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崔莺莺与李亚仙,一个是养在深闺的官家小姐,一个是烟花柳巷的风尘女子,她们是两个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女性,在社会地位、生存环境、性格特点等方面都有其自身的独特性,其形象特征从表面上来看似乎也没有什么相似性可言。然而,笔者却发现元杂剧中在对其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从这种相似性的背后可以窥见当时文人对女性的审美以及女性地位的提升。本文试图通过对崔莺莺与李亚仙这两个典型人物形象的分析,探究现象背后的深层原因和元杂剧中出现的这两类女性形象的审美特征。
关键词:崔莺莺;李亚仙;《西厢记》;《曲江池》;女性形象
元杂剧塑造了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她们来自社会的不同阶层,也有着不同的性格命运,但她们的形象都鲜明丰满,各具特色。在这些女性当中,笔者发现了元杂剧中身份地位有着天壤之别的两个阶层——官家小姐与妓女在形象塑造上的相似性。从社会地位上来说,这两个阶层可谓是云泥之别:一个是处于社会上层,从小便接受儒家传统礼教和良好的文化教育的官家小姐;一个是处于社会下层,在陪酒卖笑中苦苦挣扎,身不由己,备受欺凌的风尘女子。她们原本应该是两条毫无关联的平行线。然而笔者却发现,在元杂剧中的这两类女子的形象和命运有着许多惊人的相似性。以王实甫《西厢记》中的崔莺莺与石君宝《李亚仙花酒曲江池》中的李亚仙为例,其形象的相似性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才貌双全,聪慧过人
崔莺莺是前朝宰相的女儿,名副其实的官家小姐,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针黹女工,诗词书算”样样精通。她是美丽的,与张生初见,便把张生迷得神魂颠倒,说了一句“我死也!”。张生原本是要去进京赶考,求取功名的,哪知偶经普救寺与莺莺初见,便舍弃了想要应举的念头。《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中张生见到莺莺之后一连串的心理活动:“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小姐呵,则被你兀的不引了人意马心猿。”、“小生便不往京师去应举也罢。”足见莺莺的魅力非凡。《西厢记》中描写莺莺的貌美:
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1]9
虽没有直接对莺莺的外貌进行描写,但从其描写的神态、气质和婀娜的身段来看,莺莺确实是貌美无双的。且张生见到莺莺之后,对其美貌还有一句直接的评价:“世间有这等女子,岂非天姿国色乎?”但莺莺让张生如此钟情并不仅仅是靠其美貌,更是用她的才情让张生对她念念不忘。《西厢记》第一本第三折写道:
我虽不及司马相如,我则看小姐颇有文君之意。我且高吟一绝,看他则甚: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旦云)有人墙角吟诗!(红云)这声音,便是那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那傻角。(旦云)好清新之诗!我依韵做一首。(红云)你两个是好做一首!(旦念诗云)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末云)好应酬得快也呵![1]46
莺莺显然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当张生在墙角吟诗试探虚实之时,莺莺立马可以恰当的和诗传情,表达自己的心意。可见,虽然莺莺的美貌让张生痴迷,但美貌并不是张生择偶的唯一标准,莺莺的知书达理显然让张生对她的爱意更浓。除了天姿国色的美貌,莺莺更是聪慧的。在老夫人赖婚之后,她虽然无比渴望与张生长相厮守,却没有急着“投怀送抱”,与其私奔,她担心张生会始乱终弃,因而几次三番的试探他,把张生折磨得几乎一病不起,最终对她死心塌地。张生进京求取功名,临行前,莺莺对他的叮嘱并不是一定要功成名就,反而是又一次的暗示张生不要见异思迁,要“怜取眼前人”。莺莺是一个聪慧通透的女子,她把一切都看的很透彻,她对自己的处境也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
