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田
[提要]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兴起于近代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其萌芽则可以追溯至更早的历史时期。从明清以来到20世纪50年代,发生在岷江上游地区的一些事件蕴含着延续性,将之串联起来考察,恰能梳理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此族群边缘区域由萌芽到生成的历程。清乾隆十年,三齐三十六寨“脱土归州”标志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开始萌芽;第一次鸦片战争后留存在一些藏羌村寨的“辫子坟”,昭示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种子破土而出;20世纪30年代,由土司蜕变为红军战士的安登榜之生命史,是数以千计参加红军的少数民族的典范,他们以实际行动助推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由嫩芽长成“树苗”;1951-1955年间,少数民族民众竭力支援成阿公路修筑,他们的经历将单个的村寨、人群自然而然地与宏大的国家、共同体融为了一体。至此,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岷江上游地区茁壮成长为“树木”。
正如“民族”属于历史范畴,中华民族、中华民族共同体亦是如此,这一共同体有其从生根发芽到枝繁叶茂的演进过程。从思想史的视角观察,相较于中国悠久的历史,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出现是颇为晚近的社会文化图景。[1](P.3)清季以来的“西学东渐”思想潮流中,区别于以往“王朝国家”观念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s)观念逐步在中国散布,[2](P.154-163)此后的一百余年间伴随着诸多与之相关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实践,[3](P.85-86)从而构筑起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意识,直到今天这一思想潮流依旧不断深化。
地域广阔、民族众多的藏羌彝走廊,地处走廊东缘的岷江上游地区毗邻川西平原,长久以来就是接触新思想、接纳新文化的前沿地带。回顾明清时期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此区域的相关史实,可以看到世居于此的各少数民族逐步抛弃了狭隘的族群与地盘观念,他们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此过程中渐渐萌芽、生长。
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构筑是一项繁复而系统的工程,学界认识到明代、尤其是清代施行的改土归流政策对这一共同体的形成起到了推进作用。①就岷江上游地区而论,一些毗邻朝廷治所的村寨在改土归流在此区域铺开之前,就曾明确提出纳入编户的意愿。比如明正德二年(1507),“茂州所辖卜南村、曲山等寨,乞为白人,愿纳粮差。其俗以白为善,以黑为恶。礼部复,番人向化,宜令入贡给赏。”[4](P.8022)又如明万历二年(1574),茂州刁农、窄溪、得胜、魏门等寨羌民,“愿纳款降附”,知州张化美“给以木牌铁刻”,将其列为编户。[5](P.30)可见改土归流并非单向度的国家给予边疆民族地区的政策规划与施行,至少在岷江上游的局部地区改土归流存在着较好的社会基础。
