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永华 窦书棋
2021年5月2日,英国外交大臣宣称已为英国广播公司(BBC)拨款800万英镑用作“辟谣专款”,专门应对包括来自俄罗斯方面的谣言。随后,俄罗斯外交部予以反驳,称通过制造假新闻为干预别国找借口,美国和英国早有前科。①近年,英国广播公司通过各种手法歪曲事实,频繁在涉及我国新疆和新冠疫情的新闻报道中制造假新闻。自称是“值得信赖的新闻机构”的英国广播公司,在全球公众眼中早已成为“偏见广播公司”(biased broadcast corporation),而以英国广播公司为代表的西方媒体制造、传播虚假国际新闻,也导致了全球范围内公众对新闻的信任经历着坍塌。路透社对全球40个新闻市场的调查显示,62%的公众时常怀疑新闻的真实性。②
国际假新闻是新闻在跨越国界的传播过程中出现的虚假现象,既包括无事实根据的假新闻,也包括具有事实根据但部分要素失实的假新闻。考虑到传播环境的变化,对虚假新闻的研究既包括传统媒体发布的虚假新闻,也包括社交媒体时代网上传播的虚假信息。随着媒介技术的变迁,新闻的发布主体也呈现出从专业新闻机构到多元新闻主体的结构性变化,专业生产内容、用户生产内容、机器生产内容之间的边界逐渐变得模糊,社交媒体中的虚假信息(disinformation)成为国际假新闻发展的新动向。
造成国际假新闻产生的因素有很多,而信息战往往是国际假新闻大规模出现的重要原因。广义上的信息战是指对垒军事集团抢占信息空间和争夺信息资源的战争,主要是指利用信息达成国家大战略目标的行动;狭义的信息战是指战争中交战双方在信息领域的对抗,可分为战略信息战和战术信息战。③可见,信息战涉及的领域、范围都较为广泛,本文主要从新闻传播学视角出发,将信息战视为信息环境中两个或多个国家进行的冲突和斗争,既包括现实环境(如战争)中的心理战、宣传战,也包括虚拟环境(如互联网)中的网络战。
信息战中,一国持续同步地混合使用一系列物理的和虚拟的手段,迫使其他国家、组织或个人采取相应的行动以达到己方预先设定的目标,同时防止对手采取同样的手段,目的是使国家获得与他国相比的竞争优势,同时控制和影响他国。④本质上讲,信息战是由国家出资进行的战术性传播,新闻机构在信息战中扮演的角色是“国家的傀儡”⑤,一方面通过传播虚假信息、制造谣言的手段打击和操纵敌对国家公众,另一方面通过技术手段防止他国收集到不利于本国的信息⑥。在社交媒体时代,算法、自动化等技术创新改变了信息战的形式与手段,如何规避社交媒体时代以国际假新闻为工具的新信息战的攻击,是中国当前面临的一项亟待解决的新课题。
过往研究较少从信息战的角度梳理国际假新闻的历史,更多的是探讨国际假新闻的影响因素,往往也是从具体案例出发以小见大管窥国际假新闻的成因。所得结论,或者是媒体专业性不足,抑或是国家利益诉求、意识形态差异使然。相较于以往的研究,本研究主要有以下两个特征:一是以信息战为线索探究国际假新闻的历史嬗变;二是关注社交媒体时代国际假新闻发展的新动向。特别是在近来西方媒体频频抹黑中国的背景下,对国际假新闻的研究将为中国应对外媒的污名化报道、回应外媒主导的国际舆论、消解来自西方的偏见和误解提供一定方向的指引。
本文旨在以全球为视角,以信息战为线索,更为宏观地展现国际假新闻的历史,洞察国际假新闻生成的本质原因,试图回答以下四个问题:第一,历史上的国际假新闻在信息战的背景下如何演化?第二,社交媒体时代的国际假新闻与此前历史上的国际假新闻有何不同?升级了什么?产生哪些影响?第三,在国际假新闻的历史脉络中,变化的是什么?不变的又是什么?第四,当前如何理解以计算宣传为工具的新信息战,特别是中国如何应对来自西方国家的计算宣传攻击?
