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求索 内外兼修:武威金石学之典范
——《凉州金石录》述评

2022-11-22 22:18朱旭亮
敦煌学辑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武威凉州墓志

朱旭亮

武威古称凉州、姑臧,地处古丝绸之路要冲,是古代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枢纽,素有“天下要冲,国家藩卫”之美誉。武威金石承载着凉州厚重的历史积淀,自宋代《金石录》以来,武威金石就成为金石学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随着国家建设发展和文化日益繁荣,武威地区新见石刻屡出,旧存金石亦亟需重新整理保护。作为长年致力于敦煌、武威及丝绸之路碑铭研究的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此次承担起全面清点整理武威地区金石碑铭的重任。2022年1月,武威市文体广电旅游局与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合作编纂的《凉州金石录》由甘肃文化出版社正式出版。《凉州金石录》作为敦煌与丝绸之路研究丛书的其中一种,由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郑炳林主编,魏迎春、马振颖编著,是目前针对武威金石整理最全面、研究最前沿的集大成之作。

一、《凉州金石录》之基本概况

《凉州金石录》全书共计90万字,875页,由上、下两部组成,共收录金石文献458件,拓片及照片497幅。此书将武威地区金石文献以时序加以著录;按区域进行划分,体例严整规范,内容丰富翔实,吸引学界聚焦于武威区域史研究,展现凉州地域文化风貌。以下详述之。

《凉州金石录》上部名为“武威本地金石碑铭”,收录武威本地出土及现存的历代石刻268件,照片或拓片245张,按照区域划分为凉州区、民勤县、古浪县和天祝县。时间跨度从东汉至解放后,系统展现武威地区汉代以来的历史文化及社会风貌。从金石数量分布来看,凉州区有185通石刻,民勤县38通石刻,古浪县39通石刻,天祝县6通石刻。从时代分期来看,凉州区收录明清以前金石55方,占比约五分之一,其它地区除古浪县收录一方汉印及一通橐龠石之外,皆为明清以来碑刻。从金石类型来看,明清以前的金石类型较为集中,多为墓志或造像碑。其中,唐代墓志为大宗,总计32方。明清以来的金石类型相对多元,涉及墓志、神道碑、寺庙重修碑、书院碑、水利碑、界碑及田产碑记等诸多种类。值得注意的是,此书所收录金石类型十分丰富,不仅包含常见的碑碣,也有如“汉关内侯印”、“西夏铭刻计量银锭”和“元至正款铜壶、铜熏鼎”等,足见品类之繁复,搜罗之广阔。总体来看,此编收录的金石材料数量较多,历史价值弥足珍贵,对于凉州地区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延续,对于武威本地文化遗产的整理与研究,可谓意义重大。

下部名为“外地出土武威相关金石”,收录外地出土与武威相关的金石文献,共计190件,拓片252张,时间跨度自东汉至清末。由于此部分收录对象包括郡望或籍贯为武威的人物碑志,以及曾在武威实际任职者的碑志,因此金石类型绝大多数是墓志或神道碑。此外,下编所搜集的碑铭大多来自现已出版的碑志类图籍,而中古时代碑刻恰为近年来金石刊布之热点。因此,下编所收录的金石文献呈现出非常集中的时代特征。经统计,此编收录魏晋南北朝石刻31件,隋代石刻20件,唐代石刻124件,如此丰富的中古史金石文献可以为武威地区的中古史研究提供有力的参考依凭。

《凉州金石录》所收录的每件金石文献,以标题、录文、照片或拓片、注释四部分予以呈现。其中,作者对每条碑志名称逐一注释说明,内容包括此件文献名称、时代、出土来源、收藏情况、尺寸大小、保存状况及著录情况等,并征引《武威金石录》《陇右金石录》等对金石信息加以考订,力求每条文献信息清晰准确。作者所引据的研究专著亦可辅助此件金石文献的拓展研究,便于查询使用。

此书凡例阐明,碑志录文主要依据现存碑志原石或拓片,如有取自文集、方志者加以说明。作者对录文进行全面审订,多方参考著录文献,力求录文完整、准确,录文中所出现的人物、地望、职官、用典等都经过详细考证。由于此书所收录金石皆与武威地区相关,因此透过注释文字,可在巡礼凉州历史先贤的同时,顺着时间线索对凉州区域的地理沿革、职官制度演进以及区域文化形成清晰认识。

