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荒原”中的时空表征与审美补偿
——以艾略特与蒙塔莱的战后诗歌为例

2022-11-21 04:57金露
广东开放大学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艾略特荒原现代性

金露

(兰州大学,甘肃兰州,730000)

20世纪生产力与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是战争的推动力之一。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人们陷入严重的社会与思想危机,产生了对社会进步和自身存在价值的怀疑。面对新的现实状况,原有的艺术形式存在局限,正如“现实主义小说有其无法充分展现的战后的生活经验,因此,现代主义作为某种衍生和补偿机制应运而生。”[1]16-21面对“现代心灵的困境”[2]169,战后世界必然要寻求相应的形式对其进行表征。由此,忧虑乃至绝望的心态使一部分知识分子和文人不得不选择现代主义的艺术手段来回应眼下的精神困境。艺术领域有现代画家毕加索,他以视觉形式表征战后状况,小说界有福克纳、海明威等,作家借叙事艺术对战争作出回应。在诗歌方面,艾略特(T.S.Eliot)与蒙塔莱(Montale E)的创作具有典型性。《荒原》与《乌贼骨》均发表于20世纪20年代,此时人类社会刚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诗人们发现现代社会中时间与空间感的变化,并试图在诗歌意象中寻求战后的复兴。二者的诗歌通过诉诸不同的空间意象和极具现代性的时间秩序来完成重建,为反思战争及其带来的创伤提供了重要依据。因此,系统观照二位诗人在一战后这一特定阶段的诗歌创作,有助于理解诗歌如何以现代性的手法重建“荒原”中的精神世界,为现代作家通过艺术形式实现审美补偿提供参考路径。

一、作为审美补偿的失序空间书写

战争是人类历史的一部分。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带给人类社会巨大创伤,其中既有看得见的现实创伤,如被摧毁的家园和身体,也有看不见的精神创伤,如存在于人内心的精神废墟。一战之后,既定的价值规范受到质疑,虚无感弥漫于社会整体,如何借助诗歌呈现无法直面的精神创伤、反思战后人与社会的状况,成为20世纪诗人关注的重要问题。艾略特与蒙塔莱早期战后诗歌的创作为此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路径。

战争在人类心中留下难以消除的创伤。蒙塔莱由战争感受到自身与现实的不和谐,“作为20世纪及其动荡意识的见证人,蒙塔莱开始描述人类的孤独和自私,以及残酷和压倒性的历史现实”[3]204。他将战争带来的挫折、悲观转化为创作动力以表达批判,如后期的《希特勒之春》暗示了诗人对战争的不满。艾略特在采访中承认自己受到战争的困扰:战争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使他所习惯的私人节奏退化[4]207。战争之下,“人是孤独的、被疏远的、没有人性的,过着充满障碍、痛苦和失落的生活”[3]114,蒙塔莱称之为“生活之恶”,认为这是“现代文明衰败的象征”[3]114。因此面对战后创伤,诗人们于显在的批判态度中寻找着自身认为可能的创作出路。艾略特前期作品来自“受个体需要决定的强烈而狭隘的品味”[2]135,这种品味“引导他走向法国的象征主义者,……让他用最少的直接话语来表达强烈个人色彩的个人观”[2]135。艾略特的“个体需要”离不开他擅用委婉、暗示和影射来表达的性情,“这种性情与象征主义者合拍,因为象征主义者为情绪状态找到‘客观对应物’的方法给了他机会,用一种满足其诗歌品味的清晰、准确和生动的手法来写作,同时赋予他自由,逃离抒情诗人那种必然为自己或他人言说的束缚。”[2]135“客观对应物”是艾略特在《哈姆雷特》一文中提出的,他指出:“用艺术形式表现情感的唯一方法是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换句话说,是用一系列实物、场景,一连串事件来表现某种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终形式必然是感觉经验的外部事实一旦出现,便能立刻唤起某种情感”[5]。换言之,诗人选择外部事物表现情感,当外部事物能与特定的情感相对应,即意味着找到了“客观对应物”。在《荒原》等前期作品中,艾略特大量使用这种手法,实际是想避开言说,以寻找客观对应物的方式对个体需要进行表征。蒙塔莱也如此。诗人向来反对主观抒情或说教,其象征手法恰好与艾略特“客观对应物”手法形成并无直接影响关系的呼应,呈现了相近的效果。这与两位诗人难以直面剧烈的战争变革留下的创伤有关,现代主义的艺术形式作为审美补偿,成为战后表述危机之下新的书写方式。

