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都市圈的媒介空间:菜市场的烟火景观与信念景观*

2022-11-23 08:24张瑜烨史泰然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菜市场空间

张瑜烨 史泰然

一、引言

(一)烟火味的媒介空间与媒介研究的物质转向

在新冠疫情影响下,为保就业、保民生,国家鼓励放开地摊经济,为都市带来了往日的“烟火气息”。作为都市中最具烟火气息的传统菜市场,它既是居民食品消费空间,满足了人们的基本生活需求,也是都市活力的重要表征。基于都市发展规划和商业利益考虑,许多老菜市场面临着拆迁和关停的境遇。早在1907年,汉口出现了武汉第一家菜市场,菜市场作为物质性媒介,在百年社会实践中不断构建出新的意义,形塑着武汉最具烟火味的媒介空间。

媒介拥有物质和非物质两个面向,以物质方式存在的媒介技术、器物和基础设施,与以非物质方式存在的媒介符号、文本、数据和意义相互依存、相互形构,共同组成人类社会千变万化的媒介经验和传播实践。①无论是美国经验学派,还是欧洲批判学派,都走向以文本和内容为中心的套路。②这种重文本、轻物质的传播观念随着大众传播技术的不断革新而被承继下来。然而不断更迭的新技术与当前复合式的经验现实,让大多数学者感到传播与媒介研究的物质性层面被忽视。如梅罗维茨(Meyrowitz)指出,主流传播学研究往往过分关注媒介内容以及形塑这些内容的社会力量;丹麦学者延森(Jensen)把媒介视作一种特殊资源,物质条件既促使某种形式的传播和交往成为可能,也限制了其他形式的传播和交往等。③

如何理解菜市场的“物质性”?首先,菜市场可以被理解为社会互动发生的“场所”(place),是实体存在的空间,里面有着丰富的传播活动。其次,菜市场的传播活动与社会现实息息相关,有着亲密的互动。现实图景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经验空间,作为经验的传播,现实图景被归结为一种社会现实。社会现实不再是由符号系统再现的,而是真实的、可感知的、自我塑造的,而意义的建构与经验的现实有着密切的互动关系。④最后,菜市场的商品交易或者逛菜市场的过程,都是身体的实践,有具身性。

(二)问题意识与经验课题

1.“静态”与“动态”:烟火景观如何理解?

菜市场的烟火景观被理解为一个占据物理空间的实体场所,或者被解释为一个表征社会和文化意义的功能场所,但这两种观点不可避免地有着相同预设,即把菜市场的烟火景观视为“变居不动的物”。事实上景观不是永恒不变的,它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一个景观的形成过程都并非在真空中进行,它总是要跟随着与其产生关联的社会实践而形塑自身的意义。随着人口的增多,在某个地方蔬菜摊贩会自发地聚集形成蔬菜摊贩市场,市政府可能在维护道路畅通和影响市容的基础上,管理规训菜市场的空间范围;同时市政府也会设立公办菜市场,在投入使用时会考虑到顾客的反馈、菜市场功能与意义是否合理等问题。随着时间的变迁,菜市场功能形态都会发生变化,菜市场联接百姓生活的过去,呈现百姓生活的现在,延展百姓生活的未来,是都市老百姓生活的全程记录,烟火景观的构建是一个“动态的过程”。

2.传统与现代:市场烟火景观的逐渐式微?

在城市现代化语境下,为了展现都市的摩登与泛化,媒介往往会选取那些具有地标意义的高楼大厦、繁华的商业街等建筑来表达既定的意义⑤;而展现都市的烟火气息和普通人生存状态的景观,如人流密集的人行道、历史感丰富的老街道、传统的菜市场,则被边缘化。

当都市“现代化”语境处于强势地位时,都市中心的土地往往成为资本追逐的对象,使得地价上升,菜市场的空间范围无疑会被挤压甚至消失,例如,上海百年老菜市场“虹口三角菜市场”,在当时被舆论认为是“适应现代化大都市需求”和高层智能化大厦发展趋势下,遭到地产商拆除,菜市场空间被严重挤压。在武汉,记录着老武昌的生活风貌、市井文化兴盛的得胜桥菜市场,也因都市发展、地铁线路的规划被不断挤压。在现代化进程中,特别是互联网高密度嵌入百姓生活,商品的买卖可以离开物质性的交易空间,都市传统菜市场在逐渐消亡,那老百姓的烟火景观如何以一种新的形式呈现呢?

3.烟火景观与信念景观:找回都市的人性尺度?

在现代化城市语境下,代表着传统生活空间的菜市场在夹缝中生存。大型百货超市和网上买卖能带给老百姓不同感受,但菜市场的烟火景观和人文气息,更能体现老百姓的信念景观。菜市场这个极不起眼的民生场所,正是连结个人劳动力再生产和社会生产制度的重要环节之一。农贸市场是一个吸纳劳动力的重要场所,菜市场拆迁对摊贩的影响如何,是一个很综合的都市问题。

我们将目光聚焦菜市场,探究一个现代性的市政如何通过菜市场建构都市的烟火味,又如何编织都市的日常生活。一座有活力的现代大都市是如何通过菜市场信息系统的编制和传递,反映老百姓在这个传统而又现代的媒介空间奋斗和生活的历程,观照他们对生活的信念,对都市产生感知、认知和认同,以及安全感和幸福感的体验,菜市场的文化体现了老百姓怎样的信念景观?