需要留意的是,作为政治组织形式,土司制度与流官制度均没有全部覆盖岷江上游地区。区域内的一些微观区域及其人群,不仅没有归顺中央王朝,甚至在名义上也没有为土司管辖,他们被称为“野番”“生番”“无主生番”等。比如乾隆《保县志》的编纂者陈克绳讲到,岷江上游支流杂谷脑河流域九子、龙窝、孟董九寨,以及更为上游的各寨落,直到康熙年间都属于野番;[6](P.66)又如,康熙二年(1662)以前,散居在石泉、茂州后山地方的青片上下五族等寨被称为生番,且“常为边患”。[7](P.317)假如把改土归流视为清廷与土司辖地角力、对话的场域,那么,稍显超脱的无主生番在其间的言行举止就能直观地反映出哪一方更具号召力。
岷江上游支流黑水河下游的曲谷、三龙一带之人群,历史上被称作三齐生番、三齐羌、三齐番等,清康乾时期这一人群拥有36个寨落的规模。此时期,三齐生番与周边其他族群一样,延续着古老的生计传统,“故夷人冬则避寒,入蜀为佣,夏则违暑,反其邑。”[8](P.2857-2858)三齐生番前往川西坝子找副业时必经长宁土司地界,②经常遭到时任土司苏文耀的殴打与劫杀。三齐生番不堪其辱,遂向朝廷提出愿意归附瓦寺土司管辖。③康熙五十八年(1719)经川陕总督年羹尧、四川布政使孔毓珣调处,将三齐三十六寨划归瓦寺土司管辖,并在龙坪地方立石以为凭证。[9]
自此三齐三十六寨不再是“生番”,有了实力更胜的瓦寺土司的庇护,三齐羌民期待过上安稳日子。不想事与愿违,当局息事宁人的安排激化了长宁土司与瓦寺土司间的矛盾。乾隆元年(1736)八月,瓦寺土司桑郎容忠率兵300余人,并联络寨后杂谷连界土兵,由两路攻杀至长宁土司之龙坪地方,造成当地民众800余人由茂州经成都逃往绵州、罗江。是年十月,三齐羌民昔的机、汪太、哭木之、勿之芍等联名向四川当局控告瓦寺土司。尽管当局未作明确表态,但迫使瓦寺土司有所收敛。乾隆四年(1739)九月瓦寺土司桑郎容忠开始报复三齐头人汪太,就在土司所派的300余名兵勇距三齐寨一河之隔时,前来调停的清廷官员抵达现场。迫于压力,桑郎容忠只得撤兵回寨,并具保不再滋事。乾隆六年(1741)四月,瓦寺土司遣头人前往三齐地方催粮,青黄不接之时三齐羌民无力缴纳,提出可否暂缓,头人严词拒绝。一怒之下,三齐羌民聚集2000余人长途跋涉前往省府成都控诉土司罪行,明确要求脱离土司,归茂州管辖。是时,清廷对岷江上游的控制力略显单薄,更重要的是,当局也需对土司采取怀柔之策,为事态的处置预留一些空间。故此,朝廷以“改隶归流,恐滋事效尤”为由,驳回了三齐羌民的请愿。[10](P.34-35)
三齐羌民去意已决,乾隆九年(1744)正月,三齐头人余保泰率众赴巡抚衙门,控告桑郎容忠克扣皇赏、私开硫矿厂、暗造兵器等罪行,再次要求脱土归州。是年五月,川陕总督庆复奏请朝廷,提议“民心既不乐从,自可归州管辖”。八月,清廷朱批“所奏亦是,向彼价买耳。”乾隆十年(1745)三月,川陕总督庆复奏“三齐归茂州管辖,每年纳粮充赋。”议政大臣复议从之。[11](P.19)
自康熙五十八年至乾隆十年的短短26年间,三齐三十六寨人群之身份经历了两次转换,从无主生番到土司属民,再到编户齐民。可以看到,康熙年间的岷江上游地区,诸土司势力如日中天,无主生番并不超脱,须投靠实力更胜的土司以求自保。土司属民旋即陷入土司之间政治斗争的漩涡,甚至成为土司口中的一块肥肉。痛定思痛,三齐羌民醒悟过来,意识到拥抱中央王朝、归地方政府管辖,才是唯一的出路。三齐三十六寨几经挫折最终脱土归州的经历,实为区域历史走向的一个标志,即是说,地方主义的土司制度出现了松动与裂缝,以往模糊的官府、朝廷、国家等意象越发真切,更多的民众期待成为更大的共同体的一个部分。
历史事实确也如此,乾隆至道光的一百多年间,区域内民众主动要求的脱土归州的事件不断发生。三齐寨周边除瓦寺土司外,有的全部改流,有的名存实亡,诸如静州、岳希等土司成为仅管三五个寨子的首领了。[12]