在具体的诗歌写作中,二位诗人分别选择了与自身关系密切的象征物来表征特定的情感。伦敦是艾略特生命中重要的地理空间,蒙塔莱的童年生活主要在古利亚海滨度过。雾都伦敦与海滨城市古利亚这两种特殊的地理空间影响诗人独特气质的养成,使其在写作上以雾、风暴或大海作为主要空间背景。它们成为诗歌中重要的象征,被赋予与传统意象不同的现代性内涵与功能。诗人以城市与自然场景传达出或困惑、忧郁,或沮丧、无望的战后情绪,它们自觉弥漫于诗歌中。在情景关系的处理上,二者均以独特的空间场景象征战后人的情感状态,在艺术选择上达成一致。

艾略特的《荒原》中,重要的空间场景是并无实体的伦敦,关于伦敦的场景是诗中重要的空间元素,诗人选择现代都市为“客观对应物”去呈现人所要面对的战后现实。第一部分“死者葬仪”中,“并无实体的城,/在冬日破晓时的黄雾下,/一群人鱼贯地流过伦敦桥,人数是那么多,/我没想到死亡毁坏了这许多人。”[6]64空间和时间在诗句中同时展开,地点跟随典故指向的不同事件发生移动,最后定位在死亡的人一齐穿过的伦敦桥等英国现代建筑,空间呈移动的状态。从过去不同国度的传说地点回到冬日破晓的伦敦桥,死亡的人鱼贯穿过,似要绝望地走向地狱,仿佛面对的是战后的废墟。第三部分“火诫”中,“并无实体的城/在冬日正午的黄雾下”[6]77,此后诗中出现伦敦、凯能街饭店、大都会等现代地名。接下来,诗歌内容转向莱茵河女儿之歌,“莱茵象征宇宙的中心,莱茵河女儿正在欢唱莱茵河的黄金宝藏”[6]83,“船只冲洗/漂流的巨木/流到格林威治河区/经过群犬岛”[6]84。地理空间从恒河、喜马望山、平原至伦敦桥不断转换,逐渐走向神圣的境地。艾略特将零碎的地点拼贴在寻找圣杯的整体框架中,并在伦敦这一城市空间下不断转移。诗中呈现的支离破碎的现代城市空间作为客观对应物,表现了“现代人类内在精神的颓废、错乱。”[7]115如果说艾略特对城市空间场景的破碎化呈现,表征了一战后处在信仰危机下人的精神状态——游离、迷惘,那么蒙塔莱对自然空间的处理,同样表达了战后个体生命痛苦而丰富的时刻。

《乌贼骨》中,频繁出现的大海是与蒙塔莱自小生活的海滨城市息息相关的自然意象:“他来自海滨胜地东里古利亚。该地粗犷严酷的地域特色,在他的诗作中得到了反映。他的诗歌中,多年来回响着音乐上的汹涌波涛,使他个人的命运与地中海那威风凛凛、美丽庄严的特色交相辉映。”[8]316《假声》是一首关于青春与成长的诗,其中便出现了与风、海有关的自然意象。“成长”在蒙塔莱看来意味着回归自然、回到他曾经来的地方,因此不必害怕随之而来的狂风暴击。诗中的埃斯特莉娜要回到“水”中,才能“自由自在,得以更新……/像大海中的生物”(英译本:“we watch you,we of the race/who are earthbound”[9]),回归大海这一空间象征着冲破阻碍、回归自然。诗题为“假声”,据柯林斯词典释义,“假声”(Falsetto)是一种不自然或人造的高音。人要经历凶猛的狂风和云雾,才能回到真实、自然的地方,完成成长与回归的过程。此时将不再作为人造物存在,而是自然之物。诗人借此象征整个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随着人造物如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制造战争,也遭到战争的报复。诗人希望回到童年时成长的海域,回到人类发展进程中尚未被人造物占领的人与自然极度和谐的时期,为缺乏希望的现代文明重新寻回价值。当下的自然场景已不是过去的自然,而是诗人情感经由战争过滤之后,对“异化”的世界所作的象征化表达。在诗人看来,“现在沦为‘不成形的残骸’,就像乌贼一样,已经被逐出海洋的自然世界。”[3]112