二、研究方法

(一)文献法

梳理现有的研究文献,通过对比分析及归纳总结,全面了解研究对象和研究问题。一是从“地方志”中查找有关武汉市菜市场的文献,了解武汉市菜市场的发展历史。为了充分了解武汉菜市场的形成和发展,我们翻阅了《武汉市志商业志》《武汉市志社会志》《武汉市志经济管理志》三本地方志。二是与武汉菜市场相关的文献资料,包括徐明庭、皮明麻、董玉梅等武汉地方研究的著名学者的著作,寻找关于老菜市场的文化、逸闻趣事等。三是文人墨客对菜市场的回忆性文本,还有网络上的民间人士写的回忆文本等。

(二)参与式观察

得胜桥街,从武汉市武昌中山路积玉桥到中华路粮道街之间,辗转不过千米,几乎浓缩了武昌古城600多年的余味。因是武昌北城唯一的出口,城门内外商贾云集,是武昌北城最繁华的商业之地,城内外沿街副食、百货、粮油、餐馆、书摊、药店等各种交易活跃。在现代武汉的都市规划中,得胜桥老菜市场正处于“长江文明之心”区域,鉴于此,选择将武汉得胜桥老菜市场作为空间媒介进行个案研究。2020年6月到12月,课题组不定期以消费者身份进入菜市场空间内,对菜市场实体空间形态构成进行田野观察,观察菜市场不同类型传播活动,包括消费者之间、消费者与菜市场摊主之间展开传播实践的具体方式,并结合传播理论进行分析。

(三)问卷调查和深度访谈

结合质性研究和量化研究方法,对菜市场商品交易者进行问卷调查、访谈。通过匿名问卷调查,了解买菜和卖菜双方是一个什么样的群体,了解他们的生活状态,以及在买卖交易过程中新媒体的使用情况,然后与当地居民和菜贩自由谈话,内容涉及菜市场的支付宝、微信支付情况、美团外卖等新的媒介虚拟空间,再寻找出10位左右有代表性的、可进行深度访谈的对象,让受访者根据自己主观的想法和感觉,描摹现实空间和虚拟空间的关系。传统的菜市场媒介空间由于新媒体的介入而呈现出新的特征,包括新旧矛盾、老年人的边缘化、菜市场人脸识别、熟人社会的新变化等,将菜市场媒介空间表征和隐喻中的意涵引导出来,主要针对作为信息场域的菜市场,对于居民的功能与意义及地方依赖、地方依恋与其中社会联结做访谈,时间为10分钟到半小时不等。

三、跨时代的生活化石:武汉菜市场烟火景观的形成与建构

由民间力量主导,从“露水集”到近代菜市场雏形,近代汉口开埠以前,武汉没有固定的蔬菜交易场所,仅有围盖芦席的简易菜市场和露天菜市。据《汉口竹枝词》记载:“时新小菜出江东,贩子分挑日未红。贱货有时争重价,居人只怕五更风。”⑥这是老汉口人蔬菜较早的集散路径。1907年,在租界,第一次出现了菜市场雏形。当时租界不允许蔬菜摊贩沿街销售,在法租界旁边的小华景街(今建设街)设立了其福市场,这个所谓的菜市场不是政府经营的,而是当时的摊贩集资修建,以用来遮风挡雨,这就是《汉口小志》中所说的“老菜市场”,同时它也是汉口历史上第一个菜市场。⑦1924年,实业家韩永清在这条街上修建了接近一百栋一致的铺面和一座钢筋水泥结构的菜市场,被称为华清市场。这是汉口第一家真正意义的菜市场,这时的菜市场完全由民间力量主导,政府没有干预或参与。

民国时期公营与私营共同管理菜市场,主要解决菜市场秩序与规范问题。清末,摊贩聚集呈现一种无规则扩张,只要有自由的空间,市民就会抢占,这种行为给当时的交通、卫生等市政建设带来了困难。⑧汉口市政当局把蔬菜农场的建设纳入市政规划,并推动了一系列市政改革。1930年,市政府出台《汉口全菜市场之管理》,对菜市场的管理职权进行划分,对菜市场内的营业时间、卫生、摊贩各项行为规范进行规定;另一方面,对菜市场外的空间小摊贩进行取缔和整治。市政府通过公共权力对菜市场进行规训。

建国初期至文化大革命前,菜市场进入市政公权管理和社会主义改造时期,体现的是菜市场的恢复与改造。建国初期,全市42129家个体工商户中只有2840户有固定经营场所,占6.74%。⑨工商行政管理部门和国营蔬菜公司根据菜市场建立了市场管理委员会,管理市场秩序,包括街头的摊贩。从1953年下半年开始,武汉政府采取控制粮食自由市场、实施统购统销、计划供应等办法缓解粮食问题,菜市场已成为社会主义物质匮乏时期保障公民生活供给的制度设置。政府通过政治力量的介入,对菜农进行社会主义改造,通过蔬菜生产单位的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了城郊体制的改造和组织化生产的渗透。都市的菜市场业务完全被国营公司控制。

“文化大革命”时期,市场出现滞后与僵化,菜市场被政府实行“阶级斗争”式的管控,也被大众所厌恶。对郊区仅剩的一些小型集市贸易采取“批(批资本主义)、占(国营占领市场)、管(加强行政管理)”的办法,将其严格限制在极小的范围内,仅有的菜市场出现滞后与僵化,与老百姓的生活形成沟壑。⑩

