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琦
(山西师范大学戏剧与影视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31)
王实甫在《西厢记》中对诗词与典故的运用颇为自然准确,整个意境恰浑然一体。本文以《六十种曲西厢记(北)》为本,将剧中出现的经典、典故、诗词逐一制表,以窥《西厢记》语言之精妙与王实甫创作之才思。
表1 -1《西厢记》经典之运用
此处所谓“经典”乃以四库目录分类法为据,专指经部类典籍。从上表可知,王实甫对典籍的运用基本上遍及经部各类而尤以《论语》《诗经》为最,由此可见在少数民族政权统治的金元时期,文人依然受到了中原传统思想文化的影响,并将这种因子渗透在具体的创作中。在这20处经典运用中,有8处出自张君瑞,内容涉及《诗》《礼》《四书》等,符合张生熟谙经籍的角色设置,而红娘竟也有7处之多,《论语》《孟子》信手拈来,这样的才学似乎不应该出现在一个身处封建时代的婢女身上,有悖常理。在《妆台窥简》一出中,红娘自白道:“我又不识字,知他写着甚么?”如此交代,剧中的红娘确是目不识丁了,而就是这样一个一字不识的婢女在《僧房假遇》中遇到张生冒言自报家门且透露接近之意时,不掩怒气地对其一通抢白,以“男女授受不亲”之礼让张生自觉理屈喟叹;在《堂前巧辩》如此紧张的场合中,面对老夫人的严词问责,红娘还能不卑不亢地说出“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这样引经据典之语,并鞭辟入里地分析当下事况处理方法的利弊,为自己开脱的同时也为崔张二人的结合觅得良由。
王实甫花偌多笔墨塑造红娘这一典型形象,一是出于戏曲情节的推动,需要一个“中间人”为崔张二人的爱情故事营造情理上的可能性,被老夫人安置在莺莺身边行监坐守又聪慧机警的红娘便成了剧中的不二人选,再是红娘形象的内在自洽性,在科举盛行、崇尚知识的唐朝,红娘内心也有对学识的渴望,只是碍于身份未能如愿,所幸每日陪侍在才情过人的莺莺身侧得以耳濡目染,又赖其聪明灵秀,故而能在不同场合中引用得当,有理有据。王实甫这一匠心独运超越了前人之《莺莺传》与《西厢记诸宫调》,完成了艺术形象上的独创。
表2 -1《西厢记》典故之巧用
佛殿奇逢 张君瑞(唱词)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 《逍遥游》则被你引了人意马心猿 《周易·参同契》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 《幽明录》僧房假遇 张君瑞(唱词) 他有德言工貌 《女诫·妇行》墙角联吟 张君瑞(念白)我虽不及司马相如,我则看小姐颇有文君之意。《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斋坛闹会 张君瑞(唱词) 怎当他倾国倾城貌《汉书·孝武李夫人传》白马解围崔莺莺(唱词) 便待要博望烧屯 《三国志·蜀书·先主传》张君瑞(念白)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黄石公三略》杜确(念白)孙子有曰: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知用兵矣《孙子·九变》红娘请宴 红娘(唱词) 恭敬不如从命 《笋谱》夫人停婚崔莺莺(唱词) 变做了梦里南柯 《南柯太守传》张君瑞(念白)却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 《劝学文》张生(念白)可怜刺股悬梁志 《战国策·秦策一》《太平御览》小生当筑坛拜将 《史记·淮阴侯列传》莺莺听琴 崔莺莺(唱词)裴航不作游仙梦 《传奇·裴航》《开元天宝遗事》兀的不似隔着巫山几万重,怎得个人来信息通?便做道十二巫峰,他也曾赴高唐来梦中。《高唐赋》妆台窥简红娘(唱词)隔墙儿险化做望夫山《幽明录》元来那诗句儿里包笼着三更枣 《高僧传》便做道孟光接了梁鸿案 《后汉书·梁鸿传》张生(念白)无端三足乌,团团光烁烁。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落。《春秋元命苞》《淮南子·本经训》乘夜逾墙 崔莺莺(念白)看你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 《史记·项羽本纪》月下佳期 崔莺莺(念白) 使妾有白头之叹 《西京杂记》长亭送别 崔莺莺(唱词)蜗角虚名 《庄子·则阳》蝇头微利 《难庄论》草桥惊梦 张君瑞(唱词)原来是虚飘飘庄周梦蝴蝶 《庄子·齐物论》
典故指诗文中所引用的古书中的故事或有出处的词句,通常寥寥数语便可传达出完整意境。《西厢记》的典故运用既体现在上表所提到的戏曲语言中,又暗藏在相关的戏曲情节里。
在《妆台窥简》一出中,张生看到莺莺书信喜不自胜,以“猜诗谜的杜家,风流隋何,浪子陆贾”自诩,将莺莺诗中的“玉人”解为墙外的自己,“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一句便是着他跳过墙来,于是乎有了《乘夜逾墙》这颇富趣味的一出。“墙”在这段戏曲情节里是崔张二人之间的阻隔物,早在先秦时期,《诗经》的国风百象中便出现了以“墙”暗喻情感阻隔的情节,“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一位少女含恨劝告自己的心上人切勿越过墙来,虽心中甚念但更畏惧社会舆论的压迫,揭示了封建礼法对有情男女的束缚,最终不得“逾墙”,而《西厢记》通过“错解诗意”“乘夜逾墙”这一系列喜剧性舞台动作的设置,让崔张二人勇敢认清各自心意并突破礼教束缚终得以月下相期。在人物对“逾墙”这一经典情节的态度转变中,我们看到人性的光芒随着历史的推进而愈发耀眼。
从语言到情节,王实甫对典故的运用有所本有所创,让《西厢记》自具一番独特韵味。
表3 -1《西厢记》诗词之化用