蒙塔莱诗中,海这一自然场景还出现在《芦苇将它的花簇伸向蓝天》中,“海上一片灰暗,/虚无与期待从大海升起,充盈蓝天。/一条云柱从水面生成,/然后象余烬一样烟消云散。”[8]40海象征诗人当下的状态,内心的虚无和期待聚拢、充盈又消散,诗人以动态的自然意象呈现复杂、变动的情感,贴切而生动。《海滩》中描写了海滨景象,“今天,孤独的囚禁,/像一个易于屈服的人被困海滩”[8]60,象征了人在孤独中,犹如被困于海滩,海被赋予表达孤独的现代空间功能。诸多诗句足见古利亚海滨这一自然场景对蒙塔莱战后第一部诗集创作的影响。正如艾略特的城市空间意象有别于传统,具有重新组接的特征,蒙塔莱的“大海”亦是现代主义式的。诗人的海近似康拉德笔下“现代主义隐喻式空间意象‘大海’”[1]16-21,“作为远离工业文明的、半自治的自由之地,在某种程度上为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所损失的一切提供了一种审美化的乌托邦式补偿,同时也提供了一个新的感知工业社会的视角,使人们获得了新的历史经验。”[1]16-21在对大海的书写中,“关于物质生产潜在的反对意见在现代主义文本新的形式结构的掩盖下仍在继续”[1]16-21。运用象征,蒙塔莱赋予了大海多种现代性的空间功能:它既是被“异化”的现代技术社会中,人们需要重新找回的自由价值与审美补偿,隐含了对物质生产的反对,也表达了诗人在战后渴望重返,对当下充满虚无与困顿的复杂感受,这是蒙塔莱的象征手法借“大海”呈现的现代性空间体验。诗人不再简单地将大海作为抒情与叙述的外在对象或背景,而是借由对大海的书写,反映“现代诗歌中一些最丰富的时刻,痛苦的清晰时刻,混乱而完美的启示”[10]22-24,传达战后的生活与生命经验。

艾略特使战后情感在现代城市空间中找到了对应的表征形式;蒙塔莱借助象征,赋予传统自然意象现代性的思想意蕴。艾略特的寻找“客观对应物”是与蒙塔莱将自然场景象征化极为相似的手法,二者均提供了如何言说内在情感的艺术启示,成为对破碎、充满危机的战后世界的审美化补偿,体现现代诗人情感表达方式的相通性。由此,以拼接、重组的城市意象及诉诸自然的大海意象,二位诗人为反映战后人与社会的状况提供可能的尝试。