此书所使用的图版包括作者自摄照片以及搜集引用之拓本。其中,上部“武威本地金石碑铭”大多使用作者自摄照片,此为征集武威当地金石拓片较为困难的客观条件之下,所作出的权宜之策。尽管部分照片清晰度欠佳,仍能为读者呈现每件金石的全貌与细节。下部“外地出土武威相关金石”中的图版则以拓片为主,相对来说能够清晰识读文字。然而此书受到开本限制,尺幅较大的拓片略显模糊,如《北魏贾思伯墓碑》《唐宇文士及碑》《明宋晟神道碑》等存在文字细小不易辨识的情况。

本书参考文献分为“古代典籍”、“金石碑志”、“地方志书”、“今人专著”、“期刊论文”五类,排列有序,格式严谨,囊括海内外有关武威金石资料的整理及研究著述,可视为武威区域金石研究的专题索引。不仅为未来的武威区域史研究打下良好的基础,亦能进一步深化国际领域金石学的研究。

二、《凉州金石录》之史学价值

由于金石资料为时人所铭刻,可被视作“同时文献”,是“史料之最足征信者也”,具备可信度高、准确性强的特点。金石铭文内容涉及重要史事、历史人物、地理区划、家族谱系、职官制度、宗教信仰、社会文化等诸多方面,而历史研究则是金石资料最关键的价值体现。充分利用金石资料证史之实、补史之阙,纠史之误,可以更加全面呈现历史之真实面相。《凉州金石录》的编纂为武威地区的历史研究提供了扎实的史料支撑,未来必将极大推动学界对古代凉州区域的认识。以下对《凉州金石录》的史学研究价值予以具体评述。

第一,《凉州金石录》收录大量研究武威及河西史地、两京城坊等区域地理的新材料。例如,《前秦梁舒墓表》记载“晋昌”、“安定郡”,可与《晋书·地理志》《十六国春秋》等相互对照,了解敦煌区域的地理沿革。再如《隋成公蒙墓志》中有“大成”,可为考证及确定大成县之建制沿革提供依据。《唐修隋曹庆珍墓志》提及“黄石”,可与敦煌文献P.2021V《沙州释门索法律义辩窟铭》及《大唐故净住寺智悟律上人刘仲邱墓志铭并序》中的“黄石府”相对照,明确其行政归属。《隋孟显达墓碑》中有“浐川乡”,作者依据多方石刻材料印证其大致范围为西起韩森寨、东至郭家滩浐河东西两岸的区域。《武周冉实神道碑》中有“武城殿”、“长寿殿”,其地理位置和建筑情况可与《唐六典》《玉海》等传世文献中的记载相互参证。《唐安延墓志》中有“弘敬里”,作者广泛参考其他出土资料及传世文献,推论其为归义坊之原名。再如《唐慕容曦光妻武氏墓志铭》中有“延福里”,即延福坊;《唐阴弘道墓志》中有“长兴里”,即长兴坊;《唐杨温墓志》中有“安定里”,即安定坊;《武周杨君妻贾通墓志》中有“章善里”,即章善坊;《唐韦君妻贾氏玄堂志》中有“安兴里”,即安兴坊;《唐休璟神道碑》中有“怀真里”,即怀真坊;《唐史君妻契苾氏墓志》中有“居德里”,即居德坊等。粗略来看,此书中的数百通碑碣载录着几十条里坊名称。对于以上诸多城坊里巷的情况,作者据《最新增订唐两京城坊考》详述其区位、坊里信息。由于历史人物的宅院位置是其社会地位、人际交流等情况的客观反映,因此可为读者研究武威相关历史人物的社会网络摹画出更加清晰的轮廓。

第二,《凉州金石录》为古代中国家族史研究提供更多素材。该书收录14方吐谷浑慕容家族墓志。吐谷浑慕容氏是晚唐五代敦煌地区的重要家族,其家族成员长期担任重要官职,通过石刻材料研究此家族的族属、世系、与敦煌石窟营建的关系、与慕容氏执政瓜州时期的瓜沙关系及曹氏归义军史研究皆可起到重要推动作用,(周倩倩《敦煌慕容氏家族研究综述》,《敦煌学国际联络委员会通讯》2018年,第117-125页;濮仲远《祖居之地与华夏认同——以唐代吐谷浑慕容氏家族墓志为中心》,《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第28-35页)。