从宏观的地缘政治角度来看,当前以计算宣传为特征的新信息战正在影响着全球地缘政治中话语权的分配,甚至可能对全球地缘政治格局产生影响。本文在信息战视角下对国际假新闻的研究,将有助于进一步揭示当前国际间信息流通不平等的深层次原因,认清国际假新闻的本质,以及各国对外信息传播中深藏的真实意图,加深对地缘政治与国际话语权的理解。
长久以来,媒体在国际危机与冲突中所扮演的角色之一即作为战争的武器与工具,进行对敌宣传战与心理战。⑦在第一次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敌对双方均运用各种传播媒介作为团结民心、鼓舞士气与丑化敌人的工具,期间产生了大量的国际假新闻。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新闻成为战争的一部分,宣传和控制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⑧这一时期,国际假新闻主要以“纸弹”形式传播,对内媒介为报纸,对外则通过飞机和气球在前线散发小册子。有数据显示,1918年6月,英国在德国前线散发小册子160万册,8月达390万册,10月达530万册。⑨
从给报道署上虚假的日期、刊登未经证实的谣言、刊登旨在传递暗示的否认到“策划”事件⑩,新闻的形态被彻底颠覆。庞松比(Arthur Ponsonby)在其1928年出版的著作《战时的谎言》(FalsehoodsinWartime)中用大量文件,逐条考证了每一则战时假新闻的来龙去脉,其中包括很多著名的国际假新闻,如协约国报道“德国用士兵的尸体制造油脂、猪饲料和肥料”的新闻,后被发现是宣传家在报道时故意将德文中的“Kadaver”(尸体,仅指动物的尸体,不用于人)翻译为英文的“corpse”(尸体,尤指人的尸体)。作为一战中同盟国核心成员的德国,在国际假新闻的捏造上也不“逊色”于协约国。德国各地平民被灌输“路透社是战争谎言制造者”“北岩(Northcliffe)是‘说谎大臣’”“协约国是‘一派谎言’的代名词”的观点。整体来看,一战期间的战时新闻与宣传无异,真相成为战争的牺牲品,客观性、真实性无处可寻。这一时期国际假新闻的传播形式多为纸质媒介,传播的广度与深度都具有局限性。
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曾把广播比作可以鼓舞士气的“部落鼓”。二战中,这个生逢其时的“部落鼓”很快被纳入国家控制之中,成为了传播战时国际假新闻的重要工具。从战争的爆发,到战争的转折点,直至战争结束,国际广播被广泛应用于国际间的政治斗争和战时宣传,被称为是继海陆空之后的“第四战场”“第四条战线”。
1939年8月31日,希特勒(Adolf Hitler)为了制造进攻波兰的借口,在德国格莱维茨广播电台炮制了一场伪装波兰方面向德国进攻的闹剧,这成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此后,希特勒和戈培尔(Paul Joseph Goebbels)将对外宣传纳入战时管理体系。德国纳粹将“总体战”观念付诸实践,建立起一体化的战争宣传和动员机制。希特勒认为,在受众无法识别的情况下,可以不考虑宣传内容的真实性与逻辑性。戈培尔在任德国大众教育与宣传部部长期间非常注重宣传的作用。他曾表示,媒体的任务除了告知(inform)以外,首要而且更重要的任务是教导(instruct),其“名言”——“新闻是战争的武器”“新闻的目的是帮助战争而不是提供信息”“谎言重复一千次就成了真理”充分体现了其宣传主张与策略。二战期间,德国最著名的广播是由“赫赫勋爵”主持的一档节目,故意使用非常接近英国广播公司的频率混淆视听,向英国听众散播恐慌情绪。总之,对媒体的控制是纳粹国家运作的核心,这种行为已远远超过了一般战时政策所能达到的目标。
跟德国一样,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多个参战国也利用广播进行战时假新闻的传播。如英国心理战专家在获得德国农业歉收而不得不用冷冻的马铃薯作为海军的越冬食物这一情报后,精心策划和导演了“马铃薯感冒症”事件,通过医学电台透露日本出现了吃冷冻马铃薯得怪病的现象,进而引起德军的恐慌和焦虑,削弱其斗志。
