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夷西夷之辨与圣人的中国之志
——《孟子》“符节”章考释

2022-11-22 20:15杨海文
关键词:义理文王圣人

杨海文

[提要]《孟子·离娄下》“符节”章将舜、文王分别视作东夷、西夷之人,认为这两位圣人虽然身处的时空差异巨大,但“得志行乎中国”则是相同的。此章包含考据、义理两个面相:前者侧重东西五地与“夷”的历史地理考据,后者侧重先后千年与“圣”的儒家义理辨析。考据、义理同为重头之戏,但重中之重又是义理。以“夷”为例,赵岐、朱熹等人将其与“中国”对言,解作“夷服”,表达了文化性的民族地理观,旨在彰显夷夏之辨;毛奇龄将“夷”解作“一边”而与“中国”对言,表达了方位性的国家地理观,旨在消弭夷夏之辨。夷夏之辨从内含到消弭,曲折地体现了中国文明如何扩展为世界大同的路径依赖。以“圣”为例,这一路径依赖鲜明地体现为圣人的中国之志:假如事事处处、始终如一地以舜、文王为符节,所有道德实践主体均能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由此可见《孟子》单章研究的学理价值及其必要性。

《孟子·离娄下》“符节”章云:“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1](P.170)西汉韩婴(生卒年不详)《韩诗外传》卷3第29章匿名抄录此段为:“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然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孔子曰:‘先圣后圣,其揆一也。’《诗》曰:‘帝命不违,至于汤齐。’”[2](P.114)翟灏(1712-1788)《四书考异》下编卷30《孟子·离娄下》“先圣后圣,其揆一也”条指出:“《韩诗外传》述此二语,上题有‘孔子曰’三字。”[3](P.354下)《韩诗外传》删“孟子曰”三字,增一“然”字,多“孔子曰”三字,补“《诗》曰”一句,其余同于《孟子》。《韩诗外传》重视《孟子》此章,仅是孟学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纵观孟学史,对于此章的单章研究包含考据、义理两个面相:前者从起句“舜生于诸冯”至“西夷之人也”,侧重东西五地与“夷”的繁复考据;后者从“地之相去也”至“其揆一也”,侧重先后千年与“圣”的精微义理。

一、东西五地与“夷”的历史地理考据

以《孟子》此章为例,大凡名物、史地、制度,朱注多从赵注。先看《孟子正义》卷16《离娄下·一章》录赵岐(?-201)注:“诸冯、负夏、鸣条,皆地名,负海也。在东方夷服之地,故曰东夷之人也。”又说:“岐周、毕郢,地名也。岐山下周之旧邑,近畎夷。畎夷在西,故曰西夷之人也。《书》曰:‘太子发上祭于毕,下至于盟津。’毕,文王墓,近于酆、镐也。”[4](P.537、538)再看朱熹(1130-1200)《孟子集注》卷8《离娄章句下》:“诸冯、负夏、鸣条,皆地名,在东方夷服之地。”又说:“岐周,岐山下周旧邑,近畎夷。毕郢,近丰、镐,今有文王墓。”[5](P.289)朱熹虽然遵从赵岐的注文,但又删繁就简、谨守体例,以免喧宾夺主、节外生枝,譬如不言赵注的“负海也”。赵佑(1727-1800)《四书温故录·孟子三》“诸冯、负夏、鸣条”条指出:“此注大鹘突,不详其地所在之实而空言名;又言‘负海’,岂以为经‘负’字释乎?必无之理也。负海也者,明其地之负海也。夷考负夏,卫地,见《檀弓》注;鸣条见《书》,《檀弓》之言苍梧,足以知其不实。二地皆与海远。《史记》则曰:‘舜,冀州之人也。’古冀州,直北位,非东,亦未尝近海。唯青、徐、扬三州,《禹贡》并言海。而徐、扬之海在东南。唯青居大东,海在其北,故郡称北海。海在北,如负之者然。赵氏盖略闻诸冯之地之负海,而未得其实,故浑而言之。”[6](P.600上)

