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
她不走寻常路,孤注一掷地投入这感情,她的命运,就只能由张生决定。
中国人爱看戏,尤其是爱情戏。而要说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爱情戏,就不得不提《西厢记》。王实甫的这出戏,一在元朝上演就迷倒一片,上座率次次爆表。人们为崔莺莺和张生的爱情潸然泪下,也对最后的皆大欢喜心向往之。
然而,很多人不知道,王实甫这戏其实也是改编的,原著是唐代元稹创作的小说《莺莺传》。这小说里的故事可就与我们的认知有差别了,结局更是截然不同,保不齐大家看完还会心生幻灭之感。
据说元稹这个小说写的是自己婚前的故事。故事的开头倒与戏剧相似,就是读书人张生,偶然路过普救寺,帮了同样寄宿在这里的崔家一个忙,因此见到了崔莺莺。《西厢记》里说两人初见时张生的惊艳是“正撞见五百年前的风流业冤”,《莺莺传》里倒没这么夸张,只说她“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生“惊,为之礼”。
私下里他就没有这么斯文了。原著小说里描述,张生是抓耳挠腮,急着要崔莺莺的丫鬟红娘帮自己传情达意。红娘先是被他吓了一跳,然后问:“你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来求婚呢?”
张生表示,自己一向矜持,一般的人都看不上。“但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意思就是我已相思成灾,完全等不得了。
张生这话术掌握得倒是极好,红娘被他打动了,给他出主意说,崔莺莺这个人,也特别矜持,但她是个女文青,感情非常丰富,您可以试试写点什么打动她,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张生大喜过望,写这种东西他最拿手,两首《春词》就打动了崔莺莺的芳心,崔莺莺回复他:“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生知道这20个字说的就是时间地点。第二天晚上,他踩着杏树,翻过墙头,来到崔莺莺的房间,没想到崔莺莺穿得非常周正,还把他好一通数落,意思是说:“您帮过我们,我们很感谢,但您也不能干这种事儿啊。我想把这个意思告诉您,又不能托小丫鬟,所以把您约了来,是想当面跟您说明白。”
说完,崔莺莺转身就走了。张生呆了好半天,也觉得没意思,翻墙离去。
到这里,张生基本上已经绝望,哪曾想忽然间峰回路转,某个夜晚,红娘抱着被子枕头来到他的房间,然后崔莺莺就娇滴滴羞答答地出现了。“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直到“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莺莺还“娇啼宛转”地舍不得离开,整个晚上她没有和张生说一句话。
张生陷入巨大的不真實感里,这难道是在做梦?又看到“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才确定她曾经来过。
从疾言厉色到自荐枕席,为何崔莺莺前后差别如此之大?是她太矫情吗?倒也不是,我们如果站在她的角度,不难理解她内心的矛盾。张生这个人,“性温茂,美丰容”,又那么会说情话,让她很难不心动。但是,在那个时代,女子是不可以随随便便心动的,世事多变,贸然进入这爱情,如同赴汤蹈火。
她严词拒绝张生,何尝不是想给自己一个了断,亲耳听到自己对于这感情的宣判。可是,嘴里说着拒绝,身体却想朝他靠近,当理智终于败下阵来,她在张生面前还能有什么话说。她热情似火,又软弱如泥,这两点都让她无地自容。
俩人就这么过了一个月,张生有意去向崔莺莺的母亲郑氏求婚,看上去即将花好月圆,忽然变成了“张生将之长安”。
这就太奇怪了,他早不去晚不去长安,偏要这会儿去,去之前也可以把这件事解决掉啊,花不了多少工夫。但他只是转头去安抚和说服崔莺莺,崔莺莺满脸愁怨,没有说什么,张生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崔莺莺也没有到他房间里来。
有很多事情,当事人最明白,张生也许真的曾经想去求婚,只是,往往到了关键节点,人们才最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比如,你要付款的时候,才会听到自己心里说,我并不是特别想买下这件大衣。对于张生而言,他若是发现自己不想求婚,就只能去长安。这一点,崔莺莺看得真真亮亮的,却也是无话可说。
又过了几个月,张生再来蒲州,和崔莺莺私会数月,不再提求婚这件事。等到他再次要离去时,崔莺莺说:“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
这话的意思是,始乱终弃是正常现象,您若娶了我,是您的大恩大德;您若不娶我,我也不敢怨恨,即便是海誓山盟,也有终了之时,又何必有太多感触。
这个话,未免也太低自尊了,但确乎是事实。她不走寻常路,孤注一掷地投入这感情,她的命运,就只能由张生决定。“拼将一生,尽君一日欢”,可你知道,欢好背后,还有什么吗?
在长安,张生告诉人们,他放弃崔莺莺,是因为“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意思就是崔莺莺是个妖孽,将来还不知道什么样呢,咱接不住,只好忍了。如此无耻的说法,却在他的朋友圈里获得点赞,都说他是善于补过之人——原来崔莺莺那赴死般的深情,只导致了他的过错。
但他又为此事深感得意,到处宣扬,“时人多闻之”。他和他的朋友们围绕这件事写下长长的诗,成为当时的文化圈里著名的八卦事件。
太可怕也太恶心了,戏剧不可以这样演。于是在王实甫的笔下,就变成了人定胜天,纯洁的爱情战胜了复杂的命运,有情人终成眷属,成就了少女们喜闻乐见的白日梦,激发着一代又一代少女,怀揣浪漫的梦想,蠢蠢欲动,前仆后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