据统计,1939年二战全面爆发时,共有27个国家有对外广播,到1945年战争结束时,这个数字已经增加到55个国家。战争期间,各个国家黑色宣传、白色宣传、灰色宣传交替使用,一些秘密电台,如德国的“新BBC广播电台”、英国的“古斯塔夫—齐格弗列德广播电台”“大西洋德语短波广播”、盟军的“德国之音”成为对外传播假新闻的重要渠道。这一时期,国际假新闻对技术的依赖程度加深,电波极大地扩展了国际假新闻传播的广度,呈现出一种“无孔不入”的态势。总之,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战时国际假新闻成为国家宣传的一部分,以制造、传播假新闻的手段攻击敌人、合法化自身成为战时新闻工作的常态。
冷战以来,信息战对新兴技术的依赖有所加深。利用电子工程、计算、电信和航天技术等,国家可以对信息战进行周密的部署,这使得信息战具有了机动性、灵活性和反应快速的特征。这一时期,国际假新闻被各国作为信息战的工具进行霸权的争夺和意识形态的斗争。
冷战期间,新的世界信息传播秩序成为美苏两国争夺霸权的工具和牺牲品。这一时期,各国更加充分地认识到信息传播的重要性,特别是“国际广播的政治色彩有增无减,全球的国际广播表现为资本主义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之间相当激烈的斗争”。苏联利用莫斯科电台、“和平与进步”电台、塔斯社进行对外宣传。针对苏联的攻势,杜鲁门在冷战初期发起了真相运动(campaign of truth),试图将“有关自由和民主的真相传播到世界各地”,向世界全面、公正地讲述真实的美国。然而,所谓的“真相运动”,不过是美国向全球推广其意识形态、对抗以苏联为代表的社会主义阵营的工具。艾森豪威尔当政期间成立了美国新闻署,其下属的美国之音、马蒂电台、自由亚洲广播电台等国际广播于冷战期间在敌对国和中立国内培养了大量认同美国政策的政治和文化精英。冷战高峰时期,里根政府还出台“真相工程”(project truth)以反击苏联情报部门主导的虚假信息宣传和政治活动。这一时期的国际假新闻并非以鼓动为目的、以欺骗为手段捏造新闻,而是充满了意识形态色彩,资本主义阵营和社会主义阵营中的意识形态矛盾主导了国际新闻的内容和方向,国际新闻中充满了偏见与仇视。
国际间的信息战并未随着冷战的结束而停止,反而以新的形式“粉墨登场”。在“一超多强”的国际格局中,美国建立了政治、经济、军事等硬实力方面的霸权地位。1990年,约瑟夫·奈(Joseph Nye)提出“软实力”(soft power)概念,他认为,“文化、政治价值观和外交政策是一个国家实践软实力的三种资源,新闻以其议程设置和文化传播的功能,在软实力的传播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信息战中竞争优势的实现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竞争者的‘软实力’资源”。媒体成为美国建构其软实力的重要工具,国际间的信息流动呈现出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单向流动至世界其他国家的态势,这构成了美国软实力的一部分,也成为美国开展信息战的重要资源。
得益于硬实力与软实力的双重加持,美国在信息战中凭借强大的话语权优势压制对自己构成竞争威胁的国家,如中国、俄罗斯等。李希光、刘康等人提出,“冷战结束以后,美国政府一直没有放弃冷战思维,蓄意通过宣传手段,妖魔化中国形象”。对俄方面,2008年的格鲁吉亚事件、2014年的乌克兰事件致使信息战有所升级,这些信息战的主要内容是围绕俄罗斯制定专门的传播策略、破坏俄罗斯领导人的形象、以“独裁者”“侵略者”“掠夺者”等贬义词来形容普京及其领导下的俄罗斯,塑造其负面形象,俄罗斯的国家形象及领导人形象因此都受到极大的负面影响。西方国家针对普京和俄罗斯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信息战的同时,也加剧了对俄罗斯的孤立、敌视与打击。