在岷江上游地区的一些村寨,至今我们仍经常听到当地民众嘴边挂着的一句话:“上打西藏、下打台湾、中打甘肃兰州”,亦能见到一座座被称为“辫子坟”的衣冠冢。这样的地方历史叙事与历史遗迹,精准呈现了清中叶以来作为微观区域的岷江上游与国家命运休戚与共的历史图景。此时期的岷江上游,地方社会的整合度表面上看是松散的,譬如仅同治年间的理番厅就有繁复的地域与人群区分,包括“六里、附居六里番寨、前三枯、中三枯、后三枯、新番、旧番、三齐寨、十砦、五屯、土司辖地”等。[13](P.36-41)然而,一旦国家遭遇危难,原本持有狭窄地盘观念的人们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融入王朝国家语境中,接受朝廷的差遣。“上打西藏”指的是,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至五十七年(1792)廓尔喀第二次侵略西藏时,包括岷江上游在内的川西北土司、土屯所属的藏羌官兵千里驰援,他们作战勇猛,最终击溃廓尔喀。[14]“中打甘肃兰州”指的是,清同治年间陕甘“回变”,[15]岷江上游藏羌土屯兵应召前往平息。
因篇幅所限,本文集中讨论与“下打台湾”相关的史实。事实上,岷江上游民众口碑中的“台湾”泛指东南沿海一带,讲述的则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中先辈们抗击英军的往事。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清廷曾先后六次诏令四川总督宝兴派兵增援广州、浙江、江苏,其中三次征调了岷江上游所属松潘镇绿营兵和土屯兵。④
1841年1月6日,道光皇帝降旨称:“本日据琦善驰奏,夷情益形桀骜,且所愿甚奢,其势不得不大加征剿,着……四川兵二千名由张青云带领……迅速分起赴广东,听琦善调遣,毋稍迟误。”[16](P.710-711)此次征调的2000名四川官兵中来自松潘所属各协、营的官兵约1000名,是年4月下旬,从四川驰援的各族官兵陆续抵达广州,并依令展开驻防。5月21日深夜,清军水陆并进,向停泊在白鹅潭、大黄溶、二沙尾的英军舰船发起攻击。松潘镇所属各族官兵在西炮台及其附近阵地参加战斗,猛烈轰击了白鹅潭江面英军舰船。英军虽竭力反扑,但在总兵张青云的指挥下,“复于西炮台开炮,其逆上岸者均被杀毙。次日该逆驾船救援,又被官兵开炮击沉三板船一只。”[17](P.34)5月22日,英军舰船驶近沙面一带,先用炮火轰击清军江岸阵地,随即分乘小船靠近岸边,各民族官兵设伏江岸掩体,“夷见守御空虚,舍舟登岸者数百人。伏后,退不及登舟,我兵涌出,氟锐,迎丸皆毙,无存者。”[18](P.76)此后数日的拉锯战中,英军舰船遭到重创,伤亡的英军官兵数以百人计。不幸的是,许多藏羌土屯兵在战斗中为国捐躯,如维州协左营所属杂谷脑河下游的谭彪、王清、钟玉林等人;[13](P.32)一些土屯兵在战斗中体力透支,加之不适应南方湿热天气,“旋愈旋病,间多亡故”,[19](P.550)诸如来自茂州营的孟业崇、李本、杨友拔等人。⑤
1841年8月下旬以来,英军陆续攻陷厦门、浙江定海、镇海、宁波。10月26日道光皇帝诏令:“着宝兴迅速于四川建昌、松潘两镇属内挑选精兵,其该省屯兵有可调用者,亦著一体挑选,共是两千名之数……前赴浙江军营听候调遣。”[20](P.259)奉诏驰援浙东疆场的松潘镇属土屯兵于1842年2月抵达绍兴曹娥江沿岸一带驻防,其中就包括小金川八角碉屯守备阿木穰率领的大小金川屯兵。3月10日,在提督段永福的指挥下,以阿木穰部400名屯兵为前锋,誓要夺回宁波城,他们来到西门时,并不知道“夷于西门月城内潜挖深坑,设伏地雷火炮,及屯兵进攻,城门洞开,佯若无备。总翼长段永福误谓夷人已窜,遂令我兵按队而入。甫及月城,机动炮发,我兵苍黄四走,适街湫溢,不能退避,遂多伤亡,而屯兵首罗其祸,自阿木穰以下共死一百人云。”⑥策应部队维州、懋功土屯兵毫无畏惧地冲入了城中,懋功营守备王国英右膀中弹,仍带伤指挥战斗,随后左腿、左肋中弹,倒在了地上;其子懋功营外委王锡文继续向前助战,亦中弹倒地;[21](P.255)理番厅额设外委左荣、兵丁郑子富、吴江、王泽,[13](P.32)以及茂州董长青、任正恩、孙文富等藏、羌、汉族官兵在此次战斗中为国捐躯。[22]
