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英春
当今世界正处于动荡调整的“大变局”阶段,因逆全球化和疫情导致的种族主义、民粹主义冲突,以及意识形态摩擦和西方“中心主义”泛起导致的秩序混乱,人类交往面临更多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给文化与传播研究诸领域带来了更为严峻的挑战。
为探究人类交往的真相、危机与出路,置身非西方社会的跨文化传播研究者应全面检视当前世界的变动及其带来的知识需求,重置面向学术和实践的“知识策略”,为文化之间的“斗争”、合作以及攸关“共同体”命运的命题提供事实、解释和策略。
基于全面讨论人类交往的目的,本文尝试运用“全球场域”的概念指代全球系统中相互关联的文化与政治、经济等因素构成的“场域”(field)之集合,容纳从个体、群体到组织、国家等行为体之间互动、聚合的关系结构,以及以全球为舞台的信息传播环境。根据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阐释,场域是“不同位置之间存在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或一个构置(configuration)”①,同时也是有关符号、制度和地位的“竞争的空间”——行为体在场域中“自觉不自觉地展开竞争”,其中有压制、操控、抵抗,同时也隐含着合作或彼此混融(mélange)的可能,行为体可以通过“策略”(strategies)体现自身意志、诉求和创造性。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场域“不是死的结构,不是空的场所,而是游戏空间”。近年来,研究者在社会学等领域发展了“全球场域”(global field)概念,用以概念化“全球竞技场”(global arena)的基本特征,以把握变动中全球空间关系的特定构置,“全球—国家”之间的相互依赖、竞争关系,以及全球系统的特定文化内容,包括游戏规则和符号资本等。②
借鉴知识界的讨论,本文把当前全球场域的基本特征表述为国际社会(international society)与世界社会(world society)两种结构并存、分疏且共同发展的“双重结构”③。在这个“双重结构”中,国际社会与世界社会在主体构成、利益认知、发展目标等方面皆有不同,同时也以文化、政治、经济等多向度的纽带相互联系、彼此渗透,国际社会的历史逻辑和社会关系不同程度地延伸到世界社会,反之亦然。不仅如此,存在于两个社会的种种力量及其之间的互动甚至是“斗争”,使人类交往的内容和议题日益丰富,也影响着置身全球场域的每一个行为体的认知、身份和利益。
“双重结构”是在历史向世界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形成的,决定于全球经济、政治和文化领域的格局变动与“权力转移”。国际社会由欧洲国际社会演化而来④,国家是基本主体,有相对集中的权威中心,主要由霸权国家和传统大国运用其核心利益所系的国际规范分配利益、解决争端,“自上而下”地提供等级秩序。围绕各自权益的冲突、博弈以及霸权与反霸权、维护秩序与改变秩序的矛盾,是构成国际社会进程的主要线索。世界社会是全球化和现代性扩张的结果,行为体更为多元,因全球层面的频繁互动和相互依赖的发展,持续重构全球经济、政治和文化秩序,“自下而上”地形成平等秩序,并建立行为体之间贯通全球的社会关系。在一定程度上,世界社会可以理解为国际社会发展的理想模式,各类行为体分享有更多相同内容的文化,反对排他性的文化边界以及固定的文化认同,基于人类主体的共同观念、规范和利益的认知更为广泛,且具有针对全球性问题的更多共识。