正因“负海也”隐含歧义,前人对于“诸冯”“负夏”“鸣条”三地的考证,就个体而言,分则雾里看花;就整体而言,合则莫衷一是。(一)首先看诸冯。赵佑《四书温故录·孟子三》“诸冯、负夏、鸣条”条指出:“今青州府有诸城县,大海环其东北,说者以即《春秋》书‘城诸’者。其地有所谓冯山、冯村,盖相传自古,窃疑近是。凡言人地,以所生为断,迁、卒皆在后。孟子亦据舜生而言东也。”[6](P.600上)但是,焦循(1763-1820)《孟子正义》卷16《离娄下·一章》指出:“诸冯,不可考。”[4](P.537)(二)其次看负夏。王夫之(1619-1692)《四书稗疏·孟子下篇》“负夏”条指出:“赵氏注及《檀弓》郑注俱谓负夏卫地。按:舜,虞幕之裔,后虽降处,而仍居故封,故谓之虞舜。舜生长于蒲州平陆之境,未尝一至山东濮、济之地。雷泽者,雷首山下之泽谷也。河滨者,蒲州沿河之境也。流传以历城为历山、定陶为雷泽,皆非也。历城、定陶去岐周将三千里,而孟子何言千有余里乎?诸冯、负夏与安邑之鸣条并言,则其皆在平阳,审矣。负夏盖河东之夏阳,《春秋》谓之下阳,累代为虞国地,后入于晋,去卫千里,足知言卫地者之妄。河东谓之东夷,河西谓之西夷。自蒲坂抵岐周,适千有余里。孟子去古未远,考证自实。后世传说附会之谬,如‘卒于鸣条’既有明文,而云野死于九疑,以致列之祀典。何博而知要者之世乏其人也!”[7](P.69-70)按:赵岐未言“负夏卫地”。毛奇龄(1623-1716)《四书改错》卷2《地类错》“东夷之人也”条指出:“若曰夷服,则必《禹贡》所称要服二百里夷者,在甸、侯、绥一千五百里之外。将《史记》所云‘就时负夏’在卫地,《书》所云‘造攻自鸣条’在安邑之西者,皆不可通矣。”[8](P.47)(三)最后看鸣条。朱熹《孟子或问》卷8指出:“曰:此以为舜卒于鸣条,则汤与桀战之地也。而《竹书》有‘南巡不反’,《礼记》有‘葬于苍梧’之说,何邪?曰:孟子之言,必有所据。二书驳杂,恐难尽信。然无他考验,则亦论而阙之可也。”[9](P.958)但是,翟灏《四书考异》下编卷30《孟子·离娄下》“卒于鸣条”条指出:“今检《竹书》,却无‘南巡不反’文。其纪有虞氏也,曰:‘四十九年,帝居于鸣条,五十年陟。’沈约注曰:‘鸣条有苍梧之山,帝崩,遂葬焉。’《困学纪闻》曰:‘今苍梧山在海州界,近莒之纪。故《吕览》又云:“舜葬于纪。”鸣条亭,在陈留之平邱。’如其所说,不但孟子无疑,即《礼记》言亦可不置疑矣。”[3](P.354)

《孟子》“符节章”涉及两组五地。如何看待第一组的“诸冯”“负夏”“鸣条”三地?权宜之计是挚信孟子必有所据,但不必、亦不可能将它们落实为具体、确切的某个地方,存而不论即可。如何看待第二组的“岐周”“毕郢”二地?基于“岐周”无甚疑义,“毕郢”即是先秦文献所见的“毕程”,其考证简易而清晰。以下展示“毕郢即毕程”的论证过程。

先看先秦文献。一是《今本竹书纪年》卷上“帝辛”条指出:“三十一年,西伯治兵于毕,得吕尚以为师。(《史记·齐太公世家》:‘西伯猎,遇太公望于渭之阳,立为师。’)”又说:“三十三年,密人降于周师,遂迁于程。(《逸周书·大匡解》:‘惟周王宅程。’)”[10](P.74-75)二是《吕氏春秋·审应览第六·八曰具备》指出:“今有羿、蠭蒙、繁弱于此,而无弦,则必不能中也。中非独弦也,而弦为弓中之具也。夫立功名亦有具,不得其具,贤虽过汤、武,则劳而无功矣。汤尝约于郼薄矣,武王尝穷于毕裎矣,伊尹尝居于庖厨矣,太公尝隐于钓鱼矣。贤非衰也,智非愚也,皆无其具也。故凡立功名,虽贤必有其具,然后可成。”[11](P.1225)三是《逸周书》卷2《大匡解第十一》指出:“维周王宅程三年,遭天之大荒。”[13](P.144)同书卷8《史记解第六十一》指出:“昔有毕程氏,损禄增爵,群臣貌匮,比而戾民,毕程氏以亡。”[13](P.962)

