,所以蔡邕的作品中多表现出抒情性特质,正如袁济喜先生所云:“(蔡邕)在经历了各种人生磨难后,其文学观念发生了变化,形成了发愤著书与抒写真情的文学观。”[37]

其次,在求真个性的影响下,蔡邕在创作上追求缘事而发。东汉前期,汉赋的创作动机与现实情境及作者内心的感触联系还不甚紧密,到东汉中晚期以后,随着现实政治的激荡和文人自我意识的觉醒,越来越多的文人根据现实情境和内在感触来创作,这种创作方式后人总结为缘事而发,蔡邕即是这种新倾向的代表。东汉末年社会现实的黑暗,再加上其求真的个性使得蔡邕的辞赋多为缘事而发之作。如其《述行赋》作于桓帝延熹二年(159),其时宦官得势,“五侯”之一的徐璜听闻蔡邕善于鼓琴,让朝廷下令征召蔡邕入京,于是蔡邕被迫前行。在从故乡陈留前往洛阳的途中,蔡邕撰写了《述行赋》,其序说明了蔡邕此时的心境,其云:“延熹二年秋,霖雨逾月。是时梁冀新诛,而徐璜、左悺等五侯擅贵于其处又起显明苑于城西。人徒冻饿不得其命者甚众。白马令李云以直言死,鸿胪陈君以救云抵罪。璜以余能鼓琴,自朝廷敕陈留太守,发遣余到偃师。病不前,得归。心愤此事,遂托所过述而成赋。”[38]序中蔡邕明确表明撰写此赋是“心愤此事”,“此事”是指徐璜等五位宦官专权,宦官们不但大肆修建府第,而且还残害正直之臣,蔡邕由于“心愤此事,遂托所过述而成赋”。再如其《霖雨赋》写道:“夫何季秋之淫雨兮,既弥日而成霖。瞻玄云之晻晻兮,听长霤之淋淋。中宵夜而叹息,起饰带而抚琴。”[39]史书载:“延熹二年(159)夏,京师雨水。”[40]据邓安生先生分析《霖雨赋》就作于蔡邕从陈留赴洛阳的途中,其在《蔡邕年谱》中指出,按《霖雨赋》写季秋之淫雨成霖,与《述行赋》同,所写情绪亦相合,当是赴洛途中作[41]。陈留临近洛阳,根据邓先生的分析可知,蔡邕此赋是有感于京师洛阳附近久雨而作,大抵久雨使百姓受灾,所以引起了作者内心的忧虑。

不但朝廷的局势,百姓的流离等大事会引起蔡邕内心的震动,作为文人,身边的琐碎之事亦会引起蔡邕情感的波动。如在《伤胡栗赋》的序中,蔡邕自云此赋的创作原因是“人有折蔡氏祠前栗者,故作斯赋”[42]。祠堂前的栗树为人所折就可以引起蔡邕内心的伤感,可见其创作属于受现实触动缘事而发的类型。甚至于秋蝉的哀鸣亦能引起蔡邕的哀叹,其《蝉赋》云:“白露凄其夜降,秋风肃以晨兴。声嘶嗌以沮败,体枯燥以冰凝。”[43]赋中描写了作者对秋天的感受,作者对于生命即将逝去的秋蝉流露出深深的惋惜,由赋文推测此赋的创作大抵源自于现实中作者的真实感受,即在秋日中听到秋蝉的哀鸣,有感于其生命的不永而创作此赋。值得注意的是,蔡邕这种缘事而发的创作方式对后来的建安文人影响甚大。建安时期现实的动荡,生命的短促都给文人的内心带来了极大的触动,从建安文人因怜悯阮瑀的遗孀而集体创作《寡妇赋》,以及慨叹蔡琰在汉末动乱中被掳胡中经历而创作《蔡伯喈女赋》,可以看出缘事而发的创作方式。而建安文人之前的蔡邕就已经尝试这种创作方式,正如袁济喜先生指出,蔡邕的赋论有着自觉的观念,这就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寄托深远[44]。蔡邕“缘事而发”的创作方式,拉近了文学和现实的距离,在这种创作方式的启发下,建安文人创造了我国文学史上的第一个高潮。