改革开放后,菜市场成为百姓重新自燃的生活场域。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伴随着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行和都市人民对生活消费要求的提高,菜市场迎来了自己的春天。1984年7月22日,武汉市以蔬菜购销方式进行重大改革的消息正式登上《长江日报》头版,武汉市蔬菜购销形势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蔬菜市场可以在田间收购;菜农可以经营自己的菜市场,经营批发零售业务,也可以设摊、个体经营,让菜农进市场;个体商贩进站交易。在蔬菜零售市场,实行多种形式管理承包责任制。武汉在全国率先开放蔬菜市场,并成为学习典范。仅1984年下半年,就有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广州、沈阳、西安、郑州、成都等60多个大中都市,先后派出350多名代表参观。菜市场已经进入了从“无货可买”到“应有尽有”的富裕时代。

四、传统与现代:烟火味的媒介空间与新媒体介入的信息传递系统

(一)菜市场烟火味的媒介空间

1.菜市场的实体空间要素

调研组对得胜桥菜市场进行了多次实地观察,从外部空间看,得胜桥菜市场并非单独存在的个体。周围有戈甲营社区、西城壕社区、昙华林社区等多个老旧社区,人员密集。得胜桥周围遍布历史遗址,如武胜门遗址、黄鹤楼、昙华林等。从内部空间看,得胜桥街全长800米左右,道路宽度不足四米,是一个以步行为主的线形菜市。沿着窄窄的街巷走进菜市场,左右两侧的围墙和楼房虽然并不高,但是由于道路的狭长让人无法看到外界景象,在都市高楼大厦遍布的情况下,划定起了一个独立的物质市井空间。

与传统街道空间不同,市井空间没有固定的空间秩序和建设模式,体现出更为复杂和自由的空间组合。文化娱乐、百货超市、水电服务、医疗保健、教育培训、生熟小食等生活功能集中混杂在狭窄的菜市场空间内。由于人口流动频繁的区位优越条件,以及对使用者和建设者经济和需求的双重压力,“侵街”和自建改建已成为市井居民扩大使用面积的无奈行为,导致出现了狭窄、崎岖的街道和许多有趣的犄角旮旯。

2.摩肩接踵、高度开放的公共交流空间

传播是一个空间过程,它不仅指涉空间,而且构建空间。实践的场所不仅是生活空间,而且还配有特定的交流设施和结构,鼓励或抑制不同的交流形式,形成特定的交流方式、节奏、频率和相关的社会生活“肌理”。得胜桥菜市场狭长的街道,使人们注定只能用行走的方式体验,也为都市漫步提供客观物质条件。由于路面较窄,早市和晚市人流如潮,狭小的物理空间为“摩肩接踵”的民众交流拉近了距离,为邻里之间的公共交流提供了空间条件,“身体”在菜市场实体空间中的“在场”和“相遇”,促使公共交流变得频繁和多元,这正是都市社会学观点所谓“摩肩接踵”(rubbing-along)的过程。

社会学家索菲·沃森斯(Sophie Watson)研究了伦敦的公共市场。她强调市场体现了一个公共空间的社会联结与包容力,因为市场中的人们必须通过身体感知和接触来进行互动,通过与日常积累的社会压力来沟通与抗争,尤其是与都市恐惧抗争。摊贩和消费者的共同参与,为自由轻松的社交创造了机会,得胜桥菜市场同样是高度开放的生活空间,市场里包罗万象的摊位有等级、有变化、有流动。几代经营和传承的老店、品牌店、连锁店,以及专营某一商品的固定摊位,自然是市场中的“高档摊位”,比如得胜桥中开了几十年的炸圆子、炸麻花的专业店,价格实惠,客源长期稳定。武汉特色“过早”热干面店总是人声鼎沸,“过早”的人们,享受“热干面”带来的食欲满足,享受在狭小的面店遇到街坊们时亲切的招呼声,以及无所顾忌地谈论新闻里的人和事,享受随意谈论道听途说的烟火事。每天往返于城郊之间风尘仆仆的菜贩则是菜市场中的中坚力量,有时候你会发现还有一些小贩没有摊位,他们依据来的时间的早晚,自己在菜市场管理办公室指定的临时区域,抢占一隅。得胜桥菜市场大约预留了100平方的临时区域,每天容纳来自城郊的30余户村民,除了留下走路的地,每人也就不到2平方。他们每天有说有笑地卖着自家种的时令蔬菜,或者推一个小推车,卖糍粑、精武鸭脖、豆丝等熟食,通常售卖的菜品少而品质好,他们大都是城乡结合部的村民,大部分是同村,甚至是亲戚。他们在卖出自家农产品的同时,也把乡下的新鲜事带到菜市场交谈,然后又从买菜市民那里听到城里的故事。得胜桥菜市场这些临时公共区域,是菜市场最有活力、最开放和最包容的区域。

3.城市烟火的怀旧空间

“怀旧”一词最初是在十七世纪瑞士医生霍夫(Hofer)的医学论文中创造的,该词将怀旧与个人因不在自己的祖国或担心再也看不到祖国的痛苦联系起来,或简而言之,就是乡愁。霍夫决定根据两个希腊词来称呼它为“乡愁”:“nostos”意为“回归过去,扎根”,“algos”意为“渴望或悲伤”。一部分学者在营销研究中引入了怀旧观念,怀旧被定义到消费行为领域,霍布鲁克(Holbrook)是最早认识到怀旧情绪在解释消费者行为中的重要性的研究者之一,他认为当对过去经历产生怀旧情绪时,消费者往往会感受到温暖和喜悦等积极情绪。从营销角度看,怀旧是一种由消费者生活经历引起的个人情感,它影响着消费者当下的产品服务选择。通过刺激消费者的记忆,有可能诱发消费者重新购买和重新访问等行为,因为人们往往会对过去的积极经历产生怀旧感。