与阿木穰同批奔赴宁波的还有汶川瓦寺第二十代土司索衍传之胞弟土舍索文茂,他“领土兵千余人往征,至宁波与英军遇,敌虽有枪炮,然困于湖沼,被土兵斩获百余人。功加一级,赏戴花翎。”[22](P.275)瓦寺土兵管带王文清在定海战死沙场,其衣冠冢尚存汶川三江地方;土兵徐成贵战死后,幸存者带回腰牌,至土地改革前家人尚保存着;更多的没有留下姓名的阵亡土兵,其发辫被带回了家乡,安葬后的“辫子坟”至今遗存在当地。⑦
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至民国年间的近400年时段,岷江上游腹地松潘镇江关至平定关一带的“六关三十二寨、白羊十一寨”,为呷竹寺长官司辖地。[7]1895年,安裕桢土司的长子安登榜出生,自幼家中悉心培养,至十余岁便熟读四书五经,通晓藏文,除母语羌语外,还会讲藏语、汉语。1914年以后,安登榜就开始协助父亲打理土司衙门的事务,闲时喜好射击狩猎,练就一手好枪法,当地民众称他为“神枪大少爷”。
20世纪20年代以来,岷江上游及其周边地区局势愈发混乱,呷竹寺土司亦深陷其中。1922年,绵阳安县匪患猖獗,匪首陈红苕率众攻入北川县城,仓皇出逃的知事刘维翰携眷属十余人翻山来到呷竹寺土司辖地白草沟。土司安裕桢收留了刘维翰,还将其纳为义子。数月后,安登榜率领千余土兵护送刘维翰回北川,刘得以复任知事,安登榜所带土兵驻守北川一段时日,待治安稳定后方返回松潘。1933年8月,呷竹寺附近的叠溪发生大地震,同年11月安裕桢病逝,在民众水深火热、家庭重大变故中安登榜承袭了土司之职,并被松潘县府委任为白草区区长。⑧
此时的松潘当局无力赈灾,却以疏导堰塞湖、“整理团务”、认购枪弹等为由,摊派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安登榜以各种理由敷衍,不予落实。当局多次催促未果,决定将安登榜拘案追究。1935年春,安登榜带亲信出走北川,松潘当局派兵追捕,安登榜遂绕道投靠世交茂县巴竹苏氏土司。在安登榜一行途经北川墩上地方时,他们与红四方面军第十二师相遇。[23](P.66-67)
其实,在安登榜与红军“偶遇”之前,他就对红军颇为好奇。一方面,国民党当局不断散布红军要吃人、放火、抢粮食的谣言,一时间人心惶惶,一些民众躲进了深山老林。另一方面,他又得知从安县、北川往茂县方向进发的红军,一路上秋毫未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不派款、派粮,关心少数民族疾苦。红军指战员向安登榜宣传了中国共产党的民族平等、民族团结政策,让他明白了只有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团结各民族一致去反对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才能求得自身的解放。⑨身处人生十字路口的安登榜毅然参加了红军。红军非常信任安登榜,不仅保留了他的随从人员,还配备给他四名红军战士和一匹战马。