最后,蔡邕重情求真的个性促使了其发愤抒情文学观的形成。儒家的文学观注重文学与现实的关系,《礼记·乐记》云:“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45]按照儒家的观点观照,东汉末年可谓是乱世,范晔的《后汉书·党锢列传》云:“是时朝廷日乱,纲纪颓阤,(李)膺独持风裁,以声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膺免归乡里,居阳城山中,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污秽朝廷。”[46]面对“朝廷日乱,纲纪颓废”的局势,士大夫对朝廷展开了激烈的批判,即“污秽朝廷”,在批判之风的浸染下,文人的创作呈现出发愤抒情的特点,这其中以蔡邕为代表。初蔡邕因上疏议论政事而得罪权贵,司徒刘郃、中常侍程璜诬奏蔡邕,于是诏下尚书,召蔡邕诘状,蔡邕上书自陈曰:“陛下不念忠臣直言,宜加掩蔽,诽谤卒至,便用疑怪。尽心之吏,岂得容哉?……臣年四十有六,孤特一身,得托名忠臣,死有余荣,恐陛下于此不复闻至言矣。臣之愚冗,职当咎患,但前者所对,(蔡)质不及闻,而衰老白首,横见引逮,随臣摧没,并入阬埳,诚冤诚痛。臣一入牢狱,当为楚毒所迫,趣以饮章,辞情何缘复闻?死期垂至,冒昧自陈。愿身当辜戮,匄质不并坐,则身死之日,更生之年也。惟陛下加餐,为万姓自爱。”[47]此疏悲愤交集,其中有对诬陷自己的奸佞小人的痛恨,有对灵帝不护忠臣、致使自己身陷囹圄的痛心,还有对自己老之将至,下狱之后难以重见天日的忧虑,总之,奏疏中充满了怨愤之情,此疏上奏后,朝廷“于是下邕、质于洛阳狱,劾以仇怨奉公,议害大臣,大不敬,弃市”[48]。其中“仇怨”二字虽是弹劾蔡邕的罪名,实际上也抓住了蔡邕上疏的精髓。

最能体现蔡邕发愤抒情文学观的是《述行赋》。《述行赋》作于“五侯”专权的背景下,正直之臣或被处死或被下狱,在此种情况下,蔡邕撰写了《述行赋》。

忧愤使作者的心情难以平静,作者试图通过文学创作来抒发自己的苦闷,作者明言“宣幽情而属词”,就是认识到了文学具有抒情宣泄的作用,尤其是抒发悲愤之情。从陈留到洛阳,所经多是先朝故地,历史遗迹甚多,蔡邕每到一处,就联想起与此地相关的历史掌故,于是他把自己的悲慨寄寓在对历史的评述中。在陈述了一系列的历史典故之后,作者以古鉴今,对现实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其云:“命仆夫其就驾兮,吾将往乎京邑。皇家赫而天居兮,万方徂而并集。贵宠煽以弥炽兮,佥守利而不戢。前车覆而未远兮,后乘驱而竞入。穷变巧于台榭兮,民露处而寝湿。清嘉谷于禽兽兮,下糠粃而无粒。弘宽裕于便辟兮,纠忠谏其侵急。怀伊吕而黜逐兮,道无因而獲入。唐虞渺其既远兮,常俗生于积习。周道鞠为茂草兮,哀正路之日淴。”[49]这里作者揭露了人民的“寝湿”“无粒”是由于豪族“守利”所造成的,忠臣贤士的“黜逐”是由于皇帝对“便辟”的纵容所导致的,至此作者内心的忧愤倾泻而出,正是基于对现实的清醒认识,所以作者才无心仕途,怅然思归,其云:“甘衡门以宁神兮,咏都人而思归。”[50]总之,在《述行赋》中,蔡邕通过对所经之地历史典故的描述,引出了桓帝一朝所面临的尖锐矛盾,即权臣把持朝政,蔡邕对这种现实,心怀忧愤,倾吐为赋,鲁迅先生在《且介亭杂文二集》中指出,“例如蔡邕,选家大抵只取他的碑文,使读者仅觉得他是典重文章的作手,必须看见《蔡中郎集》里的《述行赋》,那些‘穷工巧于台榭兮,民露处而寝湿,委嘉谷于禽兽兮,下糠粃而无粒。’的句子,才明白他并非单单的老学究,也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明白那时的情形,明白他确有取死之道。”[51]鲁迅所说的蔡邕的“有血性”大概是指其敢于揭露朝政的黑暗,敢于抒发自己愤怒的个性,让蔡邕成了鲁迅眼中的“有血性”的作家,而不单单是一位老学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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