作为一个满足人们日常消费需求的空间,菜市场承载着消费者在购物时享受的“讨价还价”过程,市场的“负责人”总是离消费者很近。比如,面对陌生顾客,商贩可以细心地讲解生产地、来源、烹饪方法等。同时,批发、零售、物流中转等多元化功能,让市场变得多元化,这种多元化集群过程,产生了共同记忆。我们可能会忘记商品的价格、食材的味道、店家的名称和历史底蕴,但这些或多或少会成为生活的记忆,这些记忆在历史的洪流中沉淀,又与现实交融,在城市面貌日新月异的主流话语中,无形之间保留了一块别样的空间。这些情感记忆体现的是普通群体对“日常生活”的留恋。

通过对得胜桥菜市场的访问和互动,我们逐渐发现菜市场的“另一面”,那就是菜市场被个体记忆成第一次尝试“买卖东西”的地方。在摊主眼里,这里是一个“白手起家”的空间,他们与菜市场共同成长、共同分享从年轻到衰老的过程;对于有着悠久历史的店铺来说,市场不仅是一个赚钱的地方,也是“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对于市场内的消费者来说,可能会唤起他们脑海中小时候的记忆,“那是母亲和奶奶让我第一次尝试买东西的地方,或者小时候和母亲、奶奶手拉手去逛市场,我对那里的直接印象是热闹的,好玩的”。传统菜市场在很多人记忆中都有着第一次购物、第一次逛街买菜、第一次借由消费满足内心欲望的怀旧场域形象。

(二)能动的信息传递系统

1.人、物流信息系统的反应与可沟通的信息城市

戴维·西蒙(David Seamon)用“身体芭蕾”(body-ballet)、“时空惯常”(time-space routine)、“地方芭蕾”(place-ballet)等概念来表达“地方”产生的过程。身体的日常运动作为一种具体实践,在不断重复的生活体验中形成,以场所为基础的主观认同,通过人群在日常生活中日复一日的地方实践产生。例如买菜,不同地域菜市场空间会因菜市场外部环境、个体经验等不同而产生不同节奏的身体芭蕾,即使在同一空间中,个体在菜市场中的行为和体验都不尽相同,“身体芭蕾”的不同节奏融合在菜市场空间中,成为丰富多彩的“地方芭蕾”,也为人们创造了不同的“场所”感。菜市场将“场所”整合到“自我”身份结构中,作为“这里”与“他人”的区别标志。

人们在菜市场日常生活采买中形塑了地方意义,而菜市场作为空间媒介也能通过食物、蔬菜信息编制和传递,直接反映地方意义,促进地方认同。对于人的聚集而言,最重要的是食物,菜市场的意义就是让我们与食物的距离拉近。在逛菜市场的亲身实践中,去感觉菜品蔬果的重量,遍察菜品蔬果价格信息,体味菜品蔬果的色泽香味;传承老一辈人的生活经验,认识一两位经常光顾的已熟识的摊贩老板,询问他们菜品的制作方式,理解每一道菜背后的努力与付出;或者当你想为自己或亲戚朋友做一顿饭时,你会有更多选择,而且因为建立了相互信任的循环,这种选择会得到促进。

在菜市场购买食材,维持的不仅仅是生理需求,还包含着沟通欲望、信息交流、文化传承。随着城市化推进,如何将食品在城市内部运输成体系,让大家在城市每个角落都能吃到喝到是一个关键问题。因此,菜市场除了为一个城市食品提供便利外,它还是城市的食品信息表,老百姓需要什么食材、喜欢什么食材,在买卖的交易过程中达成沟通。得胜桥菜市场弥漫着武汉经过时代变迁而存留下来的饮食文化,如武汉的“过早”文化:早晨的得胜桥菜市场一定是热闹的,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热干面,再来点蛋酒或者豆浆油条,配上一大一小两个凳子就是一个简易的餐桌;边走边吃的人群也不在少数,吃完热干面,拎上刚采买的新鲜蔬菜和猪肉,在鼎沸的人声中迎来一天的曙光。武汉市面上已经少见的小吃,如炸面窝、炸藕圆、炸麻花、炸油香、汽水包、欢喜坨等隐藏在得胜桥菜市场,它们有的在专门的门店出现,但大部分都是由流动的摊贩来售卖,这些流动的摊贩其实是一种武汉文化的存续,因为武汉是码头城市,码头聚集了大量的工人,所以在码头上也聚集了大量的摊贩。工人一天干的都是体力活,这种重油的油炸食品能让工人有极强的饱腹感,不容易饥饿,虽然码头逐渐成为历史,摊贩们也很少出现在现代化城市的马路上,但码头文化却在菜市场这种生活空间中继续留存。“食物”作为文化与社会互动的基本要素,藉由菜市场这个媒介空间将“自然”“地方”与“人”联系起来,人们可通过亲身实践所带来的味觉与触觉去记忆人与自然、人与城市及都市圈内外的沟通关系。