是时,蒋介石行营参谋团第二十八军邓锡侯部、第二十九军孙震部在北川河谷东段土门地方设置主防线,意欲堵截红军进入茂县境内。红四方面军为打破国民党固守北川河谷的计划,发动了土门战役,战斗十分激烈。[24](P.29-30)在青杠梁战斗中,红军先头部队为拿下此隘口,发动了猛烈进攻,由于地形不利,加之敌众我寡,造成了较大伤亡。红军派出的侦察兵反馈,对方先头部队是羌族土兵队,希望安登榜去做劝降工作。安登榜立即给羌族土兵队队长王光宗写信,谈及自己参加红军的感受,“红军力量强大,政策很好,是为受苦难的各族民众谋福祉的军队。”起初王光宗等多有疑虑,安登榜不断写信规劝,受到感化的羌族土兵队让出了青杠梁,红军乘势进攻,击溃据守的川军驻松潘城防军,挺进松潘县境。
回到松潘的安登榜充分利用自己在当地的威望,带领红军干部战士深入镇坪、镇江关一带,宣传中国共产党的民族政策,动员民众为红军筹粮、运粮,为红军缝衣、做鞋。1935年6月的一天,红军在杨柳沟河坝召开大会,红军某师政治部主任宣布成立“番民游击队”,任命安登榜为游击大队长,泽戈洛、达拉孝、俄巴太等六十余名羌族青年参加了游击队。
1935年8月,安登榜随红军离开镇坪,经热务沟、黑水河流域,来到了若尔盖。他能熟练使用安多藏语,故负责政策宣传和筹粮工作。一天,安登榜带领红军战士前往毛尔盖索花寨筹粮,至晚未归。第二天,红军派一连战士去寻找,在索花寨附近山坡上发现安登榜和外出筹粮的18人倒在了血泊中,安登榜时年40岁。[23](P.70-72)
在红军的平等团结民族政策的感召下成为“红色土司”的安登榜,其人生际遇实为时代的缩影。国民党当局歧视、压榨少数民族,红军对待少数民族如亲人,而且明确告诉他们各民族是更大的共同体中的同胞。正是在超越狭隘地方利益的政策号召下,和安登榜一样,超过2000名的岷江上游少数民族参加了红军。[24](P.113)
1953年3月,成阿公路修筑到了岷江上游杂谷脑河畔的薛城附近,当地各族民众对这一新生事物充满了好奇。是年“五一节”假期,理县立列寨小学的羌族小朋友宋巧花、陶先第、查先第,忙着砍柴、割草,准备出售柴草来扯布做花裙。她们憧憬即将到来的儿童节,届时要穿着新的花裙子,上街看汽车。[25]
关于交通发展、现代公路修筑促进边疆民族地区民族国家意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积极作用,近来已经为学界所关注。回顾成阿公路的筑路历史,同样可以清晰地看到,20世纪50年代初伴随现代公路向岷江上游、川西北高原的延伸,当地各族民众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被彻底唤醒了。[26]作为新生事物的公路、汽车,不仅吸引了少数民族的眼光,更重要的是,少数民族同胞全程参与成阿公路的修筑,这一基础设施对自然景观与传统出行方式的改造都是立竿见影的。
汶川县绵虒镇簇头寨现已耄耋之年的王治升,当年参加了公路修筑,回忆往事历历在目:
1950年时候,我们下灌县,那时候在修公路,看到了汽车,很是惊讶。我们走到龙溪就走不通了,于是就在坡二杆地方坐船。1950年底往龙溪的公路就修通了。
1951年就开始修灌茂公路了,当年我17岁,那时公社安排修路,给我们老百姓进行宣传:修灌汶公路是为了提高民族地区老百姓的生活质量,因为民族地区有很多牛毛、牛肉、珍贵药材等稀有东西,路修通之后就可以用车子把它们运出去,外地的米盐等物资就可以用车子拉回来,不需要人去背,改善少数民族的生活。以前我二哥背茶包子从灌县背到杂谷脑,需要十天。
解放后修路每天都在发工资或者粮食,解放前,直接“拉夫”,就没有钱。1951年修路的时候,给八斤米一个标准工。我们修到1952年4月13日,接近一年,那时候车子刚能从灌县开到羊店,我们就回来了。