必须说明,目前知识界有关世界社会的讨论,仅仅提供了抽象、模糊的理论轮廓,很多学者仍认为,世界社会是具有乌托邦色彩的理想主义构想。但由近期全球场域的变动看,已经和正在发生的深刻转型必将超越国际社会结构,导致新的组织方式以及全球文化的成长,而世界社会所指的人类文化和社会演化方向,呈现的是一种人类主体回归的基本趋势,以及能够与国际社会历史逻辑发起竞争的世界主义理念,并非全然的乌托邦愿景。曾较早推动世界社会概念化的英国学派认为,世界社会意味着超越国家和民族身份界限的全球新秩序,所以,针对当前世界的研究议程应当从国际社会转向世界社会,去关注国家之外的人类组织方式。该学派代表人物巴里·布赞(Barry Buzan)还提出,可以把世界社会视为人际(interhuman)、跨国(transnational)和国际(interstate)三种“社会”同时存在且相互作用的结果,这三种社会分别对照不同的行为体,即个人、非国家集体行为体和国家。在他看来,国际社会把国家体系作为人类社会的主要结构,而世界社会包含了更为广阔的社会领域和多元的行为体,故而既是国际社会的盟友,也是其竞争者。总之,世界社会虽然是尚不清晰的概念,但已经在学术研究中“占据了一个重要位置”⑤。
国际社会中的交往主要是行为体基于自身利益最大化的“浅表”互动。在国际社会进程中形成的西方与非西方“中心—边陲”格局中,因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的制约,以及进化论、种族主义、殖民主义与资本扩张的彼此呼应,西方尤其是霸权国家获得了支配其他国家的“合法性”,行为体之间长期存在单向度的、不平等的交往关系,西方文化也因此得以作为“普遍性”力量主导全球文化的“同质化”,主体性被解构的非西方文化则有着默认、服从西方的“边陲”潜意识甚至是自我矮化心态。相较而言,世界社会中的交往是行为体共存共处的“深层”互动。人员、资本、服务和大众文化的全球流动,以及具有多元文化的组织、企业和劳动力的不断涌现,推动了全球性(globality)的发展,并导致人类交往的“去地域化”“再地域化”和“全球地方化”,与此同时,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发挥影响的空间在收缩,人类作为整体的观念、伦理和“最终目的”则在更大范围的主体之间成为共识,并相对深刻地满足这些主体不可预见的全新身份建构需求。恰如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描述:高度现代性的发展、循环,逐渐使“西方的统治”丧失其“优越地位”,不仅如此,现代性内在的全球化倾向还“把个人同大规模的系统联结起来”,这“既是主体转变也是全球社会组织转变的过程”⑥。
尤其是持续发展的传播技术创造了“化解本地群体狭隘界限的基础”,并“参与了一种新的社会人格的塑造,即新的敏感、新的利益以及与这个世界联系的新方法”⑦,每一个个体都有条件展开身体的、想象的和虚拟的“旅行”,群体、组织以及国家之间的在场和缺场交往也持续融合,极大地超越国际社会中的地缘、族群、宗教等边界,推动全球文化权力的民主化、大众化,激活非西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内部被“边陲”的种种“主体”,进而开拓出分化的甚至是“超级多元”(super-diversity)的世界社会交往局面。很多学者还就此指出,因技术发展导致的“传播权力关系的转移”⑧,使非西方文化有可能借此实现本土文化符号的大规模生产与全球消费,反击甚而取代西方的影响。
全球化推动了国际社会走向世界社会的世界历史进程,但必须看到,全球化只是“历史进程众多维度的一种”,针对历史进程的任何思考,不能忽视其他“并存力量所带来的复杂性”,以及可能造成“全球分裂”的其他维度。⑨由于全球场域中不同力量的并存、竞争导致的结构性变迁,人类交往在“双重结构”中逡巡往复,国际社会的既有格局将继续存在,非西方与西方、自我与他者、本土与世界的文化分野不会轻易消弭,全球文化秩序的“中心”与“边陲”、支配与抵抗关系不会得到显著改变,导致分裂、冲突和“文化失序”的种种全球性问题也将继续存在。