在全球一体化与都市圈化浪潮中,生鲜超市和连锁大卖场崛起,菜品的丰富多样让地方感越来越模糊,传统菜市场成为“地方”特色最后的抗争之地,记载着城市由传统向现代蝶变的轨迹。其实这并不代表“传统菜市场”与“生鲜连锁店”、“地方”与“世界”的二元对立,在全球化的当下,多元选择让人不再对料理感到畏惧,人们有更多机会开启对食物的兴趣,对世界其他民族文化的认同。例如日本东京筑地市场,其“鱼料理 ”成为传达和编制“东京的胃”的重要饮食文化信息,进一步展示“日本东京”的地方符号。伊斯坦布尔Grand Bazaa和Spice Bazaar,让人们在市场中感受到“伊斯坦布尔悠久历史”。武汉的传统菜市场也绝对具有同样的活力与丰富的背景,在这样一条汇集了老武昌城历史的老街中,人们购买、销售、互相交流,并且通过日常的行为展示老武汉的过去与现在,所以,我们在保护传统市场的同时,也应该考虑用菜市场作为人与城市的信息沟通系统,打通都市圈,让菜市场所蕴含的地方文化与其他都市圈和世界接轨。

2.“三码”行空:被扫码塑造的菜市场数字化媒介空间与被代码勾连的城市

2020年新冠疫情以来,调研小组通过实地探访和访谈得知,武汉得胜桥菜市场智慧化、数字化主要体现在对“物”数字化管理和对“人”的“扫码”上。“物”的数字化管理,主要体现在每一天对进入菜市场的各种蔬菜、水果,以及生鲜肉食的检查结果实施数字化管理,如菜市场信用公示栏,包括各类商品的品种、价格和产地,还有动物、鱼类和相关生鲜活类卫生监督公示栏等,特别对菜市场经营者实施动态化的数字管理,包括经营者、菜品样品名称、检测项目等全方位电子屏数字滚动展示。对“人”的“扫码”分为三种:一是用来证明“你是谁”的健康码;二是用来说明“你从哪里来”的行程码;三是用来说明“你来干什么”的支付码。三码完成,表明你在菜市场完成了虚拟场景的搭建:你进入菜市场既合法、合规,又合义,表明你是一个来路清楚、健康的市民,同时,又完成了货币商品的交易,收获满满。

所谓扫码,可理解为人类凭借数字技术接入代码软件系统的媒介实践,这个以秒计算的数字行为蕴含着非常丰富的意义。

“请先扫下这个码,显示您最近的行程”。在得胜桥菜市场入口,工作人员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张写有“请先扫下这个码,显示您最近的行程”的纸牌。很明显,进入菜市场的人员必须扫行程码,证明你近期到过的区域是低风险区,或者叫安全区,否则不能进入菜市场。行程码就是通信大数据行程卡,利用手机接收数据,通过用户手机所处的基站位置获取。手机用户可通过服务,查询本人前14天到过的所有地市信息。行程卡会根据你的近期行程显示有特别意义的颜色:绿卡、黄卡、橙卡、红卡,疫情期间的行程码基本任务是溯源和追踪。个人行程信息通过行程码大数据申报核验无误后,系统会将申报信息同步于“防疫健康信息码”中,并结合是否确诊或疑似患者、是否直接密接或间接密接人员、是否近期入境人员等信息,综合查询个人防疫健康风险。个人只需在“防疫健康信息码”中申报行程,即可查询和证明自己近14天内的到访地。

“在论及城市的首要因素时,帕克将交通、电车与通讯、报纸等相提并论,这呈现了芝加哥学派对于城市的一种理解,城市的聚集性、流动性,既体现在地理学意义上的物理空间层面,也包括信息、观念和心理层面,这两者的合并就是城市有机体。”菜市场行程码的扫码,一方面重新搭建了一个新的菜市场物理空间,进入菜市场的人的地域、人口数量,包括相应的市场管理部门,构成了一个新的有机体。同时,通过大数据把菜市场每个人的利益与公共利益紧密连接起来,大数据创造了时空伴随、时空交叉、时空重叠等新的名词,形塑了一个又一个虚拟空间。行程码表达的物理区域的送达,与相关数据的信息聚合传播,符合芝加哥学派关于城市“交通”与“电报”齐头并进的城市发展理论。菜市场的行程码体现了当前数字技术对菜市场环境的调控和干预,人、软件和机器的互动合作,不断地编辑着城市,动态调节居民的日常生活区域和节奏,以及菜市场人、物流动的秩序和规模。菜市场被代码勾连,并被行程数据连接着菜市场外的世界。

“请把您的健康码出示一下!”这是得胜菜市场入口工作人员对进入市场的人员必须说的一句话。伴随着自动体温检测的结束,市民在进入菜市场时还要扫码出示健康码。健康码已经成为疫情防控期间,市民出行、交通管制、健康管控的基础凭证。

健康码的推广和应用,实现了城市健康数据的精准管理。19世纪末20世纪初,天花在美国流行时,身体上接种牛痘疫苗留下的疤痕成为美国人民的通行证,流行病史上“牛痘疤”被视为最早的“健康码”。身体上留下的“牛痘疤”,是一种物理印痕,而开具的纸质证明是一种媒介再现,物理身体的现实性和流动性高于纸质证明。相反,疫情中大数据支撑的健康码,就是一个人的电子身体,每一次的数据录入,并不是自己人工的填写,而是大数据对人们的行程、核酸检测、疫苗接种以及看病买药等相关信息的算法、评估分析。身体各项指标正常,健康码不一定显示正常,但健康码正常,才能自由通行;如果身体正常,健康码不正常,通行就会受到限制,电子身体比肉身更有现实性和流动性。