王治升所在的簇头寨羌族民众是区域内最早参与修筑成阿公路的少数民族,之后公路每延伸到某一地段,毗邻的村寨民众无不积极投工投劳。到1953年夏季时,公路已跨越鹧鸪山抵近马塘,更多来自四土地区的藏族同胞参与到了道路修筑中。比如,卓克基的南木尔加刚参加公路修筑时,不习惯使用工具,凭借力气每次背两三百斤的石头。之后“在党的教育和同志们的帮助下,南木尔加的思想觉悟和工作技术都提高得很快。”他逐步掌握了打锤、掌钎、选择炮位等技术,又在学习小组长的帮助下,认识了两百多个汉字。[27]又如,9月中旬,梭磨、松岗各寨的藏胞又提供了六百匹牦牛和牲口,组成了一支运输队。9月24日,由松岗阿布头人率领的运输队从杂谷脑抵达鹧鸪山麓的山脚坝,刚把粮食卸下堆放起来,忽然刮起大风,又下起倾盆大雨和冰雹。正在做饭的藏胞们赶忙放下炊具,拿起雨布和毯子来遮盖粮食,又在粮食周围徒手挖沟放水,雨越下越大,齐门、卡三宝二人在稀泥中不断摔倒,又不断站起来挖沟。怎料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藏胞们只得将粮食搬运至不远处的站口房子里,大家或抱或背,硬是把三千多斤粮食安全转移了。[28]
可以看到,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成阿公路的修筑提供了一个契机,无论是技术的推广、通用语言文字的传播,还是跨越民族边界的集体利益,都非常流畅地在川西北高原上运转。而且,公路修筑的同时新生政权的基础设施也在有条不紊地修建。1953年4月,四川藏族自治区一级机关修建委员带领修建队伍来到地处草地与山地接壤处的刷经寺。这里正好在成阿公路线上,计划在次年初完成一座大桥、几十座楼房和平房,届时“这里将出现一座城市”[29]。
当我们注意到公路与新生政权彼此支撑,不断向高原深处推进时,就需要特别关注黑水战役后黑水藏族同胞在修筑成阿公路中的表现。1952年9月18日,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批复川西军区和“黑水前线指挥部”,电文节录如下:
……
3.协同四川省政府交通厅,勘测汶川至阿坝段公路,并组织可能参加的部队配合,争取今年能部分施工,为明春修路准备好各种有利条件,必须认识此一公路的修通,对巩固我们的胜利,在军事上、政治上、经济上全面开展整个川西地区的工作,配合西北军区解决川甘青边地区问题,都有极为重大意义。故必须重视这件工作。[30](P.325-326)
如电文所透露的,包括黑水在内的川西北、川甘青结合地区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或现实存在的问题是综合性的。军事上的胜利是至关重要的,然而要维持黑水地区的长久稳定,要让当地各族群认同新的政权,的确需要政治上、经济上的工作。基于这样的考虑,修筑成阿公路可以巩固胜利果实,更重要的是要让当地藏胞参与其中,如此,黑水藏族筑路民工能够认识到国家不同以往的决心和能力,也可以促使他们对国家的陌生感提升为熟悉感、认同感。
令人欣喜的是,人们很快就在筑路工地上看到了黑水藏族同胞忙碌的身影,譬如被成阿公路筑路指挥部评为甲等筑路模范的罗尔机谋。时年19岁的罗尔机谋于1954年4月参加修筑成阿公路。在领导的教育下,他认识到修公路是为了少数民族自己的幸福。他所在的分队全部是黑水藏族民工,一开始他们都只会凭力气盲目地干,工程质量和工效都极低。在军工、汉族民工的教授下,他们很快就提高工效,罗尔机谋甚至“建议把砂倒成距离一公尺的‘品’字形,增快了把砂扒平的速度,工效提高了四倍。”分队中爱和别人打架、偷懒不做工的阿娃西,在罗尔机谋的耐心说服和实际工作带动下,也积极工作了。罗尔机谋牢牢记住了分队长的话:“工具是国家的财产,要很好爱护。”罗尔机谋经常擦拭工具,修补背筐、土簸箕,他所在的分队为国家节约了一笔财富。在学习中,罗尔机谋养成了爱卫生的习惯,他坚持每天都洗脸洗脚,还对其他藏族筑路民工说:“要爱卫生,不然容易生病,生了病,就会影响修路。千百万双眼睛在看着我们,等待我们,希望我们早日把路修通哩。”[31]
1954年6月中旬的一天,时任四川藏族自治区人民政府副秘书长的苏永和,代表自治区人民政府各位首长亲自在下壤口慰问成阿公路藏族筑路民工。慰问中,苏永和表扬了藏族民工在筑路中积极工作的精神,号召大家今后要遵守劳动纪律,争取当筑路模范。苏永和还给藏族筑路民工赠送了礼物,并与大家联欢。藏族筑路民工纷纷表态,只有早日把公路修好,才能发展我们少数民族的政治、经济和文化。[32]