“双重结构”展现的是复杂世界中形形色色的行为体之间高度联结、相互依存同时也彼此对立、分化的动态关系,全球与本土场景在其中交汇、重叠,人类交往更多地受到文化与政治、经济等要素相关、叠压的影响,并导致了全球文化秩序中“中心化”与“去中心化”、“同质化”与“混杂化”并存的复杂趋势,随时会有偶发和难以预料的情形发生,有些具有国际社会特性,有些具有世界社会特性,或兼而有之,呈现着文化和权力秩序分解、聚合带来的固有与新生、潜在与现实的结构性矛盾和进程性冲突。
无论如何,全球化并非一种权力中心的单一化,而是一个令人惊奇的动态系统,“充满着不可预见性、不可逆性、恐惧、暴力和无序”⑩。近一时期的逆全球化趋向就是这一特点的反映。由于内部面临经济衰退、社会分化,外部忧虑非西方国家特别是新兴国家挑战自身利益和国际主导权,美国等西方国家意图通过国家干预、市场保护和贸易壁垒等措施重建国际贸易、金融秩序以及国际分利机制,重建国际社会的权力关系,故而使推动、维持全球化的思想观念、制度规则乃至意识形态发生“逆转”,不可避免地动摇着全球文化的开放性、流动性,也打破了各个文化得以彼此包容的既有关联,使全球化进程建构的交往体制和文化实践,以及全球文化格局多重化、多样化的发展趋势,都面临震荡、起伏甚至是倒退。为跨越交往的壁垒、沟壑,寻求“一个不是沿着自我毁灭之路而行的世界”,人类面临更为艰巨的挑战。
全球场域的结构变动共时地改变着所有的社会关系和传播生态,使跨文化传播成为人类交往中广泛存在的文化实践,亦展现了跨文化传播与“双重结构”的某种“同构”关系,每一个个体、群体以及组织、国家都能够通过跨文化传播开展新的身份重构,以复杂方式与全球交织在一起,重新确立自身与其他行为体的关系,进而影响“双重结构”的变动走向。
知识是在特定历史、社会提供的语境中对特定问题的解释,布迪厄曾指出,为适合无限变动的环境,需要一种能够持续发明和即兴发挥(improvisation)的自由的“策略”。面对全球场域中频繁变动的语境,在非西方社会开展的跨文化传播研究,有必要借助“双重结构”的理论思维,运用相对可靠的本土研究“知识策略”(knowledge strategies),用以审思国际社会和世界社会中人类交往的差异、变动以及全球文化的演化趋势,重新定义跨文化传播的范畴、功能、模式,重新理解跨文化传播研究的主要议题、基本框架和实质性意义。
这里的“本土研究”,指向的是跨文化传播问题意识、研究路向、表述方式的本土学术实践,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学术本土化”。后者通常是指以西方人文社会科学体系为参照,从本土视角修正其局限,使之“由外向内”落地并具备“本土契合性”,用以解释本土现实和解决本土问题。本土研究来自于本土研究者践行学术主体性的“自觉”,强调的是警悟、自信的学术意识,既能体察知识生成与发生效用的不同情境,在议题设置、概念运用、事实选择中体现出本土与其他知识系统的关联,也能针对跨越种族、民族、语言、宗教和思想体系的文化实践,发展有益于体现自身意志、诉求和创造性的“知识策略”,逐步实现重建本土文化主体性的目标。
跨文化传播研究自20世纪40年代后期以来在美国和欧洲的发展,面对的是国际社会中西方文化对外传播的政治、文化实践诉求,其学术基础根植于西方社会状况和文化传统,兼之受到西方“中心主义”文明史观和国际规范的潜在和现实影响,甚至一度“自觉不自觉地”担任了文化猎奇、殖民智囊、种族分类和文明同化的“殖民主义工具”。此外,西方跨文化传播研究的理论、学说大都是在世界社会进程并不明朗的条件下发展的,面对非西方文化的内涵和事实,有着显著的局限性、历史性。相比之下,非西方国家的跨文化传播研究至今仍处于起步阶段,理论基础、研究目标乃至认识论大都建立在西方知识系统之上,自身文化经验和理论传统则被抑制或自我抑制,不仅难于为本土日益复杂的文化与传播实践提供有价值的指导,也缺乏与西方知识“争鸣”的动机和能力。恰如李金铨所说,西方知识的扩散是通过制约“从者”的核心信念完成的,“一旦‘从者’把信念或预设内化甚至制度化以后,则强化知识上的依赖,再也无法产生有意识的反省、抵抗或挑战”。