在中古家族史方面,笔者经过翻检发现《东魏段渊墓志》志主为《北齐段通墓志》志主之高祖,《北齐段荣墓志》与《隋段济墓志》志主为祖孙关系,《唐段秀实纪功碑》与《唐段行琛神道碑》志主为父子关系,《唐段宏墓志》与《唐段彝墓志》志主为兄弟关系,而《唐段文绚墓志》与《唐段琼墓志》志主为叔侄关系,《唐段承宗墓志》与《唐韦夏卿妻武威段氏墓志》志主皆为段志玄之苗裔。此外,据铭文信息可知,《隋修北周段模墓志》《唐段赜及妻蔺氏墓志》与《唐段洽墓志》的志主应为祖孙三代,《唐段赜及妻蔺氏墓志》记志主字“义玄”且“嗣子孝德”,然《隋修北周段模墓志》记载“有子玄羲”,《唐段洽墓志》则载志主其父字“玄义”,且志主字“孝该”,其中似有传刻讹误之嫌。尽管以上诸方段氏墓志之间关系尚未完全明晰,然其墓志文中皆标明地望为“武威姑臧人也”,倘若有更多石刻材料与传世文献相辅证,或许可以复原这一时间跨度从东魏至隋唐的姑臧段氏家族谱系,进而为中古士族研究增添一份助力。

第三,《凉州金石录》反映北朝隋唐时期府兵制的发展状况。例如,《隋孟常墓志》中有“泾阳府”,《唐晁大明墓志》中保存有“丽水府”、“武安府”和“效毂府”,《唐纥单端墓志》中有“明威府”,皆为隋、唐时期凉州、沙州的重要军府。《武周孙仁贵墓志》中有“洛邑府”、“相元府”,《唐杨思齐墓志》中有“雍北府”,《唐杨执一墓志》中有“伊川府”,《唐薛莫墓志》中有“夏台府”、“奉信府”和“仁里府”,《唐王友鸾墓志》中有“崇乐府”、“绥化府”、“岩邑府”和“阳樊府”,作者将以上诸篇志文与其他出土墓志中的记载相互对照,详细标示出各军府的地理位置、建置沿革和人员任免信息。《唐翟舍集墓志铭》中有“安善府”,《唐崔怀珍墓志》中有“成纪府”,皆可与敦煌文献P.2625《敦煌名族志》和《新唐书·地理志》中的记载相互参照,了解府兵制度设置情况。此外,《唐安元寿墓志》中载“右库真”,据考证为设置在京城之内的特殊军府;“妫泉府”、“蕲川府”、“武威府”、“良社府”皆可与其他金石文献记载相互印证,为《新唐书·地理志》拾遗补缺。总体来看,《凉州金石录》中载录的诸多军府信息,为北朝隋唐时期府兵制度发展演进提供了重要参考。

第四,《凉州金石录》丰富中古时期人口迁徙史的内容。例如,《北魏戴双受墓志》虽仅有27字,但其中“槃和县”可与《魏书·地形志》《元和郡县图志》中的记载相呼应,反映出戴双受及其家族可能是北魏灭北凉后迁徙至原州地区。《隋王贤墓志》是目前所见武威本地发现的年代最早的王氏家族墓志,对于研究北朝至隋代太原王氏迁徙、隋代武威的历史地理具有重要价值。此外,据考证《唐龙夫人墓志盖》志主当为焉耆人后裔,此志为研究唐代焉耆人后裔在凉州的活动提供新的资料。

第五,《凉州金石录》有助于中古时期宗教信仰及僧尼等研究。例如,《唐张妙端造天尊像碑》反映了唐代道家信仰的情况。《唐凉州大云寺古刹功德碑》记载武周时期凉州大云寺的重修始末,为唐代佛教史研究之重要依凭。《唐罗什地基石碣》能够揭示罗什寺的地理位置及其建置沿革,《唐成月公主墓志》中有“兴圣寺”,为唐高祖李渊旧宅,后改为尼寺。《唐李体微墓志》中记载“龙门天竺寺”,作者对其始建时间、地理位置以及建置沿革予以考察。《清重造梵音藏经碑》记载着清代藏传佛教在凉州的传播与发展。此外,该书收录大量明清时期宗教石刻,如《明金刚寺石灯柱》《明白衣菩萨铜像功德记》《明光明女佛石刻造像》《清重修关帝庙碑》《清重修药王宫碑记》《清重修龙王宫记》等,不仅承载着时人的精神寄托,亦反映着明清社会的信仰与理想。