1955年11月,在克服种种困难之后成阿公路全线贯通。四年多的时间中,沿途的少数民族民众积极支援道路修筑,其人数之多、规模之大、程度之深前所未有。成阿公路早已超越了作为实体的基础设施,它成为连接国家与地方、内地与边疆、汉族与少数民族的纽带,其修筑过程见证了川西北少数民族融入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主动性与自觉性。
与所有在历史过程中发生、发育的思想意识一样,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非一朝一夕能构筑得起来。学界看到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在近代民族危亡、丧权辱国、西学东渐等语境下产生的,与此同时,假若我们把此时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比喻为一株幼小的树苗,那么它在土壤之下萌芽的过程是至为关键的。明清以来到20世纪50年代间,我们把发生在岷江上游地区的四个事件串联起来,勾勒出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此族群边缘区域由萌芽到生成的循序渐进的历程。
毋庸置疑,改土归流有助于“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势力融入大的共同体当中。其过程时常给我们以朝廷军事征讨的印象,似乎是中央单向度地向边疆施压。岷江上游地区的史实,却给我们呈现出了它的多重面相。首先,明正德、万历年间,一些毗邻治所的羌族村寨主动提出纳入编户的意愿,表明岷江上游地区对于中央王朝的向心力,有着长久的历史。这样的史实不仅早于改土归流,更为改土归流在此区域的施行做好了铺垫。其次,清康熙年间,当土司制度成为岷江上游地区的主流政治组织形式时,以往超脱的三齐生番必须投靠强势土司,以求自保。此时期的岷江上游地区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对于中央王朝的离心力。再次,清乾隆十年(1745),三齐三十六寨脱土归州,其缘由表面上是受瓦寺土司欺凌而引发的,实质则是在改土归流的态势下,区域内的土司制度出现松动,土司实力受到削弱。由此,三齐三十六寨顺应了大势,感知到了中央王朝的强大,伴随更多村寨脱土归州、更多土司辖地改为流官,岷江上游地区播种下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种子。
与过往的长时段历史一样,清中叶到清末岷江上游的区域特色一以贯之,“六里、附居六里番寨、前三枯、中三枯、后三枯、新番、旧番、三齐寨、十砦、五屯、土司辖地”,如此繁复的区分,呈现出区域内族群认同与文化的多样性。另一方面,“上打西藏、下打台湾、中打甘肃兰州”的地方历史叙事,则表明区域社会面貌与以往大相径庭了。第一次鸦片战争中,国家遭遇巨大危机,岷江上游土屯兵应召千里驰援东南沿海,他们作战勇猛、牺牲壮烈。部分阵亡土屯兵的发辫从广东、浙江带回了岷江上游的藏羌村寨,“辫子坟”成为了象征民族国家大义的丰碑,更昭示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种子破土而出了。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岷江上游地区局势混乱不堪,匪患、水灾、地震时有发生。松潘呷竹寺土司安登榜不满当局繁重苛捐杂税,竟遭到追捕,前途黯淡。此时他遇到了红军,坦率地讲,其加入红军免不了个人、族群利益之考虑。不过,此后在他短暂的红军生涯中竭力支援的举动,则表明他已经从代表狭隘地方利益的土司蜕变为一名真正的红军战士。背后的催化剂便是红军的民族政策,不是为了某一民族的利益,而是中华民族的整体利益。红军过境岷江上游地区期间,与安登榜一道数以千计参加红军的少数民族同胞,助推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嫩芽长成了一株树苗。