如果说莺莺作为一个从小接受良好教育的官家小姐,她美丽优雅、聪明灵动都是很合情合理的,那么李亚仙的形象显然就让人耳目一新,甚至觉得有一些不可思议。李亚仙是不幸流落风尘的妓女,但却与一般的妓女形象大大不同。她虽身份卑微却并不卑贱,她不想其他妓女一样屈服于现实,唯利是图,反而与莺莺这样的官家小姐一样,才貌双全,聪慧过人,有大家气度。首先,她也是美丽非凡的。李亚仙的美貌同样是通过郑元和的视角表现出来。《曲江池》中的郑元和与张生一样是遵从父命去求取功名的,然而第一次在曲江池偶遇李亚仙,便觉得她“分外生的娇娇媚媚,可可喜喜,添之太长,减之太短,不施脂粉天然态,纵有丹青画不成”[2]134,为之着迷不已。她更是聪慧的。在同姐妹刘桃花的对话中,就可以看出,她并不是盲目的追求爱情,而是对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有着很清醒理性的认识。当郑元和花光了钱财被老鸨赶出去,被迫去送殡唱挽歌又差点被父亲打死的时候,李亚仙不仅把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更是巧妙地与老鸨周旋,想办法为自己赎身,并劝谏郑元和考取功名,为两人的未来谋求出路。如李亚仙这般美貌与才情兼备,又能在身处复杂环境中时仍然保持着善良的本性,其所作所思与其他妓女截然不同,抛开其所处的身份地位,李亚仙的形象反而与莺莺那样的官家小姐的气质极为相似,她的美貌、她的气度,往往让人忽略她的身份,而被其魅力深深的打动,让她的形象熠熠生辉。
二、主动寻爱,勇敢无畏
崔莺莺虽然是受传统礼教教育的官家闺秀,但对于爱情却表现的十分大胆叛逆。首先,她与张生相爱是发生在佛门胜地普救寺之中,且背景是送父亲的灵柩回家,在这样庄严肃穆的背景下,她能够不顾传统礼教的束缚大胆的追求自己的爱情,作为一个官家小姐,本身就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情。其次,在与张生相处的过程中,她也是大胆主动的。与张生和诗,她的一首“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直接露骨的表达了自己对爱情的渴望和向往,在礼教森严的封建社会,一位大家闺秀作出如此露骨的诗显然是一件不易令人接受的事情,但莺莺却大胆的做了,其勇气不能不令人赞叹。在老夫人变卦拒婚之后,莺莺与张生进行了几次私会。第一次是在红娘的有意安排下莺莺听到张生弹琴求爱,张生的琴声撩动了莺莺的心弦,让莺莺对张生的爱意更深更浓。自那夜听琴后,张生卧病,莺莺便通过红娘与张生几次传书寄简,策划了在花园中的第二次约会,然而在约会现场莺莺再次变卦,对张生说道:“先生虽有活人之恩,恩则当报。既为兄妹,何生此心?万一夫人知之,先生何以自安?今后再勿如此。若更为之,与足下决无干休!”[1]153又一次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张生。张生受到打击之后,病情愈重,莺莺给张生送去了“药方”,并最终下定决心,“成就了今宵欢爱”。在整个过程中,虽然莺莺在与张生相处的过程中的表现是心口不一,明明内心里十分渴望与张生共赴云雨,厮守终身,所以主动以书信传情,表明心迹,可到了真正与张生约会之际,不但公然反悔,还义正言辞的训斥和拒绝了张生。但这实际上是莺莺与张生两人在爱情世界中的博弈。莺莺一方面认定了张生是自己想要托付终身的良人,大胆的对张生调情示爱;另一方面又怕张生得到自己之后不懂珍惜,所以才会几次拒绝考验张生。莺莺后来向张生坦诚了自己的顾虑,“妾千金之躯,一旦弃之。此身皆托于足下,勿以他日见弃,使妾有白头之叹。”[1]173这也应当是封建社会坏境之下众多女子的心声。因此莺莺几次拒绝张生的过程,是莺莺与自己的内心不断斗争的过程,同时也是莺莺考验张生的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更能体现出莺莺作为一个被紧锁在深闺中的官家千金的过人智慧和对爱情的大胆追求,对封建礼教的反叛之意。
《曲江池》中的李亚仙虽然身陷青楼,但她却并没有向命运低头,甘于现实,反而是勇敢的追求心中所爱。由于身份的原因,李亚仙对爱情的追求显得更加的大胆,不向莺莺那般百般试探,而是更为直接。当她发现那生“好个俊人物也”,对他心生爱慕之后,便让人请他上船,言语之间也更为大胆开放:“妹夫,那里有个野味儿,请他来同席,怕做什么?”[2]134这种举动发生在李亚仙的身上也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但李亚仙让人赞赏之处却在于之后与郑元和的相处过程中真诚相待,不离不弃。郑元和为她花光了钱财,被无情的老鸨赶出门只能靠给人家唱挽歌谋生,老鸨又为了羞辱他拉着李亚仙去看,没想到反而遭到了李亚仙的呵斥与谴责。
【牧羊关】常言道:街死巷不乐,(卜儿云)你只看他穿着那一套衣服,(正旦唱)可显他身贫志不贫。(卜儿云)他紧靠定那棺函儿哩。(正旦云)谁不道他是郑府尹的孩儿?(唱)他正是倚官挟势的郎君。(卜儿云)他与人摇铃哩!(正旦唱)他摇铃子当世当权。(卜儿云)他与人家唱挽歌哩!(正旦唱)唱挽歌也是他一遭一运。(卜儿云)他举着影神楼儿哩!(正旦唱)他面前称大汉,只待背后立高门。送殡呵须是仵作风流种,唱挽呵也则歌吟诗赋人。[2]135
从这段李亚仙与老鸨的对话就可以看出,老鸨想当着亚仙的面羞辱郑元和,让她彻底死心,继续做赚钱的工具,不料却遭到李亚仙对郑元和的种种维护和反击。她并不认为郑元和去唱挽歌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反而觉得他身贫志不贫,这只是命运对他的考验,郑元和在她的心里即使是送殡也是风流倜傥,唱的挽歌也像在吟诗作赋一样,并且坚信他有一天一定会摆脱这种现状,时来运转,最终把老鸨说的哑口无言。当郑元和的父亲嫌他有辱家门,差点把他打死的时候,也是李亚仙不离不弃的照顾他,把他救活了。当郑元和九死一生,身无分文的时候,她做出了更为大胆的决定,与老鸨周旋,想方设法为自己赎身,只为与郑元和长相厮守。这个决定更能看出李亚仙对待爱情的勇敢无畏的态度。总之,李亚仙的这种种表现都可以看出其虽有许多碍于身份的无可奈何,但更多的是超越身份的勇敢无畏,追求爱情的大胆的勇气,和敢于与命运斗争的精神。