而作为信息战“受害者”的俄罗斯,本身也是信息战的“发动者”。有西方学者认为,俄罗斯主流媒体在报道乌克兰冲突时,常常不考虑准确性,“将假新闻作为一种策略性叙事(strategic narratives)手段”,目的是表达俄罗斯的政治立场、影响国内与国际舆论,该举措将信息战发展到了新高度。
冷战时期,苏联和美国之间虽然没有直接的军事冲突,但双方在技术领域掀起了大规模的太空竞赛和核武器竞赛,也正是在此背景之下,互联网在美国作为军事战争的武器被创建出来。进入21世纪以来,世界再一次经历了不断升级的技术领域竞争,算法转向与网络空间中的意识形态斗争是互联网时代的两个显著特征,信息和通讯技术的发展为国家行为体使用非传统战争的方式来实现目标提供了新的机会,美国军方甚至将网络空间看作陆、海、空、天之外的第五维战场。
尤其是2016年以来,“黑天鹅”事件频出、“后真相”成为新的时代特征、意识形态领域矛盾激化,国际形势的这些变化致使国际新闻的生产规则被改变,虚假新闻制作的复杂程度、制作规模以及传播速度和效果相应地发生了改变。在算法辅助下,误导信息(misinformation)和谣言比真相传播得更快、更广,各类假新闻、误导信息和宣传性内容,让公众无法辨别真伪。这一时期的国际假新闻更为精细,在充分利用技术的同时,表象上却极力褪去技术操纵的色彩,甚至出现利用图片和视频的“深度伪造”(deepfakes),呈现出“以假乱真”的态势。
2016年,美国华盛顿大学学者塞缪尔·伍利(Samuel Woolley)和英国牛津大学学者菲利普·霍华德(Philip Howard)提出“计算宣传”(computational propaganda)概念,将其描述为“使用算法、自动化和大数据分析等方式操纵公众舆论,以在社交媒体网络上故意散布误导信息为目的的传播行为”。依托于社交机器人,计算宣传的痕迹已遍布社交媒体。数据显示,社交媒体中48.2%的流量是人类活动,51.8%是算法操纵的机器人,还有研究指出,脸书中社交机器人对社交关系网的渗透成功率高达80%。
当前,计算宣传的影响范围已经超越社交媒体平台,甚至超越国界,它俨然成为开展国际攻击的有力武器,国家利用社交媒体放大假新闻成为当前信息战和舆论战的新趋势。据相关文献分析,自2010年以来,已有超过28个国家被发现利用社交媒体操纵网络舆论。美国大选、英国脱欧公投、叙利亚冲突、巴西选举、墨西哥选举、乌克兰危机等多项政治事件中均发现了计算宣传的痕迹。推特上自2012年以来充斥着数以百万计的由社交机器人发布的反什叶派和反伊朗的推文内容,最高峰时期机器人发送的内容占据了与沙特相关标签下推文的50%以上。2017年海湾断交危机中,推特上与这一议题相关的标签下至少71%的活跃账户被发现是机器人,它们用来帮助阿联酋、埃及等国进行对卡塔尔的负面信息宣传。综合欧美情报机构的报告、西方主流媒体的报道以及研究人员的独立调查结果,俄罗斯政府涉嫌利用社交媒体传播政治谣言和假新闻,今日俄罗斯电视台和俄罗斯卫星通讯社被认为是主要推手。美国大西洋理事会数字法医研究实验室(The Atlantic Council′s Digital Forensic Research Lab)曾公布俄罗斯散布误导性信息的详细记录,从亚美尼亚到法国,从德国到美国,俄罗斯的计算宣传痕迹几乎无所不在。
还有研究发现,推特上与中国政治相关的推文中有大量针对中国的计算宣传,机器人对于中国的政治体制、人权问题关注较多,依托大量对事实的歪曲式解读,传播批评中国的信息。在涉及港澳台疆等议题的标签下,大量推文由机器人发布,部分话题中由机器人发布的推文比例超过30%。如香港“修例”风波中,推特中的社交机器人反复转发《纽约时报》所发布的对中国的负面报道,表达出对抗议者的肯定态度。此外,海外社交媒体有关中美贸易谈判的议题中也存在大量计算宣传现象,推特上参与这一议题讨论的用户中有13%为社交机器人,社交机器人发送推文重复率高,并频繁地通过提及(@)媒体或热点人物的方式扩大影响力。新冠疫情暴发以来,脸书、推特等社交媒体中存在大量与疫情相关的计算宣传内容,包括对病毒起源的阴谋论、对疾病的污名化等,尤其是针对中国和亚裔族群的攻击。可见,当前国际社交媒体上针对中国的计算宣传已经初具规模,这对我国的国家形象与国际声誉造成严重威胁。