1951-1955年间,建国初期四川省的第一条干线公路,从成都平原逐段向岷江上游、川西北高原延伸,期间黑水战役取得胜利,各级新生政权在高原深处建立。第一次看到公路、汽车的少数民族同胞,除了感觉新奇,更感受到了新中国的新气象。更为重要的是,沿途的少数民族民众全面支援道路修筑,人数之多、规模之大、程度之深前所未有,这样的经历会催生出一种升华,即从支援国家筑路到为自己修致富之路,由此单个的村寨、人群自然而然地与宏大的国家、共同体融为了一体,而无需任何形式的说教。1955年11月全线贯通的成阿公路,远远超越了基础设施的意义,它是新生政权带领少数民族创造出的一个硕果。至此,可以肯定地讲,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岷江上游地区已经茁壮成长为了树木。
我们尚不能推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岷江上游地区从萌芽到生成经历了四个阶段,却从现有的文献资料中提炼出了四个标志性且有延续性的历史事件,它们与那些没有见诸文献的日常事件一起,见证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岷江上游地区的早期生命史。
注释:
①参见马天卓《清代四川土家族苗族地区的城市发展——以川东南三厅为例》,《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0期;李良品、祝国超、廖钰《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视阈下改土归流的历程、原因及作用》,《民族学刊》,2020年第3期;莫代山《改土归流与区域社会的“国家化”》,《广西民族研究》,2020年第5期,等。
②有关长宁土司,《茂州志》云:“长宁安抚,……明时随剿黑水三齐生番有功受职……康熙六年颁给印信号纸,仍袭安抚司职,住牧沙坝。”参见(清)杨迦怿,刘辅廷《道光茂州志》,四川茂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印,2005年,第329页。
③康熙五十九年,朝廷调瓦寺土兵600名前往拉里巴塘地方护送粮饷,又随征郭罗克地,俱有功,加宣慰使衔。可见,康熙年间瓦寺土司的实力与头衔都远超长宁土司,或许这也是三齐生番愿意依附的直接原因。参见(清)李锡书《汶志纪略,汶川县史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印,2003年,第407页。
④中共阿坝州委党史研究室《藏羌健儿血沃东南》,内部资料,2001年,第18页。
⑤(清)谢鸿恩《茂州乡土志·忠义祠》,清光绪末年抄本。
⑥(清)贝青乔《咄咄吟》,民国吴兴刘氏嘉业堂刊本,第227页。
⑦政协汶川县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瓦寺土司始末》,内部资料,1995年,第55页。
⑧叶星光《安登榜传》,见《阿坝州方志地名办公室》,《地方志文集》,内部资料,1989年,第228页。
⑨四川省编辑组《红军长征经过羌族地区及其影响》,见《羌族社会历史调查》,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