第六,《凉州金石录》为研究明代卫所军事设置、清代陕西会馆的建制沿革有一定价值。例如,《明苏公墓志》中有“镇番卫”,可知其军事卫所的建制沿革,《明高沟堡万历碑》与高沟堡故城遗址和三岔堡故城遗址联系密切,对于研究凉州地区军事地理具备一定价值。再如《明李红崖墓志》《明李红崖墓碑》详细记述李红崖生平事迹,为明代军事研究提供参考价值。

此书系统收录清代陕西会馆的相关石刻,《清创修陕西会馆首事督工捐施银两碑》《清创修陕西会馆碑》《清重修陕西会馆捐款题名碑》《清创修陕西会馆捐助银两碑》《清陕西会馆捐款题名碑》《清陕西同州府蒲城县众姓捐资题名碑记》《清重绘陕西会馆诸建筑题名功德碑》七通碑石原位于武威陕西会馆,现藏武威大云寺碑林,对于研究清代武威陕西会馆的历史沿革、建置规模演变、武威地区的社会经济等方面具有相当高的学术价值。

《凉州金石录》中还有若干材料具备重要学术研究价值。例如《凉刘和墓志》为现存罕见与隋末李轨大凉政权相关之材料,其中“安乐”年号行用及志主参与薛举战事可与传世文献相互印证。《大夏田焸墓志》是目前所仅见的大夏纪年墓志,可为赫连夏政权的研究指明方向。类似上述种种,不再赘述,留待读者进一步查阅。

总体来看,《凉州金石录》所著录的碑铭时间跨度长远,所触及的学术领域广阔,值得深入研究的内容俯拾皆是。此次《凉州金石录》的出版无疑为金石学研究提供了学术进步的空间,打开了武威区域史研究的前景。

三、《凉州金石录》中的双语碑铭

凉州作为中西文化交流的枢纽,可谓“河西之根本,实秦陇之襟要矣”。匈奴、鲜卑、羌、吐蕃、回鹘、党项等诸多族群在西北建立政权,成为凉州区域的统治者。民族交融和语言交汇,使双语碑铭成为武威金石的一大特色,《凉州金石录》收录多方双语碑铭,对丝绸之路研究、西夏史、蒙元史和西北史地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如《北周史君碑铭》由汉文和粟特文书写,作者刊布汉文及粟特文原文,并有粟特文汉译,附有碑铭前后拓本。此碑对于唐代丝绸之路及粟特人研究具有重要研究价值。《唐安优婆姨塔铭》同样由汉文和粟特文书写,碑文记述安优婆姨生平以及信仰三阶教的历史,是研究粟特人入华活动和宗教信仰的重要资料。《西夏重修凉州感通塔碑》,此碑阳面为西夏文,碑阴为汉文,碑身周围有狮子、莲花、麒麟和天马浮雕造像,碑文记述感通塔之建置沿革,涉及西夏国名、帝号、纪年、官制、社会经济等方面。作者将此碑汉文录文的同时,将西夏文一并刊布,并附汉译,加以六幅图片展示,将《西夏重修凉州感通塔碑》向读者全面完整的呈现。

《元亦都护高昌王世勋碑》与《元西宁王忻都公神道碑》是武威本地双语碑铭之翘楚。其中,《元亦都护高昌王世勋碑》刊刻于元统二年,碑阳为汉文楷书,碑阴为回鹘文,碑文详细描绘从巴而术阿而忒的斤到太平奴八代回鹘亦都护高昌王仕事元朝中央政府的事迹,《元史·巴而术阿而忒的斤传》即取材于此碑。其中,回鹘文部分记述诸多汉文部分缺少或有差异的史实,如立碑时间、纽林的斤嗣位为亦都护的具体时间,以及回鹘文部分记载马木刺的斤是亦都护王玉古伦赤之子,而非如汉文所说是后者之弟等等(耿世民《回鹘文亦都护高昌王世勋碑研究》,《考古学报》1980年第4期,第515-529页)。作者将此碑的汉文部分全部录文,并附有文集本相互对照;回鹘文部分则依据耿世民的研究进行拉丁字母转写且有汉译文,后附四张图片以展示此碑全貌。