妆台窥简 红娘(唱词)晚妆残[南唐]李煜《捣练子》“云鬟乱,晚妆残,带恨眉儿远岫攒。”罗衣不奈五更寒[南唐]李煜《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寂寞泪阑干[唐]白居易《长恨歌》“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乘夜逾墙 红娘(唱词)淡黄杨柳带栖鸦[宋]贺铸《减字浣溪沙》“楼角初销一缕霞,淡黄杨柳暗栖鸦”再休题春宵一刻千金价[宋]苏轼《春夜》“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倩红问病 红娘(唱词)自从海棠开想到如今[宋]孙夫人《忆秦娥》“海棠开后,望到如今”月下佳期 张君瑞(唱词)月移花影 [宋]王安石《夜直》“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想当初不如不遇倾城色[唐]白居易《李夫人》“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红娘(唱词)堂前巧辩当夜个月明才上柳梢头,却早人约黄昏后[宋]欧阳修/朱淑真《生查子·元夕》“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崔莺莺(念白)寄语西河堤畔柳,安排青眼送行人[金]高汝励“寄谢东门千树柳,安排青眼送行人”长亭送别 崔莺莺(唱词)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宋]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草桥惊梦 崔莺莺(唱词)暮雨催寒蛩,晓风吹残月。今宵酒醒何处也?[宋]柳永《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休猜做瓶坠簪折[唐]白居易《井底引银瓶》“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南唐]李璟《浣溪沙》“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沈郎多病不胜衣”红娘(唱词)红娘(念白)沈郎腰细不胜衣泥金报捷[宋]李清照《醉花阴》“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崔莺莺(唱词)杨柳眉颦,人比黄花瘦到如今悔教夫婿觅封侯[唐]王昌龄《闺怨》“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尺素缄愁 张君瑞(唱词)昨宵爱春风桃李花开夜,今日愁秋雨梧桐叶落时[唐]白居易《长恨歌》“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诗词自古便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经典范式,因其韵因其境,《西厢记》在创作过程中也引用了大量古诗词,上至乐府,下至宋词,委婉深致,无愧于“花间美人”之誉。相较于张君瑞精通经籍典故的士子形象,王实甫将崔莺莺塑造成一个芙蓉饰面、诗词为心的闺中小姐形象,既有大家闺秀的庄重矜持,又不失青春少女的女儿本性,如上表所示,莺莺吟咏诗词占全剧所引之一半,可见王实甫之用心。
纵观上述诗词的化用方式,主要有三:一是对原诗原词的直接引用或提炼化用,《白马解围》中崔莺莺不知危险将近,兀自沉浸在对张生的情难自禁中,“雨打梨花深闭门”“风飘万点正愁人”直接借用古人词句表达自己内心情态;二是将民间口语融入曲词,“我则道怎生般炮凤烹龙”“可教我翠袖殷勤捧玉锺”“当夜个月明才上柳梢头,却早人约黄昏后”,在借用诗词的同时也结合其作为戏曲的特殊性将民间口头俚语加入其间,更贴近下里巴人的文本特征;再者就是戏曲情境与诗词原貌的结合,《泥金报捷》中,红娘形容思念过度的莺莺是“杨柳眉颦,人比黄花瘦”,此句既借易安居士之名句表露愁态,又写明莺莺眉头不展的忧思,《尺素缄愁》中的张生亦是如此,“昨宵爱春风桃李花开夜,今日愁秋雨梧桐叶落时”,将“昨宵爱”与“今日愁”置于乐天之诗句中,今昔一经对比,思念之愁绪便诉诸纸上。
在对诗词进行整理时发现《西厢记》存在文学创作中的穿越现象,这里的“穿越”不是指剧中人物的时空变换,而是指作者王实甫以主观眼光赋予剧中人物所未知晓的诗词佳句,具体分析如下。在全剧开端《佛殿奇逢》中,张生出场并表明身份,自言:“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即今贞元十七年二月上旬,唐德宗即位,欲往上朝取应,路经河中府。”由此可知,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是唐朝中期,然而如上表所示,唐后诗词多次出现于剧中人物的唱词与念白中,当为穿越之笔。从创作者的角度看,身处金代的王实甫一方面是想通过这些诗词的化用让曲词更加典雅凝练,另一方面是想烘托氛围以更加生动地塑造人物形象,这样的描述做到了情感真实,但忽略了历史真实。从接受者的角度看,品读或欣赏《西厢记》的群体无疑是与作者同时期或更晚时代的人,他们对于剧中所引用诗词的感知是迎合着自己记忆中的碎片,随场景变换而调动不同情感区域,以达到戏里戏外共鸣的过程,这些“不合时宜”的诗词不会让接受者觉得唐突,反而有助于他们更好地感受《西厢记》的魅力。
“花间美人,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极有佳句,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王实甫对经典、典故与诗词的巧妙运用让《西厢记》的语言拥有了更加深入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