二、线性时间观的失效与时间秩序的重建

柏格森在《时间与自由意志》中提出空间和时间是纯一东西的两种形式,空间物件具有异于他物的外在性,而意识状态则被散布于时间之中,外于彼此[11]。时空是事物存在不可分割的两种基本形式,空间安排的内部,是散布于时间中的人的意识状态。艾略特与蒙塔莱诗歌中或失序、或返归的空间意象背后,隐含着线性时间观的失效。人对时间的体验,在物理学与技术尚不发达的时代,是由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传统时间观带来的秩序感。但时间感在一战以前的西方社会就已发生变化:饱含“强烈的悲观主义,以及对历史作为连续事实的概念失去信心”[4]5。现代的时间观超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划分,允许过去和现在融合。艾略特的《荒原》中,“尽管有时候我们明显觉得是身在现代都市伦敦,但这是一个‘不真实的都市’,在诗歌最后一部分《雷霆所说的》中,都市完全消失。”[2]169看似置身于现代都市,《荒原》中的世界实际是“充满传奇、史诗和崇高悲剧的古典世界。”[2]165艾略特笔下,破碎空间背后的时间秩序是过去与当下的穿插、交织。柏格森对意识的讨论和极具现代性的时间观影响了艾略特,这在城市破碎的空间意象中已有展现。对蒙塔莱而言,他“尝试与现代主义者对历史和时间的线性观念的怀疑,以及它对语言和风格多样性的选择相一致。”[4]32因此,蒙塔莱同样不会在战后诗歌的书写中逃避时间性,在诗歌中始终保持对线性时间观的反思与质疑,即线性的发展未必是进步的。这从他不断回望记忆中的“大海”这一空间意象也能寻到倪端:通过返归至童年记忆中的大海,蒙塔莱的意识状态也将回归至过去。

面对战后世界,两位诗人分别在不同层面接受了具有现代性时间观的影响。“艾略特的兴趣更多地停留在现在,而不是过去和未来”[12]170-179,他诗歌中的时间常精确到月份或一天中具体的时段,例如,“在烟雾弥漫的一个十二月的下午”[6]10(《一位女士的画像》);“冬天的黄昏安身稳下来了/带来通道里牛排的气味。/六点钟。”[6]18“相反,蒙塔莱陷入了记忆的纠结之中,他强调了时间的飞逝和个人记忆的苍白”[12]170-179。《柠檬》中,“当白昼倦怠/清芬漫溢的时候。……唉,这终究不过是幻觉,/时间又把我们带回喧嚣的城市”[8]4,这里的时间有渐进的秩序可循,白昼过完,天色渐暗,时间逝去,眼中的幻觉消失,主体重又回到现实生活中,回到没有柠檬树的喧嚣城市,《柠檬》书写的是记忆中的时间。蒙塔莱善于在写作中不断回至过去的时间与朦胧的场景,艾略特则通常会想到现在,书写自己所处的时代,把过去的记忆融合在当下。

蒙塔莱《汲水的辘轳》叙述在汲水的时候想起记忆中的人。诗中对时间的感受很迅速,仅是自现在回到往昔记忆时的某一瞬间。《戴胜鸟》中,时间呈现了死亡般的停止状态,“你是春天的使者,戴胜鸟,/为了你,时间静止了,/二月不再前进”[8]44戴胜鸟偏爱坟墓与尸首,诗人选择了一种朝向死亡的鸟象征时间的静止。蒙塔莱以不断回到过去或停滞的时间形式作为简单的时序重组,艾略特的则更为复杂。《荒原》第一部分“死者葬仪”中的时间是:“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掺和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6]57诗人由确切的四月写到被雪覆盖的冬天,忽而又转向夏天。此后,直接将时间拉回到一年前:“一年前你先给我的是风信子;/他们叫我作风信子的女郎”[6]60,由此过渡到圣杯的传说。诗中第一部分的时间在不同季节和历史传说间跳跃,呈现持续转移的状态。第二部分“对弈”中,“请快些,时间到了”作为对话在该部分反复出现了五次,强调了时间的现在进行时。圣杯的故事“只为长诗提供了荒原‘枯萎—死亡—再生希望’这一总体的象征框架。在这个框架中融进了人类发展史的各个阶段和现实的内容,让历史人物连缀着现代独白,现代人又演绎着历史事实。这种‘历时性’和‘共时性’有机结合,使长诗既有历史的透视,又有现实的观照。”[7]115《荒原》体现了艾略特时间观将过去与现在融合、立足现在又不作割裂的“绵延”特征,实现了极具现代性的“时间重叠的共时模式”[13]。