再看清人考据。一是王夫之《四书稗疏·孟子下篇》“毕郢”条指出:“郢,音以整切者,楚都也,未闻岐、丰之间别有郢邑。按:此‘郢’当作‘程’。《竹书》称:纣三十一年己巳岁,西伯治兵于毕;三十三年辛未岁,密人降于周师,遂迁于程。毕在丰东,程在丰西。言‘毕程’者,举两界而言之也。武王既有天下,以毕封毕公高,以程封程伯休父之祖,皆为县内诸侯。毕、程去岐不远,故统云西夷。以此推之,诸冯、负夏、鸣条同在河东,审矣。”[7](P.70)二是刘台拱(1751-1805)《刘端临先生文集·释毕郢》指出:“‘毕郢’,徐广《史记音义》引《孟子》作‘毕程’;《逸周书》‘维周王季宅程’,徐广引作‘郢’。‘程’‘郢’字异音同。(《司马相如列传》‘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徐广以‘郅’为‘郢’字之误。)自来注《孟子》者不详郢地所在,则以文字不明故也。”又说:“然毕者,程地之大名;程者,毕中之小号也。”又说:“是则岐也、毕也,皆古之建国也。周者,大王所邑,而岐之小别也,故系岐而言之曰‘岐周’。(高诱《吕览》注云:‘古公避獯鬻之难,邑于岐,谓岐山之阳有周地,及受命,因为天下号也。’郑氏《诗谱》云:‘文王受命,作邑于丰,乃分岐邦周、召之地,为周公旦、召公奭之采地。’周为岐别,此足征矣。)程者,王季所邑,而毕之小别也,故系毕而言之曰‘毕程’。《吕览·具备篇》云:‘武王尝穷于毕程矣。’‘毕程’即‘毕郢’。(刻本‘程’误作‘裎’,高诱注云:‘毕程,毕丰,非也。’)《周书·史记解》云:‘昔有毕程氏,损禄增爵,群臣貌匮,比而戾民,毕程氏以亡。’繇是推之,则‘毕郢’之名之所起,远矣。”[13](P.9)三是孔广森(1752-1786)《经学卮言》卷5《孟子》“卒于毕郢”条指出:“金氏《前编》以为‘郢’与‘程’通。按:《周书·史记解》曰:‘昔有毕程氏,损禄增爵,群臣貌匮,比而戾民,毕程氏以亡。’毕程,本商时国,为周所灭,文王遂居之。《大匡解》曰:‘惟周王宅程三年,遭天之大荒。’是也。土地名字,后人多改从‘阝’旁,其实仍当读‘程’,以别于‘郢楚’之‘郢’。文王‘既伐于崇,作邑于丰’,然其卒也,还葬毕程。故成王‘葬周公于毕’,以为从文王墓。孟子不言‘卒于丰’,而言‘卒于毕郢’,就据其葬地言之耳。”[14](P.101)

综上所述,一方面,依据《竹书纪年》《吕氏春秋》《逸周书》,可证“毕郢”即是“毕程”;另一方面,依据清人考据,可知“毕程”有王夫之的“毕在丰东,程在丰西”、刘台拱的“毕者,程地之大名;程者,毕中之小号”、孔广森的“就据其葬地言之”三说,分别可称作“东西”“大小”“葬地”之说。

第一组的“诸冯”“负夏”“鸣条”三地,直接关联舜为“东夷之人”;第二组的“岐周”“毕郢”二地,直接关联文王为“西夷之人”。何谓“夷”?赵岐、朱熹的解释是“东夷”为“在东方夷服之地”,“西夷”为“在西方夷服之地”。所谓“夷服”,既与古代礼制相关,又与夷夏之辨相关。