《元西宁王忻都公神道碑》乃元顺帝为表彰中书平章政事斡栾及加封其父忻都为西宁王所撰。内容详细记载元朝回鹘族忻都公家族世系、西宁王忻都公本人的事迹等。作者将此碑汉文部分全部著录,碑阴蒙古文部分予以拉丁字母转写,并附五幅图片展现其全貌和细节。此碑对研究斡栾家世、高昌回鹘史以及元代河西民族关系具有重要意义。《元西宁王忻都公神道碑》与《元亦都护高昌王世勋碑》出土地东西相望,两方碑碣关涉回鹘族的起源、元代职官制度、河西史地及民族关系等多方面史实,是十分珍贵的实物资料。

《明重修凉州白塔记碑》碑阳为汉文,碑阴为藏文,碑文记载明代宣德年间重修白塔之始末,《明建塔记碑》碑阳篆额“建塔记”,碑阴额有三字藏文,汉译“嗡啊哄”。碑文与《明重修凉州白塔记碑》都提及“肃王”,可反映当时肃王府对白塔寺的重视。《明重修凉州广善寺碑》立于明正统十三年,碑阳由御史牟伦撰文,潜江杨广书丹,碑阴为藏文,记述重修凉州广善寺之景象。值得注意的是,《明重修凉州白塔记碑》中所提及“西僧妙善通慧国师锁南监参”曾于凉州广善寺任主持,后因重修白塔寺而任白塔寺主持。作者将三通碑石一并收录,将汉、藏二种文字刊布并汉译,且每方碑刻都附有多幅图片,为读者生动呈现出凉州地区佛教的发展进程和明朝“以文治边”的统治手段 (李帅《以文治边:文物考古视瞰下明朝对西藏的经略》,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此外,《明汉藏合记碑》正面刻有汉、藏两种文字,由于碑文漫漶,目前仅能识别其为正统十二年凉州地区的佛教石刻,但依旧能够反映出凉州地区汉藏之间宗教信仰之繁盛。

总体而言,凉州地区双语碑铭不仅对于少数民族古代语文学大有裨益,而且全面展现了河西地区的历史变迁和社会政治文化。尽管武威地区相关研究已经非常丰硕,但这批材料仍能引领我们重新审视该地发展,凸显出独到的地域特色。

四、《凉州金石录》之文学及书法艺术

碑石中的文学和书法艺术始终是碑刻中的核心价值所在,《凉州金石录》中的录文和拓本为古代中国文学篇章的保存、书法真迹的重现具有重要意义。

首先,《凉州金石录》收录大量文林名臣撰写的志文碑刻。例如《唐杨执一墓志》由贺知章撰文,《唐论弓仁碑》《唐杨执一神道碑》等碑文由张说执笔,《唐安元寿墓志》由郭正一撰文,《李浑金墓志》为卢若虚撰写,《唐王忠嗣神道碑》乃元载撰文,《唐韦夏卿妻武威段氏墓志》为元稹所撰文,《唐杨献墓志》为史学家吴兢所撰,《唐契苾明墓碑》以娄师德制文、殷元祚书丹,可谓文墨优长。《李元谅功德颂碑》为张说之孙张濛撰文,大书法家韩择木之子韩秀弼书丹,《唐李元谅墓志》则为杜确撰文,充分凸显李元谅身份之显要。《元亦都护高昌王世勋碑》由虞集撰文,康里巎巎书丹,赵世廷篆额,三人皆为元代名儒大臣,故此碑史学、文学和书法价值极高。《明宋晟神道碑》为杨士奇所撰,杨士奇乃明初首辅二十一年之重臣,《明杨嘉谟墓志》由王锡衮撰文,王锡衮是明末忠义有节的儒臣。以上诸多碑铭志文不仅可补传世文献之缺漏,且《凉州金石录》所收录的文献时间跨度长,每个时代都有足够数量的金石资料,因此可以全面展现中国古代文学艺术之文体变化、文风流变。

其次,《凉州金石录》对碑文的用典加以详细考证。例如:《北魏贾思伯墓志》中有“营丘之训周王,安昌之师汉主”,比喻墓主有帝师之功德。再如《东魏段渊墓志》中有“名勒景钟,躬图麟观”,借喻志主之卓越功勋。志文中常有凸显孝节之辞,如《唐史君妻契苾氏墓志》中有“老莱以童戏承颜,期于眉寿;仲由以负米兴念,遽仞风枝”出自二十四孝故事,反映出志主身为铁勒族人,已经充分接受儒家礼法教化。隋唐时期碑文用典多取汉朝故事,如《隋姚辩墓志》中“细柳”为汉代周亚夫之细柳营,借喻纪律严明的军营;《唐贾雄墓志》有“和扁之术”,出自《汉书·艺文志》;《唐论弓仁碑》有“由余之深识。日磾之先见”,出于《史记》《汉书》,反映出唐代浓厚的崇汉情节 (何静苗《前朝“故事”与李唐开国史之构建》,《唐史论丛》2021年第2期,第3-16页)。再如《唐曹洽墓志》中“凤皇于飞”出于《诗经·大雅》,“孔父明文”源自《论语·阳货》,以上诸例皆为儒家经典在志文书写中的直观投影。