三、把握命运,劝君应举
无论是身为大家闺秀的崔莺莺还是身陷花街柳巷的李亚仙,她们求得美满爱情的终极手段都是让自己的心上人以参加科举,得中状元,最终走入仕途的方式。但两人的态度其实还是略有不同的。莺莺本身是不在乎张生是不是状元,能不能入仕这个问题的,她所要的就是与张生恩恩爱爱,长相厮守,张生去参加科举很大程度上是迫于老夫人所给的压力。在十里长亭送张生离京之时,莺莺担心的并不是张生能不能考中状元,当张生做出“金榜无名誓不归”的承诺之时,莺莺的回答却是:“君行别无所赠,口占一绝,为君送行:气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1]192–193她担心的并不是张生的功名,而是怕张生中举之后变心抛弃自己。与李亚仙相比,她的被动的,一方面,只有张生高中状元,他们才有真正在一起的可能,另一方面,她更担心的是张生考中之后会变心,导致自己被抛弃。但她别无选择,只能孤注一掷,放手一搏。而李亚仙劝郑元和读书应试则是积极的改变自身命运的举动。因为李亚仙心里清楚的知道,只有郑元和功成名就,她才能随之彻底摆脱自己低微的身份,彻底摆脱原来的命运和老鸨的控制。因此李亚仙的行为较之莺莺更加的积极主动。但无论是被动还是主动,她们都是以夫君金榜题名,功成名就的方式为自己求得了一个圆满的婚姻,李亚仙更是一举改变了原有的身份和地位,成为了一品夫人。
虽然最后崔莺莺和李亚仙都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与相爱的人“终成眷属”,但这其中仍然透露出一丝悲剧的意味。通过男主人公“金榜题名”,功成名就来实现美满的结局,这种方式似乎是中国古代爱情故事中男女主人公能否“终成眷属”的重要一环。然而,这其中却包涵着女性地位的地下,无论她们多么的美丽动人、勇敢无畏、聪明能干,但她们的命运最终也只能掌握在男人的手中。莺莺是不想让张生去考取功名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无非就是一旦张生名利双收,她就面临着张生变心,自己被无情抛弃的可能;而李亚仙虽然积极的劝说郑元和参加科举,但她的目的同样是只有这样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无论怎样,她们最终的命运和结局都掌握在男人的手中。
这是中国封建社会女性的真实写照,但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中,这些女性仍然具有不向命运屈服,真诚勇敢善良的性格,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元杂剧中塑造了众多的女性形象,无论她们身份地位的高低,无论她们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闺阁千金,还是饱受人间冷暖,艰难生存的下层女性,她们的身上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成为了美丽,智慧,勇敢的化身,并不因身份地位的不同而有所区别对待。除了崔莺莺和李亚仙,还有为了爱情死而复生的倩娘,勇敢机智的赵盼儿,集才情与机智为一身的谢天香,勇敢反抗的窦娥等等,这些人物形象的出现生动反映了女性意识的觉醒。这些元杂剧中塑造的女性形象,不论其身份地位的高低,生存环境的差异,她们的共同特征都是开始有了对于情爱的追求和向往,有了朦胧的男女平等的意识;她们对于传统礼教所宣扬的贞义节烈观渐渐的漠视,有了自觉自愿的性爱意识;她们有了不甘命运,勇于与强权豪势斗争的精神和觉醒的人格意识。元代的多元文化环境,开放、相对宽松的思想,为元杂剧中敢于背叛礼教,开始觉醒的女性人物形象提供了生存的土壤。同时,这些美好的女性形象的出现,也反映出元代社会男性对女性的一种欣赏和尊重。在这样的情况下,元杂剧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尤其是下层女性形象,并不因为其卑微的身份而遭到轻视,反而让人更加的理解和同情,她们身上散发的人格魅力和尊严,往往让人们忽略她们的身份地位而获得欣赏。这是因为这样,才有了崔莺莺和李亚仙这样身份不同,却形象相似的女性形象的出现,而这种意识的出现,在中国文学史上无疑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1] 王实甫. 西厢记[M].张燕瑾,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2] (明)臧懋循,编.元曲选[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作者简介:戴铭(1993–),女,辽宁省辽阳市人,贵州大学2015级中国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魏晋南北朝隋唐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