首先看古代礼制。一是《礼记·王制第五》指出:“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15](P.1338中)二是《尔雅》卷中《释地第九》指出:“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郭璞(276-324)注:“九夷在东,八狄在北,七戎在西,六蛮在南,次四荒者。”[16](P.133)三是《周礼·夏官司马第四·职方氏》指出:“乃辨九服之邦国:方千里曰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卫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蛮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藩服。”[15](P.863中)四是《春秋左传》卷5《桓公二年(前710)》录孔颖达(574-648)疏:“周公斥大九州岛广土万里,制为九服:邦畿方千里,其外每五百里谓之一服。侯、甸、男、采、卫、要六服为中国,夷、镇、蕃三服为夷狄。”[15](P.1744中)(按:“要”对应“蛮”,“番”对应“藩”。)四夷为夷、狄、戎、蛮,九服为侯、甸、男、采、卫、蛮(此六服为中国)、夷、镇、藩(此三服为夷狄)。由此可知赵注、朱注所谓“夷服”,取义于九服第七等夷服。

其次看夷夏之辨。一是神智从义(1042-1091)《法华经三大部补注》卷12《止观·辅行三》“李仲卿著《十异九迷》、南山作《十喻九箴》等”条指出:“孟子云:‘舜,东夷人也;文王,西夷人也。’岂以人出于夷而不用其道耶?况佛所出本非夷国,何得妄指佛是夷耶?”[17](P.412上)二是张商英(1043-1121)《护法论》指出:“陋哉,愈之自欺也!愈岂不闻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舜与文王皆圣人也,为法于天下后世,安可夷其人、废其法乎?”[18](P.635中)三是康有为(1858-1927)《孟子微》卷1《总论第一》指出:“舜为太平世民主之圣,文王为拨乱世君主之圣,皆推不忍之性以为仁政,得人道之至以为人矩者。孔子祖述宪章,以为后世法程。其生自东、西夷,不必其为中国也;其相去千余岁,不必同时也;虽迹不同,而与民同乐之意则同。孟子所称仁心仁政,皆法舜、文王,故此总称之。后世有华盛顿其人,虽生不必中国,而苟合符舜、文,固圣人所心许也。”[19](P.15)既然舜、文王先后为圣,所以夷人、夷地亦有大道、至圣;凡是大道、至圣,均不会因其夷夏、中外而有高下、轩轾。但是,从夷夏之辨诠释《孟子》“符节章”中的舜、文王,显然不占孟学史的主流。

《孟子》“符节章”一言“东夷”“西夷”,且与“中国”对言。将“夷”解作“夷服”而与“中国”对言,这是文化性的民族地理观,此说以赵岐、朱熹为代表(如前所述);将“夷”解作“一边”而与“中国”对言,这是方位性的国家地理观,此说可以毛奇龄为代表。与朱熹针锋相对,《四书改错》卷2《地类错》“东夷之人也”条指出:“夷,裔也,边也。东夷谓东一边也。战国分东、西,以关为界。凡关以东者,皆谓之东一边。”又说:“若夫‘得志行乎中国’,则‘中国’即土中。《召诰》所称‘王自服乎土中’者,正对四裔言。盖中与边、裔对,不对夷服也。犹之齐王请中国而授孟子室,中国与四境对,不对齐外国也。”[8](P.47)文化性的民族地理观内含夷夏之辨,方位性的国家地理观消弭夷夏之辨,这是二者的根本区别。消弭夷夏之辨,何尝不是文明扩展为世界大同的基本目标呢?

二、先后千年与“圣”的儒家义理辨析

《孟子》“符节”章指出:“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这里既有作为空间的“千有余里”,又有作为时间的“千有余岁”,如何理解?先看具体而言,《孟子正义》卷16《离娄下·一章》录赵岐注:“土地相去千有余里,千里以外也。舜至文王,千二百岁。”焦循《孟子正义》卷16《离娄下·一章》指出:“《礼记·王制》云:‘自东河至于东海,千里而遥;自东河至于西河,千里而近;自西河至于流沙,千里而遥。’文王所生之岐周,在西河之西,而未至流沙;舜所生之诸冯,在东河之东,而未至东海。约在二千里之内,一千里之外,故云千有余里也。舜生于帝尧四十年内外,寿百有十岁,历夏十七帝,并浞之四十三年,共四百四十二年。文王生于商祖甲时,约五百二三十年。自舜之生,至文王之生,约计一千一百年之内。赵氏言舜至文王千二百岁者,盖自舜生之年数,至文王之卒,当商纣时也。”[4](P.540-541)再看总体而言,张栻(1133-1180)《孟子说》卷4《离娄下》指出:“‘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孟子独举舜与文王言之者,盖舜与文王,其地相去为最远,而世之相去为最久故耳。”[20](P.366)此类理解可谓妙解:“在二千里之内,一千里之外”,言其最远;“约计一千一百年之内”,言其最久。