“请扫码支付!”“是微信还是支付宝?”“已支付成功”,这是得胜菜市场交易时商户和顾客说的最多的一席话。在得胜菜市场“扫码支付”已成为最主要的支付方式,超过八成的受访者不带现金,喜欢扫码支付。菜市场的扫码支付,不但改变了现金的交易方式,同时也改变了人的连接。在菜市场传统的交易方式中,随着买卖双方现金交易的结束,人的交往也随之结束,但新媒介介入菜市场物理空间后,扫码支付结束,人的交往和连接还会延续。“如消费者身份信息、购物地点的位置信息、消费的物品信息、消费金额信息等。每一次扫码付费都可视为是对城市的编程,形成了城市系统的循环和多重反馈。如商店的配货系统、外卖平台的生产和配送系统、广告商的营销系统等,都可能依据扫码支付的编程信息形成自身的反馈,促发线下行动的发生。”

“三码”行空构建了数字化、智慧化的菜市场空间延伸,从供应链到商户到监管到用户交易都实现了数字化互联,呈现出新的“虚拟”空间。传统菜市场通过这个虚拟空间与城市互联,呈现出新的城市信息传递系统。人与菜市场空间、数字空间互联的新样态,主要体现在跨越地域、整合沟通和实时重构等方面。

3.从熟人社会的“菜市场式”交谈到陌生人社会“程序式”交流

城市化的发展使传统的“熟人社会”逐渐向现代“陌生人社会”转变。嵌入社区中的传统菜市场仍旧保留着“熟人社会”的特殊场域,如开了20多年的舒氏烧烤店、开了15年的“大冶夏记功夫麻花”等。他们反映,自己店面的生意主要靠20余年积累的老顾客惠顾,他们主要做的是熟人生意。据调研组访谈得知,靠熟人做生意的店铺主要是那种十年以上的老店,如蔡林记热干面店、武汉周黑鸭店、袁氏米粑、臣妈大闸蟹、武汉季节蔬菜店等。但据大多数店户反映,现在菜市场做买卖,竞争太大,青年人创业多。特别是互联网技术促使年轻人加入蔬菜和食品的配送上门业务中,拼多多、京东到家、苏宁小店、饿了么、菜划算、美团买菜等平台可24小时下单,靠熟人做生意越来越难,现在要靠赚陌生人的钱做生意。“熟人社会”是社会学家费孝通在其著作《乡土中国》中提出的重要概念,是指在传统的社会中,人们的活动范围和交际范围有限,往往有着地域、血缘等因素的影响,家乡与亲族形成的关系网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而到了现代社会,人口流动加强,户籍政策改革,城乡二元对立被打破,造成人口“脱域”,传统的“熟人社会”慢慢转向“陌生人社会”。

嵌入日常生活公共空间的传统菜市场,蕴含着“熟人社会”丰富的交流活动和信息传递。“熟人社会”依赖于人与人之间直接的交流,形成对于彼此最直接的感官认知,传统菜市场的采买活动,完全凭借当事人的亲身到场参与,在随意攀谈中达成交往目的,形成地方性共识。作为一个不需要门槛就可以进入的“公共空间”,不同身份、阶级的人群汇聚于此采买、漫步、沟通交流,而这种交流不仅局限于熟人之间,甚至多发生于陌生人之间。陌生人由此也可转化为“熟人”,“一起去菜市场买菜的人”也成为一种身份认同。从菜市场相关话题到日常生活的琐事,这个过程也实现了实际的情感交流,将顾客从“生人变成熟人”,买菜的讨价还价,也变成了人情联结的“关系传播”。但随着城市对菜市场空间的智慧化、标准化的改造,以及移动互联网支付和O2O平台的高度普及,传统菜市场的一些“人情交流”正在被不同程度地“减少”。

首先是智慧化菜市场导致交流内容及交流频率减少。传统菜市场中有人与人任意的攀谈,有“人情”的拿捏,在菜品交易中有几分人情或不留情面,商品本身价值究竟要如何衡量,摊商如何能够说服顾客等。随着卖菜的地摊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智慧化、标准化的农贸市场,人们直接扫码就可以衡量一个商品的价值,打开支付宝或者微信就可以直接支付。在一切标准化的当下,只用扫个二维码就可以了解到蔬菜、肉类从生产、运输到包装的全过程,能够看到生产日期或者保质日期。扫码完成买卖,无疑减少了交流的内容和频率,也让人情味消失。

其次是交流对象的变化。传统的买菜方式,是熟人之间在信任联结下的交易。在菜市场的老主顾往往会有自己固定的购买摊位,哪家菜品物美价廉,就会去哪家买,久而久之就会互相熟络。但疫情期间由于不能出门,线上买菜已成为居民的一种日常消费方式。人们从线下实体菜市场空间逐渐转变到线上虚拟菜市场空间,即时配送、送货上门,在各种电商入驻菜市场的当下,打开一个App看菜单,将所需要的菜品加入购物车,付款,最后坐等送货上门。这一切将我们从出门选菜、讨价还价等一系列繁琐事务当中解放出来,更减少了人们在菜市场实体空间的人情交流。在买菜过程中,交流的对象从一起买菜的邻居变成了送货平台、外卖人员,交流的方式变成一个个程序。

也许现在菜市场的标准化改造可以给人提供更加优良干净的买菜环境,更精确的菜品价格分类,以及更统一标准化的菜品,食品安全更加有保障。线上买菜的崛起让买菜更加便捷,不至于上当受骗。但在这种标准化情况下,少了一些人与人之间的随意攀谈,少了从菜品聊到背后的意义,而与他人的交流可以让人窥见生活的美好信念。人情的记忆也是由人们日常的交流所产生的。在标准化、交流靠扫码的菜市场空间内,也许更需要一些“非标准”,消费者能够在菜市场的交流中构建出自己的人际网络。无论是人与人,还是人与市场的“碰撞”,每一次交流背后所展现出的都是人关于生活的信念,即勤勤恳恳做好每一件小事,从市场到餐桌,用行动凝聚光与热,点燃改变的火苗,火苗虽小但柔和而坚定。生活大概就像市场中的每一位奋斗者一样,只有亲身走进,亲身去交流才能体会到传统市场浓郁的故事,品尝出生活的千般滋味,展现出生活之信念景观。