计算宣传是信息战在社交媒体时代的延续,它将国与国之间的权力争夺带到新的层面。计算宣传现象很有可能使国际假新闻泛滥成灾。有研究指出,一些由低可信度信源发出的信息极易被社交机器人转发,特别是在虚假信息的早期传播阶段,社交机器人尤其活跃,并且倾向于针对有影响力的账号进行传播,试图通过他们扩大假新闻的影响范围。由社交机器人传播的虚假信息也有可能作用于国际主流媒体,一旦计算宣传中的虚假信息被主流媒体发现并转载,就会增加主流媒体上的虚假信息,而借助主流媒体的传播渠道传播的假新闻进一步扩大了影响范围。
技术的创新改变了信息战的方式。过去20年里,国家和非国家行为体越来越频繁地利用互联网追求设置政治和军事议程,并将传统的军事行动与网络攻击、在线宣传结合起来。作为其中重要一环的计算宣传,其影响范围已然超越了社交媒体本身,成为国与国之间政治、军事竞争的工具。对于中国来说,计算宣传已成为西方政治势力污名化中国、制造阴谋论的手段。它通过伪造信息的方式制造“伪共识”,通过“武器化”的意识形态宣传改变全球政治格局,并与后真相政治、虚假新闻、社交媒体操纵等现象相互交织,使得中国所面对的国际舆论环境、国际竞争格局更加复杂。
国际假新闻伴随着国际格局的演进与媒介技术的更迭而发生嬗变。从一战期间以小册子、传单为媒介的“纸弹”攻击,到二战期间以广播为媒介的“电波”攻击,战争期间国际假新闻的数量规模与影响范围随着传播技术与形态的演进而愈加扩大。冷战以来,国际间的信息战则是对多种传播手段的混合式、嵌入式应用,报纸、图片、广播、电视均成为国际假新闻的制造源头与传播介质。特别是,随着电视进入“寻常百姓家”以及电视直播技术的发展,镜头语言能够更直观地呈现新闻事件现场的真实场景,而这种经剪辑、筛选后的“真实”往往更具有遮蔽性。
到了社交媒体时代,计算宣传的出现使机器突破了原来的工具属性,“从传播媒介变成了信源或信宿,有了和人类平等的传播主体地位”。以不透明的算法为依托,计算宣传操纵下的国际假新闻成为制造“伪共识”的武器。相比于经剪辑、筛选后的电视“真实”,计算宣传的“真实”因置身于算法黑箱之中而“遮蔽性”更强。虽然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来识别社交媒体中的机器人,但对于黑箱之外的大部分公众而言,则无法识别信息的真伪,极容易误把“伪共识”当作是民众的“共识”。
当前,社交机器人被国家用于操控与引导国际舆论,甚至对他国进行隐蔽的攻击。有学者用“政治机器人”(political bot)这一概念描述被政治团体操控并在社交媒体中广泛参与政治讨论的社交机器人。不同于前互联网时代,社交媒体时代的政治机器人自身具有高度类人性、非具身性的特点,其操纵下的国际假新闻形式之复杂、传播形态之隐蔽也达到了更高的程度,如通过战略部署用机器人攻击他国,或混合使用算法分发、网络钓鱼等方法散播虚假信息、操纵符号、制造趋势、放大特定内容、启动“伪草根运动”(astroturfing)等。
从无线电报到互联网,人类社会每一次重大媒介技术的发明都肇始于乌托邦式的美好创想,然而往往都未能充分兑现自由和民主的承诺,甚至是在技术轮转中完成对既有权力结构的复制乃至强化。当前,包括计算宣传在内的技术在智能化演进的过程中逐渐趋近于“人的延伸”,但技术的演进并未消弭国际网络空间中的不平等,它延伸了国家利益、权力关系的触及范围,同时又隐蔽地披着人类的外衣,极大地影响甚至使全球舆论生态恶化。
虽然国际假新闻在形态上经历了从单一到多元、从显化到隐匿的变化,但人的主体性始终存在于技术与现实世界的互动中,宣传的意图始终被嵌入在国际假新闻的传播体系中。战争中,伪装成新闻的虚假信息的宣传色彩之浓厚自不必说,彼时的国际新闻只是徒有其名。也正是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宣传”的概念渐为人知,甚至成为“欺骗与谎言”的代名词。与一战中的国际假新闻相比,二战中的国际假新闻与其本质上无异,但出现了新的宣传观念,如英国广播公司更多采用了隐蔽的“新闻式”的宣传模式,而纳粹德国的宣传则是采用了重复性极高的“欺骗式”的谎言模式。