《孟子》《荀子》皆一言“若合符节”,不妨略作比较。先看《孟子》“符节”章:“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孟子正义》卷16《离娄下·一章》录赵岐注:“如合符节,节,玉节也。《周礼》有六节。”[4](P.540)朱熹《孟子集注》卷8《离娄章句下》:“符节,以玉为之,篆刻文字而中分之,彼此各藏其半,有故则左右相合以为信也。若合符节,言其同也。”[5](P.289)再看《荀子·儒效篇第八》:“法先王,统礼义,一制度;以浅持博,以古持今,以一持万;苟仁义之类也,虽在鸟兽之中,若别白黑;倚物怪变,所未尝闻也,所未尝见也,卒然起一方,则举统类而应之,无所儗怍;张法而度之,则晻然若合符节,是大儒者也。”《荀子集解》卷4《儒效篇第八》录杨倞(生卒年不详)注:“既无所疑怍,故开张其法以测度之,则晻然如合符节,言不差错也。度,大各反。‘晻’与‘暗’同。符节,相合之物也。《周礼》‘门关用符节’,盖以全竹为之,剖之为两,各执其一,合之以为验也。”[21](P.140-141)经过后人的解释,有“以玉为之”“以全竹为之”者,这是说符节的用料;“有故则左右相合以为信”“合之以为验”,这是说符节的用途。各自在细节的解释中敞开,彼此在综合的比较中发展,此即孟学史、荀学史,此即孟荀学史。

陆九渊(1139-1193)的心学渊源于孟子,《孟子》“符节章”有现成的佐证。《陆九渊集》卷36《年谱》“绍兴二十一年(1151)辛未,先生十三岁,因‘宇宙’指出字义,笃志圣学”条指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22](P.483)吕留良(1629-1683)《四书讲义》卷37《孟子八·离娄下·孟子曰舜生于诸冯章》指出:“合符节者,心之理也。”[23](P.829)唐文治(1865-1954)《孟子大义》卷8《离娄下·第一章》指出:“《记》云:‘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得志行乎中国,则此心同也;若合符节,则此理同也。孟子曰:‘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此言仁义之至,即古圣之志也。而其事固不必尽同,亦不能尽同也。”[24](P.242)吕留良、唐文治以象山解云:“得志行乎中国”为心同,“若合符节”为理同,心同理同之义和盘托出。

《孟子·离娄下》有三个单章志同道合、同声相应:“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禹、稷、颜回同道。”“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如何会通?在杨时(1053-1135)、马世奇(?-1644)看来,“若合符节”是会通这三个单章的思想密码。《杨时集》卷8《孟子解》“若合符节”条指出:“舜之事瞽叟,与文王之事纣,其揆一也,易地则皆然。故曰:‘若合符节。’”[25](P.187)《四书遇·孟子·离娄下·符节章》引马世奇(字君常,明亡首位殉节官员)曰:“读此知《平世章》不单指禹、稷、颜渊,《武城章》不单指曾子、子思。会得圣贤真符节,则节节皆活。”[26](P.458)正因“若合符节”,所以“节节皆活”;正因会通《孟子》,所以真有自得。

对于“先圣后圣,其揆一也”,朱注的义理部分有别于赵注,人们如何选择呢?这里以“揆”的释义为例,略作说明。先看注疏。《孟子正义》卷16《离娄下·一章》录赵岐注:“揆,度也。言圣人之度量同也。”[4](P.540)朱熹《孟子集注》卷8《离娄章句下》指出:“揆,度也。其揆一者,言度之而其道无不同也。”[5](P.289)再看辨析。张岱(1597-1685?)《四书遇·孟子·离娄下·符节章》指出:“未节‘揆’字,注训为‘度’,‘言度之而其道无不同’,是我去揆度二圣,非也。‘揆’乃二圣得志所行之根宗处。今言政府谓之‘揆地’,孟子言‘上无道揆’,‘揆’字皆同。”[26](P.458)赵佑《四书温故录·孟子三》“其揆一也”条指出:“揆,从志出,在行先,包许多经权常变。其谓圣,故注:‘言圣人之度量同。’今‘言度之而其道无不同’,则似为人之揆圣,讲家误认背矣。揆必以道,乃《集注》补义。明人经筵直解,因之言道统,不切。”[6](P.601上)赵注将“揆”解释为圣人自我度量,朱注将“揆”解释为他人度量圣人,但张岱、赵佑推崇赵注而贬抑朱注,这也可以视作孟学史具有丰富性、复杂性的体现。