诗人对时间秩序的重建是对战后现代精神“荒原”的审美补偿之一。蒙塔莱是20世纪在西方世界产生过巨大影响的隐逸派诗人,隐逸派诗体的产生与当时的历史条件紧密相关。处在法西斯独裁统治下的诗人面临精神上的危机:他们既对现实毫无信心,传统的信仰也破灭了。由此“他们弃绝了再也无法代表他们‘自我’的现实社会,转向探索和挖掘个人的内心世界,着力抒发与捕捉自我心灵深处细微、奥妙而又神秘的感受。”[14]细微的内在感受蕴含在对时间、记忆的书写中。《古老的大海,你的声音使我沉醉》中,自小生活在海边的诗人通过对极富动感的大海的赞美,表达对过去时间和记忆中事物的追溯和念想,“你的波涛像淡绿色的钟,/撞击着沙岸”[8]46。《我们不晓得》中,面对即将失去的关于“黎明”的回忆,主人公珍视记忆中的时间,“我们纵然沦落天涯/耳边犹萦绕你声音的回响,/如同高楼间阴暗的泥土上/灰白的小草渴念太阳。”[8]51因对“现在”、“当下”时间的关注,已无法为蒙塔莱寻求到新的信仰与解决精神危机的方式,因此他选择突破时空的制约,在空间与时间上回到过去,实现跳脱和超越现实的目的,借过去的记忆直抵他所向往的“乌托邦”——那种有金黄色柠檬树的处所。时间观上,艾略特也向“古典”即过去的时空回归来完成重建。但不同之处在于诗人会穿插伦敦的现代时间。因“艾略特在描述人及其日常存在时比蒙塔莱更为关注。”[12]170-179他早期创作的几首战后诗的标题中都有主人公的名字,如《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海伦姑妈》等。对具体生活和个体对象的关注使艾略特的时间观更侧重现在,同时积极地回应新的现实。《荒原》呈现的“倒退的线性历史”恰好对应了现代技术社会下的虚无主义和某种程度上的倒退,此时的时间感不再如传统价值观认为的,呈单一、线性或进步的状态。“《荒原》的回归运动涵盖了来自世界不同地区的许多时代,最终到达了早期文明的开端——这是一个遥远的过去,这首诗随后与现在联系在一起”[4]113。圣杯的传说暗指了现在和过去的连接,在连接中艾略特展现了他的战后时间观。两位诗人的共性在于他们均不相信历史时间具有进步意义,而是超越线性历史的维度,重建了时间秩序和当下的意义。通过吸收极具现代性的时间观,蒙塔莱与艾略特分别在一战后的精神“荒原”中寻求新的信念与重建方式。

三、时空重构下的战后乌托邦

不论是作为象征的空间意象还是蕴于背后极具现代性的时间观,艾略特与蒙塔莱的诗歌都体现了对战争创伤的反思。切身经历与文学影响为诗人选择相似的时空处理方式提供基础。蒙塔莱青年时当过军官,战后为杂志和报纸撰写文章,担任报纸编辑。艾略特于1914年移居英国,经历了战争民族带来的苦难,与蒙塔莱一样,作为编辑撰写过无数文章。此外,他们都接触到了所处时代重要的文学运动,对战争带来的时代剧变有过较为直接的体验。两位诗人长期以来互相熟悉对方的作品,蒙塔莱更是翻译了艾略特并将他介绍给意大利读者[12]170-179。《荒原》的发表与《乌贼骨》的问世时间,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两位与时代共振的诗人在创作中均关注现代人的精神危机,从作为容器的空间和作为坐标的时间两个基本维度,以现代性的创作手法对受到创伤的战后“荒原”提出了建设性思考。诗人在战后诗歌中对时空主题不同的处理与观照,是战后个体精神的困惑表征,其中占主导的便是时代变革带来的痛苦、怀疑和虚无。这也是现代主义面临的表达危机,当传统的抒情与叙述方式失效,诗人们只能寻求更具现代性的表达形式,以追问更深层的本质,为形而上的痛苦寻求可能的出路。二者中,“蒙塔莱的绝望逐渐变得更加黑暗和强烈,而艾略特则在盎格鲁天主教的教义中找到了安慰。”[12]170-179艾略特尚有其“上帝”,蒙塔莱只能于形而上学的痛苦中徘徊前进。通过对空间意象和时间的非线性处理,艾略特与蒙塔莱的最终目的是要在现代性的维度上重建战后乌托邦。