长达半个世纪的冷战为宣传注入了新的动力,以国家为主体的宣传出现而且不断发展,逐渐升级到更微妙的新宣传。冷战期间,隐蔽宣传行动(covert propaganda operation)是美国冷战战略体系中的重要一环,具体表现为隐蔽的无线电广播、制造假消息等。近来,以新冠疫情、新疆话题为抓手,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主流媒体频频报道针对中国的假新闻,本质上也是一种宣传,甚至有学者称其为美国对华发动的“新冷战”。
一战以来学界对宣传存在两种不同的观念,即道德论与中立论,前者强调宣传的负面力量,后者强调宣传作为一种政策工具的必要性,本文倾向于持道德论的观念。埃吕尔(Jacques Ellul)认为宣传是“内部控制个人的社会力量”,斯坦利·康宁汉(Stanley Cunningham)认为“宣传即认识论”“宣传潜移默化地侵蚀个人能力和社会自由”,二者均强调了宣传对人和社会的控制。利用计算手段生产国际假新闻是宣传在社交媒体时代的乔装改扮,本质上仍然是一种“故意颠覆符号、迎合低级情感偏见、绕过理性思维”的传播,然而它比传统的宣传方式更加强大,制作成本低、传播效率高,其自动化、匿名化的特征又使得对其的监管更具挑战性。
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讲,这种宣传方式旨在推进国家行为体的政治议程,甚至在国际空间中延伸霸权主义。爱德华·赫尔曼(Edward Herman)和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曾指出,美国媒体的新闻报道呈现出“系统性偏见”,本质上是一种“宣传模式”,目的则是“制造共识”(manufacturing consent)。反映到国际新闻报道方面,美国媒体看似本能地、不断地追求新闻报道的客观性与真实性,看似超越国界、不断地捍卫所谓全人类的“人权”与“自由”,但实际上,其国际新闻报道无一例外都是秉持一个不变的原则——以是否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意识形态和价值观为最终的选择标准。
事实上,这种“宣传模式”在西方媒体中普遍存在,其实质是霸权主义的体现。宣传作为国际假新闻的始作俑者,今天在西方国家仍然存在,西方媒体常常以国际假新闻作为手段进行宣传,背后是其话语霸权的彰显,西方媒体对中国抗疫、人权议题等进行的一系列抹黑与污名化,便是宣传嵌入国际假新闻的极为生动的表现。
从第一次世界大战至今,从报纸、广播、电视到互联网新媒体,国际假新闻随着国际局势的发展、传播技术的变迁而发展演变。在文森特·莫斯可(Vincent Mosco)看来,新技术的出现往往给人们带来无限憧憬,似乎新的技术将彻底超越时间、空间乃至权力关系的限制,然而历史、地理、政治并没有随着新技术的产生而被真正超越、终结,人们在新技术面前一次又一次地患上历史终结症,陷入一种反复终结的迷思。以云计算、大数据和物联网为代表的下一代互联网光辉形象的迷思反映并折射了各个国家对全球政治经济主导地位的竞争等重要社会议题。人们曾期冀技术手段的进化能使国际假新闻更容易甄别、使国际话语空间更加平等,然而国际假新闻在演化过程中依然保有其原本的双重底色。它从未跳脱出国家利益与国际话语权的争夺范畴,反而随着技术的发展,表现形式愈加隐蔽,对国际秩序造成的危害可能愈发难以估量。对于中国来说,在频频被西方媒体通过计算宣传予以污名化、有关中国的国际舆情被社交机器人操控的背景下,如何应对互联网时代以计算宣传为特征的新信息战,成为当前亟待解决的问题。本文认为,对这一问题的考量应该从全球与本土两个视角切入。