《孟子》两言“揆”字,均见《离娄篇》:“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对此,《孟子集注》卷7《离娄章句上》指出:“道,义理也。揆,度也。”又说:“道揆,谓以义理度量事物而制其宜。”[5](P.276)《孟子集注》卷8《离娄章句下》指出:“揆,度也。其揆一者,言度之而其道无不同也。”[5](P.289)与上述张岱、赵佑贬抑朱注不同,吕留良、唐文治则是申说朱注。

先看《四书讲义》卷37《孟子八·离娄下·孟子曰舜生于诸冯章》指出:“‘揆一’固是道一,然与‘道’字不同。一即道也,揆之无不同,正于事理上见。孟子立说皆从实证,如三子不同道而趋一,先列其平生,及所谓一则仁也,趋非仁也。此章之所谓一者道也,揆非道也,言以事理度之而无不同,正指‘得志行乎中国’句。人直作其道一也,则疏矣。”[23](P.829-830)再看《孟子大义》卷8《离娄下·第一章》指出:“愚按:揆,道揆也。上篇首章‘上无道揆’,朱《注》:‘道揆,谓以义理度量事物,而制其宜。’然则此经不言‘其道一’,而言‘其揆一’,何也?朱《注》:‘揆,度也。言度之而其道无不同也。’盖地之相去也,风俗不能不异也;世之相后也,人情不能不变也。故不言道而言揆者,道其体也,揆其用也。揆者所以行其道,而因时以制宜者也。周公于三王之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思,即所谓揆也。然则揆者,先圣后圣之心法,而孟子不言心也;先圣后圣之道统,而孟子不言道也。所以见政治之贵因时以制宜,而实事以求是也。”[24](P.243)如果说朱熹偏重训诂,要在疏通文脉,那么,吕留良、唐文治偏重义理,要在发掘深意。“道揆”不是“揆一”,但又如行云流水而事事无碍。以道揆之,因时制宜,就能其揆一也,道无不同。所谓“以事理度之而无不同,正指‘得志行乎中国’句”,所谓“先圣后圣之心法,而孟子不言心也;先圣后圣之道统,而孟子不言道”,凡由训诂而至义理者,莫不别开生面、耳目一新。

从单章研究看,考据、义理是《孟子》“符节”章的重头之戏,但重中之重是义理。《孟子正义》卷16《离娄下·一章》录赵岐注:“《章指》言:圣人殊世,而合其道;地虽不比,由通一轨。故可以为百王法也。”[4](P.542)《孟子集注》卷8《离娄章句下》引范氏(范祖禹,1041-1098)曰:“言圣人之生,虽有先后远近之不同,然其道则一也。”[5](P.289)张栻《孟子说》卷4《离娄下》指出:“孟子谓‘若合符节’者,其何以见之邪?盖道一而已。其所以一者,天之理也;若夫人为,则万殊矣。”又说:“学者读此章,当深究其所以一者。于此有得,则先圣后圣之心,可得而识矣。”[20](P.366-367)吕留良《四书讲义》卷37《孟子八·离娄下·孟子曰舜生于诸冯章》指出:“度之而无不同,故人皆可为舜、文。”[23](P.830)义理之外,亦有词章。譬如,李贽(1527-1602)《四书评·孟子卷之四·离娄章句下》尾批:“借舜、文为话柄耳,非实说舜、文也。”[27](P.224)《孟子文法读本》卷4《离娄》录吴闿生(1877-1950)眉批:“发端诙奇俶诡,不知从何处来。‘得志’二句道出二圣,实际又以自见其生平真实本领也。‘地之相去也’二句,极力腾挪。”[28](P.10-11)义理因其上有词章、下有考据,故能顶天立地。做人也是如此。古往今来,自西至东,只要事事处处、始终如一地以舜、文王为符节,在有限的生命中达至精神的无限,所有道德实践主体都能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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