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中谈到:“如果我们细看,就会发现引起‘奇迹’的,是某种颇自然或氛围性的东西,它就是干燥、晶亮、透明的冬天空气,这空气使事物如此清晰,以致制造出一种超现实的效果,几乎令人觉得通常蒙蔽着风景的烟霾(这里我又再次把蒙塔莱的诗,放置在通常的沿海背景中,把它融入我自己记忆中的利古里亚风景)竟等同于生存的密度和重负。”[15]打破线性的时空顺序,将记忆与地点不断置换到过去朦胧的海滨场景,蒙塔莱建构出比当下的生活更好的乌托邦历史,纵使蒙蔽“烟霾”,仍负载“生存的密度和重负”。通过描绘超越传统时间和空间的边界人类状况,蒙塔莱战后乌托邦建构的实质是反抗与周围现实的不和谐境况。访谈中蒙塔莱曾谈到,他一生的生活都处在不确定和怀疑状态中,恰是这种并非悲剧性的不幸让他在艺术作品中寻找出路,好让生命中有其他东西进来[10]22-24。因此在他的战后诗歌中,能看到时间上不断回到过去的记忆,空间上也向童年成长的地理场景海滨回归。对蒙塔莱而言,向过去的自然寻求救赎,“预示着乌托邦历史的出现,最终比生活中的历史本身‘更好’”[4]25-26。

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见证人,蒙塔莱在他的战后诗歌中“探索了现代人在一个世界中的怀疑、挫折和悲观”[3]204。具有现代性的时空安排,最终要实现的是战后世界中的自我表达与自我拯救。《夏日正午的漫步》中,随着由上往下移动的视线,处在彷徨状态下的主人公看到高墙上锋利的酒瓶碎片,这是诗人内心情感的象征,全部苦难和人生都凝聚在这高墙上方的酒瓶碎片中。尽管社会悲剧不断,但诗人认为在动荡的岁月中,“生活必须有意义”[16]。唯有从阴暗之处向着光明,才能实现抵抗,找到生命的核心。《你不要躲到树阴》一诗中的强光是令人害怕、困倦与精疲力尽的存在,只有勇敢面对强光,才能织成“我们燃烧的灵魂”[8]27,像小鹰勇敢俯冲,才能看到“五光十彩的生活”[8]26。火焰消失,留下的灰烬意味着光存在过的痕迹。《请你把向日葵给我》同样指向了光。向日葵忧虑的黄面孔对着蔚蓝的晴空:“阴暗之物总是向着光明”[8]31。蒙塔莱诗歌悲观表象之下的本质是积极的,因此其诗学最终走向的是存在主义内涵,“艺术试图赋予现象以意义,逮捕短暂的事物,并开始表示对‘人类状况’的反抗。”[17]193-207面对战争留下的阴影,蒙塔莱认为只有在时间上回望、在空间中跨越此在,方能找到有“光”的金黄色的柠檬树之地,找到他的战后乌托邦,为无意义的存在本身寻求意义。