社交媒体中的国际假新闻已成为全球现象,世界经济论坛早在2014年就将网络空间中虚假信息的快速传播列为社会面临的十大风险之一。从全球角度来看,应对计算宣传造成的虚假信息传播是全球治理的一部分。全球治理是在全球化趋势之下,为应对全球问题,由各国政府、跨国组织、跨国公司以及全球公民社会共同参与的,具有平等、协商、网络化和资源特征的合作管理行动。应对计算宣传需要全球共治,需将国家行为体、国际组织、平台、用户纳入其中,进行协同治理。
国家行为体层面,计算宣传引发的问题已引起各国的重视。自2016年以来,已有超过30个国家出台法律,打击国内假新闻在社交网络上的传播。然而,目前鲜有国家专门针对国际假新闻进行规制,这是因为计算宣传的国际假新闻往往是国家和媒体的合谋,其背后隐含着国际关系中的霸权结构与国家间的权力关系。对计算宣传的全球治理需要各个国家共同参与,在多国协作下进行全球层面的法律规约,一方面约束平台的权力,另一方面杜绝以国家名义进行计算宣传攻击。从现实情况来看,当前达成全球性的法律共识具有较大难度,可以先从区域入手,在区域层面以立法手段达成治理计算宣传的共识,再寻求全球方案。
国际组织层面,可以通过联合国、上海合作组织等全球性、区域性的组织解决计算宣传带来的问题以及潜在危机,发挥这些组织的调节与整合作用。比如,可以在国际组织的主导下构建全球性的讨论平台,以逐步形成共识。这个平台的目标并非戳穿某一具体的计算宣传行为,而是通过使国际社会不同群体之间进行广泛的信息交换与对话,减少以攻击为目的的计算宣传的传播效力和负面影响,重塑全球信息生态系统。
社交媒体平台层面,既需“开门”也需“关门”。一方面,“打开”算法,将算法从“黑箱”中释放出来。社交媒体时代“数据即权力”,平台这一新的权力中心本质上是资本主义市场的一环,其最终目标是经济利益。在不损害平台核心利益的前提下使算法“透明化”,降低识别计算宣传痕迹的门槛。另一方面,“关闭”可疑账户,利用技术手段加强对计算宣传的识别与监管,对低可信度信源“降权”甚至关停所属账号,以避免网络公共领域成为虚假信息的滋生之地。此外,还需分散平台的控制权,即将平台的控制权从大型参与者(公司、有权监管公司的政府)分散到用户手中,让用户控制算法、推荐机制,并能够自主洞察内容的生成机制以及潜在的偏见。
用户层面,应提高自身的媒介素养,包括新闻评判的标准、评估偏见的能力,甚至是自发组成独立的事实核查组织。特别是,用户还需提高自身的“算法素养”,以批判性思维理解算法带来的影响,充分了解社交媒体中国际假新闻的生产逻辑,提高识别能力。
以上治理框架需要多方协作,国际组织需要调节国家与国家、国家与平台之间的关系,国家需要限制平台的权力、致力于提高用户的素养,平台需要赋权用户,用户需要监督国家、国际组织和平台。在这种全球治理的思路之下,共同谋划对计算宣传的治理之道。
考虑到长久以来中国的发展道路与西方的传统以及由其主导的国际话语体系存在着差异,尤其在当前中国面临着极其复杂的国际环境与国际舆情,中国已经并极有可能持续遭到西方国家的信息战攻击。面对来自外部的国际假新闻,中国应该结合本国特点进行具体、灵活、有针对性的应对,从“治标”走向“治本”,不断提升技术、研判涉华舆论、开展国际合作。
技术层面,中国一方面可以建立计算宣传探测网,利用Sybil攻击检测、社会网络分析等方法检测和跟踪计算宣传。另一方面,可以建立国际舆情预警机制,根据对计算宣传假新闻现象发生机制的分析,予以快速的、具有针对性的回应,甚至是以回击的方式揭露西方国家操纵国际舆论的政治目的。同时,需要防止海外假新闻的“内流”与“扩散”,通过技术手段阻止假新闻内容在国内的持续传播和负面影响的不断扩大。作为信息战在当代的迭代升级,计算宣传甚至可能威胁到国家主权与安全,因此对该现象的治理应纳入到国防系统,进行战略性防御和部署。更为重要的是,需要建立由多个相关部门组成的治理战线,如将外交、国防、法律等部门结合起来,将学术界与智库吸纳进来,联合应对社交媒体平台上针对中国的计算宣传攻击。