全球场域的结构变动扩展了不同知识之间的交流空间,世界社会的历史进程更是给非西方研究者提出了一系列寻求学术主体性的挑战。为此,在本土研究“知识策略”的内容中,除了探讨如何释放全球场域中多元多样的“地方性知识”及其内含的外部“普遍性知识”无法替代的能量之外,还应纳入如何推动“地方性知识”与全球知识系统融合和相互转化的博弈策略。面向这一目标,离不开探究非西方学术置身“边陲”的历史根源,以及长期居于失语境地的策略缺陷,同样离不开考察西方知识的二元对立、“多数与少数”“西方与东方”等知识框架的历史性、权力逻辑和意识形态立场,以及西方如何把隐藏自身利益的“地方性知识”发展为“普遍性知识”的“知识策略”,也即叶启政指出的,如何把西方“特殊历史—文化条件形塑出来的特殊理想性与规范性”移植到非西方社会之后获得“具普遍意涵的正统性”。进一步地,“联系个人经验和社会结构,并在历史的、全球的视野里构思”,以超越西方主流框架的“思想称霸”局面,使“特殊的地方经验上升为普遍意义和全球视野”,积累在全球知识系统中产生“知识扩散”的可能性。
同时必须强调,不同文化皆有表明文化差异的“地方性知识”,也有彼此相似的普遍性本质和实践需求。本土研究并非纠结于知识对立的闭门造车,不能等同于否定西方知识、经验和观念中真正具有普遍性和科学性的内容,跨文化传播研究的任一本土取向,仍应遵循科学逻辑和实证检验的客观性,以及方法运用、理论阐述的规范性。
作为一门企图回答人类在交往中的作为以及通向何种未来的学问,跨文化传播研究的要义或“精髓”始终如拉里·A.萨默瓦(Larry A.Samovar)等所说,是面向传播效果和信息选择的“实用性、理性和民族性”。故此,探究本土研究“知识策略”的成效,终究要体现在其能否发掘某些用于抵抗外部霸权及支配话语的“抗衡力量”,去应对本土特殊性与西方以及全球文化的普遍性之间的关系。面向全球场域的“双重结构”,这种“抗衡力量”可以理解为约翰·厄里(John Urry)所说的“同时生活于全球与地方、遥远与紧邻、普遍与特殊之中的能力”,涉及“对地方特异性的理解、各地方特异性之间的相互连接以及对复杂性威胁和全球化机遇的回应”。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对于作为整体的非西方学术来说,能否实现“各地方特异性之间的相互连接”,是与西方知识建立平等对话关系的根本前提。
首先,筛选、甄别被淡化、边缘化的不同时代和不同立场的本土知识,从中筛选具有本土“经验质感”的概念、理论,并尝试通过交往实践验证其效用,进而发展具有普遍性的理论,用以描述、分析本土文化的特殊性,以及与其他文化在观念、伦理、认知乃至精神等方面的“共性”和共有的模式化行为,既要纳入仇恨、压迫、歧视的真相,也能聚合理解、友善、包容。
其次,为重构本土学术与外部知识的关系,在审视西方知识之外,并不忽视其他同处“边陲”的非西方国家和文化区域的“地方性知识”,关注其遭受西方冲击的历史和现实境遇,以及被西方抑制和自我抑制的主体性,努力推动非西方知识之间的沟通、聚合,以及在整体上与全球知识系统的“融合”。如上所述,只有从全球场域中各种本土知识的多样性与丰富性出发,才可能揭橥人类交往的排他性边界、不平衡性、等级和权力关系,以及因全球性发展导致的文化表达方式的“无限可更新性和无限多样性”。
这恰恰是费孝通提出的“文化自觉”理念之要义,即在认识自己文化的同时,还要“理解所接触到的多种文化”,尊重“非西方人文世界的历史和现实作用”,才有条件在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也就是说,只有通过广大的以及各种形式的非西方知识系统的复苏,提供增量意义上的具有科学性、普遍性以及想象力的知识贡献,才可能真正使非西方思想资源进入全球场域,逐步修正“中心”控制“边陲”、而“边陲”彼此隔绝的文化和知识权力结构,逐步改变面对西方学术的“依附”、模仿以及“自我殖民”心态。