4.数字化下被遗忘的“他者”与“边缘人”

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曾经将城市结构和形状比作“火光”,而这个“火光”照射的范围十分有限,建构城市的媒介亦是如此。而在人们通过数字化向世界获取信息、与世界沟通的过程中,一些群体被火光“笼罩”,成为获取信息的主流群体,一些群体却被排除在外,成为被人们忽视的“他者”与“边缘人”。

随着支付宝、微信等电子支付的普及,进菜市场需要实名制扫健康码和人脸识别,数字化已经深入到人们买菜的日常生活中,在智慧农贸到来的时候人们通过扫码就能参与城市沟通,但是有一些群体却被遗忘在外。在全球数字化进程中,信息和网络技术的拥有程度、应用程度和创新能力的差异,造成了信息差距和贫富进一步分化的趋势。由于各种因素,老年人处于天然的劣势,无法跟上时代步伐,造成数字鸿沟。

首先是交流手段。老人们信息交流对象主要是家族亲人、邻里之间,沟通主要通过人际传播和组织传播进行,媒介的使用频率不如都市年轻人那样频繁。其次,“数字鸿沟”一定程度上也是“经济鸿沟”造成的,这类低收入、老龄化群体缺少代言人,久而久之,自然会淡出媒介传受链。由市场力量主导的现代技术并没有把老年人作为主要目标群体。为老年人设计的人性化风格的手机很少,信息技术产品和服务的适老性也不够,导致老人被“边缘化”,成为信息“他者”。再次,受到生理和心理因素的影响,超过70岁的老年受访者,90%以上不愿意使用智能手机。对于老年人来说,视力、听力、学习能力都在退化,面对新事物和当下流行的手机趋势,老年人是很难适应和学习的,这直接影响了其学习和操作技术产品。同时,学习困难使老人感到无能为力,进而对科技产生焦虑和抵触情绪。各种心理因素进一步影响了老年人对新技术服务的接受。在这种情况下,老年人很难在最贴近生活的实体空间中去参与和享受数字蔬菜市场带来的便利,这已经成为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调研组最后在菜市场发现一群特殊的卖菜群体,年龄大多在50岁以上,他们没有微信或者支付宝,或者有支付宝和微信,但更愿意现金交易。在扫码架构的菜市场交易空间,这群人很少得到顾客光顾,买卖大受限制。调查组问其原因,原来是他们在家庭成员中处于非核心地位,当家的是儿媳妇或者子女,二维码的信息不是他们本人,而是以儿媳或者子女的身份办的,所以扫码所得的经济收入全部进入儿媳或者子女的微信和支付宝账户中,如果要用钱,要再去向他们讨要。所以他们宁愿用现金交易,也不愿意向子女或者儿媳讨要。但菜市场现金交易很少,大部分收入还是进入了扫码的微信和支付宝账户中。家庭中的边缘地位、身体和心理年龄的老化以及互联网技术的障碍,使他们成为数字化下被遗忘的“他者”与“边缘人”。

五、从烟火景观到信念景观:基本生活需要到追求奋斗和幸福的景观

景观(landscape)是当代文化地理学的核心主题之一。20世纪80年代,在雷蒙德·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等一部分地理学家影响下,景观被认为是物质产物,被编码为特定的意识形态,有助于权力结构产生。克雷斯维尔(Cresswell)则从实践(practice)角度来考察景观,他认为,在景观研究中,“实践”一直处于一种缺席状态,景观主要被认为是一种视觉事物(一种图像),它也被认为是物质和固定的(一种框架)。克雷斯维尔从布尔迪厄的实践理论中提取了“信念”(doxa)这一术语,用来阐述实践景观的概念,呼吁学者考察信念景观(doxic landscapes)。由于人们以某些预先意识到的方式行事,任何给定的秩序都会由于“其自身任意性的自然化”而被重新建立和再现。

那么,这里的实践是一种具身的实践,也是意向性的最基本形式。对于菜市场周边百姓而言,人们在菜市场中步行、穿梭、采买、记忆,体现的是一种生活态度和对生活的热情。步行是大多数人生活中相当基础的活动。许多居住在周围的邻居都会花时间在菜市场或周围散步,频繁的实践活动沉淀在景观中,贯穿着菜市场的历史,使得胜桥菜市场的烟火景观带着历史的沉淀。这条街道在物质意义上是破旧的,但却赋予了得胜桥菜市场不同的“信念”内涵。对于喜欢在菜市场买菜的人,遵循着预先划定的路线,在自己熟悉的摊位间行走,摩肩、接踵,用手感觉水果的重量来判断成熟度和含水量,从鱼眼的清晰度来选择比较新鲜的全鱼,通过视觉、嗅觉、味觉甚至听觉亲身去体会一种食物的完整性等,这是普通百姓对菜的品质和食物品质的追求,也是对生活的美好信念。还有一部分人去菜市场,不是带着目的性去买菜,而是在空间中自由漫步,去“遭遇”或者“偶遇”,去意外“发现惊奇”。例如,有些菜是很难在一般菜市场找到的,而且大多是碰运气,这就是在菜市场“寻宝”的乐趣。在那里,上午7点到10点之间会出现随机数量的“流动小贩”,通常是附近城镇的居民,他们根据季节来镇上卖农产品,而这些农产品往往是自家种的或者采摘的野菜。这些特殊食材,也往往是最让人念念不忘的,在现代大型超市中,除了超级精品超市外,几乎没有选择这些菜品的余地。现代超市注重成本效益,所以他们往往选择稳定的、数量众多的单一品种。这还不只是单纯种类多少的问题,在《圆桌派》第四季里,陈晓卿和窦文涛曾讨论说:“一个能卖七种姜的市场,比如有高良姜、南姜、沙姜的,跟只卖五种姜的市场相比,所带来的幸福感是完全不一样的。别看只差了一两种姜,生活幸福的人,才会分出这么细致的味道。”菜市场逛的不是食材,而是一种生活方式。时代的发展,让人们不仅仅满足于基本生活的需要,而是追求更为丰富多样的美好生活需要。