两位诗人现代性的时空处理方式,在对战后世界的重构和个体的自救上达成了某种程度的一致。艾略特在《荒原》中表征了现代人的精神危机,试图在形而上的痛苦中寻求复苏。荒原中的干旱不光是大地的枯旱,更是人心灵的枯旱。此种心灵状态,艾略特一方面通过交错重叠的时间顺序来表现,另一方面通过不断移动、重组的城市和历史空间来展现。诗人运用大量古典空间意象,与伦敦的空间作对比,暗示了现代荒原中信仰的缺失,如第一部分“死者葬仪”中所写:“一堆破碎的偶像,承受着太阳的鞭打”[6]58。时间的非进步意义在《荒原》中得到了体现,充满了怀疑信念。《荒原》强调的是自我和历史之间的关系:将现实用历史解释,从而结合过去与现在,在对过去的回溯中实现拯救当下与自我的目的。欧洲过去的古典传统,可被视为艾略特的战后乌托邦。当失去了传统与神圣的信仰,人会变成如破碎的时间地点般的时代碎片,这是战后人们的精神状况。而诗歌主旨在于从复归中渴求干旱的结束、重新拯救失去了情感和希望的人,如在第四部分“水里的死亡”中写及的海,“海下一潮流/在悄声剔净他的骨。在他浮上又沉下时/他经历了他老年和青年的阶段/进入漩涡。”[6]88-89有评论家认为,是海把“代表情欲的血肉从骨头中剔除。”[6]109“水是生命的象征,又是情欲物欲的象征。”[7]113富含“水”的海带来繁殖和复苏的希望,所起的作用与艾略特笔下过去的古典时空相似。

艾略特早期诗歌中充满了多种暗示、隐喻和典故,试图指向复苏与拯救的阐释只是诸多可能中的一种,而蒙塔莱的象征与艾略特“客观对应物”手法呈现的效果类似,提供的只是一种可能的战后方向而非确切的出路。在传统的真理与理性崩塌的战后年代,两位诗人的“诗歌生涯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济慈所说的‘消极感受力’,也就是‘一个人有能力应对不确定、神秘、怀疑,而且不急于追求事实和理性’。”[2]150诗人们选择“满足于‘暗示和猜测’”[2]150,为不确定的现实重新寻找不再作为集体真理的答案,这也是二者选择象征与“客观对应物”手法来呈现现代问题的原因。借此形式,他们或乞灵于记忆中的自然意象,或诉诸共时状态的现代都市意象去获得可能的自救,实现将现代主义的艺术手法作为审美补偿的目的。其中,蒙塔莱“试图发现一种更高的存在秩序(存在的形而上学层面),这可能会在直接的物质环境中照亮人类的生活。……海洋,诗人童年时代的永恒界限,利古里亚海岸,成为诗人体验异化的原始自然的象征”[17]193-207。在现代文明的废墟中,在“生活之恶”中,蒙塔莱在家乡的古利亚海景中,探索到自己的战后乌托邦。艾略特则以《荒原》这部打破时空限制的现代寓言,实现生命体验与艺术经验的融合,“通过成熟、有序、沉着、高尚的欧洲传统、古典主义和天主教来控制混乱的现状。”[18]

现实处境的差异带来不同的时空体验,影响人的生命经验与艺术表达。一战后文学中的时间与空间类型因全新的历史境遇呈现出不同于传统的特点。艾略特与蒙塔莱面对一战后的现代“荒原”,分别以《荒原》和《乌贼骨》表征了人类破碎与复杂的生存与情感状态。关注战争等重大社会变革与个体生命经验的变化是现代诗人不可豁免的责任,探索合适的表达形式更是诗人挑战其个人创作与革新诗歌传统的必要尝试。在无法倒转和停止的历史进程中,艾略特与蒙塔莱以现代性的诗歌书写形式,超越时空与表达的限制,言说了战后人类相似的孤独境遇、痛苦而匮乏的生存状态,此种对人之精神创伤的呈现与反思无疑具有恒久的意义。

猜你喜欢
艾略特荒原现代性
章鱼心
荒原童话
“爱到永远”
———摄影大师艾略特·厄维特拍的一组情侣照片
浅空间的现代性
关于《红楼梦》《荒原》神话叙事的比较研究
牛仔少年的孤独:论《骏马》中现代性对西部空间的争夺
也谈现当代诗词的“入史”及所谓“现代性”的问题
也谈现当代诗词“入史” 及所谓“现代性”问题
艾略特的蜜月
剖析艾略特《米德尔马契》中的悲剧性特征