还应强调,全球场域中的任一文化都是更为广阔的全球文化的组成部分,必得恰当处理自身与他者之间的关系,故此,本土研究“知识策略”在关注自身特殊性的同时,也必得重视知识的反思性,警悟自身内部的“中心主义”,避免陷入“酷似西方中心论的反弹琵琶的东方中心论或本土中心论”立场。西方和非西方社会皆有经验表明,封闭、“唯我”的“中心主义”不仅会使学术研究步入偏见的樊篱,更有可能成为实践中制造冲突、分裂的工具。
迄今知识界有关跨文化传播定义的讨论,主要是基于“双重结构”中国际社会的历史进程展开的,多把跨文化传播理解为“日常交际”“文化交往”两个相互关联的层次。前者是指行为体在日常交往中因文化差异发生的误读、矛盾、冲突以及调节与适应等情形,涉及不同文化背景的个体以及宗教、种族、教育和亚文化等群体之间的互动,以及跨国企业、组织之间的往来;后者是指不同文化系统之间发生的碰撞、冲突、融合与演化情形,主要发生在西方与非西方国家之间,也发生在单一国家内部,以及存在文化系统差异的地区之间。本文讨论的“双重结构”中的世界社会进程,则为跨文化传播提供了第三个层次的内涵:“‘共同体’构建”,即全球场域中不同文化要素的迁移流变、彼此嵌入,使日益多元的跨文化传播行为体之间不仅发生着广泛且频繁的日常交际和文化交往,也有可能共同走出自我边界,构建共享全球文化的“共同体”。
为探寻人类交往背后的权力关系以及更为隐蔽的“操控”力量,进而对人类交往的全貌和跨文化传播问题做出相对周密的描述、讨论、权衡,本土研究的“知识策略”必得向以上“三个层次”的学术和实践同时开放,以整体把握全球场域中跨文化传播的层次性和关联性,从各层次的场景、媒介和表征中甄别种种意义、话语和结构,并为各层次的交往实践提供理性诊断和行动方案。就当前跨文化传播研究领域的整体情形而言,这也意味着重建跨文化传播问题意识、研究路向和表述方式的迫切诉求,期待研究者及时回应全球场域下诸多传统议题不断“再语境化”的学术需求,同时也能挖掘具有讨论空间和实践意义的新问题。
第一,作为人类交往的“神经末梢”,日常交际汇聚了不同文化的生动经验,展现着各个文化的深层内涵以及与外部文化互动的痕迹。跨文化传播的传统议题主要集中在日常交际层次,广泛涉及语言与非语言、翻译、商业、旅游、广告、教育、心理、技术、能力等方面,也汇集了西方跨文化传播研究多年来发展的主要理论,包括有关文化适应、涵化、调节的诸理论,认同协商与管理的诸理论,传播网络以及跨文化能力的诸理论,等等。
相比单一、封闭的“结构”,“双重结构”中的日常交际蕴含着更为繁复的跨文化矛盾、冲突与可能性,研究者应借鉴人类学等领域的本土研究经验,扩展一种格尔茨(Clifford Geertz)所说的“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界”,运用相对微观的技术分析路线,阅读、体验日常交际中的情感、娱乐、服饰、饮食、格调乃至审美等具体而微的内容,对含混、多样且碎片化的现象、场景、经验等予以整合,从中辨识观念、规范、认知和认同的变动情形,以及文化与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等要素在日常交际中发生影响的“多因多果”。尤其需要深入探究的,是本土文化如何经由个体、群体以及组织、企业之间的日常交际发生重构,即在日常“修修补补”(bricolage)的互动中,本土文化被赋予或重置内涵,而后不同程度地走向“克里奥化”(creolization)或混杂化,以适应外部影响和环境变动的过程,其中既有本土特殊性对外部特殊性的抵抗,也包括本土普遍性对外部普遍性的补充。