最后,《凉州金石录》载录众多书法名家书丹的金石拓本。《汉魏元丕碑》字体朴质苍劲,为汉隶中之“能品”。《北魏贾思伯墓志》为魏书由侧倚向平正的体势转向阶段代表,先前雄强之风被秀美之风所取代,是魏碑进入精雕细琢时期的代表作。《唐郭虚己墓志》由颜真卿书丹,是唐代书法艺术的巅峰之作。《清武禹亭碑记》为武威现存碑刻中较少见的隶书碑。以上诸多金石拓本清晰展现书法艺术流传演进的历程。

综合来看,《凉州金石录》所收录的历代碑志存有众多当世著名文人和书法家的作品,不仅可增补传世文献之不足,亦能深化当前文学史、书法史之研究。

五、《凉州金石录》之瑕瑜与展望

《凉州金石录》的编纂体现出两大优长,一方面是作者“上下求索”的学术理路,体现于作者广泛搜集武威地区地上碑铭与地下出土金石,以传世文献与出土资料相互对照、印证;另一方面是作者“内外兼修”的学术视野,这体现为作者未局限于武威当地的碑铭,而是全面搜罗武威本地和与武威相关的外地金石资料,并且关注到国内外武威金石刊布情况和研究成果。

从《凉州金石录》所著录的金石数量可知,此书的编纂离不开作者出色的访碑能力。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如今金石数量愈发庞杂、获取难度愈发艰辛的环境中,作者锲而不舍进行田野考察和翻检文献的工作,方能将原本十余万字的《武威金石录》扩充为足足九十万字的《凉州金石录》,可以说殊为不易。

从《凉州金石录》的校释可见,作者文献校勘功底深厚、考证史实细密准确。尤为难得的是,作者具备动态的研究视角,不仅关注到传统史学研究中职官制度、历史地理等学术问题,在推陈出现的同时,关注到家族史、宗教史、社会经济史、医疗史等前沿话题,为未来武威金石研究提供了多元的前进方向。

从《凉州金石录》所刊布的金石条目及此书的印制定价可知,作者具备无私的学术态度,此书中有相当数量的碑铭为首次公布,如《唐康府君墓志铭》《唐娄府君夫人墓志盖》《明李红崖墓志》《清雍正圣旨碑》《清张仲杰墓碑》《清茂才刘老先生砖志》等,为武威金石研究提供新鲜的资料支撑。此书为锁线精装,书籍厚重,图文并茂,定价不足五百元,相比其他金石文献整理出版物而言,大大降低读者的购置门槛,有利于武威金石研究的普及和进步。

《凉州金石录》编纂谨严,体例精善,但仍旧有如下细节值得改善提高。首先,此书墓志题目简化过多。碑志首题包括志主身份仕宦等信息,若考虑全书的体例和规范总目与正文题目都用首题,可使用编者再加工的新题目 (王素、任昉《墓志整理三题》,《故宫博物院院刊》2013年第6期,第34-40页)。但应尽可能保留原有信息以方便读者查阅。其次,应当编制“人名索引”“地名索引”,便于研究者使用。再次,上部的图版为作者所摄照片,且并非彩色印刷,未来可补入清晰善拓以方便辨识。最后,书中存在错别字,如第120页注释4中“巴而术阿而忒的斤”人名音译不统一,应当前后一致;第864页21行应为《1996-2012北京大学图书馆新藏金石拓本菁华》等。

总体而言,金石作为能够印证传世文献的关键资料,具有十分重要的研究价值。《凉州金石录》作为武威地区金石搜集、整理与研究的典范之作,不仅方便读者通过照片、拓本以观金石之全貌,还提供考订精审的录文和校释,如此重要著作的出版,必将深化武威的历史文化研究。据此书序言,未来此书的编著团队将对丝绸之路沿线各地的碑铭进行更为系统、全面地搜集整理,十分期待能够早日见到敦煌汉唐碑铭整理研究的大作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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