对计算宣传中涉华舆论的研究作为一项基础性的工作,应继续加强摸索国际社交媒体平台上计算宣传现象的共性规律,如海外社交平台上与中国有关的计算宣传的源头在哪里,集中于哪些议题与领域,表达方式与话语特征是什么,有何特定的政治目的等,加强对海外社交媒体涉华舆论管理的自主性和主动性。特别是在近年来西方媒体频频以新疆、香港等问题作为切入口抹黑中国的背景下,对这些议题中计算宣传现象的研究具有迫切性和必要性。中国的研究机构可以效仿牛津大学互联网研究所开展计算宣传专项研究,在世界范围内提升机构的影响力和辐射面。牛津大学互联网研究所自2016年1月起开展计算宣传研究项目,关注世界各国的政治参与者如何使用社交机器人、算法等自动化技术服务于自身政治目的,期间还开发了由专家构成的政治机器人监测网络,以及由涉及到社交机器人的政治事件构成的原始数据库。该团队的研究成果引起国际主流媒体的广泛关注,主要成员还受邀在欧洲、北美等地进行计算宣传议题的研讨并参与政策的制定。中国的研究机构在这一领域刚刚起步,未来可以在深入研究的基础上,利用新技术进行国际互联网监测,并积极在国际上参与研讨与政策制定。
此外,由于计算宣传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中国应积极与国际组织和其他国家开展多边合作,在全球治理框架中扮演先行者、主导者的角色。此前,中国曾提出“构建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的倡议,要求各国在尊重主权的基础上,通过加强合作形成互利共赢、秩序良好、共享共治的网络空间,这是中国对网络空间人类共同处境和出路的创造性提法。当前,中国可以在此基础上强调计算宣传治理在国际互联网治理中的重要性,呼吁各国深化双边、多边对话交流和信息沟通,积极参与全球网络空间中计算宣传问题的治理。
注释:
① 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新闻频道:《BBC获800万英镑“辟谣专款” 俄外交部:美英造谣有前科》,央视网,http://v.cctv.com/2021/05/04/VIDE31rclzz0kbRsqdNcGjI1210504.shtml,2021年5月4日。
② Oxford University’s Reuters Institute.ReutersInstituteDigitalNewsReport2020.https://www.digitalnewsreport.org/survey/2020/.June 28,2020.
③ 沈伟光:《信息战对军事领域的十大影响》,《战略与管理》,1995年第6期,第44页。
④ Jones A.,Kovacich G.,Luzwick P.G.GlobalInformationWarfare:HowBusiness,Governments,andOthersAchieveObjectivesandAttainCompetitiveAdvantages.Boca Raton FL:Auerbach Publications.2002.p.5.
⑤ Mcgonagle T.“FakeNews”FalseFearsorRealConcerns?.Netherlands Quarterly of Human Rights,vol.35,no.4,2017.p.205.
⑥ Xie S.,Boyd-Barrett O.External-NationalTVNewsNetworks’WaytoAmerica:IsTheUnitedStatesLosingTheGlobal“InformationWar”?.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vol.9,no.18,2015.p.67.
⑦ 胡光夏:《媒体与战争:媒介化、公关化与视觉化战争新闻的产制与再现》,(台湾)五南图书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207-208页。
⑨ 展江:《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宣传战》,《国际新闻界》,1996年第3期,第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