第二,文化交往层次上的本土文化与外部之间发生的拆解、互构,折射着人类从国际社会走向世界社会的历史进程,其中有国际社会进程中西方扩张与文化疏离、压迫、对立的历史轨迹,也有世界社会进程中不同文化之间合作、重建的现实脉络。与此相关的议题宏大而繁杂,涉及西方文化特别是消费文化的扩散与非西方文化的多样性保护,全球种族主义、民粹主义思潮对国族建构和文化安全的影响,全球文化“同质化”对非西方文化和全球文化秩序的冲击,后现代文化的反叛性、多元性对西方文化的重构,全球文化格局的“中心”与“边缘”之间“中间地带”的扩展或收缩,等等。
文化交往层次上的人类互动及其背后的权力和“强弱”关系,吸引着人文、社会和政治学科诸多领域的思考。跨文化传播本土研究在这一层次的努力,需借助这些领域的讨论,特别是针对文化意义的阐释和理解、文化冲突与解决、文化传统的延续与演化等重大命题的见解,从本土立场审视西方文化的全球扩张实践以及西方现代性的“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动向,以及本土文化在全球场域变动中延续、发展的可能性,努力“向传统性去求稳定、求自主以及求话语权”,守护民众对本土文化的辨识、情感和认同。进一步地,以人类文明的整体高度审视全球文化事务,发展有益于调适文化冲突、维护文化间互惠性理解的行动策略,最大程度地抑制文化霸权和政治强权的影响,并“避免可能引发冲突的‘简单化’”。
第三,“共同体”构建意味着改变全球文化秩序由西方主导的封闭性,使多元主体得以共存共处。面对这一历史性目标,作为本土研究者的基本任务,是整体把握众多国家、人口、市场中人类交往实践的复杂性与关联性,抑制种种“中心主义”造成的对立、撕裂,推动建立行为体之间互为环境、条件的交往秩序,使全球文化秩序走向均衡、可持续,逐步实现吉登斯所说的“一种压倒性的多元文化,一种非中心的丰富性”。
为建立行为体之间互为环境、条件的交往秩序,研究者还需以人类文明的整体高度审视全球场域,在不同文化中发掘、培养针对“客观世界的同一性及其生活语境的主体间性”的某些“共同信念”,包括共同观念、伦理和社会偏好等,使之作为有益于共存共处的普遍性知识,拓宽人类“作为一个类主体所具有的共同性、公共性新质与特征”。
萨特(Jean-Pawl Sartre)说:“主体和客体这两个概念,如果分开来看待,就没有任何意义”,即主体无法独立自存,并不存在仅属于自身的主体,自我主体性的觉醒也必定离不开他者的存在,为强调主体性而把自我与他者分隔,同样会造成二元对立。由此看“共同体”建构,不止要改变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客体—主体”关系,更意味着交互主体性的张扬,即彼此承认主体地位,通过自我与他者之间“主体—主体”的交往,以交互主体的开放性、对话性置换“唯我”主体的封闭性、独白性。本文讨论的“双重结构”中世界社会的历史方向,恰恰可以理解为本土主体性与“主体—主体”交往的交互主体性“并进”的过程,不但要求自我主体性的探寻中内在地包含交互主体性,进而从片面、狭隘的主体性走向全面、开放的主体性,还要求从他者反观自我,实现主体之间循环、互构的“共同主体化”,从而构造出一个消解权威、倡导多元的新世界。
早在19世纪40年代,马克思就指出,人是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的“类存在物”,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世界社会的历史进程为人类从个体、群体和国家的存在走向“类”的“共同体”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对跨文化传播本土研究而言,这一方向位于“人世间”与“理想国”之间,要求研究者逐步建立超越本土主体性的人类主体观,从本土知识生产走向知识“彼此融入”以及“共同体”的知识生产,去推动基于交互主体性的全球治理以及意义深远的“世界社会化”进程,使全球场域得以远离权力政治的霸权至上、简单同质,以及国际关系“看似只有黑暗、斗争和博弈”的重重危机。