在商品高度同质化和工业流水线的时代,地区的菜市场,总能呈现一些不同变化。随着季节流转,能在其中寻到些许不同和惊喜,总能让人感受到不同新鲜感,这成为市井生活中一道常见的景观。粤语里面讲“食过返寻味”,在主动相遇和寻找的实践中,人们成为一个具有能动性的主体,这种主动性是弥足珍贵的。

对于小商贩来说,菜市场体现的是一种对生活的信念,是一种追求奋斗和幸福的景观。在得胜桥菜市场,许多摊位是夫妻共同经营的,在菜市场空间内保持着固定的空间韵律。他们需要在凌晨两三点起床,到城郊的蔬菜批发集贸市场,批发回所需菜品,然后从早市开始,一直营业到晚上八九点关闭摊位回家,两人轮流休息,基本不会离开固定展位。“挣的都是辛苦钱、血汗钱”,几乎是人们对他们的固有印象。虽然得胜桥菜市场面临着搬迁与拆除,但仍有许多商家始终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在他们的坚守中,总能够感受到对顾客的诚意,感受到做人的善念,这里体现的是一种对生活的信念、自立和坚守。他们只是为一家人的温饱而奔波,当他们的菜摊变得越来越有特色的时候,其实丰富的是整个菜市场空间,甚至一座都市的底蕴。

政府管理者展开了一系列关乎菜市场“信念”的实践,这些实践在原有景观基础上利用官方话语进行改造,增加了新的“信念”意涵。2014年,武汉市政府编制了《武汉市标准化菜市场空间布局规划(2014—2020年)》,如今,武汉已经投入市级财政2亿元,带动各类市场改造资金共投入11.8亿元,对全市425家农贸市场进行标准化改造。这些管理过程,体现的是“秩序与规范”的信念实践,赋予菜市场讲信誉、公平、公开、有规则的信念内涵。菜市场空间,也是进行话语文化交流的实践场域,例如,在汉口丹水池堤角菜市场,买卖交易双方大多数是老年人,包括武汉市原居民、进城务工或做生意的农民工,他们基本上都是非普通话交流,南腔北调充斥着菜市场;菜市场商业交易空间赋予了汉派独特文化空间,丰富了菜市场的意义和文化媒介空间。如体现“荷花”元素的关南市场,保留汉味小吃和食品的沙湖边集市,还有在中百水果湖店入口保留下的毛笔书写的“水果湖菜市场”老名称,成为武汉人为数不多的保留历史记忆的事物之一。

现代生活与工作节奏的改变和电商平台的崛起,给传统市场的存续带来巨大挑战,食品安全检验要求,还有对销售环境清洁的标准,使得政府针对菜市场进行了一系列改造实践。菜市场媒介空间呈现是动态的,人们关于菜市场的实践具有流动性,人们不断地在“实践”之中演绎新的故事,在原有生活基础上创造新价值。但菜市场所呈现的“信念”内涵是不变的,其持续提供民生之所需,是最抚慰人心的烟火景观,也是普通老百姓心中最真实、最具有人性的信念景观。这里蕴藏着精彩的地方知识与民间故事,体现出老百姓对生活品质的追求、小摊贩对幸福的奋斗,其实这就是“生活的意义”。这种“生活的意义”共同体现出一种对国家、对城市的高度认可和留恋。菜市场紧扣每一天的日常,这种高度认可和留恋会在菜市场空间不断的社会实践中延续下去。

注释:

① 袁艳:《电视的物质性与流动的政治——来自两个城中村的媒介地理学观察》,《新闻与传播研究》,2016年第6期,第92页。

② 袁艳:《当地理学家谈论媒介与传播时,他们谈论什么?——兼评保罗·亚当斯的〈媒介与传播地理学〉》,《国际新闻界》,2019年第7期,第162页。

③ 丁方舟:《论传播的物质性:一种媒介理论演化的视角》,《新闻界》,2019年第1期,第72-75页。

④ 吕清远:《作为经验的传播:传播学研究物质性转向的逻辑进路与范式转换——在二元对立的传播观念当中寻找一条中间路径》,《新闻界》,2019年第8期,第73页。

⑤ 邵培仁:《景观:媒介对世界的描述与解释》,《当代传播》,2010年第4期,第4页。

⑥ 沙月:《清叶氏汉口竹枝词解读》,崇文书局2012年版,第408页。

⑦ 徐明庭:《华清街与韩永清》,《武汉文史资料》,2000年第3期,第46页。

⑧ 贾全全:《建国初期武汉市摊贩的治理与改造(1949—1956)》,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10页。

⑨⑩ 武汉地方志编纂委员会主编:《武汉市志 经济管理志》,武汉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16、2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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