本文对全球场域的基本特征进行了概要性阐述,目的在于激发新的讨论,以捕捉、整合变动世界中的人类交往现象与趋势,并释放本土学术生产、创新和自信的能力。面对全球场域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研究者仍有必要开展深入的批判性检视,追踪那些尚在发展中的文化与传播现象,发现被遗漏、忽视的种种变量和潜在因素,以呈现本土、他者和全球文化的真实面貌,为这一领域改进学术构成提供新的思想资源和理论工具。
为建设符合本土主体性诉求同时也有一定普遍性的跨文化传播知识体系,跨文化传播本土研究应当把学术“自觉”落实在有关人类交往与人类命运的议题上,通过跨越“本土—全球”的学术和实践探索,熔炼“双重结构”中动态、碎片化的事实,破解其中控制人类交往的权力“迷魅”。与此同时,以“开放心灵”与其他知识领域开展对话,使跨文化传播研究的理性基础渐臻完备,成为汇集文化与传播各领域知识的“蓄水池”,并通过接近人类思想前沿的努力,提升这一领域的学术地位和应用价值。
全球场域的“双重结构”中,文化之间遍布壁垒、沟壑,但也有桥梁、通道,由此决定了跨文化传播研究与相邻领域本土学术的核心任务:基于有足够思想深度的、有益于识别本土和“共同体”权益的学术观念,为改善人类交往提供观念与策略复合的知识储备,进一步地,开展能够促进行为体之间理解与共同福祉的具体行动,通过介入实践的有效方式发挥学术和文化主体性。
每个文化的命运和“共同体”的未来都是在人类交往的平台上锻造的。面对当前世界的“大变局”,对不同文化尤其是非西方行为体而言,更要对人类自由和文明进步的未来抱持积极心态,及时修正自身的学术和文化主体性“自觉”,共同参与全球文化融合与多样性并存的世界历史进程,共同走向“一个人人可以共同栖息的和平王国”。
注释:
① Pierre Bourdieu,Loïc J.D.Wacquant.AnInvitationtoReflexiveSociolog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p.97.
②③ Julian Go.GlobalFieldsandImperialForms.Sociological Theory,vol.26,no.3,2008.pp.201-229;Larissa Buchholz.WhatIsaGlobalField? Sociological Review,vol.64,no.2,2016.pp.31-60.
④ [英]赫德利·布尔、亚当·沃森主编:《国际社会的扩展》,周桂银、储召锋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
⑤ Barry Buzan.RevisitingWorldSociety.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55,no.1,2018.p.139.
⑦ [法]伊夫·戴拉海:《唯物主义者的媒体分析》,孙英春、陈新华译,载余虹主编:《问题》第三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42页。
⑧ Herman Wasserman.Power,MeaningandGeopolitics:EthicsasanEntryPointforGlobalCommunicationStudies.Journal of Communication,vol.68,no.2,2018.pp.445-449.
⑨ [美]阿里夫·德里克:《全球现代性》,胡大平、付清松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79页。
⑩ [英]约翰·厄里:《全球复杂性》,李冠福、朱红文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